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下午

亲爱的麦克雷医生:

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让人反感、愚不可及的事,可事到如今你也应该了解我的性格,我一向都有口无心。我说话不经大脑,嘴巴说得比脑子转得快。当然,你一定会认为我忘恩负义,对这份我并不熟悉的工作,你一直都在帮助我,又这么有耐心(虽说只是偶尔有耐心)。

其实我是心怀感激的,假如没有你在背后鼎力相助,我绝无可能独自管理好孤儿院;可你也清楚自己有时多么没耐心、脾气多么暴躁又多么难相处,但我从来没揪住你的弱点不放,昨晚的话并非出自我的本意,千万不要当真。请原谅我的冒失无礼吧。要是失去你这位朋友,我必定会万分悔恨的。我们还是朋友,对吧?我希望如此。

  莎莉麦克布莱德

亲爱的朱蒂:

我实在不确定我和医生之间是否冰释前嫌了。我给他写了封措辞恭谨的道歉信,到了他那儿却石沉大海。直到今天下午他才出现,绝口不提我们之间的那场尴尬。我们只聊了聊用以治疗婴儿头皮湿疹的鱼油药膏。后来萨迪?凯特来了,话题转到了小猫上。医生的马耳他猫生了4只猫宝宝,萨迪?凯特吵着要看。我想到没想就说明天下午4点带她去看那几只可爱的猫咪。

于是医生礼貌而冷淡地鞠了个躬,转身离开了。事情似乎就这样收场了。

收到你周日的便条,我真高兴你们买下了那所房子,我们能做很久的邻居,这太好了。有你和理事长在身边,孤儿院的改造就可以继续下去。可你还要拖到8月7号才来,你觉得现在城里的空气对健康有益处吗?我从没见过如此深爱丈夫的妻子。

向理事长转达我的敬意。

  莎莉•麦克布莱德

  7月22日

亲爱的朱蒂:

请你听听这件事情!

4点我带着萨迪•凯特到医生家看小猫,可就在20分钟前,弗兰迪•霍兰下楼时摔了一跤。于是医生赶去霍兰家为他诊治锁骨,临走时留了话,让我们坐下来等他,他很快就会回来。

麦格克太太领我们进了书房,可是她似乎不愿把我们单独留下,随后就借口要擦铜器,又进了书房。我真不明白她在提防什么!也许担心我们会夹着鹈鹕标本溜掉吧。

我只管坐下看《百年》杂志中一篇关于中国形势的文章,萨迪?凯特遛来遛去,无论发现什么都仔细端详一番,活像一只好奇心重的小猫鼬。

她从医生的火烈鸟标本开始发问,想知道它为什么这么高又这么红,它是不是吃青蛙呢,它的另一只脚受伤了吗。她就像上足了发条的钟摆,不断抛出一个又一个问题。

我埋头读杂志,让麦格克太太自己应付萨迪。擦到屋子中间的时候,她走到一个皮革制的相框前,里面镶着一个女孩的照片,就摆在医生的书桌中央。照片上的孩子有种淘气而古怪的美,和阿莱格拉像极了,简直就是5年后的她。一天晚上我们和医生共进晚餐时,我就注意到了,还想问问这是他的哪位小病人。现在想想,幸好当时没问!

“她是谁?”萨迪?凯特问,把相框抓了起来。

“医生的小女儿。”

“她在哪儿?”

“很远的地方,和祖母一起住。”

“他从哪儿得到她的?”

“他太太给的。”

我触电似地从杂志里抬起头。

“他太太!”我不觉提高了嗓音。

接着我就对自己这样大呼小叫感到气愤,但在听到这话之前,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麦格克太太直起身子,不容分说地一口气讲下去。

“他从没向您提起过她吗?他的太太6年前疯了,因为留她在家里不安全,他只好把她送走,而这几乎将他击垮。我从没见过像她那样美丽的女人。整整一年他的脸上都没再露出笑容。我真纳闷他竟然什么都没对您说,我还以为你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哩!”

