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维默尔的马拉雪橇并没有来。黄昏中,这个波士顿来的年轻人孤零零地在开阔的站台上忍受着凛冬的折磨,瑟瑟发抖;他本来还指望在北岭交汇处下火车时能跳上雪橇呢。

这疾风自新罕布什尔的雪原和冰封的森林席卷而来,好似穿越了无尽冰冻的寂静;在冷寂的宁静中嘶吼,在黑白分明的风景中显露锋芒。这风时而昏天暗地,让人迷失方向;时而刀剑般刺骨,让人备受折磨;仿佛斗牛士斗牛,一会儿翻转斗篷,一会儿掷出花镖。脑海中的这个比喻使这个年轻人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斗篷,而他从波士顿穿来的外套此刻在北岭荒凉的高地上薄的像一张纸。乔治·法克森自言自语道“这地名真是再贴切不过了”。他从山谷处搭乘了火车,这地方就紧靠山谷上裸露的岩脊。 大风吹过就像被钢齿梳理了一番,他仿佛真切地听到了钢齿刮着车站木质边缘的声音。除了车站,再没别的建筑:村庄在道路的尽头,想到那里去 —— 因为维默尔的雪橇没来 —— 法克森只能在几英尺厚的雪地中艰难跋涉。

他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女主人忘了他要来这件事。 尽管法克森很年轻,但长期以来的经历使他保持了这种悲伤的清醒。 他也知道,那些主人忘记派人去接的往往也是那些雇不起马车的来访者。然而,说卡尔姆太太把他忘在脑后可能过于粗鲁;凭以往的经验来看,他认为她可能告诉女仆叫管家给马夫打电话,让有空的马夫驱车去北岭接新来的秘书;但在这样的晚上,哪有马夫会想起这件事?

摆在法克森眼前的路就是吃力地穿过积雪走到村子里,然后找一架雪橇送自己去维默尔;但如果当他不辞辛苦地抵达卡尔姆太太家,却没人过问他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怎么办?当然,这也是他吃一堑,长一智累积来的经验:考虑各种可能性。这种洞察力告诉他:在北岭的客栈过一晚,然后再打电话给卡尔姆太太通知他到了来的划算些。当他决定这样做并准备把行李交给一个提着灯笼看不清面容的人时, 铃声又燃起了他的希望。

是两驾朝着车站疾驰而去的雪橇,从前面的雪橇上跳出了个裹着皮衣的年轻男子。

“维默尔?—— 不,这不是维默尔来的雪橇。”

说话的是跳下车的年轻人,他的声音悦耳;所以尽管带来的并不是好消息,法克森听起来却很舒服。这时,车站摇晃的灯短暂地映在年轻人身上,照亮了他那与悦耳嗓音出奇和谐的容貌。他皮肤白皙,非常年轻 —— 法克森认为他可能二十岁都不到 —— 他的脸,尽管充满了朝气;却过于单薄精致,仿佛体内鲜活的灵魂挣扎着想要冲破那一层薄薄皮囊的束缚。法克森可能最先发现了这种微妙的平衡,因为他时时神经紧绷的性格。这一点,正如他相信的那样,从未使他脱离正常的情感范围。

“你在等维默尔来的雪橇吗?” 年轻人站在法克森身旁问道,看起来像穿着皮衣的细长柱体。

卡尔姆太太的秘书说了自己的难处,年轻人吊儿郎当地应了一声“哦!卡尔姆太太啊!”,言外之意两人也彼此心知肚明了。

“但你到时候肯定——”年轻人带着询问的微笑打住了话头。

“新秘书?对。但显然今晚不会有任何答复了。” 法克森的笑加深了两人之间迅速建立起来的团结感。

他的朋友也笑了。“卡尔姆太太,”他解释道,“今天还在我叔叔家进午餐呢,她说你今晚到。但七个小时对卡尔姆太太来说太长了,她早就给忘了。”

“嗯”法克森冷静地说,“我想这就是她需要秘书的原因之一。恰巧我一直寄住北岭客栈,”他总结道。

“啊,不能吧。北岭客栈上周烧毁了”

“见鬼!”法克森道;他先是对这种诙谐的情形记忆深刻,才意识到带来的不便。过去这些年来,他的生活主旋律就是不断地听天由命,在这个过程中他学会了在应对自身尴尬处境前,从中汲取些许乐趣。

“哦,好吧,那儿肯定能有人容我留宿。”

“不会有人留宿你的。况且,北岭离这儿三英里,我们那儿—— 方向相反—— 还稍微近些。” 黑暗中,法克森看着这位朋友做出自我介绍的姿态。“我叫弗兰克· 雷纳,和叔叔一起生活在欧弗代尔。来这里接他的两个纽约来的朋友,他们几分钟后到。如果你不介意等到他们到,我肯定欧弗代尔比北岭更适合你。我们才出城几天,但是房子足以容纳很多人。”

“但你舅舅——?” 由于自身的尴尬,法克森只得委婉拒绝;但他看不清面容的朋友接下来的话神奇地驱散了这种尴尬。

“对了,我舅舅—— 你到时候就明白了!我替他回答!我敢说你听过他—— 约翰·拉文顿!”

