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真佐子被人称作“崖顶大宅子的小姐”,是个不太起眼的少女。她寡言少语,时常低着头,有咬住半边嘴唇的惯癖。她母亲早逝,是父亲养大的独生女,在旁人看来也许更显伶仃。真佐子本人并不像爱在一件事上钻牛角尖的人,但对外界刺激的反应极为迟缓。她一个人拎着小桶到复一家来买金鱼,回去路上遇到小狗追她,虽惊慌失措,肢体动作却跟不上。一旦跑了起来,又会逃得过远,在安全距离外站定后,眼睛里这才迸发出恐惧来。对于那朴拙的圆眼睛、特殊的动作,复一的养父宗十郎先是声明这是大主顾家的小姐、不好大声说她的不是,然后笑道:
“活像金鱼里头的兰寿。”
出于隐隐的阶级意识,崖下的金鱼铺子一家对崖顶大宅里的人有一点反感的情绪。因此,复一在小学的上下学路上同邻舍小孩子一起敌视和欺负真佐子时,家人并未怎么拦阻。偶尔崖上的女佣过来告状,父母当场固然赔礼道歉,唯唯诺诺,待女佣回去,便若无其事,非但不训斥复一,连回头瞪他一眼都没有。
复一见势,欺负起人来便越发扭曲和激烈。他的欺负方式对于一个小孩来说颇为早熟——通过指责女子的贞操来刁难真佐子。
“今天做体操,你让男老师从你胳肢窝下伸手将松掉的腰带提起来,有这事吧?竟然让男老师——真是贱货!”
“今天你是不是跑去给流鼻血的男学生递了足足两张纸?好生可疑!”
末了定要加上一句:“你这个人已经完了,嫁不出去啦。”
每逢听到这些话,真佐子便脸色苍白,陷入无可挽回的绝望,死死地盯着复一。她那泛蓝的、眼角下垂的又深又大的眼睛里只有不知所措,无一丝一毫敌意和反抗。真佐子拿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仿佛在将那些刺心的话语带来的尖利苦痛渗入灵魂,然后才流出眼泪来。不一会儿,她的脸抽搐得越来越厉害,珍珠色的泪珠子就像月亮出来一般从下眼睑涌出。真佐子用衣袖覆住脸,转过身去。她那比同龄人稍显高大的后背无声地起伏着。复一觉得热哄哄盘踞在他身体里的青春期关于性的不如意一下子全被吸走,发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几乎令他想咂舌叹息的甜丝丝的哀愁,在他的胸口弥漫着。复一言不由衷地学大人的样子,怒喝道:
“好歹有点女人样,疯丫头!”
即便如此,真佐子似乎颇喜欢金鱼,不断来买金鱼,仿佛很快便将复一欺负她的事忘在脑后。真佐子来家里时,因为父母在,复一没有欺负她,只冷淡地侧过脸去吹着口哨。
有一个黄昏,那是春天的时候,真佐子罕见地空着手散步到复一家门外。复一早早发现了她,跟往常一样欺负起她来,并且在甜丝丝的哀愁充满内心的同时,跟往常一样,冲着真佐子的后背骂道:“好歹有点女人样!”不料真佐子一下子转过身来,再次同复一对视。少女哭泣的脸庞上,狡黠的笑容像无花果裂开的肉色尖头一样绽露出来。
“有点女人样?要怎样才好呢?”
就在复一愣了下神的当口,少女从衣袖中伸出拳头,蓦地打开,樱花的花瓣登时纷纷扬扬扑了复一满面。少女后跳一小步:“这样便好!”然后咯咯笑着跑走了。
复一慌忙闭上口眼,牡丹樱几片凉凉的花瓣却已入了口中。他呸呸连唾沫一起吐出,惟最后一片贴在上颚深处,牢牢附在柔软有弹性的颚壁上,无论用舌尖拨,还是用指尖戳,都除不去。复一越来越慌张,生恐自己因花瓣粘牢在咽喉上而死掉,哇哇哭着跑回自家水井旁。他在井沿漱了口,总算将花瓣吐了出来。不过,在他的心上不知哪处用手够不到的地方,还粘着那苦涩的花瓣,却是永远也取不出来了。
自那次日起,复一遇到真佐子便做出比以往更要嚣张霸道的架势,内心却充满了卑屈,再没法冲她开口。真佐子总是一副老成模样,彬彬有礼地向他点头招呼,金鱼也遣女佣来买了。
真佐子从崖上的大宅子,复一从谷底的金鱼铺子,分别去上不同的中学。两人有了不同的朋友,被不同的兴趣吸引,渐渐地连面都不大见了。不过,极偶然地会在电影院这样的地方遇到,每次复一都发现真佐子越来越美,这使他按捺不住心中的敌意。她那形状端正、线条分明的鹅蛋脸上,眼角稍稍下沉的眼睛乌黑乌黑的。双唇生动,那嘴角向上略翘一翘,便会使人心中作痒。胸口到肩部有了女孩向女人过渡的丰满,四肢曲线紧绷,长长伸展。真佐子前胸端直,以淑女的风范轻轻向他以目光致意。复一先自怯了,不由地避开真佐子的正面,看向一边,却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耳朵。同伴似在向真佐子打听,她回答道:“这是我家崖下金鱼铺子的儿子,学习成绩很好。”那句“学习成绩很好”声调平淡,完全只是在说明的语气。复一听在耳中,脸上因耻辱而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