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约四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埃利斯和范多弗与艾达·韦德和贝茜·拉古纳四人在机械工艺展览会有个“约会”。埃利斯、贝茜和艾达准备在那里的美术馆与范多弗碰面,因为范多弗得和他爸爸打个电话,九点半才能到。他们打算在展会逛到十点半,然后两位男士提议分乘两辆双座马车带两位女士去悬崖屋[1]。这一切都已经由埃利斯和贝茜安排好了,这让范多弗有点恼火。埃利斯办事应该更聪明些的;带女孩们出去溜达固然不错,但是所有人都来了机械工艺展,他可不想让特纳或亨丽埃塔·万斯这样的好姑娘看见他和这类不正经的姑娘混在一起。对埃利斯这种没有社会地位的人来说是没什么,但是对他范多弗来说,就显得十分奇怪、令人费解了。当然他现在已经身不由己,也就不得不面对现实了。你总不能告诉那样的女孩,说你羞于与她为伍,但很有可能他会适应这所有,变得习以为常。
当他到达机械工艺展馆时,已经十点二十左右了,他挤过边门,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大厅,里面色彩斑斓,人头攒动。
大厅里几千双脚在来回走动,人们低声交谈,嗡嗡作响,像是一个大型磨坊传出的噪音;其中还混杂着远处机器的轰鸣声,临时喷泉的水花飞溅声以及铜管乐队有节奏的喧闹声,而在钢琴展厅里,一位雇来的演奏者正以夸张的动作弹奏一架大型三角钢琴。在近处,可以听见人们谈话的寥寥尾声和阵阵笑声,靴子的吱嘎声,硬挺的衣裙来回摩擦发出的的沙沙声。成群结队的学生们曲着手肘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尖声喊叫,手里塞满了广告册子、扇子、花牌,柄端带有锡哨的玩具鞭子,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爆米花味。
埃利斯和贝茜在楼上的美术馆。他们饶有兴趣地发现艾达的母亲,那位教手绘的韦德夫人,也有一幅作品展出;一束黄色的罂粟花绽放在天鹅绒上,镶在镀金画框中。他们在这幅画前站了一小会儿,大胆提出各自的看法,然后脚步随着画一幅一幅地移动。埃利斯买了一本展品目录,试图找出每幅画的标题;贝茜声称自己十分喜欢绘画;她曾一度“投身于绘画”,但中途放弃了,只因那些油画颜料或松节油之类的不利于健康。“当然了,”她说道,“我不是评论家,我只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比如那边的那幅,我就是喜欢。我觉得像那样的完美头像十分迷人,不是吗,邦迪?哈,范来了!”
“嘿!”范多弗一边打招呼,一边走过来。“艾达呢?”
“嘿,范!”贝茜应道。“艾达不肯来。太不够意思了是吧?她说她感冒了来不了,但我知道这只是借口。她就是心情不好,你从她那里也问不出什么来。你们俩人没吵过架吧?嗯,我想你们也没有过。但是她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猜她这一周都没出过门。不过她给我们这样泼冷水就太不够意思了吧?她还一直郑重其事地跟我说她要振作起来呢。”
“唉,”范多弗大大地松了口气,“那真是太糟了,我们今晚本可以玩个痛快的。我真的很遗憾。好吧,那你们俩打算干什么?”
