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个弯,便是吉原花街正门外的那株回头柳,长条垂拂。齿墨沟倒映着三层小楼的灯火,楼上的声声喧哗似伸手可及。此地车马往来不绝,无分昼夜,俨然无限繁荣昌盛。这里便是大音寺前,这地名颇有佛门气息,却是个热闹快活的所在——住在此地的人这样说道。

绕过三岛神社的一隅,看不到什么华厦,只有屋檐歪斜的十户、二十户人家相连的长排屋。这样的地方实在做不动像样的生意。不过,人们却也用纸张剪出古怪的形状,涂上厚厚的白粉,再贴上花花绿绿、煮串串模样的玩意儿,晾在半开的雨窗外,看上去倒是有趣。且非一两户人家如此,家家户户无不清早晾出,黄昏收回,一家大小皆忙于这样活计。

若前去打听:“这是什么?”便会有人回答:“你难道不知?善男信女在冬月酉日这一天拿去本地那间神社上供的便是此物。咱们糊的乃是这熊手竹耙的坯子。”

正月里的门松收起之后,人们便开始糊这熊手,一糊就是一年,真是再正宗不过的小生意人。虽不是主业,自夏季起忙碌起来,手脚皆染得五颜六色,新年穿的衣裳全都指望这些活计了。

人们都道:“既然南无大鸟大明神肯给买熊手的大福大贵,自然也会让咱们糊熊手的一本万利。”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一带连个有钱人的影子也没有。

当地人多在吉原花街讨生活。男人们在小妓馆打杂,临近开门迎客时,忙着拾掇客人存取木屐用的号牌,嗒嗒的声响不绝于耳。黄昏时分,男人披上外褂出门,身后妻子为他打火辟邪,这一别或许便后会无期。只因无妄之灾无处不在:也许是撞上寻仇的凶徒杀红了眼,误吃了乱棍;也许是坏了痴男或怨女强要拉人殉情的算盘,反而引火烧身。这一不当心便会送命的差使,却似游玩行乐去一般,倒也滑稽。

女孩儿们有在大妓楼给花魁做贴身丫头的,有在那顶体面的七间大茶屋中某一间专管接引客人的,提着灯笼,踩着小碎步颠颠奔走,当这一行的小学徒。若遇人问起出师后的打算,无不现出大展鸿图的抱负,令人莞尔。

也有那些三十出头的妇人,形容干净,通身爽利的细纹棉布衣衫,搭配藏蓝布袜,皮底竹屐踢踏作响,行色匆匆。她们多打横抱个包袱,不用问也知道里头装的是针线活计。她们将正对茶屋后门的吊桥墩子踩得通通响,招呼道:“绕过去太远,便从此处递予你罢。”这里的人管她们叫做裁缝娘子。

这一带的风俗与别处不同,女子很少规规矩矩地将腰带在身后打结。她们专爱挑那花样艳丽的带子,只宽宽地缠起。年轻妇人倒也还好,十五六岁小姑娘噙着枚酸浆果子老气横秋地作这种打扮,大约有人见了要掩目罢。因着此地的风气,也是无可奈何。

夜摊的老板娘昨日还是齿墨沟边小妓馆里的妓女阿紫(这花名还有《源氏物语》的典故哩),今天却同本地出了名的混混阿吉生手生脚地摆摊烤起鸡肉串来。看那举止,总是比良家妇人多一些风韵。待折腾得身无分文了,想必仍回去重操旧业罢。

孩童无不受此地风俗薰染。到了秋季,且看九月吉原仁和贺大会时节的大道。小孩子学起时下有名的陪酒相公露八和荣喜来,举手投足,无不模仿得极快极像,足以令孟母心惊。若夸他一句,一夕之间气焰更添七八分。过不多时,他们便会学着恩客们的样子,将遮头的手巾搭在肩膀上,口中哼着轻狂小调。十五岁的少年这般早熟,着实吓人。一不留神,他们便会在学堂的唱歌课上打着拍子唱俚俗小曲《喜冲冲》,运动会上更是要学艺伎唱拉花车时的号子歌哩。教育本来就非易事,这般光景,教师的辛苦更可想而知。

