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我站立在一处幽暗的院子里,穿过红色的拱门看见狭窄肮脏的街道对面有一个犹太废品贩子靠在一间杂货铺旁,铺子的墙边挂满破铜烂铁、坏掉的工具、生锈的马镫和冰鞋,还有各色各样的其它破烂货色。

而这一画面有一种折磨人的单调感,那些每日里如叫卖小贩一般频繁越过我们感知极限的所有印象都有这种单调感,既不会引发好奇,也并不出人意料。

我意识到,我已经在这片地方住了很长时间。

尽管这种感受和我此前的感知以及到这里的方式大不相同,它依然没给我留下任何深刻印象。——

我一定曾经听过或读到过关于石头与肥肉之间的奇特对比——当我爬上破旧的楼梯走进屋里时,这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并思考了一番石头门槛那肥肉似的模样。

这时我听到头顶的楼梯上有脚步声,快到自家门口时,我看见来人是废品贩子亚伦·瓦瑟特鲁姆家的萝丝娜,十四岁的她长了一头红发。

我必须紧贴着她过路,她背靠楼梯栏杆、淫荡地向后弯下腰。

她的脏手放在身体两侧的铁杆上——为了扶稳,我看见她裸露的小臂在混沌的幽暗中苍白得发亮。

我避开她的目光。

她那纠缠不休的微笑和蜡白的马脸让我恶心。

我觉得,她身上的肉一定和我在鸟贩子的蝾螈笼子里见过的钝口螈那样像状似海绵、白花花的。

这红发姑娘的睫毛和兔子睫毛一样让我反感。

我开了锁,又赶紧关上门。——

从我家窗户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废品贩子亚伦·瓦瑟特鲁姆站在他的杂货铺前面。

他靠在铺子门边,用尖嘴钳在指甲上夹来夹去。

红发萝丝娜是他的女儿还是侄女?两人并没有相像的地方。

犹太人成日里在公鸡巷进进出出,他们来自哪家哪族我可以分得很清楚,个别近亲关系也无法让家族之间有一丝半毫的混淆,就像油和水相融不了。你没法说:这是兄弟,这是父子;

能从他们面庞上读到的所有东西不过是:这人是这一族的、那人是那一族的。

所以即便萝丝娜和废品贩子长得相像也证明不了什么!

这些族群隐秘地相互讨厌、憎恶,彼此的恶感甚至冲了破血缘的界限——但对外界他们只字不提,如同保守着一个危险的秘密。

他们不会让任何人看穿这个秘密,在这种默契之下,他们就像一群满怀恨意的盲人拽着同一条浸满脏污的绳子,有的双手紧握,有的只是不情愿地用一根手指钩住,但所有人都有种狂热而迷信的恐惧:一旦丢开手脱离其他人,自己必定堕入灭亡。

萝丝娜那一族里的人长着比其他族群更招人厌的红头发;族里的男人们胸膛狭窄、有长长的鸡脖子和突兀的喉结。

人人好像都长了一脸雀斑,他们一辈子都在承受发情的折磨,这些男人们啊,他们暗自和情欲做着一场从不间断又徒劳无功的斗争,对自身健康忧心得得令人作呕,这种担忧始终折磨着他们。

我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认为萝丝娜和废品贩子瓦瑟特鲁姆有亲缘关系,

我可从来没见过她和那老头一起出现,也没注意到两人曾喊过对方。

她总呆在我们院子内,或是缩在这幢房子的阴暗角落和过道里。

所有住户肯定都认为她是废品贩子的近亲,要不至少也是由他监护,可我确信谁也无法为这种猜测给出一条理由。

我想把思绪从萝丝娜身上扯开,于是透过敞开的窗户看向楼下的公鸡巷。

亚伦·瓦瑟特鲁姆仿佛察觉了我的目光,突然抬头向我看过来。

他的脸僵硬、丑陋,一双溜圆的鱼眼,上唇因是兔唇而豁开。

我觉得他就像是一只人形蜘蛛,能感受到自己蛛网上最细微的触碰,又是那么无动于衷。

他到底靠什么维生?他在想什么?他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

他小店的墙边一层不变地挂着同一批无用的死物,天天如此、年年如是。

闭着眼睛我也能说出它们的样子:这里有一把弯弯扭扭、没有活塞的小号,有一副绘在纸张上、退了色的图画,画上是奇特地排列在一起的士兵;然后是一条在发霉的皮带上扎上生锈的马刺做成的彩带,还有其它腐朽殆半的垃圾物件,