“噢,我想我们应该会实行我们的那部分计划,”埃利斯说。“不过你好像就落单啦。”
“那好吧,”范多弗应道,“我可能会去市中心,看看能不能找到几个朋友。”
“哦,多利·海特就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埃利斯说。“我们刚才还在象棋机那边看到他了呢。”
“那么,我想我还是试着找找他吧。”范多弗答道。“好吧,那我祝你们二位玩得愉快。”正当他要转身离开之时,贝茜跑了回来,把他往一边拉了拉,说:
“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尽快去看看艾达。我敢肯定,她被什么事完击垮了。我觉得她十分想见你。说实话,”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我还从没见过艾达如此伤心。她遇到了十分糟心的事情,想见见你。对我,她什么也不肯说。你去看看她吧。”
“好的,”范多弗笑着应道,“我会去的。”
在下楼去找小海特的路上,他想到了艾达的烦心事可能是什么。突然,一阵恐惧袭上身来,瞬时让他全身冰凉,瘫软无力,伸手够着楼梯扶手才不至于跌倒。啊,那会是多大的一场灾难啊!多大的灾难啊!他要承担多可怕的责任啊!多严重的罪过啊!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他试图说服自己艾达实际上是自己同意去帝国饭店的;毕竟他不是唯一一个做这种事的人;而且至今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他站在楼梯上,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他一边咬着大拇指头,一边低声自言自语道:
“灾难啊,这得是多么可怕的一个灾难啊!唉,你这恶棍!你这该死的蠢货,一点脑子也没有!”这时,糖果展厅柜台的两个女孩从他身后走下楼来,正喋喋地说个不停。范多弗恼怒地耸了下肩,好像让自己挣脱这不快的问题,然后便继续找小海特了。
他在楼下没有找到小海特,于是又上楼来到了美术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遇见小海特,只见他正坐在一张空长椅上,抱着他的手杖,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嘿,老兄!”范多弗喊道。“埃利斯跟我说能在这附近找到你,我正打算放弃不找了呢。”他在小海特身旁坐下来,两人开始讨论起过往的人群。“嘿,看那个带红帽子的女孩儿!”范多弗突然大声说。“这是她第三次经过这里了。”
“埃利斯和贝茜·拉古纳走了?”小海特问。
“是的,”范多弗回答道。“他们要去悬崖屋玩了。”
“那太糟了,”小海特应道。“和那个女孩在一起,埃利斯简直就在自暴自弃。当他第一次来这里时,本可以结识一些正派姑娘的。他叫那个女孩和酒精断送了所有的大好机会”
“查理·吉尔里来了,”范多弗突然大声说,对他又是吹口哨,又是招手示意。“嘿,查理!你去哪里啊?嚯,”吉尔里走过来的时候,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嚯,看他这身新买的衣服,怎么样?”他俩都假装被吉尔里新西装所散发的优雅气质给征服了。
“哇哦!”小海特也叫喊起来。“真是帅极、酷毙、无法言喻的时髦小伙。让我摸摸这衣服!”
范多弗遮住眼睛,扭过头去,仿佛亮花了眼一样。“这也太亮眼了。”他倒吸了口气。“多么华丽,多么高贵精致的亚麻布料。”接着他突然叫道,“喔,喔!看这笔挺的裤线。天哪,太亮眼了,简直受不了啦。”
“喂,闭嘴吧,”吉尔里有点恼怒,而这正是他俩希望看到的。“确实,”他继续说道,“我想奢侈一把。我一整个月都在拼命工作。我想进比尔律师事务所。你们知道的,就是那个比尔-斯托里律师事务所。上周他们答应给我一个职位,所以我就想奢侈一下,换掉那身破烂衣服。我花了一整天时间去圣拉斐尔拜访我的表兄弟;过得很愉快;还外出划了船。哦,我还吃了一顿大餐:加了蛋黄酱的生菜三明治。简直太美妙了。我是乘四点钟的船回来的,沿着卡尼大街逗留了一两个小时。”
“是吗?”小海特敷衍地应道,过了片刻又接着说,“这不就是乐活派吗,典型的旧金山派,而且——”
“五点一刻左右,我在帝国饭店喝了杯鸡尾酒,”吉尔里接着说,“还到精英商店买了支雪茄;然后我就去取衣服了。哦,你们真应该听听我是怎么对那裁缝发火的!我可一点情面都没给他。”
吉尔里顿了一下,范多弗乘机说:“走,我们去散散步吧;你们不想吗?说不定会再遇见那个红帽子女孩儿呢。”
“我告诉他,”吉尔里接着说道,并没有移步的打算,“如果他想继续给我做衣服,就得抓紧赶工,他是笨蛋,我可不是。‘咳,’他说,‘咳,自打我做生意以来,还从没遇到过顾客像你这样跟我说话的!’‘哎,艾伦先生’我说,‘你这不就遇到了嘛!’噢,当然了,我对他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有拐弯抹角。”
“范多弗迷上了那个带红帽子的女孩儿,”小海特说,他们站起来,开始散步。“你看见她在这边了吗?”