约翰·拉文顿!如果问别人是否听闻过约翰·拉文顿确实过于讽刺了!有关他的传闻如雷贯耳,他的金钱,他的照片,他的政治,他的慈善以及他的好客等等;即使卡尔姆太太的秘书这样微不足道的人都很难不知道。几乎可以说没人会想到能在这种孤僻的地方遇见他 —— 至少不是后半夜。但让人出现在这样不合时宜的地方正是拉文顿无处不在的风格。

“啊,对!我知道你舅舅。”

“那你会来的,对么?我们等五分钟就好。”小雷纳急急道,全然无所顾虑,让人顿时也忧虑全消。法克森发现自己轻易就接受了邀请,像雷纳发出邀请一样简单。

纽约来的列车到站延误,他们由计划的五分钟等到了十五分钟。前往结冰的站台时,法克森开始明白为什么自己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位刚认识的人的建议 —— 弗兰克·雷纳是造物者的宠儿之一,他们通过自身散发的自信及幽默的气息简化了人际间交往。法克森注意到:雷纳凭借自己的年轻而非天赋,真诚而非技巧做到了这一点。这些特质都在如此甜美的笑容中得到了体现。法克森前所未有地感受到:当造物者肯将一个人的头脑和面容相匹配时能达到何种程度。

他得知眼前这个年轻人是约翰·拉文顿的被监护人、唯一的外甥,自从他母亲也就是拉文顿的姐姐过世后一直和拉文顿一起生活。据雷纳说,拉文顿先生一直是他的依靠,——“但他也是所有人的依靠,你懂得”。实际上这个年轻人的处境与他本人完美贴合。显然他身上唯一的阴影就是身体虚弱,这一点法克森已经察觉了。小雷纳一直受结核病的威胁,据最高当局称,这种病目前已是晚期,不可避免要被发放到亚利桑那或新墨西哥。“不过幸好我舅舅没像多数人那样不听取别人意见就把我扫地出门。谁的意见?啊,一个极顶聪明的家伙,一个知道许多新法子的年轻医生。他对我被流放这件事只是付之一笑,说如果我不频繁外出就餐,偶尔冲来北岭呼吸下新鲜空气,待在纽约完全不会有任何问题。所以正是因为我舅舅的所作所为才使我不至于流亡 —— 自从新伙计告诉我无需在为此事烦心后我感觉更好了。” 小雷纳继续说道他最爱外出就餐、跳舞以及类似消遣了。而听了他的话,法克森倾向于认为那个拒绝剥夺他这些乐趣的医生相较于他的前辈们可能是更好的心理医生。

"还是要小心些,知道么。"兄长般的关怀迫使法克森说出这番话,说话间,他挽过弗兰克·雷纳的手臂。

后者对这一举动的回应充满了压力。“哦,我很小心,很小心的。我舅舅也格外留意我!”

“但如果你舅舅这么留意你,你跑来这西伯利亚荒野吹刀子般的冷风他会怎么说呢?”

雷纳漫不经地竖起毛皮衣领。“不是那样的 —— 寒冷对我而言是好事。”

“不是吃饭和跳舞么?那是什么?”法克森继续幽默道;他的同伴笑着回应“嗯, 我舅舅说那样很无聊;我也认为他说得对!”

他笑着笑着就因咳嗽痉挛了起来,呼吸困难;法克森搀着他的胳膊匆匆地扶进没有生火的候车室。

小雷纳从凳子上跌落,倚在墙上摘掉一只毛皮手套摸索着手绢。他把帽子扔在一边,用手绢擦拭煞白、满是豆大汗珠的前额;尽管还脸泛红光。但是法克森的目光仍然紧紧地盯着他那摘下手套的手:那么修长、那么苍白、那么瘦削,相较于他忽视了的额头,这双手更加苍老。

“真奇怪 —— 面色红润却双手枯萎,”秘书沉思:不知怎地,他希望小雷纳把手套带上。

快车的鸣笛声引得两人起身。下一刻,两个身着厚实毛皮的男士顶着夜的严寒下了站台。弗兰克·雷纳为格里本先生、鲍尔奇先生及法克森做了相互介绍。当他们的行李被抬上第二驾雪橇的时候,晃动的灯笼暗淡的光映出两位上了年纪的人,他们满头灰发,梳着典型的中等阶层商务发型。

他们朝东道主的外甥友好致意。看似两人中代表的格里本先生以“以及许许多多朋友,孩子!”结束了友好的问候,法克森领悟到他们的到来恰逢某个周年纪念日。但是由于给他安排的座位在马车夫旁边,而弗兰克和他舅舅的客人一同坐在雪橇内,他没法追问。

雪橇(由约翰·拉文顿的马匹拉着)拉着他们很快到了高大的门柱,通亮的门房以及覆满大雪大理石般光滑的街道。街道的尽头长长的房子隐约可见,房子主体昏暗,但有一间耳房散发着欢迎的亮光。接下来的场景让法克森印象深刻,温暖、光亮、温室植物、匆忙的仆人、仿若舞台布景般宽敞壮观的橡树厅,以及不远处,身材矮小,穿着得体,相貌平平的约翰·拉文顿;完全不同于他对了不起的约翰·拉文顿的华丽构想。

他被领到一间超大豪华卧室,在里面匆匆换好了衣服;整个过程中那份对比的震惊仍紧紧萦绕着他。他唯一能想到的是 “我都没看见他从哪里进来,”很难将拉文顿的公众形象和他本人矮小的身材和行为举止联系起来。小雷纳快速解释了法克森的情况后,拉文顿先生以一种干巴巴、呆板的热诚 —— 与他瘦削的脸,僵硬的手以及晚礼服手帕上的香水味完全符合 —— 对他表示了欢迎。“别拘束 —— 别拘束!”他重复着,语气中透露出本人都难以做到对客人说的那样(别拘束)。“弗兰克的任何朋友……开心……别拘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