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刚才怎么走错房间了呢,我记得你告诉我从左手边第二个门进去啊。”法克森对跟在几位长者身后走下走廊的弗兰克·雷纳说道。
“没错,但我可能忘了告诉你走哪个楼梯。从你的卧室出来,应该是右手边第四扇门。这所房子让人找不着北,因为我舅舅每年都要做些调整。这个房间是去年夏天他为了他那些现代画建造的。”
小雷纳停下来打开另一扇门,触动一个电动按钮,墙壁四周出现一束环形光线。这是一个狭长的屋子,墙上悬着法国印象派的油画。
法克森被一幅炫目的莫奈画作所吸引,他走上前去。小雷纳却将手搭在他手臂上。
“这幅是他上周刚买的。走吧,晚餐后我带你看个够。要不然他也会的,当然了——他爱死这画了。”
“他当真对什么东西感兴趣吗?”
雷纳瞪着眼,显然对此等疑问大为不解。“当然!尤其是鲜花和画!你没注意那些花吗?我知道你认为他性情冷淡,乍看之下的确如此,但他真是十足恋物之人。”
法克森飞快地觑了一眼说话的人。“你舅舅有兄弟吗?”
“兄弟?没有——从没有过。他只有我母亲这一个姐妹。”
“或者有哪个亲戚与他长相相似,有可能被误认作他的?”
“据我说知,没有。他让你想起了什么人吗?”
“是的。”
“这可怪了。我们去问问他是不是有替身之类的。走吧!”
但是另一幅画又吸引了法克森的注意力,过了好几分钟,他和这位年轻的主人才来到餐厅。房间颇大,摆放着同样华丽的传统家具和成束的精致鲜花。法克森一眼望去,餐桌旁只坐了三个人。之前站在拉文顿先生椅子后的那人不在,这里也没有他的座位。
两个年轻人进去时,格里斯本先生正说着话。他的主人面对门坐着,低头凝视未曾动过的汤盘,用他那只干瘪的小手转动着汤匙。
“现在说是谣言为时已晚,今天一早我们离开镇子时,已经近乎事实了,”格里斯本先生说道,语气出乎意料地尖锐。
拉文顿先生放下汤匙,露出询问式的微笑。“唔,事实——什么是事实?不过是事情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恰好呈现出的样子罢了······”
“你没听说镇上的消息吗?”格里斯本先生坚持问。
“一个字都没听说。所以你看……鲍尔奇,再来点儿肉汤。法克森先生,请坐,就坐在弗兰克和格里斯本先生中间吧。”
晚宴经历了一系列繁复的环节。一位高级管家郑重其事地为宾客分发食物,三位身形高大的侍者随行。拉文顿先生显然对这场盛宴感到相当满意。法克森想到,这很可能便是他的命根子——还有那些花。两个年轻人进来后,他转换了话题,虽不显唐突,却十分坚定。然而,法克森察觉到,对于两位年长的客人而言,此事依然萦绕脑际。不久,鲍尔奇先生评论道——那声音仿佛来自矿井之下的最后一名幸存者——“倘若真的发生了,那便是自93年以来最大的危机。”
拉文顿先生看起来烦闷却有礼。“华尔街比过去更能承受股市崩盘,它如今拥有更加稳健的体制。”
“这倒是,只不过……”
“说到体质[1],”格里斯本先生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弗兰克,你有好好照顾自己吗?”
小雷纳微微涨红了脸。
“何出此言,那是自然!这不正是我在这儿的目的吗?”
“你一个月大概有三天呆在这儿,对吧?其它时候都泡在镇上那些个拥挤的饭店和热辣的舞厅里。我本以为你会坐船去新墨西哥州?”