“他不愿提起此事也是人之常情。”我干巴巴地回了一句,转开话题问她用的是哪一种黄铜增光剂。

然后我带上萨迪•凯特去了车库,找到那窝小猫。医生回来之前,我们就及时离开了他家。

现在请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杰维斯清楚他结婚的事情吗?这简直是我听过的最离谱的事。就像麦格克太太暗示我的那样,肯定是“苏格兰人”无意将疯人院的妻子一事告诉我。

不消说,这必然是一场可怕的悲剧,我猜他根本不愿触及此事。直到现在我才恍然大悟,他为何对遗传问题这么忧心忡忡——他一定是在担心自己的女儿。一想到从前我总在这个问题上跟他开玩笑,我就僵住了,我当时一定伤透了他,我生自己的气,可又生他的气。

我好像再也不想见到这个男人了。求主发发慈悲!你知不知道我们陷入了怎样的乱局?

你的,

莎莉

又及:

汤姆•麦克姆把玛咪普劳特推到瓦匠用的水泥里了,她被灼伤了。我只好派人去请医生。

7月24日

亲爱的夫人:

我要向你报告一桩有关约翰•格里尔院长的惊人丑闻,请不要让此事见诸报端。不难想象,在她因“虐待儿童”而被革职之前,她必须接受多少残酷的调查。

今早的阳光很好,我坐在窗前阅读福禄贝尔[1]的书,有关儿童教育的理论:不可发怒,对儿童说话总要轻声细语。尽管他们的行为看起来很恶劣,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很可能是由于他们不舒服,或是感到无聊。不要处罚,只需要将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读到此处,我的心中涌起了对孩子们无尽的母爱与信心,正想着,我的注意力突然被窗下一群男孩吸引了过去。

“啊——强尼——别伤害它!”

“放了它吧!”

“快弄死它!”

他们的七嘴八舌中夹杂着某种动物极度痛苦的尖叫。我立刻丢开福禄贝尔往楼下跑,穿过侧门来到他们跟前。他们见到是我,便让到两旁,我一眼看到强尼?科布登正在折磨一只老鼠。那些让你头皮发麻的细节我就不讲了。我叫过一个男孩把这只可怜的动物尽快淹死!至于强尼,我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一路拖向厨房,他不停地挣扎反抗,对着厨房门连蹬带踢。这个13岁的高个儿男孩壮得像只小老虎,每经过一根立柱、门框什么的,他都死死抓着不放。若在平日,我很怀疑自己能不能制服他,但此刻我那十六分之一来自爱尔兰祖先的血液都冲到头顶,我真是气疯了。我把他拽进厨房,四下里寻找惩治他的法子。煎饼铲第一个进入我的视线,我抄起铲子,用尽全身力气揍这个小孩,直打得他缩成一团,哭喊着连声求饶,再不见4分钟前的蛮横霸道。

突然,有人冲进这个乱成一团的场面,是麦克雷医生!他震惊得面无表情,大步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走煎饼铲,又去把男孩扶起来。强尼躲到他背后,紧紧抓住他!我已经气得说不话来,拼命含住了眼泪。

“我们带他到楼上的办公室吧。”医生只说了这一句。我们一起走出了厨房,强尼远远躲开我,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我们将他留在办公室,进到书房并关上了门。

“那个孩子到底做了什么?”他问。

这一刻我终于伏在桌面啜泣起来!只觉得身心俱疲,用煎饼铲打完他,我几乎没剩多少气力了。

我哭着讲述了所有血腥的细节,医生让我不要再想了,老鼠现在已经死了。然后他给我倒了杯水,让我继续哭出来,直到哭累为止,说这样对我有益。他好像还轻轻拍了拍我的头!我不能确定,可就算拍了,也是出于医生对病人的治疗方式,我曾多次见他这样治疗突发癔症的孤儿。这也是一个礼拜以来我们除了客套的“早上好”之外第一次交谈!

最后我坐直了身子,破涕为笑,用揉皱的手绢擦了擦眼泪,便开始与医生一同回顾强尼的情况。这个男孩有施虐的遗传因素,可能还存在轻度智障,“苏格兰人”分析道,我们必须像对待其他疾病一样处理这个问题。即使是正常的男孩,也会出现残忍的行为,13岁小孩还没有形成完整的道德观。

说完他建议我用热水敷眼,恢复尊严,我照做了。强尼被叫了进来,站在那里不肯坐下——直到谈话结束。医生对他讲明道理,语气是那么温柔、那么宽厚!强尼分辨说老鼠是讨厌的害虫,应该被弄死。医生告诉他,人类牺牲了许多动物的生命不是出于憎恨,而是为了自身利益,所以要尽量使动物们的痛苦降到最低。他讲解了老鼠的神经系统,而且这可怜的小东西根本无力自保,肆意伤害它乃是懦夫所为。他告诉强尼,要学会站在对方的处境设想,即使对方是一只小小的老鼠。然后他走到书架旁,取下我那本彭斯诗集,向男孩解释这是怎样一位了不起的诗人,苏格兰人民如何缅怀他。

