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穗子:

写这本日记是为了有一天你能读到它。虽然最近你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但是我猜想在我死后的几年里,有一天你会觉得要是多跟我说两句就好了。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想着要写这本日记,想着有一天这本日记会到你手里——写完之后,我会把它藏在山中家里某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这几年来,我总是一个人留在这个家里直到深秋降临,或许有一天,你会想起我为了你而受苦的身影,你会为了怀念我而来到这里,在这里度过短暂的时光。如果到那时这山里的屋子还跟我活着的时候一样的话该有多好……那样的话,你会像我一样在这里读书织毛衣,同我一样坐在这棵榆树的树荫下,又或是在寒冷的夜里花几个小时在暖炉前发呆。在这段日子里,某天夜里你会不经意地走入二楼的房间,那是我曾经的房间,在房间的一角发现这本悄然躺着的日记。如果会有这样一天,我想你会重新认识我,不仅将我视为你的母亲,而同时是一个有过失的人,并因我是这样一个有着过失的人而愈发爱我。

即便以后会有那么一天,眼下你为何总是躲着我,不和我说话呢?该不会是怕我会说出些互相伤害的话吧,我反倒觉得会说出那样的话来的只能是你。最近家里气氛很凝重,这都是我惹出来的,真是对不住你们兄妹俩。这阴郁的气氛越来越浓重,令我感觉好像会发生无法预测的悲剧,又或者不知不觉悲剧已经降临,毫无痕迹地结束,而我们却一无所察,经过了长久的岁月后,其影响竟变得醒目起来。我不知道是哪一种——然而,恐怕在我们不知不觉间确实有什么发生了。虽然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似乎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我想在这本日记里查明它的真身。

我父亲曾是位有名的实业家,可在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他在事业上经历了一次无可挽回的失败。于是我妈妈为了我的前程,把我送进了当时流行的教会学校。我老听她说“你虽然是个女孩子,也要好好念书,考个好成绩去国外留学吧。”从那个教会学校毕业后不久,我就成了这三村家的人。或许是因为老想着自己一定得去国外,结果我幼小的心灵反而越发感到恐惧,最后出国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而当时这三村家的叔父是个颇逍遥的人,尤其是到了晚年迷上了古玩,搞得家里倾家荡产。你父亲和我当年为了重振家业可吃了不少苦,我们俩在二三十岁的时候忙得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后来生活总算好了起来,心想这下能好好歇歇了,可你父亲却累倒了。那时候你哥哥征雄十八岁,你才十五岁。

实际上,在那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你父亲会先我而去。年轻的时候,我总说要是我先死了,你父亲该有多寂寞啊。可到头来却剩下了体弱多病的我和你们两个年幼的孩子。刚开始的时候,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段时间里我感到寂寞步步逼近,我感到自己像是被抛弃在一座弃城之中。这意想不到的变故带来的切肤之痛,使得涉世未深的我感到人生虚幻无常。你父亲在临死前对我说:“只要活着,总还有希望的。”这句话在当时的我看来徒然空虚无力。

你父亲在生前每每到了夏天,总是让我和你们两个孩子去上总的海边,自己却说要照顾生意留在家里。要是能有一个星期的休假,他就会一个人去信浓,他最喜欢山了。他倒也不是去登山,只是爱在山脚下开车兜风。而那时我常去海边,所以非常喜欢海。然而在你父亲去世的那年夏天,我却突然恋上了山。对小孩子来说大概会觉得无聊吧,可我真想在寂静的山里,不见任何人,一个人过一个夏天。我记得以前你父亲老是夸浅间山脚的O村,那个村子早年曾是个有名的驿站,后来有了铁路,一下子就衰败了,如今只有二三十户人家。他口中的这个O村,竟不可思议地吸引了我。他第一次去那村里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原先经常去的是K村,同样是位于浅间山脚的村子,有外国传教士住在那里。有一年夏天他在K村的时候,突然发了泥石流,K村一带整个被水给淹了。他就跟在K村避暑的外国传教士一起去了二里地外的O村避难,于是在那座曾经繁华如今荒寂的村子里安顿了下来,在那个舒适的小村子里住了一段日子,还发现了从村子里能眺望到远近山中至美的景致。之后他突然间就病了。从第二年开始,他几乎每一年的夏天都要去O村。那之后的几年里,O村里渐渐盖起了别墅。“大概有人跟我一样,因为泥石流去那里避难结果喜欢上了那地方吧。”他当时笑着这样跟我说。可是那地方毕竟寂寥又不方便,两三年后,有不少别墅就没人住了——我当时想着,要是能买下一栋来,按自己的喜好装修好,忍耐下那里的些许不便,也够我们几个住的,于是我便托人打听可有适合的房子。

就这样,我买下了一块地皮,那里有几棵高大的榆树,还有间杉树皮屋顶的小屋子。大概有五六百坪。虽然风吹雨打的难免有些损伤,但那间屋子还是挺新的,住在里面比预想中更舒服。我本来担心小孩子在那里会觉得无聊,可你们看山里所有的东西都觉得新鲜,又摘花又捉虫,像大人一样玩得很高兴。山雾中黄莺与山鸠不知疲倦地歌唱着,还有不知名的鸟儿歌声是如此美妙,听得我都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鸟儿能有这样的歌喉。在小溪边吃着桑叶的小羊崽见了我们也来同我们亲近。看着你们和小羊玩耍的画面,我心中涌起了一股情感,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别的什么。然而那种近似悲伤的情感,对于当时的我而言不如说是愉快的,因为如果没有了它,我的生活将堕入无尽的空虚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