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们会重新开始的,范,”他父亲当天晚些时候说道。“我们要重新开始,努力忘掉这些事,这不是要求我们力所能及即可,而是势在必行,同时要改过自新,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尽力去做正确、勇敢、善良的事情。”

“尽管考验我吧,爸爸!”范多弗大声说。

就这样,他们重新开始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发现,自己可能过上另外一种生活,这种生活超越了自我放纵和情欲上的愉悦,也与那些堕落女人和风流女郎不沾边,是一种充分享受乐趣的生活。

无论何时他深受某样事物触动,内心都会激发出艺术的力量和渴望,因此他现在出于本能和狂热,投身到艺术中去了。

这正是他人性中美好的那一半被唤醒了——这美好的一半自从他大学起就被抑制住了,是能够对他父亲和特纳·拉维斯的影响做出回应的美好一半,这是另外一个范多弗,他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自己,是真男人范多弗,艺术家范多弗,而不是随意、放纵、沉迷女色的范多弗。

从现在起,他决心摒弃他迄今为止所熟知的那个世界,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中去。做完决定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他纳闷怎么会一直这么无知;与一位伟大的艺术家的生活相比,甚至是与一位即使成就廖廖但是一生刚毅坚定、奋斗不止的人的生活相比,他之前的生活又有什么价值呢?

接着一件奇特的事情发生了:他无意间瞥到了那张悬挂在壁炉台上方的特纳·拉维斯的小画像,画中的她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用真诚的目光望向他。一瞬间,他似乎爱上了她,尽管他从未想象过自己会爱上任何人。他心中最美好的一切汇成了一股无比温柔的浪潮向她涌去;泪水也盈上了眼眶,他说不出是为什么。唉,现在他还配不上她,但是他会用心爱她,并愿意为此变得更好,在她和他的慈父以及艺术的影响下,美好真实的范多弗将会在内心深处茁壮成长,至于另一个范多弗,那个流连于弗洛西和帝国饭店、充满兽性的范多弗,则毫无容身之地。

那天,在他和父亲的谈话过程中,两人决定范多弗应该离开一阵子。由于焦虑不安和神经衰弱,他就要病倒了,此时他最需要的就是乘船去圣迭戈[1]旅行一圈再回来。除此之外,他的父亲还告诉他,艾达的死与他有关这件事很快就会被知道,这无法避免;无论怎样,他最好离开这座城市。

“不管什么轮船,你搭下一班就走,”他的父亲说道,“记住!到科罗纳多[2]去,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无论如何待上三个星期,等你病好了再离开,等你回来时,范,我们再谈谈去巴黎的事。也许你想今年冬天才去,也许想下个月立马就走。你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好好考虑一下,等你想去的时候,呃,我们一起去吧,范。你觉得怎么样?你想让老爹和你一起去巴黎待段时间吗?”

第二天约中午的时候,冰冷的雾气浓到几乎像是下起了细雨,在这种天气下,圣罗莎号在公司的码头解开了缆绳。老爷子前来为范多弗送行。

这艘看起来很大的汽船被绳缆拴在码头上,螺旋桨时不时冲击着水浪,把缆索绷得紧紧的。在前舷梯附近,一群劳累过度的码头工人正在用一个不时发出阵阵噼啪声的辅助发动机,把最后一批货物装进货舱。在旅客登船舷梯处,一大群人聚集在那里,他们正在和伏在甲板栏杆上的另一群人谈笑风生。

空气中弥漫着沥青和舱底污水的难闻气味,发动机散发出的热油味也混杂其中。十二点钟左右飘出了饭菜的香味,接着一名伙食工来甲板晃了一圈,咚咚咚一阵敲锣,宣布开饭了。

半小时后,大汽笛开始连续不断地发出巨响,淹没了四面八方的声声告别。还没等汽笛声停下来,巨大的船身已经开始动弹起来,刚开始几乎察觉不到,后来加快了航速,荡入了海流,朝金门驶去。

