1937年11月11日的早晨，确切地说是11点钟的时候，一位热心肠的好事者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然后大声地向大家宣布11点到了，结果搞得我们全餐车的人都不得不放下手里的饮料和报纸，在两分钟尴尬的气氛中，大家有的面面相觑，有的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并不是大家都有意想表达对这个热心人的不尊敬——只是因为在一辆快速行驶的火车上，我们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因此宁愿什么也不做。在那极度别扭的几秒钟内，我好歹首先注意到了对面的那个男人。他大概四十出头，或者说四十五六岁吧，一头黑发，身材纤细，长得非常好看；他的举止极有教养，与他那一身整洁但是低调得体的服装非常相配。我猜不出他是从一等车厢还是三等车厢过来的。在英国有50万的男人都跟他一样。他们看起来都衣冠楚楚，其实大部分人都是道貌岸然的掩饰。 当他向窗外看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眼神里的变化—从心不在焉的匆忙扫视变成了凝视，然后突然之间他凝视的目光被一样东西锁定了，就好像一个人在人堆里认出了某个正在逃跑的人一样。与此同时，火车的晃动让我们俩之间的桌子上的咖啡溅了出来，这正好给那刚刚结束的尴尬的两分钟解了围；我首先向他道歉，然而当他转过身来应答我时，他也收回了凝视，他那聚焦车窗外未知事物的专注的眼神结束了。 但是车厢里的尴尬还在延续着，为了缓解尴尬我开始聊起车窗外美丽的荒原景色，那天早晨的荒原看起来确实庄严肃穆，因为经历了一整夜的大雪，荒原的山峰上落满了雪。其中有一处山峰，上面有两个圆顶，看起来似乎在和火车同时奔跑，像一只幽灵般的骆驼在崇山峻岭中穿行着。“那就是米克尔，”我指着那处山峰说道。 没想到他却问道：“你是否知道有一个湖——一个非常小的湖——在两个山峰之间？” 过道对面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个人，他们就像那些多嘴多舌的人无意中突然听到别人向其他人提出的问题一样，也加入了我们的谈话。我想，他们也是在想要压倒某种情绪危机的驱使下才这么做的吧，因为整个餐厅似乎突然之间挤满了谈话的人。其中一个人说确实有那么一个湖，如果你把它称之为湖的话，但是它真的更像是一块湿地；另外一个人说压根就没有那种湖，只不过下过大雨后会在那个地方出现“一大滩水汪”而已，接着第一个人说他同意也许有这个说法。谈到最后才发现，尽管他们都是德比郡人，但是实际上两个人从小到大都没有爬过米克尔山。 我们礼貌地听完了这两个人的高谈阔论，向他们道了谢，很高兴这个讨论终于结束了。直到他们在莱斯特下了火车之前，大家都没有再说什么；然后我把身子从桌子上倚过来，说道：“和当地人争论是没用的，否则我当时就亲自回答你的问题了—因为我昨天刚刚到过米克尔峰顶。” 他的眼睛里再次闪过一丝光亮。“是吗？” “是的，我是那些一年到头爬山玩的怪人中的一个。” “因此你看到过湖喽。” “没有什么湖，也没有什么沼泽湿地，都是没影的事。” “啊。。。”那丝光亮暗淡了下去。 “听起来让你失望了吧？” “哦，还没到那地步。也许我刚才在考虑其他地方。恐怕我记性差吧。” “记不住山？” “名字也记不住，你刚才说的是米-克-尔？他说出这个名字，好像在费力把这个音给发出来。 “那是当地人的叫法，这个名字很不起眼，连地图上都找不到。” 他点了点头，然后装模作样地拿起报纸，火车都经过了英国的几个郡县他还那样拿着。看到士兵们行军在贝德福德郡的小巷子里的时候，我们立刻有了新的话题—关于希特勒的，关于欧洲战事的，关于战争的可能性的等等。这些话题促使我去问他是否参加过上一场战争。 “是的，参加过。” “那么一定有什么事情是你希望已经忘记的喽。” “但是我事实上已经忘记了——甚至是它们——从某种程度上说。”似乎是为了从这个话题上转移开，他接着说：“我想你那时还太小吧。” “对于上一场战争来说，我的确是太年轻，但是对于下一次战争来说，我不会永远这么年轻的，一切都在变。” “明天说来就来，谁也不能说自己还很年轻或者已经老了。” “此刻，男人们讨论伊普尔和加里波利战事的声音在车厢里高了起来；我提醒他，跟他说其他成千上万个英国人毫无疑问此刻都在回忆他们的战争经历。“如果你已经忘记了你的战争经历，你很可能就是幸运的。” “但是我并没说我把一切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