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落在床尾,仿佛一方明亮、扁平的磐石卧在那里。

满月开始萎缩、右侧逐渐塌陷,宛如年华老去的脸庞,先是某一侧的脸颊呈现皱纹、枯瘦下来,而在这样的深夜时分,一股混沌而磨人的焦躁感席卷而来。

我既未沉睡、亦非清醒,在半梦半醒中,亲身的经历与道听途说的种种在心间混杂融合,犹如或五光十色、清浊不一的百川汇流在一起。

上床前我读到乔达摩生平轶事中的一段话,它千回百转、周而复始地萦绕在我脑海里:

“一只乌鸦飞向一块长得像肥肉的石头,心想:这兴许是可口美食。当它发现并无美食,便又振翅离去。正如这只曾飞近石头的乌鸦一样,我们这些试探者也将背弃苦修的乔达摩,因为我们对他没了兴趣。”

而那块看似肥肉的石头在我脑中铺展成一幅骇人的画面:

我漫步在干涸的河床上,捡拾光滑的卵石。

有的颜色灰蓝、布满莹莹尘埃,我苦思又冥想,却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而有的在黑底上缀着硫磺色斑点,就像是孩童试着做出来的水蜥,笨笨的、一身斑点,而今已然石化。

我想把这些卵石远远丢开,可它们不断从我手中滑落,而我无法将它们逐出视野。

所有曾在我生命中粉墨登场过的石子儿,此刻纷纷现身、团团围住了我。

有的石子儿笨拙地奋力向上,从细沙里腾挪出来得见天光,就像退潮时分的石青色大河蟹;它们仿佛要用尽一切办法吸引我的目光、想告诉我万分紧要的事情。

有的则筋疲力尽,委顿地落回它们的洞穴里,放弃发声。

偶尔,我挣脱这半梦间的昏沉、再次瞥见月光落在我脚头鼓起的被子上,像一块明亮、扁平的磐石,而后又重新尾随逐渐衰减的意识盲目摸索、不停歇地找寻那块折磨着我的石头,它一定藏在我记忆废墟中的某个地方,长得像块肥肉。

它旁边的地上一定曾接有一根落水管,我想象着,那管子被折成钝角,边缘被锈迹侵蚀;我固执地在心里强行描画这样的场景,想哄骗我那受惊的思绪、诱其入眠。

我没能成功。

一遍又一遍地,我心里有个固执的声音——犹如风中不知疲倦连连拍向墙壁的百叶窗——愚蠢地坚称:完全是另外一码事,根本就不是这块长得像肥肉的石头。

我无法摆脱这个声音。

当我上百次地反对说,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它就会沉默一小会儿,随后却又不知不觉地醒过神来,重新坚定地说:好吧,有道理,但的确不是那块长得像肥肉的石头.——

一股难以承受的无助感慢慢侵袭了我。

我不知道怎么到了这个地步。是我自愿放弃了所有反抗,亦或是,我的思绪击溃并绑住了我?

我只知道,我的身体睡卧在床榻,而意识则脱离开去、灵肉不再相连。——

现在谁是“我”呢,我突然想问一句;这时我想起:我已经不再有可以发问的器官;然后我担心起那个傻气的声音会再度醒来、重新开始那无休止的关于石头与肥肉的拷问。

于是我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