“离开裁缝店,我就去了烤肉店,”吉尔里继续说,“在市中心吃了晚饭。啊,你们真应该看看他们端给我的牛排!厚度快和宽度一样了。我给了女佣四比特作小费。你们知道的,如果你经常去那里吃饭,还是和他们搞好关系比较好。我一周去那里吃四五顿饭吧。”
他们下到一楼,在中间过道上悠闲地走着,目光搜寻着漂亮姑娘。在冷饮机旁的糖果柜台前,他们又看到了那顶红帽子。范多弗直直地盯着她的脸,笑了笑。当他经过那女孩后又回头看了看; 她的目光正好与他相遇,她逗趣地笑了,便转过身去。范多弗顿住脚步,咧嘴笑着,然后举起他的帽子;“我想那姑娘是我的了,”他说。
“你不会要去找她吧?”看到范多弗停下脚步,小海特大声嚷嚷。“哦,看在上帝的面上,范,今天让姑娘们清静一小会儿吧。走吧!陪我们到市中心去。”
“不,不,”范多弗回答道。“我要去找她。再见啦。也许稍后我会去找你们俩,”说罢他就转身朝那个女孩走去了。
“你看看!”小海特怒不可遏。“他明知道在这里可能会遇到熟人,可还是去了,几乎和那样的女孩手挽手。太糟糕了;有这么多好姑娘,为什么男人们就不能好好走正道呢?”
吉尔里从来见不得别人做事比自己强。眼下他就因为范多弗抢了先而恼怒起来。他盯着那姑娘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不屑地嘀咕道:
“便宜货!”又补充道,“呵,当然,我本人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我自诩还是有点脑子的,不会那样自我毁灭。比起那些,我更关心自己的利益。好啦,多利,”他最后说道,“我还渴着呢。既然范和埃利斯带着他们的妞儿走了,我们俩找个地方喝点东西吧。”
“好吧。卢森堡饭店怎么样?”小海特应道。
“行,那就去卢森堡饭店。”吉尔里赞成道,然后他们便转身向门口走去。正当他们要出去的时候,有人从他们身后跑来一把抓住了他俩的胳膊:是范多弗。
“嘿,”吉尔里兴奋地叫道,“叫你的妞儿给甩了,是吧?”
“才不是呢,”范多弗反驳道。“噢,话说,她真的太漂亮了!她的名字叫格蕾丝·欧文。不,她并没有甩了我。我和她约好了下周三晚上见。你们知道,我可不想在这块儿被别人看见我跟她在一起。”
“她肯定会去赴约的喽!”吉尔里说。
嗯,现在看来,我想她会去的,”范多弗断言道。
“好啦,那就一起去吧,”小海特打断道。“我们打算去卢森堡饭店吃点冷食,喝点东西。”
“啊,不如去帝国饭店吧,”范多弗提出异议。“也许能碰到弗洛西呢。”
“话说,”吉尔里大叫道,“不在女孩身边打转转,你就活不下去了吗?”
“你说对了,”范多弗承认,“我还真活不下去,”尽管如此,他还是说服了他俩去了帝国饭店。
帝国饭店里,那个红眼睛的服务员托比走过来接待他们。
“晚上好,先生们,”他问候道。“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你们了。”
“是,是,”吉尔里说。“我一直太忙了。为了一份工作,我最近像狗一样忙碌。当然,我会成功的---会的。给我来一份干酪吐司和一品脱狗头牌啤酒”
“我当然在一直工作,”他们的啤酒和吐司上来后小海特继续说道,“累得像条狗一样。一个人想要在法律方面有所成就,就得不停地忙。我一定会成功的,如若不然,我也会找出原因。我会在这座小城、这个领域干出一番事业的。这里有钱赚,我也会像其他人一样赚到钱。人人为己,这就是我的信条;也是成功之道。这也许很自私,但是你不得不这样做。上帝啊!这就是人类天性。难道不是吗,嘿?不对吗?”
“唔,确实是这样,”小海特赞同道,试图表现得礼貌些。说完这些后,谈话的气氛就渐渐冷了下来。小海特用吸管啜着他的“亚波里拿留”柠檬水,吉尔里喝着麦芽酒,范多弗则怀着吃货的愉悦在默默享用着威尔士兔肉和西班牙橄榄。过了一会儿,他们吃完了,便各自点起雪茄和香烟,开始聊起了最近一次范多弗和小海特参加的沙龙舞会。
“话说,范,”小海特说,把头歪向一边,眯着一只眼睛避开雪茄冒出的烟,“话说,那天晚餐过后你是不是和多恩太太跳舞了?”