“而这就是他笔下的老鼠。”“苏格兰人”说着,一面翻到“这只敏捷的小动物,惊慌失措、止不住颤抖”[2],他边朗读边向小孩解释,只有真正的苏格兰人才能做到这点。

强尼满心愧疚地离开了,医生的目光又转向我。他说我太疲惫了,需要调整,建议我去阿第伦达克山脉[3]旅行一周,他和贝齐、威特斯布恩先生会共同照看孤儿院。

你最了解我内心对度假的渴望了!我需要转换头脑,到弥散松树香气的地方走一走。我的家人上周去露营了,他们都抱怨我不能同去。他们不会明白,一旦你接受了这份工作,你就不可能想不干就不干,不过短短几天我还是可以安排一下,孤儿院像个上好了发条的摆钟,直到下周一4点我乘火车返回之前,还是可以照常运转的。度假之后,我就会心满意足地等着迎接你,再也不会有出格的念头了。

这期间小霸王强尼愉快地接受了对他的惩罚,我怀疑“苏格兰人”的道德感化之所以有效,其实是因为我的煎饼铲在此前做了一番铺垫!不过有一点我很清楚:如今我一踏入厨房,苏珊妮?埃斯特尔总是一副受惊的表情。今早我去厨房提醒她前一天晚餐的汤太咸了,无意中拿起了土豆捣碎器,她哧溜一下躲到柴房门后面去了。

明天9点,我就要出发去旅行了,之前我一连发了5封电报安排行程。哦,你不晓得我有多么渴望摇身变成男人,重新做回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在湖上泛舟,在林中漫步,在俱乐部里跳舞。我整晚都在期待这次度假。我以前真的没有意识到,孤儿院的生活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

“苏格兰人”对我说:“你需要让自己放松,再做些冒傻气的事。”

他的诊断极其明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做点傻事更能叫我放松了。我回来后就会精力充沛,准备好了迎接你和一个忙碌的夏天。

  一如既往的,

莎莉

又及:

吉米和高登都会去。多么希望你也能来!丈夫真是个累赘啊。

[1]福禄贝尔:德国教育家,19世纪欧洲最重要的教育家之一,现代学前教育的鼻祖。创办了第一所“幼稚园”,其教育思想迄今仍在主导着学前教育理论的基本方向。(译注)

[2]彭斯《致老鼠》的首句。(译注)

[3]阿第伦达克山脉是美国纽约州东北部的一处山地,最高点为马西山,纽约州的第一高峰。(译注)

  麦克布莱德家的帐篷

  7月29日

亲爱的朱蒂:

我想告诉你,这里的群山比往日巍峨,树木愈发翠绿,湖水比天空还要明澈透蓝。

人们今年来得要晚些,哈里曼家是湖那头唯一来度假的。俱乐部里男伴不够,但是我们的客人——一位乐于助人的青年政客喜欢跳舞,因此我不愁没有舞伴。

我们在湖光山色的美景中划着小船,岸边生长着百合花,不管是国家大事还是抚养孤儿都被抛到脑后。我真希望时间可以慢点儿指向下周一的早上7:56,那时我就要辞别山林,打道回府了。度假有个缺点:刚刚玩得起兴,就要忧愁这欢愉的时光太过短暂。

我听见有人在走廊上打听莎莉在不在。

再见啦!

 莎莉

  8月3日

亲爱的朱蒂:

我已返回约翰•格里尔,挑起教育下一代的重担。一回来我就看见了强尼•科布登,还对煎饼铲的滋味记忆犹新。他的袖子上别着一枚徽章,我拿来看了看,上面刻着烫金的“动物保护协会”。原来医生在我度假期间成立了一个反对虐待动物的分支机构,由强尼出任会长。

我还听说昨天他阻止建造农舍的工人打地基,痛斥他们鞭打那些在坡上运货的马匹!只有我为这事感到好笑。

还有许多新鲜事,可既然你4天后就到了,我何必在信上说呢?不过有一件愉快的事我要在后文告诉你。所以请忍耐到最后一页吧,也许会让你激动不已。萨迪•凯特此刻正在放声尖叫!简在给她剪头发呢,以后再不会有扎得紧紧的麻花辫了。

