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〇章 萨福克郡乡下
那天罗杰·卡伯里跟保罗·蒙塔古交谈之后,毋庸赘言,保罗和赫塔的恋情终于稳固了。第二天一早,他带着胸针再次来到维尔贝克街。卡伯里夫人一开始仍然表示反对,但是态度已经软化,并没有给他造成多大实质上的困难。赫塔很清楚这件婚事她的态度比母亲坚定。她无所畏惧,因为罗杰·卡伯里已经表示站在了她这一边。“我不知道你们以后靠什么生活。”卡伯里夫人悲哀地提醒两人未来生活中的艰苦。赫塔这年轻女士换了一种说法再次让母亲放心,她申明,如果未来的丈夫选择以土豆为生,那么她也乐意削土豆皮,其实保罗已经委婉地表示,他与菲斯克—蒙塔古—蒙塔古公司达成了令人满意的最终协议。“我看这不像一份正经收入。”卡伯里夫人说,“不过我想罗杰会安排好的。他现在似乎把一切都包揽了。”这一幕发生在布鲁纳先生心花怒放的第二次求婚之前。
千回百转,保罗和赫塔终于决定结婚,佳期定在来年的春天。这些安排妥当,罗杰·卡伯里回到家后构思出一个主意,赫塔应该到萨福克郡乡下度过这个秋天,如果可以,冬天也留在这里,这样一来,他现在热心要提供的帮助,她可以逐步适应。因此他请求主教的叶尔达太太邀请赫塔到主教宅邸来做客。赫塔接受邀请,离开了伦敦,没有听到母亲和布鲁纳先生订婚的消息。
罗杰·卡伯里的内心几经激烈的挣扎才放弃了追求赫塔,才终于说服自己接受保罗和赫塔是一对恋人这个现实。两种截然对立的观念在他脑海里厮打,其一说,他比保罗·蒙塔古更加适合做这个姑娘的丈夫;另一说,保罗愚弄他到了这种地步,施以宽恕不仅愚蠢而且怯懦。诚然,罗杰是个信教的人,愿意遵从基督教精神,但他也不能接受“伤害就应该被宽恕”,除非加害人怅悔自己的不义之行。窃贼偷了衣服主人就送给他,他认为要接受这种说法,除非人人都遵守这样的戒律:为了让恶劣懒散的人丰衣足食,正派勤劳的人就应该缺衣少食。谁偷他的外套,他必定立即把他送进监狱,窃贼一日不对自己的错误表示悔意,哪怕是假装,他一日不怜悯他。在他看来,保罗·蒙塔古现在偷走了他的外套,倘若他罗杰放弃自己的爱情,他就是在把自己的外套送给了保罗。不!无论如何,他要把保罗当做某种罪犯,把他送进监狱,把他带到陪审团面前,给他一个有罪的判决,只有这样才能给他一个惩罚的宣判,无论轻重。到了那个时候,他才要考虑退让?
保罗·蒙塔古对待女人的表现很软弱。很可能——毫无疑问——赫特尔太太出现在英格兰让他非常惊慌。然而,他还是以恋人的身份陪同她去了洛斯托夫特,在罗杰看来,能做出这种事情的男人根本不配成为赫塔·卡伯里的丈夫。对于这种事,他自己也不会说出于蒙塔古不利的传闻。甚至在逼迫之下,他也三缄其口。但他还是坚信,赫塔应该知道实情,有权根据实情放弃她的年轻恋人。
还有第三个观念,也是同样的坚定,事实表明,这个姑娘爱的是这个年轻人不爱他,如果他爱姑娘,那么作为一个男人,他有责任这样来证明自己的爱:竭尽所能让她幸福。他在水渠边的步道上来回走动,双手紧扣放在背后,时不时停下来坐到矮墙上,走啊走,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心中思索的只有一个念头,终于说服自己,那样做,也只有那样做,才是他的责任所在。不那样做,爱还有什么意义?男人常常自诩的深情,如果没有愿意为了钟爱之人而自我牺牲的冲动,那还有什么意义?男人为了女人愿意踏入任何险境,愿意承担任何辛劳,甚至愿意为她去死!如果这一切只是为了赢取她的芳心,那么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的那种至诚至爱又该如何体现呢?他一步步下定了决心,那件事一定要做。这个男人虽然对朋友不忠,但还不至于背信弃义。他这种人遇到好人可以变好。罗杰这个人意志坚定、心地正直,即便认定了这个男人不配娶她,也不会在自己心中燃起新的希望。配不配,姑娘自会判断,他有什么资格指点呢?走了数英里的路,他终于肝肠寸断地说服自己定下决心,余生精力别无他顾,唯有让保罗·蒙塔古太太永远幸福。上次他在伦敦,我们看到他已经在这样做了,他把对保罗·蒙塔古的愤怒压在心底,不漏一丝痕迹。他对赫塔千种温柔,万般体贴。
他终于克服了内心的煎熬、彻底说服了自己,赫塔应该成为他对手的太太。我想,他的精神放松了、忧愁消失了,过去几个月的彷徨犹豫也风流云散。他之前给自己描绘的幸福画卷再也没机会实现。他很明确自己将终身不娶。实际上,他已经有意把卡伯里庄园赠与赫塔的长子,只要他愿意冠姓卡伯里这个古老的姓氏。他今生不可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如果他真能说服他们两人定居卡伯里庄园,或者,住上几个月,让这个地方充满生机,他想,他也许会被再次唤醒对这份产业发生兴趣。要说服他们来,首先他要慢慢把自己看成一个老人,他的生命已流逝大半,再建立家庭已不现实,他应该全身心为了别人的家庭幸福而努力。
他考虑好了一切,态度决然,随后把自己的故事几乎毫无保留地讲给了本地主教。他的情况说得非常明白,于是叶尔达太太邀请了赫塔来主教宅邸。罗杰觉得,表妹成婚之前,他还有很多话要告诉她,在乡下说要比在城里更为合适。他希望给她指导,让她爱上萨福克郡,让她自己选择在这里安家。第二天赫塔就要来了,这天罗杰来到主教宅邸,说是来请求表妹到达之后允许他来看望她,其实是想跟主教谈谈赫塔。烦恼的时候,他只能向主教他唯一的朋友寻求同情。
“你把财产赠与她或者她的子女,”主教说,“这恐怕不行。你的律师不会允许你这么做。万一你想结婚,要住哪儿呢?”