而在前边的地板上还一层一层密密麻麻地堆了一溜圆形的铁灶板子,以防止有人跨过杂货店的门槛。

所有这些东西的数量从来都不曾增减,真可算是长驻于此,当有过路人停下脚步询问这件或那件东西的价钱时,废品贩子就变得异常激动,

吓人地扬起兔唇、咕噜着结结巴巴吐出一串含混不清的低音,让顾客没了兴致继续问价,而是惊慌地继续赶路。

亚伦·瓦瑟特鲁姆的目光飞快滑过我的眼睛,现在正兴致勃勃地盯着隔壁楼房那堵挨着我家窗户的光秃秃的墙。

他到底能在那儿看到什么?

这幢房子是背对着公鸡巷的,窗户都朝着院子,只有一扇对着街道!

和我家在同一楼层的隔壁几个房间——我想它们都属于一间带转角的工作室——此刻似乎恰好有人进来,因为透过墙壁突然传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交谈声。

但楼下的废品贩子是不可能察觉到的!——

我的房门前有人在走动,我猜那依然是萝丝娜,她在黑暗中迫切地等待着我说不定还是会把她叫进来。

而半层楼往下的地方,一脸痘疤、半大小子路易萨正在楼梯上屏息偷听,想知道我是否开门;我简直能感觉到他那冉冉的恨意和冒泡的嫉妒一直飘升到我这里来了。

他不敢靠得更近,怕被萝丝娜发现。他知道自己离不开她就像饿狼离不开饲养者,而一心只想扑上去一股脑地将怒火宣泄出来。

我坐到书桌前找出镊子和刻刀。

但什么也做不成,我的手不够平稳,无法修缮那幅精细的日式版画。

这栋屋子里浑浑噩噩的黯淡生活并没有让我的思绪沉静下来,过往的画面不断浮现在我脑海里。

路易萨和他双胞胎兄弟亚若米尔的年纪可能比萝丝娜大不过一岁。

他俩过世的父亲是面包师,我对他几乎没有印象,现在好像是一位老妇人在照顾两兄弟,

只不过我并不清楚是这栋房子里的哪一位,许许多多的人像蟾蜍隐匿于洞穴般居住在这里。

老妇人照料着这两个男孩,也就是说:她给兄弟俩提供住处,而他们则必须将自己时不时偷来或是乞讨来到东西交给她。——

她是否也给他们吃食?我想肯定不会,因为老妇人直到深夜才回家。

她好像是帮人入殓的。

在路易萨、亚若米尔和萝丝娜还是孩童的时候,我常常看见他们三个在院子里一起玩耍。

那样的日子早就过去了。

路易萨现在成天追着这个红头发的犹太姑娘跑。

有时他徒劳地找她很长时间,如果哪里也找不到,他就会溜到我门口,一脸扭曲地等着她偷偷跑来这儿。

我坐在书桌旁,脑子里浮现出他在外面弯弯曲曲的走廊上潜伏的情形,男孩抻着细瘦的脖子探头倾听。

有时会突然传来一阵喧噪打破这种寂静。

那是聋哑儿亚若米尔,他满脑子都是对萝丝娜从不间断的狂热欲望,他像个野兽似的在房子里到处瞎跑,近乎癫狂的嫉妒和猜疑让他含混不清地嗷嗷嚎叫,可怕得能让听者血管里的血液凝滞。

他在找那两人,总怀疑他们正在一起,正躲藏在千万个肮脏角落中的某一处;他没头没脑地飞跑,“要紧跟自己兄弟脚步”这个念头鞭策着他,不愿让路易萨和萝丝娜做出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而我知道,残废小子的这种无尽痛苦恰恰是萝丝娜的兴奋剂,驱使她一次次和兄弟中的另一人混在一起。

如果萝丝娜的兴趣或意愿有所减退,路易萨总会重新想出一些奇特的讨厌勾当重新点燃她的热情。

他们会假装被聋哑儿发现,又或者是真的被他逮到,然后就阴险地引诱他在黑暗的过道里飞奔追逐,他们在那里设置了陷阱,有生锈的桶箍,只要被踩到就会弹飞起来,还残忍地摆了铁耙子,尖头朝上,必定让亚若米尔绊倒并头破血流。