范多弗站在船尾的顶层甲板上,向父亲挥着帽子,他父亲则把手帕系在手杖上,站在一个空货箱上向他摇动手帕。留在岸上送行的人群愈来愈少,一个接一个地离去,范多弗可以看见父亲仍站在那里,几乎就剩他一个人了,父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逐渐模糊的背景之中,但那块已经变成小白点的手帕还在挥来挥去,仿佛是在隔海向他发出信号。

当他们行至海湾时,雾气变得更高了。左边是簇拥在几座小山上的旧金山城,灰蒙蒙的一片,被街道切分出一条条平行的沟褶;城市朝普雷西迪奥[3]的方向延伸,在靠进沙丘的地方变得零星散乱。右边塔玛佩斯山[4]的长坡斜直向上,消失在浓雾之中,而正前方就是金门,在一条颜色泛黄、充满泡沫的狭窄水域的两岸,海岬被笼罩在浓雾之中,景色一片萧条。再往前就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了。

普雷西迪奥和黑角[5]的炮火正打得猛烈,升起的滚滚白色烟幕混着浓雾将两所堡垒都遮住了。大家都站在甲板的那一侧观望,猜测开炮的原因。这也许是打靶演习吧。啊,幸好这艘汽船与靶子不在一条线上。不过也许那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有人说,有一艘报废船只被锚定在岬外当做靶子,被射击了十五个小时,但一发也没打中。嘿,他们可真是普雷西迪奥的神炮手!不过,听加农炮的炮声仍不失为一件美事儿;它能够使人兴奋。一群已经在吸烟室坐下的吵吵嚷嚷的先生们,也出来到甲板上待了一会儿,手里还握着纸牌,他们笑着调侃道,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向圣罗莎号鸣炮致敬而已。

下午三点左右,范多弗开始意识到,对他来说,这场旅行将会十分单调乏味。他在船上一个人也不认识,之前走得又太匆忙,竟忘了带几本有趣的书看。他在上甲板上溜达了一两小时,直到一阵冷风吹来,把他逼回了吸烟室。在那里他试图提起兴致,观看几场正在进行的惠斯特纸牌游戏。

令他惊讶的是,在那件事发生过后,他居然这么快找到了自己感到烦闷的理由;但他不愿再去满脑子想任何令人不快的事情,只想找点什么娱乐活动来消遣玩乐。范多弗之前一向习惯那样自我放纵,他根本离不开这种生活方式。对他来说,娱乐已经变成了一种基本需求,眼下他觉得,为了忘记艾达的死,寻点乐子也是理所应当。他细想这件事已经快四天了,直到它变成了一种无形的恐惧,现在有必要摆脱它了。憧憬即将到来的以父亲、艺术和特纳·拉维斯为主的新生活,眼下并不能给他带来快乐。展望这种新生活能让人心情愉悦,但是他脑子里一直想的是能够打发时间的更切实的娱乐活动,所以现在需要的也是这些。

他在吸烟室里的光滑皮坐垫上坐了很久,竭力地想对惠斯特牌局鼓起兴趣,或是惊奇地盯着身旁那位正在抽佩里克牌黑色斗烟的男人,他先是猛吸一口,接着将烟从鼻子里喷出。过了一会儿,范多弗回到了甲板上。

外面又冷又湿,海面不断吹来狂风。往东四英里是一排绵延无尽的棕色小山,光秃秃的,在浓雾下缓慢向后退去。天空也是一片阴沉的棕色,大片流动的海水像一片忧郁的灰色荒漠;除了这些,只有泛白的山峦和漂浮的雾气;海风刮个不停,掠过无边无际的大海和天空,发出无尽哀伤的悠悠叹息。

三只海鸥跟在汽船后面,时而排成一条长线,时而并肩飞翔,时而组成三角的形状。它们缓慢滑过上空,落在浪涛的巨大漩涡里又迅速腾起,小脑袋不停地左右转动。

范多弗走到船尾,观察了一番航程计上的指针,又听了听它打铃的声音,一时觉得很有趣。但他很快就觉得索然无味了,便又回到了吸烟室,心想这只是第一天下午,还剩下两天时间,无论如何也要熬过去。