……

这姑娘便是大黑屋的美登利,老家在纪州,唇齿间稍有口音,更添可爱。最紧要的是行事疏爽,十分讨喜。她的荷包沉甸甸的不似寻常孩子,自是沾了她那正当红的姊姊的光。嬷嬷姨娘们为着讨好姊姊,不时塞些钱予她:“一点零花钱,小美拿去买偶人玩罢。”这钱给得毫不拿腔作调,美登利便只当寻常,花钱似撒出去一般。譬如给同班的二十名女学童买一色的皮球,都只算等闲。更有甚者,还曾将惯去的文具铺子里卖不出去的小玩意统统买下,博人开心。如此这般,日日花钱似流水,实在与年纪身份不符。但想到她的日后光景,父母便也睁一只眼闭一眼,并不说一句重话。

妓楼的楼主对她也出奇地宝贝,说起来却既不是养女也不是亲戚。一家三口在姊姊卖身青楼那年,应亲去验身的楼主之邀,打点行装风尘仆仆迁来此地讨生活。其中是否另有缘故,外人不得而知。如今一家子寄住在别邸里照看房子之余,母亲帮妓女们做些针线活,父亲则在一间小妓馆里管帐。

美登利除上学外,也学些曲艺手工,其余时间便随心所欲,半日在姊姊处玩耍,半日去街上游逛。朝夕听在耳里的是丝弦鼓乐,看在眼中的是花团锦簇。想当初她将内衣上戴的紫藤花色扎染衬领戴在夹衣上,走在外面被街坊的姑娘们一口一个“乡下人”地嘲笑,气得足足哭了三日三夜。而如今,只有她去挖苦别人,再无人还嘴、公然刻薄她穿得不体面。

“二十日既是庙会,定要寻些顶好玩的乐子。”伙伴们央道。

“各人皆出些主意,越热闹越好。多少钱都使得,我来出。”美登利一贯地大包大揽,绝无二话,十足是孩子中间的女王,比大人更爽气些。

“滑稽戏如何?借一间铺面来演,可以在马路上看。”一人说道。

“馊主意!还不如置一顶神轿,像蒲田屋里间搁的那种真正的神轿。很沉也没有关系,咱们喊着号子便抬走了。”

头上扎着布巾的男孩话音刚落,女孩们便嚷嚷起来:“那样我们太无趣。只见你们扰攘,美登利也会扫兴。美登利,就拣你喜欢的罢。”众女孩子一副巴不得置庙会不顾、径去常盘座戏院看戏的情状,煞是好玩。

田中屋的正太郎骨碌碌转着灵动的眼珠子道:“幻灯,幻灯怎么样?我那里有一些幻灯片,不够的让美登利买,就摆在文具铺子里。我来放,让后巷的三五郎讲道白。美登利,玩这个可好?”

“诶呀,这个好玩。阿三来讲道白,大伙儿准会笑个不住。若再将那张脸映上去,就更有趣啦。”

众人就此议定。正太郎负责采买不足的东西,挥着汗东奔西跑,甚是卖力。

庙会渐近,就在明日,消息终于传到了后巷。

……

镇日里只听得扬名的都是女子,男子就好比拱垃圾堆的黑斑土狗那根尾巴,全不顶用。在花街做伙计的都是这一带左邻右舍之子,正是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年纪,五人成群,七人成帮。虽无人在腰间别枝尺八箫逞江湖气概,却也是依附某赫赫威名的帮派老大,扎一色的手巾,拎一色的黑柄灯笼,还不会掷色子便先学会调戏坐格子窗里供恩客相看的妓女。他们白日里正经干活儿,傍晚泡过澡,便趿着木屐,穿着便服,满脑子琢磨的都是“看某某屋新来的妓女,活似金杉丝线铺子的女孩儿,鼻梁却要蹋上一倍……”。他们逐间格子窗争抢烟草,索要鼻纸,与妓女打情骂俏,将这看作顶要紧的荣誉。也有清白人家本应继承家业的儿子偏要改行做地头无赖,跑到吉原大门处生事。