萝丝娜时不时会自己想出一些恶毒把戏来最大程度地加重这种酷刑。

随后他们会一下子改变对亚若米尔的态度,仿佛突然间喜欢上了他。

萝丝娜笑意不断地匆匆告诉残疾小子一些事情,让他激动得几乎癫狂;她为此还想出一套看似神秘、似是而非的手语,让聋哑儿无可挽救地陷入网中,混乱在“不能确定”和“折磨人的希望”之间无法解脱。

我有一次在院子里见到他站在女孩面前,看她冲自己激烈地动嘴唇、打手势,我想他随时都可能在狂乱中崩溃。

他满头大汗,以超出人类极限的努力劲儿试图理解那些被故意说得模糊而仓促的意思。

而接下来的一整天里,他就热切地带着期盼蹲守在某栋房子里阴暗的楼梯上——是一栋塌陷了半边的房子,位于狭窄、肮脏的公鸡巷延展出去的方向,完全耽误了功夫而没能去街角乞讨几个铜板。

到了深夜,当他被饥饿和激动折磨得半死不活回到家里时,屋门早就被养母锁上了。——

一串女人的愉悦笑声透过墙壁从隔壁工作室里传了过来。

笑声!在这些房子里竟有欢愉的笑声?整个犹太居民区里没住着任何一个能够欢笑的人。

然后我想起:前几天,演木偶戏的老头扎瓦赫向我透露过,一位尊贵的年轻绅士以高昂的价钱从他那儿租下了这处工作室,显然是为了能不受窥探地和自己的心上人相会。

现在每天晚上都得逐步逐步、一件一件地将新房客的昂贵家具偷偷搬上去,不能让楼里的人有所察觉。

这个好脾气的老头心满意足地一边搓手一边给我讲着,因为自己行事高明而开心得像个孩子——楼里其他住户统统对这对浪漫情侣一无所知。

而且还可以从三栋房子毫不惹眼地进入这套工作室,甚至还有一处地板活门入口!

没错,如果按下底层铁门的把手开门——从那一头开门挺容易的——就可以从我的房间旁边过去到达这栋屋子的楼梯,并以此为出口……

隔壁的欢笑声再次传来,让我模糊地回忆起一处奢华的住宅和一户贵族家庭,我从前经常被那家的人叫过去给珍贵的古董旧物做点小小修缮。

突然,我听到隔壁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我惊恐地聆听着。

铁制的地板门猛地一声哐当,随即,一位女士冲进了我的房间。

她头发松散,脸白得跟墙壁一个色,裸露的肩膀上批了一条金色的锦缎织物。

“佩纳特师傅,把我藏起来,看在上帝的份上,您什么也别问,请把我藏在这儿!“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房门已再次打开,随即又重新关上。——

废品贩子瓦瑟特鲁姆的面孔像一幅丑陋的面具般朝房里呲牙笑了一秒钟之久。——

一块圆形的光斑浮现在我眼前,月光之下,我再次看清了自己的床脚。睡意仍然像一件沉重的羊毛大衣般罩在我身上,而佩纳特这个名字以一串金色字母的模样出现在我回忆中。

我到底是在哪儿读到过这个名字呢?阿塔纳修斯·佩纳特。

我想,在很久很久之前,我有一次拿错了自己的帽子,我那时还很惊讶于帽子居然那么合适,而我的头型可是极为独特的。

那时,我看了看这顶属于他人的帽子内里,没错,是了,里头的白色内衬上有一行金色的字母:

阿塔纳修斯·佩纳特。

对这帽子我生出了惧怕和担忧,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那个声音突然响起——我都已经忘了那个总在问我长得像肥肉的石头在哪儿的声音,它此刻像箭一样向我袭来。

我赶紧想象了一番红发萝丝娜热辣、甜蜜的笑颜,想借此躲开这把箭,它随即消失在幽暗之中。

对了,萝丝娜的脸!它可比那个喋喋不休的单调声音更强大,甚至于,在我即将回到公鸡巷那个房间的此刻,我也能相当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