下午五点钟左右,在他去取一杯苏打水的途中,他看见了格蕾丝·欧文,那个在机械工艺展上碰见的红帽子姑娘,她正坐在特等舱里的折凳上吃着香蕉。一看见她,范多弗顿时惊慌失措。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上去和她说话,但再一想自己现在已经改过自新了,所以他最好就这样走过去,假装没看见她,但当他经过她前面时,她猝不及防地抬起了头,非常愉快地对他点头示意了一下,那神情显然说明她早已知道他也在船上。范多弗不可能再对她视而不见了,尽管他没有停下,但还是回头看了看她,摘下帽子,微笑致意。

他下去吃饭时满怀不安,对于他们俩碰巧相遇感到十分讶异。他也很奇怪现在她怎么还能对他如此友好,毕竟他们之前在展会上有过约定,而他却理所当然地放了人家鸽子。另外,他觉得自己走过她面前却没停下和她说话,她一定会认为他就是个大傻瓜;他本该停下和她说两句话,要么就对她的点头示意完全不予理睬。他下定决心要和她断绝来往,然而一想到她认为他很羞怯,就不禁感到气恼。现在看来,似乎自己应该和她说上几句话,哪怕一分钟也好,然后为自己之前的表现找个什么借口。等他用完了晚餐,便下定决心这么做,然后在接下来的两天旅程里避免和她见面。

他正要离开餐厅的时候,遇见她一个人从楼梯上走下来,她穿着一件格纹的旅行大衣,灰色的天鹅绒领子,还配了一顶前后都有檐的小帽子,打扮得漂亮极了。他拦住了她,为自己解释了一番;她没有多作回答,似乎有点儿生气,于是范多弗忍不住又补了一句说,他很高兴在船上碰见她。

“哈,你看起来不像啊,不像很高兴的样子啊,”她说,对着他优美地将下巴一撅,走开了。这个小场面有点尴尬难堪,范多弗还是很高兴总算结束了。不过事儿现在已经办成了,他已经设法向这位姑娘表明,他并不想继续这份在展会上结下的交情,而今后她也会避开他。

他在上甲板上转了几圈,抽着斗烟,快步走着,想消化消化晚餐。太阳落到了漆黑的地平线之下,只留下一大片血红色的星云状薄雾,海水也从灰色变成了暗绿继而变成了一片死寂的褐色,圣罗莎号开始亮起了各舱房和桅杆上的灯;在船尾,螺旋桨发出单调的轰鸣击打声,一阵温暖的空气夹杂着从发动机舱口冒出的热油味散发了出来,一瞬间,范多弗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巨型铁拱屋顶的火车站,站台上那些好奇地盯着围在病人躺椅四周的一群人的旅客们,那些穿着污迹斑斑的蓝色工作服的铁路维修队,以及那只正在空行李车上打盹的大白猫。

风更大了,他便回到了吸烟室取取暖。里面惠斯特牌局还在进行着,那位抽佩里克香烟的先生又装满了一烟斗烟草,继续从鼻孔里喷出烟来。

过了一会儿,范多弗再次回到主甲板上,向船尾溜去,他在那里站了很久,从船尾向远处看去,兴趣盎然地观望起了后退的海水。此时天已经黑了,风更大了,把雾气吹向了陆地,而海水已经变成了深蓝色,就是夜晚天空的那种蓝;各处开始地掀起了海浪,在海面上留下了一条白线,就像流星划过天空的轨迹,而这艘轮船身后的白色尾流则在这深蓝中随意蔓延开来,宛如横跨天际的银河。

范多弗快无聊疯了。这里似乎没什么东西能供他娱乐,除非他决定和格蕾丝·欧文重温旧情。但现在这件事绝不可能,因为他知道这会导致什么后果。即使他再次屈服于诱惑,但自从出了艾达那事以后,他不知道自己如何还能在这种事上获得巨大的乐趣。