[插图34]

孤儿院的少女们将来都会打扮成这样:

[插图35]绝对是她最后一次穿条格制服

“她们的辫子看着就烦。”简说。

你看,她现在的发型又漂亮又时髦。一定会有家庭愿意收养她,不过萨迪?凯特是个独立、颇有男子气的小丫头,她生来就能照顾好自己。我还是把那些收养家庭留给需要受照顾的孤儿吧。

看看我们的新衣服!我迫不及待想把这些脱胎换骨的小花朵们推到你面前。要是你能看到就好了,那些穿惯了蓝条格的女孩把衣服接过来时,眼睛里闪闪发亮——每个女孩都有3套不同颜色的衣服,完全属于她们,名字缝在衣领里,不会被洗掉的。李皮特夫人那套懒惰的规章,竟让小孩每周随便拿一件洗好的衣服穿上,完全扼杀了女孩子的天性。

萨迪•凯特像猪仔一样惊叫起来。我必须过去看一眼是不是简失手剪了她的耳朵。

简没碰到她的耳朵,萨迪漂亮的耳朵完整无缺,她只是觉得剪发时就应该大叫,如同坐在牙医诊疗椅上一样,下一刻肯定就要痛了。

除了自己这件事,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要说,所以我现在要告诉你了,希望你听了会高兴。

我订婚了。

  爱你们俩,

莎莉

约翰·格里尔之家

11月5日

亲爱的朱蒂:

我和贝齐坐着新买的车回来,车款是通过银行转账支付的,一辆车无疑会给孤儿院的生活平添不少乐趣。我还没回过神,车子就开到了长山路,停在隐泉别墅的门口。大门用铁链牢牢锁住,百叶窗全放了下来,整个宅子显得阴沉沉的,荒凉极了。它似乎一点都不欢迎有人到来,完全不像从前那些好客的午后,亲切地敞开怀抱迎接我。

我们曾一起度过的美妙夏日就这样结束了,真叫人懊恼。我生命的一个段落似乎结束了,不知会发生什么的未来又张牙舞爪地扑过来。我满心希望能将婚礼推迟6个月,可是又担心发了急的高登会疑神疑鬼,同我争论不休。你可不要认为我的心思摇摆不定,其实我已经拿定了主意,只是莫名其妙地希望再多些时间想一想,可距离3月份一天比一天近了。我非常清楚,这是最明智的决定,男女双方门当户对又彼此相爱,这般结合是再幸福不过了。只是,唉呀!我真厌恶生活发生变化,而且还是无休止的变化!有时一天工作下来,我已经困顿至极,根本没有心力去面对这些。

特别是现在你买下了隐泉别墅,每年都会来此避暑,我就更不想离开此地。明年我身在远方时,必定会害上思乡病,昼思夜想,回忆在约翰?格里尔既忙碌又快乐的岁月。你、贝齐、帕西以及我们这位唠叨的“苏格兰人”会在一起愉快地工作,只有我一人身在异乡。有什么能弥补一颗失去了107个孩子的母亲的心呢?

我想小朱蒂在回城的路途中也没有哭闹,她一贯那么恬静。我要送她一份小礼物,有一部分是我亲手做的,不过主要是简做的,可你不知道,还有两排针脚是医生的功劳。“苏格兰人”深藏不露,需要花时间才能慢慢了解他。与这个男人相处10个月之后,我才发现他很会编织,他小时候在苏格兰荒原从一个牧羊老人那里学到了这门手艺。

3天前他来了,还留下来和我一起喝茶聊天,几乎变得和过去一样友善。可是不一会儿,他又变回了你我在夏天看到的那个花岗岩一样的男人。我已经放弃邀他外出的努力。不管怎么说,有个住在疯人院的妻子,我想此人总归会有些消沉。我多么希望他能主动谈及此事,如果心中总有一处挥之不去的阴云,也从不向人吐露,那该有多么痛苦啊。

我知道信里没有一个字会让你开心,可现在是11月间阴冷的傍晚,我的心情极其烦闷。我很怕自己会变得喜怒无常,谁知道高登能否让家庭充满温暖与和睦!要是我不再冷静、乐观,我们的婚姻港湾是否能风平浪静呢。

你真的决定跟杰维斯一起南下吗?我理解你不愿同丈夫分隔千里的痴情(也许我了解得不多),可我还是觉得,有这么小的女儿在身边,去热带实在有点冒险。

孩子们正在走廊里捉迷藏。我也要去和他们玩一会儿,再提笔时也许心情就会开朗了。

一会儿见!