“这个嘛,我的新医生说那是胡扯。”
“嗯哼,从你的状态来看,你的新医生说得未必有效。”格里斯本先生直言不讳。
法克森看见小伙面颊上的红晕渐渐褪去,藏在他那双快活的眼睛底下的阴影越来越深。与此同时,他的舅舅转向他,重新向他致以密切关注。拉文顿先生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关怀,仿佛在他的侄子与格里斯本先生那不当的审问之间树起了一道屏障。
“我们认为弗兰克已经好多了,”他开口说道:“这位新医生……”
这时,管家上前来,欠身朝他耳语了几句,拉文顿先生的面色骤然一变。他脸上本就没什么血色,此时这张脸看上去与其说是苍白,不如说是隐去了,萎缩了,消退了,变得模糊不清,好似被抹去了一般。他半起身,又坐了下来,对着一桌人僵硬地笑了笑。
“失陪,我接个电话。彼得斯,晚宴继续。”侍者拉开一扇门,他从那里小步走了出去,步履一丝不苟。
众人一时寂然。片刻之后,格里斯本先生对雷纳旧话重提:“孩子,你本该去的,你本该去的。”
青年眼中再次流露出忧虑的神色。“我舅舅不这么认为,真的。”
“你不是孩子了,无需事事听从你舅舅的意见。你如今成年了,不是吗?你舅舅对你太过溺爱……这就是问题所在……”
这话显然切中要害,雷纳笑了起来,随即低下头去,脸上浮出一抹浅淡的绯红。
“可是医生……”
“有点常识好吗?弗兰克!你得看二十位医生,才能有一位说些你想听的话。”
忧虑的神色盖过了雷纳的快活。“唔,好吧——我是说!……如果是你会怎么做?”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收拾行李,跳上第一班火车。”格里斯本先生向前探了探身子,亲切地将一只手放在青年的胳膊上。“听我说,我侄子吉姆•格里斯本在那儿经营着一座大农场,他会收留你,并且很高兴你能加入。你说你的新医生认为这对你不会有任何好处,但他也并未装模作样地评论这对你有坏处,不是吗?那就试试吧。无论如何,这会使你远离那些热辣剧院和夜间餐厅……以及其它一切……呃,鲍尔奇?”
“去吧!”鲍尔奇先生用低沉的嗓音附和。“马上就去,”他补充道。仔细打量了一番青年的面容之后,他似乎感到确有必要支持朋友的观点。
小雷纳面如死灰。他竭力从僵硬的唇角挤出一丝笑容。“我看起来有那么糟糕吗?”
“你看起来就像地震后的第一天。”格里斯本先生一边吃着水龟,一边应道。
水龟在餐桌上传了一圈,拉文顿先生的三位客人慎重而从容地享用着美食。法克森注意到雷纳盘中的食物丝毫未动。门突然打开,主人再次走了进来。拉文顿先生已然恢复镇静自若的神态。上前就座后,他拿起餐巾,瞧了瞧印有烫金字母的菜单。“不不,菲力牛排不必再上了……来点儿水龟,不错……”他殷勤地环顾了一下桌子。“抱歉,让各位久等,暴风雪毁坏了电缆,不得已等了许久才接通电话。肯定是在刮暴风雪。”
“杰克叔叔,”小雷纳冷不丁说道,“格里斯本先生方才给我上了一课。”
拉文顿先生正吃着水龟。“啊……怎么说?”
“他认为我应该去新墨西哥州闯一闯。”
“我希望他直接去圣巴斯找我侄子,在那里呆到他的下一个生日。”拉文顿先生示意管家为格里斯本先生奉上水龟。他开始享用第二份佳肴,同时再次劝说雷纳:“吉姆现在人在纽约,后天坐奥利芬特的私家车回去。你若要去,我让奥利芬特捎上你。只要你在那地方呆上一两个星期,白天骑骑马,夜里睡上九小时,保管你不会再在意医生让你呆在纽约这回事。”
法克森开口说道——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大声——“我去过那儿,那儿的生活很精彩。我见过一个家伙——哦,那人的状况非常糟糕——那种生活彻底改变了他。”
“听上去的确很有趣。”雷纳大笑起来,笑声中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渴望。
他的叔叔温柔地望着他。“也许格里斯本是对的。这是个机会……”
法克森抬眼一瞥,大惊失色:之前书房里那个朦朦胧胧的身影,如今更清晰真切地出现在了拉文顿先生的椅子背后。
“没错,弗兰克,你瞧,你舅舅同意了。和奥利芬特一起去,这可是不容错过的旅程。所以啊,少吃几顿晚餐,后天五点钟中央车站见吧。”
格里斯本先生用和蔼的灰色眼睛望向主人,寻求他的认可。法克森的目光继续停留在拉文顿先生身后,一种令人不寒而栗又极度痛苦的悬念攫住了他。只要看着拉文顿,势必会发现他背后之人。他确信格里斯本先生的表情很快将有所变化,这将会给他这个观察者带来一丝线索。