“是的,”范多弗大笑道;“在场的男士都想和她跳上一支。她有点儿醉了。”
“不会吧?”吉尔里大喊道,半信半疑。
“是真的,”小海特肯定道。“范说的是实话。”
“吃饭时她就坐在我对面,”范多弗说,“我亲眼看见她喝光了一整瓶香槟。”
“咳,我不知道她们在舞会上竟会醉成那样,”吉尔里说。“我原本还以为她们都十分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呢。”
“噢,当然了,通常她们并不这样,”范多弗解释道。“当然也有像——像亨丽埃塔·万斯那样的女孩,她们是沙龙舞会的常客,使舞会成为舞会,成为它该有的样子。但是也有别的女士,像多恩太太、莉莉·斯坦纳德以及特拉福德家的姑娘们,她们就特别喜欢喝香槟酒,这你可千万别忘喽!噢,你们知道的,话虽这样说,但我不会把它叫做酗酒。”
“唉,为什么呢?”小海特不耐烦地提高了嗓门。“为什么不叫‘酗酒’呢?为什么不能直说呢?你也看过她们那时醉成什么样;我认为,这种舞会本该是全城精英荟萃之地,现在却成了酗酒场所,真是为人所不齿。现在,我只想告诉你们在这个社交季刚开始的时候,我在一场类似沙龙舞会上的所见所闻。那天,莉莉·斯坦纳德晚餐过后就不见了,大家都说她不舒服回家了,但我知道事情的真相,因为我在晚宴上见过她。唔,当时我出去到台阶上抽口烟,我的表妹海蒂[2]因为房间闷热也出来透气,她只有十九岁,刚进入社交圈,看见莉莉·斯坦纳德在晚宴时喝了那么多香槟酒,并不明白为什么。且说那时我们俩正在讨论莉莉消失的事情,我还试图说服她相信莉莉确实不舒服,然而就在这时,莉莉本人走了出来,朝她的马车走去。她的侍女一直扶着她,几乎就是半托着她。莉莉脸色苍白,脸上的脂粉看上去像灰一样,她的头发也凌乱不堪,还在不停打嗝。“要知道,”小海特接着说,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为了盖过两个朋友的惊叹声将声音又提高了一个度,“要知道,那可是千真万确;我拿名誉担保确有其事,绝不是道听途说;我自己亲眼所见。绝了,是吧?”他越说越气。“我告诉你们的这件事情真相,听起来很有料,不是吗?那个姑娘真的烂醉如泥。哦,也许她只是一时疏忽犯了这个错;也许这是她第一次喝成这样;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总是在沙龙舞会喝很多香槟,其他女孩儿也在那里喝醉过。范谈到的多恩太太,也‘酗酒’了;就应该用这个词来形容。莉莉那天晚上醉得不省人事,我的表妹海蒂甚至从没见过有男人醉得像她那样厉害,当时她就站在那里,把一切都看在眼底。当然了,对于这种事情大家都闭口不谈,要么就说她身体不舒服;但是海蒂心里清楚,你们想想这种事会对那样的小女孩儿造成什么影响?要知道,别人一直告诉她,参加舞会的都是正派人士。现在海蒂再也不会是从前的那个小女孩儿了。唉,这真把我烦死了。”
“好吧,我不明白,”吉尔里说,“为什么姑娘们喜欢在男士行为正直这方面小题大做,对自己却不加约束。我敢说,要是这位斯坦纳德小姐知道四个月前的那个晚上我们醉得多厉害,定会假装不认识我们——就是你们这些家伙被赶出卢森堡饭店的那个晚上。”
“不,我相信她绝不会这么做,”小海特说。
“她会因此对你有更好的印象,”范多弗接过来说。“听着”他继续说道,“女人和男人一样用相同的道德标准来要求对方,这种谈论纸面上看看还行,但在现实生活中是怎样的呢?女人对男人根本没有要求。以这种大城市的普通女孩为例。我们在茶会、招待会和宴会上遇到的姑娘们——你以为她们不了解我们男人的生活吗?她们当然了解。她们可能不知道细节,但她们大概知道我们经常喝得烂醉、去些不光彩的地方等此类事情,可她们因此假装不认识我们了吗?一点也没有;才不会呢。嘿,我告诉你们,她们甚至会更加尊敬我们一点。她们喜欢识时务、有阅历的男人。如果一个男人一直循规蹈矩、洁身自好,从来不和风流女人交往,她们会觉得很可笑。当然,女孩儿们并不想知道男人恶习的具体情况;她们想要的是男人们可以懂善恶,各种各样的恶。很大程度上,我真的觉得男人之所以成为现在这样都是女人的错。如果女人要求更高的道德标准,男人就会去遵循;但她们鼓励男人走上歪路,然后——然后当他病入膏肓,毁了自己的妻子并且有了孩子之时——这时被称为什么来着——‘癞蛤蟆’——于是就有人开始大张旗鼓地声讨男人,而女人们则写写书什么的,可女人的一半时间都在鼓励男人放任自己啊。”
“嗨,得了吧,”小海特反驳道,“你知道,不是所有的女孩儿都那样。”
“你在社会上遇到的大多数都是。”
“但是她们都是最出色的人,不是吗?”吉尔里问。
“不,”范多弗和小海特异口同声地回答道,然后小海特又接着说:
“并不是;我认为,你口中的‘出色女性’很少进入社交圈——比如拉维斯家,他们秉持高尚原则,保持传统美德。你们知道,”他补充道,“他家每天吃完早饭后都会在家里举行家庭祷告仪式。”
吉尔里笑了起来。
“好吧,反正我不介意,”小海特反驳道,“我就喜欢那些祷告什么的。”
“我也是,”范多弗说。“在家的时候,老爷子要求每一顿饭都要祷告,现在不知怎么的,我倒不想他废除这项规定了。你绝不能认为,”他继续道,又回到了他们最初讨论的话题,“你绝不能认为这些生活在十九世纪末、在城市里长大的美国社交女孩们不谙世事。嗨,我的天,她们怎么会不懂呢?看看那些有兄弟的女孩儿们——你觉得她们会不知道吗,那如果她们知道,为什么不利用自己的影响力阻止这种事呢?我告诉你,要是有人把我们这些城里年轻人的夜生活记录下来整理成文,人们都不敢相信。在亨丽埃塔·万斯上个月举办的聚会上,大约有二十个小伙子在那里,每一个我都认识,当时我看着餐桌上的这些人,就在想,他们中有多少人从没去过风月场所呢,结果除了多利·海特,只有一个!”
小海特听到这话叫嚷了一下,讪讪地笑起来,捻弄着两根拇指,佯装谦虚地垂下眼帘。
“哟,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范多弗接着说。“我们城里的年轻人可是一群好人。我不会去做那些幼稚的事。我也不是把责任全都推到女孩身上,但不得不说女孩儿们在一定程度上是有责任的。她们想要男人成为男人,与时俱进,通晓人情世故,涉足风月场,但她们不知道,她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有多么堕落腐败,多么令人厌恶。哦,我可不是在说教。我知道自己和其他男人一样坏,我一有机会就去玩乐,但是有时当你停下来想一想,就像多利说的那样‘直言不讳’时,为什么你会感到不舒服,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我不相信,范,”小海特回道,“事情像你说的那样糟。但一个好姑娘竟然清楚地知晓男人们所有的恶习,我认为这更不可能。”
“唉,简直胡说八道,”吉尔里打断对话;“如今你别指望一个美国女孩儿在城市里生活二十年却对社会一概不知。你认为现代的姑娘们还能像,比如说,五十年前的姑娘那样天真无邪,清纯无辜吗?当然不会;她们对当下的事情了如指掌。根本就不需要你去告诉他们。这也没什么,她们知道如何为自己着想。这是她们所受教育的一部分;我想,如果她们不知道那些恶习,也不了解一般年轻男士所过的生活,那她们的母亲应该告诉她们。”
“喂,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小海特争辩道。“认为年轻姑娘有必要了解那些龌龊之事,这种想法令人反感。”
“哎呀,才不会呢,”吉尔里应道。“不了解那些,姑娘们可能会被第一个出现的男人毁了。这是对她们贞操的一种保护。”
“呀,呸!我才不信呢,”小海特不耐烦地大声嚷嚷起来。“我相信一个女孩儿生来就具有一种纯洁的本能,这种本能使她去保护自己的贞操,就像本能地躲避打击一样;如果她想堕落,还得努力克服那种本能才行。”
“如果她不,”范多弗急切地叫道,“如果她不——如果她不保护自己的贞操,我得说一个男人有权利离她远远的。”
“即使这个男人不远离她,那么其他人也会这么做,”吉尔里说。
“哎,你们不能通过那种方式逃避,”小海特笑着说。“保护女孩儿是男人的本分,即使是违背她们本人的意愿也得保护。”
那天晚上回家后,范多弗将小海特的话仔细思考了一遍,又借机回忆了一下在帝国饭店房间里发生的事情。他感到亢奋、紧张、极度焦虑。最后,他试着将这个问题抛到脑后;他拿着火棍拨动着壁炉里昏昏欲睡的炉火,想要唤醒它,对它说:“醒醒啊,你!”接着他脱了衣服,披上浴袍坐在壁炉前,尽情吸收着炉火的温暖,他看着炭火陷入沉思,习惯性地挠挠痒。尽管如此,那天晚上他还是焦躁不安,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早他洗了个澡。范多弗十分喜欢泡澡,通常要花上两三个小时。水还很热的时候他就跳进去,小说放在前面的架子上,旁边还有一盒伸手就能够到的巧克力。他就这样在这里待了一个多小时,一边吃东西一边看书,偶尔还会抽支烟,直到最后这惹人困倦的水蒸气逐渐将他侵袭,他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在这个特别的早晨,九点到十点之间,吉尔里来了,他习惯性地直接上楼来到范多弗的房间。扣扣先生原本卧在飘窗前的狼皮褥子上,见状一跃而起,低沉地吠了一声,但是马上认出了吉尔里,于是摇着小短尾跑到他跟前。吉尔里只见范多弗的衣服被乱扔在地板上,浴室的门紧关着。
“嘿,范!”他大声呼喊。“是我,查理·吉尔里。你在洗澡吗?”