“我决定终生不婚。”
“倒是有可能,不过也不能完全放弃。你这个年纪的人,在婚事上说要怎样,还是不怎样,他是说不准的!你可以给自己的财产立遗嘱,怎么立都可以。遗嘱立完之后,还可以撤销。”
“我现在的心情你恐怕不懂。”罗杰说,“我很明白我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楚。我希望能够严格按照我的意愿办,她就是我的女儿,她的儿子,如果生子的话,就是我的法定继承人。”
“可是,即使她是你女儿,她的儿子也不是你的法定继承人,只要,可能或者说万一你有了自己的儿子。男人,对于理所当然属于自己的权力,绝不应该拱手相让。如果这权力确实是你的,放在自己手里是最好的选择。我很尊重你表妹,他准备嫁予的那位绅士,我也没有任何理由轻看。你的财产在不在自己的控制之下,会影响你全面评价你的愿望,这是人的天性。”
“这一点我根本不信,主教大人。”罗杰的话中有些怒气。
“因为现在你迷失在激情之中,忘记了一般的生活准则。有里根[1]、高纳里尔这样女儿的父亲可能不多,世人大多应该向愚蠢的老国王吸取教训。‘你光亮的王冠里面没有脑子,’弄人对他说,‘你竟然把一顶金冠送了人。’在我看来,世人普遍认为弄人说得对。”
罗杰想把自己的财产赠送给保罗·蒙塔古子女的想法,主教终于成功说服他放弃了。不过,他要把自己、自己的利益所在服务于他表妹的决心没有丝毫放松。两天之后,他再次拜访主教宅邸,在花园里见到了赫塔。他陪她走了一两个小时。
“我看,我们的烦恼现在都结束了。”他笑着说。
“你是说菲利克斯,”赫塔说,“还有妈妈吗?”
“不是,不是他们。关于菲利克斯,我认为,卡伯里夫人尽心竭力了。显然她是听了布鲁纳先生的建议,布鲁纳先生是个慎重的人。关于你母亲本人,我想她现在心情很舒畅。我想说的不是菲利克斯,也不是你母亲。我想到的是你,还有我自己。”
“我希望你永远遇不到烦恼事。”
“我现在就有烦恼事。我想现在跟你说个明白,亲爱的。认识到你不可能成为我的太太之后,我的心可以说很悲伤,我想人们常说的是心碎。其实我不应该让自己考虑到这个方面。我应该有自知之明,年龄大了不可能有任何机会。”
“哦,罗杰,不是这样的。”
“嗯,不仅如此。我早就应该醒悟,早清醒也就早解脱了。我的表现还是有些胆怯,懦弱。是啊,爱情确实是男人生活中的美好一幕,但是男人来到世间不仅仅是为了爱情。我已经为自己明确了一项责任。这责任,我今生不会为了追求快乐就放弃,也不会因为心情悲伤就放弃。现在,都定了。我已经克服了抱憾的心理,让我平心静气地说,我期待着卡伯里庄园能够有你在,有保罗在,这是我今后的幸福之源。我愿意热情欢迎他,当他是我的兄弟,热情欢迎你,当你是我的女儿。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你们在这里不要有任何顾忌。”她紧紧靠到他的胳膊上,当做回答。“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你应该慢慢学习把我看做你最要好最亲近的朋友,除了你丈夫之外,把我当做你最理所当然依靠的人。”
“不需要再学习了。”她说。
“赫塔,女儿依赖父亲,我愿意你依赖我。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我已经很老了。我老得很快,现在就感觉自己不应该再参与那些年轻人的傻事。”
“你没做过傻事。”
“我也不年轻,我常常想。现在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你愿意全心全力劝说他把卡伯里庄园当做他的住所。”
“这方面我们还没有计划,罗杰。”
“那么你们就照我的计划来,这样更简单了。在卡伯里庄园举办婚礼你不会反对吧?”