在那件事所造成的一切后果中,最令他痛苦的就是,他生活的乐趣被破坏了。起初他觉得,只要他还活着,就再也不会从任何事情中感受到快乐了,他的好日子到头了。但是,他那随遇而安的性格经过调整已经适应了新环境,他开始明白,总有一天他会习惯艾达的死,他的悲伤也不会这么强烈。他甚至开始期盼这一刻的到来,希望这能让他暂缓口气,减轻焦虑。他一开始以为要过许多年才能恢复;但是就在自杀事件发生后不久,他发现这不过是几个月的事,不由得感到一丝欣慰。与此同时,他如此轻易地就从当初的打击中恢复过来,这让范多弗既感到惊讶又感到不安。他对自己感到很迷惑,因为他清楚自己在和父亲谈话时是十分真诚的。范多弗不习惯自我分析,但此时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这种反应可能是因为他年轻健康,精神饱满,要么就是他自身有问题。然而,他耸了耸肩,仿佛让自己挣脱某种讨厌的负担,便将这些问题抛诸脑后。嘿,他可不比一般人差;人几乎可以习惯任何事物;只有在小说情节里,人们的生活才会毁于一旦;老是耿耿于怀这样的事是不正常的、病态的。啊!变得病态是多可怕的一件事啊!他不能让艾达死而复生,也无法减轻他犯下的罪行,即使让自己痛苦不堪,也难以表达内心的愧疚。那好吧!只是今后他不会再碰这类事情了,这一教训已经够可怕了;他会试着重新享受生活,只不过应该是用其他的方式。

当天晚上晚些时候,九点左右,几乎所有的旅客都上床休息了,范多弗仍伏在轮船一侧,赶着睡觉之前把烟抽完,这时格蕾丝·欧文从特等舱里走了出来,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望着海面,哼着小曲儿。在这空寂的散步甲板上,只有她和范多弗两个人。

范多弗看见了她,并没有移步,只顾用牙将烟斗咬得更紧了。显然,格蕾丝在期待他去和她说话,她已经给了他一个和她谈心的绝佳机会。一时间,范多弗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两口气。霎时间,曾经所有的邪恶本能又卷土重来了,它们煽动着,叫嚣着,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这么急切。但是范多弗却坚决抵制这些本能,回想着自己下定的决心,告诉自己他已经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了。正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样,他得到的教训已经够可怕了。

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慢慢走开,离她而去。女孩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十分惊讶,然后叫道:

“嘿,范多弗先生!”

范多弗停下片刻,回过头来。

“你要去哪里啊?”她继续说道。“你没看见我在这儿吗?你不想过来和我谈谈吗?”

“不了,”范多弗回答说,和气地笑了笑,试图尽量表现得礼貌些。“不了,我不想。”接着他突然下定决心,郑重其事地补充道,“我不想和你扯上任何关系。”

卧舱里,范多弗坐在卧铺的边上,正要在就寝前给他的手表上发条,他回想了一番自己刚才说的话。“那样对一个女孩说话太刻薄了,”他自言自语道,“但是,”他补充说,“这是唯一的选择。在这一切发生过后,我决不能重蹈覆辙。哦,是的,这么做是对的!”

他为自己的坚定和决心感到由衷的骄傲,为自己在关键时刻所表现出的出乎意料的力量和良好严谨的道德而感到自豪。毕竟,当他想这么做时,就能够做到无情转身离去。啊,是的,如果一个人想要重头开始,改过自新,忘掉过去,那么这是唯一的选择。他多希望他的父亲能够知道他表现得有多出色。

注释

[1]圣迭戈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南部太平洋沿岸城市,以温暖的气候和多处的沙滩著名。(译注)

[2]科罗纳多位于加利福尼亚州西南部,是圣迭戈湾中的一个美丽小岛,与圣迭戈隔海相望。(译注)

[3]普雷西迪奥是西班牙在美国西南部建立的堡垒,主要用来维护他们的军事行动。(译注)

[4]塔玛佩斯山是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马林县的一座山峰,通常被认为是马林县的象征。(译注)

[5]黑角是旧金山湾的一个小港口,曾被用来当做炮台,保护船只和航道不受美国南部联盟的袭击,后发展成了如今的梅森堡。(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