“嘿!什么?是谁?”声音从门后传来。“哦,是你吗,查理?嘿!你好吗?是的,我在洗澡。我一定是睡着了。等一下,我马上出来。”
“不,我等不及了,”吉尔里应道。“我在市里有个约会;但我睡过了,现在不得不空着肚子去了;真是让我心烦。十一点左右我会去烤肉店吃点东西;我猜,大概是一份牛排。但我来这儿不是为了说这个的。艾达·韦德自杀了!太可怕了,是吧?我想我得在去市中心的路上顺便来你这儿一趟,告诉你这件事。太可怕了!早报上都是这个事,她一定是疯了。”
“什么——她做了什么?”范多弗的声音再次传来。“报纸我还没看——她做了什么?告诉我——她干了什么?”
“唉,她昨天夜里喝鸦片酊自杀了,”吉尔里答道,“没人知道为什么。她没有留下任何信息、信件或是其它遗言什么的。突然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太可怕了,但是一两周以来,她似乎一直因为什么事十分苦恼,直到精神崩溃。他们昨天晚上十点左右在她房间发现的她,当时她横躺在桌上,只穿着睡衣。那时候她已经神志不清了,大概一两点的时候就丧命了。在此期间她一直不清醒。好啦,我不能再待下去了,范;我在市中心还有个约会。我就是路过这儿,觉得应该过来告诉你艾达的事。我很快就会再来找你,到时候我们再详谈此事。”
扣扣先生礼貌地把吉尔里送到了楼梯口,然后就回到了范多弗的房间,凑在浴室门的缝隙下面呼哧了几声,看看它的主人是否还在里面,之后它就回到了狼皮褥子那里,坐在它的短尾巴上,打起了哈欠。它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范多弗,它觉得主人根本没必要在浴室里待那么长时间。它再次扑在门上,仔细听着。里面非常安静;什么声响都听不见,它再次疑惑是什么可以让范多弗呆在里面如此之久。它自尊心很强,不会去呜呜哀嚎,所以它就再次回到狼皮褥子上,在阳光下蜷作一团,但并没有睡觉。
最后,过了很久,浴室的门才终于打开,范多弗走了出来。他没有擦干身体,就那样湿漉漉的光着身子。他直接走到房间中心的桌子前,拿起了早报,寻找吉尔里说的那篇报道。起初他没找到,后来它突然就从内页中一片模糊的灰色印刷字体中显现了出来,就在一则为身患绝症儿童捐助疗养院而举办的慈善音乐会的广告旁。报道中刊出了艾达的像,是从她之前送他的那种照片中采集来的,而那张照片现在还夹在他镜框和镜面之间的缝隙里。他通读了整篇报道;报道概括了她的生平、性格以及她死亡时的情景,篇幅有限,作者行文十分简洁。根据这篇报道,她的死因尚未可知。但据说她近来情绪低落,身体不好。
范多弗丢下报纸,站直身子,光着的身体还在滴水,双手抱住头。他压低嗓音,小声地念叨:
“我干了什么?我到底干了什么啊?”
就像眼前突然展开了一幅大画卷,他看到了自己要为她的死负责,还要为毁了她心中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负责。如今她的情况如何?而他本人又会怎样?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说服自己,毕竟当时是艾达自己同意的。但他知道情况并非如此。她是答应了,但是他强迫她答应的;他仍有罪。在那可怕的一瞬间,他看破了事情的真相,一切俗套和诡辩的屏障都被撕碎,小海特的话又不绝于耳。无论她是否同意,他都有责任保护她,即使是违背她本人的意愿。
他大步地在地面上踱来踱去,浑身散发着温热的水气,他拿两只手敲打自己的头,大声叫喊,“哦,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到底干了些什么啊?是我害死了她;是的,也许比这更糟!”