且看女子的势力是如何鼎盛!吉原五町[1]繁华无尽,不分春秋。迎来送往的灯笼现下虽不再流行,茶屋里接引客人的女孩儿那皮底竹屐的声音和着歌舞音曲的节拍,煞是热闹。那些笑迷迷乐颠颠的恩客们为着什么而来?红色的衣领,蓬蓬的假髻,衣裾长长的礼服,微微一笑时的嘴角眉梢。若问到底美在哪里,却又形容不出。花魁们在这里有着无上的荣耀,离了此地,怕是无人领会此间的习气。

朝夕生活在这里,白色的衣料底子染上红渍也在情理之中。在美登利眼中,男子无甚可畏,妓女也不是见不得人的营生。昔日在故乡哭送姊姊的情景好似做梦一般,如今她只羡慕姊姊风光盛极,可以奉养父母,哪里知道常踞花魁之位的姊姊心中有无数愁悲。念一种吱吱有声的咒文,可像老鼠往窝里拽东西一样拉来熟客的眷顾;叩着格子窗念的那一种咒文,可使人心想事成;临别那一记娇嗔的捶打,下手轻重亦自有窍门。这些缘故,美登利只听得津津有味,在街上讲吉原行话也不晓得难为情,倒叫人觉得可怜可哀。

眼见她就要满十四岁,抱着人偶、小脸贴上去蹭啊蹭的情状与贵族家的小姐一般无二,不过教养家政这些也就在学堂里学过些须。朝朝暮暮听在耳里的是客人恩爱不恩爱的议论,看在眼里的是赏给下人的衣物还有节日里陈列在妓楼门口的恩客所赠寝具丰富不丰富,给引客茶屋的返礼周全不周全,只觉得铺张才是美事,如有逊色便是寒酸。这个年纪尚无力判断他人和自身的是非,懵懵懂懂只看到眼前的花团锦簇。她那天生不服输的气性恣意纵横,眼界直高到了云端里。

迷离癫狂的大道,睡眼惺忪的小径,清早回家的恩客们走得差不多时,晏起的家家户户开始洒扫,门前留下青海波那鱼鳞纹样的扫帚痕。前街大路上撒过一遍水后,但见走过一拨一拨的人来。这些人栖宿在万年町、山伏町、新谷町一带的落泊地段,但凡会一样本事,便算做江湖艺人。有卖糖果的,玩杂技的,耍木偶的,舞大神乐狮子头的,跳住吉舞和角兵卫狮子舞的。各人皆随性妆扮,有人通身绫罗绸缎、盛装打扮,也有人仅在洗褪色的藏蓝棉服外扎根黑棉缎窄腰带。也有形容端正的女人和男人。既有五人、七人或十人结成大群,也有孤寡瘦翁负着破落三味弦踽踽而行。还有的让五六岁的女孩儿用红色束袖带扎着袖子,边舞边唱“洋面深处现白帆,纪国有船运橘来”。他们的主顾是花街里流连不去的恩客并那些妓女,供人取乐,为人解闷。他们晓得花街有赚不尽的钱,源源奔去,不屑于在花街外的这些地方贪图小钱。就连破衣烂衫、形迹可疑的乞丐也是过门不入。

文具铺子的老板娘看着卖艺女那俏丽的面容在笠帽下若隐若现,煞是撩人,恨声道:“唱得好,弹得也好,偏不在这里唱来听,好不恼人。”美登利从澡堂子回来,正坐在铺子门口看人往人来,便用黄杨鬓梳将散下的额发别起,道:“婶母,我去将那卖艺女唤来。”便三两步跑过去依在那卖艺女身侧,抛过些钱。至于倒底多少钱,任谁问她都笑而不答。卖艺女落落大方地唱了美登利爱听的讲吉原妓女与恩客间情爱的《明乌》,娇俏地道了声千金难买的“还请您下次赏脸”。聚过来的人皆咂舌惊叹美登利的行事不似孩童,看美登利倒多过看那卖艺女。

“我倒想做些常人不做的事,将那些走江湖的拦在这里,让弹三味弦的、吹笛子的、敲太鼓的各显神通,命人唱歌给我听、跳舞给我看。那可多么威风!”美登利曾悄悄说与正太郎听,使正太郎惊道:“我不敢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