  莎莉

又及:

11月的夜晚冷极了,我们准备把帐篷搬进屋。现在小印第安人备受娇宠,我们发给他们每人双份的毛毯和热水壶。帐篷的功劳很大,现在要把它们都拆掉可不怎么让人开心。这些小野人搬进来以后也许要像加拿大猎人一样处处设置陷阱了。

11月20日

亲爱的朱蒂:

你深切的母爱令人动容,我上一封信并不是在质疑什么。带小朱蒂去热带国家当然很安全,那里是加勒比海环绕的大陆,气候宜人。只要你不把她撂到赤道线上,她一定会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你们的海边别墅周围棕榈摇曳、海风轻拂,后院放着制冰机,跨过海湾就是一位英国医生的家,完全是个养儿育女的天堂。

我之所以提出异议完全是出于一个自私的理由:要是这个冬天你不在的话,我和约翰?格里尔之家都会觉得很寂寞。我真切地体会到:一个投身于开创性事业的丈夫是多么令人着迷,比如说,为热带国家的铁路建设筹资,开发沥青湖、橡胶园和红树林等。我真希望高登会到那些如诗如画的国家去生活,这样我就会对未来多几分期待。与洪都拉斯、尼加拉瓜还有加勒比岛屿相比较之下,华盛顿实在是太无趣了。

我会不无沮丧地挥手作别。

  再见!

  莎莉

11月24日

亲爱的高登:

朱蒂已经返城,下周即将乘船去牙买加,并在那里旅居一些时日,而杰维斯要去沿海地区进行有趣的探险。你不想去南美洲游历一番吗?假如你要做一番浪漫而冒险的事业,我会离开孤儿院,高高兴兴地追随你。你要是穿上白色亚麻的衣服会是多么英俊啊!我无比坚信自己将永远依恋一个穿白衣的男子。

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念朱蒂。她的离开给我的午后留下无法填补的惆怅。你可否尽快抽出一个周末?近来我觉得心情十分低落,但你一露面就会让我振作起来。你可知道,亲爱的高登,我更喜欢你本人活泼泼地出现,而不是叫我在远方思念你。我相信你拥有催眠的魔力。有时你很久都不到我的身边来,魔力就会逐渐减弱,只要你一出现,魔咒又会自动显灵。如今你已经好久没来了,所以,快点来对我催眠吧!

  莎莉

12月2日

亲爱的朱蒂:

你是否还记得,大学时我俩常在一起憧憬未来,而每次我们都会同时向南方眺望吗?梦想竟变成了现实,此时你就在那里,穿梭在那些热带小岛之间!除了那些跟杰维斯有关的时刻,你可曾在某个瞬间感到灵魂一震?当你在拂晓时分走上甲板,发现自己正停泊在金斯敦的海湾,眼前是透蓝的大海、浓绿的棕榈树和细白如银的沙滩。

我忘不了第一次在那个海湾醒来时,仿佛自己化身为大歌剧[1]中的女主角,身处于如梦似幻的舞台布景之中。虽然我去过欧洲四次,却都抵不上七年前在牙买加度过的震撼、陶醉的三个星期,奇异的风景、独特的味道以及新鲜的气息暖洋洋地交织在一起。打那以后,我一直盼着重游故地。每每想到那时,我就对眼前这些千篇一律的饮食失去了胃口,多希望能享用咖喱、玉米卷和芒果啊。真有趣,你曾以为我体内一定掺有克里奥尔人、西班牙人或者其他热带人种的血液,可我其实就是英格兰、爱尔兰和苏格兰冷冰冰的混血。大概这也解释了为何我总是想去南方,因为“棕榈做梦都想化作松树,松树却盼望成为棕榈。”

送你离开后,我回到纽约,心中迫切渴望去旅行。我多想立刻出门,戴着新买的蓝色帽子,穿着崭新的蓝色大衣,手里还捧着一大束紫罗兰。一时之间我甚至在想,要是能自在地游历世界,我会很乐意同可怜的高登道别。我猜你听了这话时必定在想,高登和外面的世界,这两者之间并无冲突啊。但我似乎也不能理解你对丈夫的认识。我认为婚姻是一种美好、合理且司空见惯的制度,是个体的义务,同时也限制了个人自由。不知为什么,一旦你结了婚,生活便失去了刺激感,再也不会有什么浪漫的惊喜守候在街角转弯处了。