他想不到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了。这得承担多大的责任啊——然而他却一点都不喜欢责任这种东西,对于讨厌的事情一概设法逃避,他喜欢轻松、舒适、心平气和!
眼下他时时刻刻都会想到这件事带来的种种后果。现在,他的生活完全毁了,从今以后,这桩罪过会使他觉得有如泰山压顶。不可能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开心起来了;在此之前他曾为之欢心的一切小愉悦、小放纵都被毁了,变得遥不可及。他的余生将不得不成为漫长的忏悔之路;他的任何享乐都会使他的罪行变得更加可憎。
正是他对错误的抵抗造成了他对艾达如此可怕的误解,他对自我以及对内心的野兽感到愤怒,但是这愤怒沉默无力,他任由内里的野兽拉拽自己犯下罪行。
现在,对死去女孩的无限怜悯完全淹没了他,他把自己看做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为了满足自己一时兽性而毁了她最珍贵的东西的人。
现在,他自己感到十分恐慌。他们会拿自己怎么办?他参与了这事一定会被发现。他试图想象这种罪行的惩罚会是什么;他不会也被当成凶手吧?不会因此被判处绞刑吧?他的想象从未如此丰富过;他的恐惧也从没这么强烈过。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无数个藏匿或逃跑的计划。
但更糟糕的是,他想到了自己完全无法逃脱的那种惩罚,想到了在那个陌生的彼岸,他的罪行会受到公正地衡量,公正地判决,无论他在现世如何减轻、逃避罪行。接着一瞬间,他脚下像是有一个无底的深渊骤然裂开,他不得不在深渊的边缘拼命挣扎,才能保住性命。毫无疑问,往那个方向想得太远简直太愚蠢了。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那白皙修长的胳膊也在不停地晃动颤抖,湿漉漉的闪着水光的头发垂在脸上,几根零落的长发掉落在他的腿上和脚踝上,全都是直直的,挂着水滴。有时,他会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强烈恐惧感,令人害怕,严重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叹息抽泣,用指甲掐着头皮,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大叫出来,在剧烈的精神痛苦中翻滚扭曲。
当天以及次日都十分可怕。对于范多弗来说,他的世界完全变了个样。在吉尔里到访的那个早晨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似乎都发生在许多许多年前他生命中的另一个阶段。他就那样彻夜不眠地躺着,听着房中嘎吱的响声和水龙头滴答的漏水声。他开始厌食,对父亲谎称自己生病了,然后尽可能地闭门不出,每天读遍所有报纸,看看自己有没有被发现。既让他感到惊讶又让他舒了口气的是,有一种说法逐渐占了上风,说是艾达会不时地身体欠佳,长期一阵阵的郁郁寡欢,而她就是在一次发病的时候自杀的。如果说艾达的家人知道了一点儿真相,那么很显然他们在尽力掩盖家中的丑闻。范多弗实在是太担心自己的安危了,所以对于这种能够保障他安全的可能的解释丝毫不感到羞愧。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猜测牵连到他。
他觉得自己在这种紧张状态下表现得还是比较振作的,但是第二天晚上,当他在假装吃晚饭时,他的父亲把仆人支开,然后转向他,亲切地问:
“怎么了,范?最近你是不舒服吗?”
“有点儿,爸爸,”范多弗回答。“我的嗓子又犯老毛病了。”
“你看起来脸色惨白,”父亲接着说道。“你的眼窝也凹陷了,还不吃东西。”
“是,我知道,”范多弗应道。“我觉得十分不舒服。我想今晚早点上床睡觉。我不清楚”——他停顿了一下,想竭力逃离父亲观察的目光,又接着说——“我不清楚,但我现在就想上楼睡觉。你能和厨娘说声帮我喂一下扣扣先生吗?”
他身子向后推开坐椅,离开了饭桌,他的父亲一直盯着他。
“到底怎么了,范?”他问。“出了什么事吗?”
