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马杉不在了,不知去了酒吧还是别处,我仍悠闲地坐在藤椅上。可看似悠闲,其实我心中十分不安。稍一挪动身体,马上头晕目眩,而且胃中也开始翻江倒海。我面前有一个下级船员,不停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后来才发现,他也是晕船的可怜人儿。)看他来回走动,不知为何我感到非常不快。前方远处波涛阵阵,一艘渔船升着细烟,船身几乎要被淹没,可它仍在前行——到底有何必要,非得顶着这样的巨浪前进!这船也让当时的我尤为烦躁。
所以,为了忘却痛苦,我一心只想愉快的事。孩子、花草、涡福钵、日本阿尔卑斯、初代椪太,还有些什么现在记不得了。不,还有一个。瓦格纳年轻时在渡海前往英国的途中遇到过特大暴风雨,而那时的经历为他日后谱写《漂泊的荷兰人》提供了巨大帮助。我试着以此来转移注意力,但头越来越晕,心烦的情绪也没有得到缓解。到头来我放弃了挣扎,瓦格纳什么的还是叫狗吃了算了。
十分钟之后,我倒在床上,耳边响起了餐盘刀叉之类的物体落地的声音。我胃中一阵翻江倒海,为了强忍呕吐已经花了十二分的力气。会不会只有我一个人晕船了?此时支撑着我的竟是这种念头。虚荣心这东西在此时竟意外地有用,几乎能代替武士道这个精神支柱。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至少一等舱的乘客都晕船了,可见晕船者不在少数。最后只有一个美国人来到餐厅用餐。据说那个非凡的美国人不仅吃了饭,还在饭后独自到客厅敲了一会儿打字机。我听说这事后,突然心情大好,但同时又觉得那个美国人是个怪物。实际上,遇到那样的恶劣海况还能泰然自若,绝非常人所为。说不定给那个美国人做个体检,就会发现他其实有三十九颗牙,长着小尾巴……我还是和马杉一起坐在藤椅上,胡思乱想。大海好像早已忘却了昨日的惊涛骇浪,海面上风平浪静,一碧万顷,而右舷前方朦朦胧胧的,像是济州岛的影子。
……
我看美人最多的时候,要数和神州日报社经理余洵一起吃饭的时候。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到小有天楼上时的事情。小有天面朝三马路,夜里热闹非凡,阑干外尽是车水马龙之景。楼上也自然是谈笑风生,还有二胡伴奏唱小曲的音乐声,不绝于耳。我就在如此嘈杂之中,边饮着玫瑰花茶,边看着余谷民在局票上奋笔疾书,总觉得好似置身于茶馆里,又更像是坐在邮政局的座位上等待一般,看着对方忙个不停。
只见局票就是一张西洋纸,写有“叫,速至三马路大舞台东首小有天闽菜馆座侍酒勿延”字样;全文用朱笔写成,字迹潦草。我依稀记得雅叙园的局票一角还写着“勿忘国耻”,张扬着反日的气焰,但可幸的是,这里的局票上没有这句话(局票和大阪的召见条一样,是召妓时写的便条)。余拿起一张局票,先在顶端写上我的姓,接着又在“叫”字后头写“梅逢春”三字。
“这是那林黛玉,现年五十八了。近二十年的政局秘密,除了大总统徐世昌,就数她最清楚。我是以你的名义叫的她,所以先和你打声招呼。”
余若有所指地笑着,开始写下一张局票。他日语之棒,曾经在中日双语的即席致辞中,让当时的座上宾客德富苏峰钦佩不已。
于是我们——余、波多、村田和我——围坐在餐桌旁,首先入席的美人,芳名爱春。她伶牙俐齿,带有点日本女学生味道,品位很高,是个圆脸歌妓。她身着浅紫底白花的衣裳,搭配着似有花纹的青瓷色裤子。头发像日本少女编的辫子一样,根部用一根蓝色头绳扎起,长长地垂在身后,额前有刘海垂下,这与日本的少女并无二致。此外,她胸前佩戴着翡翠蝴蝶的吊坠,耳朵戴着镶有珍珠的金耳环,腕上还戴着金手表,全身珠光宝气,好不华贵。
……
十分钟后,我们一行八人坐在摇晃的藤椅轿子里,登上了满是石子的道路。所谓一行人就是竹内栖凤一家和大元洋行的老板娘。坐轿子比预想中舒适。我伸长两腿,舒适地搭在轿子木棒上,享受着庐山风光。这么说好像很体面,可风光一点也不奇绝。只是茂密的杂树丛中开了些野溲疏花而已。一点也没有庐山的感觉。若只是这种景色,不必来中国,登上箱根古道就多的是啊。
前一晚我住在九江,宾馆就是大元洋行。随便躺在二楼读着康白情的诗时,停泊于浔阳江的船上传来三弦之类的声音。总觉得那姑且算风流吧。然而翌日早晨一看,纵然都说浔阳江如何壮观,也还是浑浊不堪的河流而已。根本看不到所谓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文雅之趣。江上有一艘木制军舰,就如征讨西乡隆盛时所用的,露出奇怪的大炮口,停靠在琵琶亭边。暂把豪饮的白居易放一边,想象一下浪里白条张顺或黑旋风李逵吧,但从眼前的船篷中探出来的却是一丑恶可怕的屁股。那屁股竟然还厚颜无耻地——允许我用语粗野——悠然朝江里排便。
我一边思考着那样的事情,不知何时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几十分钟之后,轿子停了我才醒来。突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条险峻的坡道,由杂乱无章的石头台阶铺就而成。大元洋行老板娘说此处轿子上不去,只能步行了。我不得不和竹内逸一起攀登这艰难路程。风景是一成不变的平凡。只是坡道左右能见到野蔷薇花沐浴在烈日下的尘埃之中。
又是坐轿子,又是步行,总之,在反复折腾大费周章之后,来到牯岭的避暑地时已是午后一点左右了。而这避暑地的一角和轻井泽的偏僻角落没什么区别。不,这光秃秃的山麓乱七八糟开了些中国店铺,有煤油灯店啊,酒栈啊,这情景比轻井泽更不如。放眼望去,西洋人的别墅没有一幢是造型精巧的。房子全都涂着红蓝色油漆,寒酸的白铁皮屋顶在烈日照射下散发着热气。我擦着汗,想到开拓这牯岭租界的李德立(Edward Selby Little)牧师,估计是长年待在中国的缘故,也变得没有一点判断美丑的能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