说来有些可耻,事实上一个男子无法满足我对爱情和婚姻的全部期待。我向往不同的感觉,这些感觉你却从一个完美的男子身上全都得到了。也许是因为我年轻爱玩乐,要让我安心当个主妇怕是不太容易。

我又在信笔由缰了。回到刚才所说的,我目送你离开后,就坐上渡船回了纽约,一路上空落落的。我们在一起住了3个月,亲密无间,无话不说,如今却要让我对着大海彼端诉说苦闷,怎会不叫人感伤呢。我乘坐小船刚好驶到你的轮船下面,清楚地看到你和杰维斯正倚在栏杆上。我拼命向你挥手,可你没有往我这里看,只是将目光依依不舍地停在伍尔沃斯的那片屋顶上。

我一回到纽约就去百货公司购物。当我推开旋转门时,恰好有人也从里面走出来,竟然是海伦·布鲁克斯!在旋转门那里相遇可够捉弄人的,我要转回去找她,而她也朝我转了回来,我还以为要永远转个不停呢。终于我们还是碰面了,手也握在一起,接下来她就热心地帮我选了15打长筒袜、50顶帽子、200件连衣裤还有毛衣,我俩一路说笑着来到了第五十二大街,在大学女子俱乐部里共进午餐。

我一向很喜欢海伦。虽说她并不怎么引人注目,但是为人沉稳可靠。你记得吗?当初玛德瑞将毕业典礼组委会搞得一团糟,还是海伦接手并且组织得有声有色,令人印象十分深刻。请她来做我的下一任如何?尽管一想到继任者,我就满心嫉妒,可我不能不正视此事啊。

“你上次见到朱蒂·阿博特是什么时候?”海伦开口就问起你。

“一刻钟前,”我说,“她启程去了拉丁美洲,和她的丈夫、女儿一起,还有护士、女仆、男仆,和一只狗。”

“她的丈夫很不错吧?”

“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了。”

“她还爱着他吗?”

“从没见过如此恩爱的一对。”

我惊讶地注意到海伦流露出几分黯淡,这才猛然想起去年夏天玛尔蒂•基恩告诉我们的那些传闻,便匆忙转向不至尴尬的话题,比如孤儿。

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就主动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态度颇为洒脱,语气仿佛是在描述书中的某个人物,而非她的亲身经历。她一直独自住在城里,几乎不与人来往,心情似乎很压抑,如今想要对我一吐为快。可怜的海伦好像把日子过得很糟糕,还没有一个人在这样短的时间内遭遇了这么多事。她一毕业就结婚了,怀上宝宝却又夭折了,和丈夫离婚之后,又和家人闹翻了,于是只身来到城里自食其力。目前她在为一家出版社通读手稿。

在一般人看来,她没有任何离婚的理由,不过是因为婚姻不和睦,两人之间无话可说。假如他是个女人,她同他交谈不会超过半小时;假如她是个男人,那他也只会撂下一句“你好,认识你很高兴”就抬腿离开。这样的两个人却结为了夫妻,蒙眼的爱神难不成随意挑对男女就捏在一起?这太可怕了。

妇女的天职是操持家务,她从小就被灌输了这样的训诫。因此,大学毕业后,她自然一心想找个男人嫁了,此时哈利出现了。家人对他从头到脚审查一番,发现他在各方面都堪称完美——家境优渥、事业有成、道德高尚又仪表堂堂,海伦便爱上了他。她的婚礼豪华隆重,置备的新衣已经塞不进衣橱,还有许多嫁妆。一切都是那么称心如意。

然而随着二人相互了解,他们发现彼此喜欢的书不同,喜欢的笑料不同,朋友圈以及消遣方式全都不同。他既开朗又风趣,喜欢热闹,而她正好相反。起初他们只是感到无聊,然后就是恼怒。她的井井有条惹得他颇不耐烦,他的杂乱无章也让她气得发疯。她会花上一整天把衣橱和抽屉收拾利落,可不出5分钟他就能全部弄乱。他把衣服随处一丢,留给她去收拾,毛巾也随手扔在浴室的地板上,而且从来都不擦浴盆。她呢,反应迟钝又容易发火——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最主要的是,她对他讲的笑话毫无反应。