“哦,我明天一早就会好了,”他紧张地回答。“刚才我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你不觉得你最好把问题告诉我吗?”父亲心平气和地说。
“根本没有什么问题啊,爸爸,”范多弗坚称道。“我就是觉得有点儿不舒服而已。”
但是当他在屋内开始脱衣服时,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涌上心头,他特别想像个孩子一样把这件事向父亲和盘托出。情况开始变得他一个人无法承受了。他并没有让自己停下,好好思考这股冲动,而是又把背心套上,跑下楼去。他看到父亲在吸烟室里,坐在壁炉前的那把大皮椅里,正闲着无事。
范多弗进来的时候,老爷子站起身来,一句话也没说,仿佛他一直在等他,接着走到门前,关门上锁。他返身回来,站在壁炉前,看着范多弗走过来,坐在了自己刚腾出的椅子上。范多弗三言两语就把此事和盘托出,也顾不上斟词酌句,就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相同的话,只希望这件事可以赶快了结。
这件事有如晴天霹雳。他父亲担忧的最坏情况也不及现在糟糕。他只以为是孩子捅了一些比较严重的娄子,但这是作为一个成年男子所犯下的罪行啊。他一面仍旧望着儿子,一面伸出一只手去摸壁炉台的边缘,紧紧地将它抓住。他沉默了一会儿;后来才开口说:
“那么——那么你是说你诱奸了她。”
范多弗眼也不敢抬,回答说,“是的,爸爸,”然后又补充说,“太可怕了;我一想到这件事,有时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我——”
但是老爷子伸手打断了他的话:
“别说了,”他立刻打断,“求你——现在什么都别说了。”
父子俩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范多弗呆呆地盯着桌子上一个红蓝相间的小花瓶,心里在想不知道父亲将会怎样看待这个消息,接下来会说什么;老爷子则上气不接下气,不时地清清嗓子,眼睛茫然地扫视着房间的墙壁,手指胡乱地敲打着壁炉的边缘。终于,他把手伸到脖子上,仿佛要松开领子,接着将目光从范多弗身上移开,开口说:
“能不能——能不能请你出去——离开一小会儿——让我一个人单独待会儿。”
范多弗出去带上房门时,把地毯边儿夹在了房门和门槛之间;当他重新打开门,想把地毯铺平时,他看见父亲瘫在椅子中,一只胳膊搭在桌子上,脑袋伏在上面。
那天晚上范多弗没有再见到父亲的踪影,第二天吃早饭时两人也没说一句话,但当天上午他的父亲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市中心的办公室。早饭一吃完,范多弗就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在窗前坐下,那里可以看到房屋后面的小花园。
他非常痛苦,他的神经已经崩溃了,他不时地会再次感到一阵歇斯底里的、无端的恐惧,就是几天前的早上突然降临在他身上的那种恐惧。
现在新问题是:他给父亲造成的打击。他能看出来老爷子被这件事给击垮了,他父亲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会如此卑劣。范多弗在想父亲接下来会怎么做。他似乎已经把父亲对他的爱全都破坏殆尽了,他极担心老爷子会弃他于不顾,断绝一切关系。即使他的父亲没有和他断绝关系,他也觉得父子两人不会像以前一样了。他们可能继续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彼此之间的距离恐怕就像陌生人一样远。然而,这似乎不太合乎常理。他的父亲更有可能将他送走,送到任何一个不在他视线范围内的地方,也许会通过他的律师或代理人,给他足够的钱维持生活。范多弗越这样想,就越坚信父亲将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老爷子整夜都在考虑这件事,留的时间足够用来做决定,他那天早上既没和他说话也没看他,这只是范多弗料到的其中一种表现。他自认为足够了解父亲,能够预见这个决定将如何被执行,全程不会有任何咒骂、暴怒,而是平静、悲伤、无可挽回地将一切都安排好。
快到中午时,他的父亲进来房间,范多弗转过身来,面朝父亲,想尽可能地好好听一听他要对他说的话。他知道他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崩溃,因为他觉得他的痛苦已经到达了极限,现在没什么能够对他产生太大的触动或是影响了。
他父亲一手拿着一瓶波尔图葡萄酒[3],一手拿着一只杯子;他往杯子里倒满酒,递向范多弗,温和地说: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喝点酒吧:三天来你几乎一点东西都没吃。感觉很不好吧,范?”
范多弗放下杯子,站起身来。突然他开始抽噎起来,浑身颤抖着。
“啊,爸爸!”他哭着喊道。
就好像在喊母亲或者亲姐姐一样。这个浪子自打儿时以来第一次搂住父亲的脖子,紧紧地抱住父亲,哭个不停,仿佛他的心正在碎裂。
注释
[1]悬崖屋位于旧金山市区的西端,是位于海边悬崖上的一家餐厅,濒太平洋,为旧金山景点之一。(译注)
[2] 海蒂即亨丽埃塔·万斯,海蒂为昵称。(译注)
[3]波尔图葡萄酒是葡萄牙产的一种味甜的烈性红酒。(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