“不知道妈妈怎么想?”
“她会到来的,而且我肯定她会喜欢这里。婚礼我看就这样定了。婚礼之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应该学会喜欢上这里,爱上这里。这里将成为你的家,确实,很快了。我走了之后,你自然就成为卡伯里庄主,等你儿子成年后,再把这个显赫位置传给他。”出于对她的爱,还有对她和他自己的善意,罗杰没有说保罗·蒙塔古将成为卡伯里庄主。
“哦,罗杰,请不要说这些。”
“这些必须安排,亲爱的。我要让你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如有可能,我也想知道你的愿望。今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已经考虑清晰。当然,我不能对你发号施令,即便能对你,也不能对蒙塔古先生发号施令。”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叫他蒙塔古先生了。”
“嗯,好的,我叫他保罗。我的怒气已经彻底消失。”他向上挥挥手,好像把怒气洒到了空中,“我不会对你,也不会对他发号施令,但是我应该让你知道,我持有我的财产是以管家身份替我之后的人持有的,如果我为之效力的那些人能够认同我在这件事上的兴味所在,那么这份管家工作就能让我得到极大的满足。我愿意付出辛劳,这就是你和他能够给予我的唯一回报。”
“我的怒气已经彻底消失。” |
“还有菲利克斯呢,罗杰!”
他微微皱起眉头回答道。“我不会,”他正色道,“对一个妹妹说他哥哥的坏话。但是这件事上,我认为我有权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决策。这件事我考虑了很多,我可以告诉你,我也很痛苦。我有自己的观念,保守的观念,我不想这个时候向你解释我在这件事上的观念。倘若如我所愿,我们能相互配合,我相信假以时日,你会理解我的观念。一个人处理家庭财产,即便像我这样的微薄财产,我个人认为,他不应该一时兴起就作出决定,甚至也不能根据自己的情感偏好就下了决心。他对依赖这块土地生活的人们负有责任,他对他的乡村负有责任。说起来有些奇怪,我认为,他要对这块土地的历任所有人负责,他们明确表示,这块土地应该在他们的子孙手中永远继承下去。这些对我来说都是神圣的。我现在所做的某些程度上违背了我的人生准则,但我深信不疑,我现在做出的选择能够最大限度上承担起刚才说的诸多责任。赫塔,我想这件事我们就不要再谈了。”他的话大义凛然,赫塔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但也不敢继续跟他争辩。他没有催逼她做承诺,讲清楚自己的来意后像亲吻女儿一样亲吻了赫塔,然后上马回家,没有走进主教宅邸。
之后不久,保罗·蒙塔古来到了卡伯里乡下,罗杰把这些话也告诉了他,不过语气没那么严肃。保罗受到了一种古老礼仪的接待。罗杰已经公开表明忘记一切愤怒,还要把保罗当做从前的保罗看待,尽管心潮不宁,他严格遵守自己的承诺。至于他对赫塔的爱、他过去的希望、还有那几乎让他丧失生活信心的绝望心情,他对自己幸运的对手只字未提。这些蒙塔古都知道,不过,往日的不幸如今已经没有必要重提。罗杰庄严做出承诺,他绝不会对保罗说,赫塔是他曾经爱过的姑娘,然而他也希望今后一段时间,也许好多年,保罗也许会常常对她提起他的忠贞。罗杰谈了很多土地、佃户、帮工,他自己的农场、收成这方面的情况,还说只有这样事事细心,一年的收入才能保证庄宅的用度,还能余下不少。
第二年春天,卡伯里教区教堂,赫塔和保罗在主教的主持下举行了婚礼。罗杰·卡伯里把新娘交给了新郎。参加婚礼的人纷纷谈论,一年多来这位乡绅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幸福过。约翰·克拉姆携妻参加了婚礼。他现在也是罗杰的佃户。丹尼尔·拉格尔斯去世之后他那块地就空了出来,于是约翰就租下了。他说这场婚礼跟他的一样有趣。“约翰,你真是个傻瓜!”鲁比骂她的丈夫,声音很是响亮。“我是傻。”约翰说,“不过没傻到把你弄丢。”“不会的,约翰,不然那就是我傻。”鲁比说。“等小孩生出来就知道谁傻了。”约翰的声音也很响亮。鲁比没接他的话。布鲁纳太太、布鲁纳先生也来到了卡伯里,给了保罗·蒙塔古夫妇无上的荣耀。他们能来表明家中过去的恩恩怨怨都结束了。菲利克斯爵士不在现场。可喜的是,至少目前为止,塞普提姆斯·布莱克先生还把这位绅士留在那个德国小镇,做他的新教信众——恐怕也是头痛不已。
注释:
[1]里根:莎士比亚戏剧《李尔王》中人物。本句中的高纳里尔、老国王,下句中的弄人也是剧中人物。老国王是她们的父亲。他把国土分给两个女儿,后来被她们遗弃,最终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