我想大部分传统的老派人士都会认为,为了这点小事就离婚,简直不可理喻。以前我也这么想,但她将一件件小事列举出来,虽然单看哪一件都无足轻重,然而密密麻麻地堆积成山时,我便同意了海伦的观点,这样的婚姻的确无法再维持下去了。这不是命中注定的姻缘,而是错点了鸳鸯。

最终有一天,他们边吃早餐边商量去哪里避暑,她轻描淡写地说,她要去南部的某个州住一阵子,在那儿找个什么体面的理由就能离婚。几个月以来,他第一次赞成了她的意见。

你想象得出,她那个维多利亚式的守旧家庭是多么震怒。这个家庭自移民美国以来,上下七代都清清白白,族谱上从来没有离婚的污点。他们认为这全都归咎于送她念大学,她就是被那些邪恶的时髦人物蛊惑了,比如爱伦·凯[2]和萧伯纳。

“要是他喝醉了揪我的头发,”海伦哭道,“离婚就说得通,可是我们并没有往对方身上掷东西,大家就觉得我们不该离婚。”

整件事情的可悲之处就在于,她和哈利都能让别人开心,可彼此之间就是合不来。两个不合适的人走在一起,就算举行了世界上最豪华的婚礼,也无法阻止他们分道扬镳。

周六早上

两天前我就想寄走这封信的,但是我还有好多话要告诉你,所以就没有寄出去。

我们正蜷缩在酷寒之中,晚上钻进被窝如同是跌入了冰窖,在四下漆黑寂静中醒来时,才感到暖和了些,却又被厚重的毛毯压得透不过气。我起身掀掉几层毯子,又把枕头拍拍松,心满意足地再次躺下,却忽然想到开着窗的婴儿室里还有14个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婴儿。值夜班的保姆睡得死死的,下一个要被辞退的就是她。想到这里,我又起来为他们重新整理了毛毯,做完这一切,我就睡不着了。我几乎不会失眠,可一失眠就会去思考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当你在黑暗中异常清醒时,大脑竟会变得如此敏锐。

我想到了海伦·布鲁克斯,从头开始审视她的人生轨迹,她的悲惨经历不知为何令我如此感同身受、唏嘘不已,这个令人沮丧的故事的确值得订了婚的女孩深思。我一直在问自己,假如高登和我真正了解了彼此,还会衷肠不改吗?忧虑紧紧抓住我,抽紧了我的心。我要嫁给他的理由除了感情之外没有别的。我没有一点野心,无论是他的地位还是他的财富,我都不在乎。我当然也不是为了不用工作而嫁人,一旦结了婚,我还不得不放弃自己热爱的工作。我的确非常喜欢目前的工作,为每个小宝贝的将来细心谋划,仿佛在建设这个国家的未来。有了这段丰富的经历,我变得善于生活了,相信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变化,我都能应对自如。孤儿院教会了我仁慈和人道,这些都是弥足珍贵的体验。每天我都在接受各种新鲜事物,到了周六的晚上,我回头看看,就不由得对自己上一周的无知感到诧异。

如今我的性情古板得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我开始讨厌改变,讨厌生活的规律被搅乱。过去我常钟情于火山般的激情,而今却流连于高原的风景。这里的一切都令我自在,书桌、壁橱乃至抽屉用起来得心应手。明年不知会有怎样的剧变降临到我头上,一想到这些,我就莫名地感到恐惧!请不要以为我不爱我的未婚夫高登。并不是我对他的爱减少了,而是我对孤儿们的感情愈加深厚了。

几分钟前我在婴儿室看到了医生,他正在一丝不苟地做例行检查,如今阿莱格拉是整个孤儿院里唯一能博他欢心的人。从我身边经过时,他停下来客套地聊了聊突变的天气,随后便说希望我在信里替他问候平莱顿夫人。

这封信太伤感了,没有一个字是你想听的。山上光秃秃的小孤儿院与你那里的棕榈树、橘子林、蜥蜴和狼蛛比起来,一定无聊至极。

祝你开心,别忘了约翰·格里尔,还有

   莎莉。

[1]大歌剧是19世纪上半叶流行于法国的一种严肃歌剧,它追求奢华的舞台效果,在剧中穿插华丽的芭蕾舞场面,采用大合唱和大乐队等宏大场面。(译注)

[2]爱伦·凯:瑞典作家和妇女运动活动家。(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