然而,格里斯本先生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他盯视主人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泰然自若,他给出的线索令人惊讶:他似乎并未看见那个人影。
法克森本能地想要转移视线,看向别处,将注意力集中在体贴入微的管家业已斟满的香槟酒杯上。然而,体内的某种势不可当的致命吸引力阻止了他,使他始终注视着那个令其恐惧的地方。
人影依旧站在拉文顿先生背后,看上去更加清晰,因而也越发酷似他本人。拉文顿先生饱含爱意地继续凝视他的侄子,另一个“他”则死死盯着小雷纳,眼神中充满威胁,一如之前。
法克森全身的肌肉感到某种确凿无疑的扭伤般的痛苦。他竭力挪开双眼,扫视同桌的其它面孔,但人们对他所见之物全无意识,一种令人绝望的孤独感吞没了他。
“这的确值得考虑……”他听见拉文顿先生继续说道。雷纳显得容光焕发,与此同时,他叔叔椅子背后的那张脸上,除却过去那种无法满足的仇恨之外,似乎又堆积了强烈的疲惫。时间缓缓流逝,法克森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椅子背后的监视者不再仅仅是心怀恶意,他突然变得疲倦不堪。他的仇恨仿佛是从挫败的努力和破灭的希望深处升腾而起,这一事实使得他看上去更为可怜,也更为可怕。
法克森重新望向拉文顿先生,就好像祈盼在他身上发现令人吃惊的相应的变化。起初什么也看不见:憔悴的笑容像是紧紧钉在他那空茫的脸上,如同一盏煤气灯照射在白墙之上。接着,那种凝重的微笑变得不祥——法克森看出拉文顿先生是在强颜欢笑。显而易见,他同样也感到十分疲倦,这一发现使法克森的血液中涌起一股更冷的寒意。他低头看了看未曾动过的餐盘,香槟酒杯中正闪烁着诱人的光,但一看到酒他便感到一阵恶心。
“好吧,我们过一会儿再谈细节,”是拉文顿先生的声音,他仍在讨论他外甥的未来。“先抽根雪茄。不,彼得斯,不是在这儿。”他对法克森笑了笑:“喝完咖啡,我带你看看我的画。”
“哦,对了,杰克叔叔——法克森先生想知道你是不是有个替身?”
“替身?”拉文顿先生仍然面带微笑,继续对他的客人说道:“据我所知,没有。你见过吗?法克森先生?”
法克森想着:“天哪,如果我此时抬头,他们俩会同时看着我!”为避免抬眼,他作势要将杯子送至唇边,然而手却一动不动。他只好抬起眼睛,拉文顿先生正彬彬有礼地望着他,但他好歹松了一口气,椅子后面的那人依旧盯着雷纳。
“你见过我的替身吗?法克森先生?”
若是他给出肯定的回答,那张脸会转过来吗?法克森感到喉咙一阵发紧。“没见过,”他回答道。
“哈?这世上很可能有一打的我。我的相貌着实普通,”拉文顿先生继续侃侃而谈。那张脸自始至终看着莱纳。
“那是个误会……记忆出了岔错……”法克森听见自己结结巴巴地说。拉文顿先生将椅子向后一推,与时同时,格里斯本先生突然往前探了探身子。
“拉文顿!我们在想些什么呢?该为弗兰克的健康干一杯!”
拉文顿先生重新就座。“我亲爱的孩子!……彼德斯,再来一瓶酒……”他转向他的外甥。“犯下如此疏忽之罪,我不认为自己有资格祝酒……但弗兰克是知道的……你来吧,格里斯本!”
小伙在舅舅面前流露了真情。“不,不,杰克舅舅!格里斯本先生不会介意的。今天除了你没人能祝酒!”
管家重新为众人斟酒。最后,他为拉文顿先生满上一杯酒,拉文顿先生伸出他那只小手,举起了杯子……这时,法克森挪开了视线。
“那么,好吧……这些年来我一直为你祝福……祈祷你将来健康、幸福,一切尽在不言中……尽在不言中,亲爱的孩子!”
法克森见周围的几双手拿起酒杯,不由自主也握住了自己的。他的双眼仍死死盯着桌子,身体战栗不已,反复自言自语:“我不会抬头看的!不会……不会……”
他用手指紧扣着酒杯,将它送至唇边,同时看见其它几双手也做出了一样的动作。他听见格里斯本先生用亲切的嗓音说着:“听啊!听啊!”,还有某个空洞的回声,来自鲍尔奇先生。当酒杯的边缘碰触到嘴唇时,他嗫嚅自语:“我不会抬头看的!我发誓不会!……”随即,他看了上去。
杯中的酒倒得过于满了,令人懊恼,以至于他不得不间或停下,努力使其保持平稳,悬停在半空,避免液体溢出,直到确信能将杯子完好无损地送回桌子。正是这种仁慈的专注拯救了他,使他不至于哭喊,不至于失控,不至于堕入为他而设的漆黑的深渊。只要杯子的问题仍然困扰着他,他便感到自己还能端坐在座位上,控制自己的肌肉,不引人注目地融入群体。然而,当杯子碰到桌面的一刹那,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应声折断。他站起来,冲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