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响起了斯泰恩低沉浑厚的声音:
“过来,杰克,快跟上,小狗崽!你的主人在这呢!”
小猎犬发出一声响亮欢快的吠声,疯狂飞跑下楼梯,还因为跌跌撞撞的步子打了个趔趄。
“噢,又是斯泰恩的声音!”奥蒂莉一边恨恨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一边把手中的小说一连翻了好几页。夏尔·波夫不出声地瞥了她一眼,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妈妈的举止总是让他觉得既可爱又可笑。吃了晚饭,他正和妈妈坐在一起,呷着咖啡,准备一会儿去见埃莉。
斯泰恩带着杰克出去了。夜晚的寂静开始降临在小小的房子里,在这个冷冰冰的、毫无家味可言的客厅里,只有煤气炉还在嘶嘶作响。夏尔·波夫低头看着他脚上的靴子尖,心里赞叹着它们是多么地合脚。
“斯泰恩去哪儿了?”妈妈有点不自在地咕哝道。
“遛狗去了。”夏尔·波夫说道。
家里人都把夏尔唤作“洛”[1];他的声音听上去那么轻柔,令人心安。
“一定是去找他的情人了!”奥蒂莉咆哮道。
洛无奈地挥挥手:“得了,妈妈,消消气,别老是胡思乱想。我一会儿去找埃莉,现在我就想轻轻松松地陪您坐一会儿。斯泰恩毕竟是您的丈夫,您不能总和他拌嘴,也别总是唠叨惦记那些事儿。瞧,刚才您简直变成一个愤怒的‘小气球’了。如果您总像那样大发脾气,是会长皱纹的。”
“我已经是一个老女人了。”
“但是您的皮肤仍然柔软年轻啊。”
奥蒂莉笑了。接着,洛站了起来。
“好啦,”他说,“给我一个吻吧……嗯?不愿意?一定要等我来吻您吗,您这个怒气冲冲的‘小妈咪’?……我们刚才聊了什么呀?什么要紧事儿都没有。至少,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也永远无法搞清楚。不过,这也是常事……哎,面对我的怒气冲冲的‘小妈咪’,我现在怎么已经可做到如此淡定了呢?”
“想想你父亲过去是怎么保持心平气和的吧!”
洛的脸上又露出了刚才那样的一丝笑意,他没有回答。这时,斯泰恩·德韦尔特夫人气消了大半,又开始看书,她捧着那本书的样子,简直就像个小女孩。虽然已到花甲之年,但是,她那双蔚蓝色的眼睛,却仍如孩童一般,闪耀着柔和美丽的光彩,温婉而又纯洁;她尖细的娃娃音,听起来像是个淘气的孩子。现在,端坐在椅子里的小小的她,正在一边专注地看书,一边让自己恢复平静——在接受了洛那沉静的话语和令人宽慰的吻之后。
炉火正嘶嘶地烧着。洛喝完咖啡,又低头去看脚上的靴子,心想:自己怎么就要结婚了?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该要结婚的人——他还年纪轻轻呢,38岁,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写作带给他可观的收入,令他有资本大手大脚花钱,而不用去遵从埃莉从他的祖父塔克马身上学来的“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无论如何,他都觉得自己还没到该结婚的时候。那种自由自在、我行我素、随时随地娱乐的权利,一直是他的最爱。然而结婚,则意味着要为一个女人放弃自我,从此束手缚脚。除此之外,他并非狂热地爱着埃莉,只是觉得她是一个智慧又优雅的小家伙罢了,况且,他也绝对不是为了得到埃莉将从祖父塔克马那里继承的遗产。那么,为什么要结婚呢?他问自己,就像在他求婚后的那个星期里,每天都要问自己的一样。
“妈妈,您能不能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向埃莉求婚?“
奥蒂莉抬起头。虽然她早已习惯了洛的这些稀奇古怪又让人忍俊不禁的问题,并且每回都会尽其所能地学着洛,用那种玩世不恭的语调回应他,但是这次,她却醋意大发,就像心里扎进了一根刺,她感到一阵切肤的疼痛。
“你为什么要向埃莉求婚?我可不知道。人们常常做一些他们自己也不明就里的事。”
她的声音轻柔而忧伤,比起刚才那种调皮的娃娃音,显得有些阴沉。难道她还算不上一无所有吗?洛可以留下吗?因为他要跟埃莉结婚了,我就必须与他分别?正如过去的她,不得不与一个个离开的人和事告别?
“您的答案可真严肃,妈妈!那可不像您的风格哦。”
“难道我就不能偶尔严肃一点儿吗?”
“为什么最近您总是愁眉苦脸,还爱发脾气呢?是因为我要结婚了吗?”
“也许吧。”
“可是您是喜欢埃莉的呀……”
“没错,她人很好。”
“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还住在一起。埃莉也喜欢您,妈妈。而且,我也跟斯泰恩谈起过这件事。”
洛称呼他的继父——应该是他的第二任继父——斯泰恩的时候,从来不加任何称谓,虽然当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是叫他的第一任继父“查威利先生”的。奥蒂莉一共结过三次婚。
“这房子太小,”奥蒂莉说,“更何况你马上就会组建一个新家庭。”
不过与此同时,她又想:“如果我们还住在一起,我就不会彻底失去洛;但是,我将永远也没法和我的儿媳合得来,尤其是他们有了孩子以后。”
“新家庭?”洛口中重复道。
“孩子。”
“孩子?”
“反正以前的人们都是结了婚就会生孩子的。”
“咱们家族香火旺盛,我应该不用这么着急要孩子吧。”
“那么,当你不在你妻子身边的时候,如果连一个可以陪伴她的孩子都没有,她还剩什么呢?没错,你们都是头脑聪明的人,我只是一个笨女人罢了,对我来说,孩子向来是我很大的心理安慰……”
“是当您可以把他们宠坏的时候吧。”
“这种责备的话可不该是你冲我说的!”
“我并没有责备您的意思。”
“至于一起住的事,洛,”妈妈抬起了她那蔚蓝色的纯真的眼眸,以一种孩童般的声音有些忧伤地劝慰道,“如果埃莉愿意,并且保证她会遵从我们这儿的生活方式,我自然是乐意的。没有你,我一定会非常孤单。但是,只要是她有一点不情愿,我很可能就会到英格兰去,因为我的俩儿子在那儿,而且,玛丽今年也要从东印度回来了。”
洛眉头紧锁,把手抬起来,放在他那梳理得整整齐齐的中分上。
“或者……我也可能去趟尼斯,看看奥蒂莉[2]。”
“不行,妈妈,那可不行!”洛说,他几乎要发脾气了。
“为什么不行?”斯泰恩·德韦尔特夫人提高她的声调喊道,“她难道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吗?”
“是没错,”洛承认道,很快又恢复了镇定,“但是……”
“那还但是什么?她可的的确确是我的亲骨肉!”
“但是你去找奥蒂莉是非常不明智的。”
“为什么这么说?就算我们时不时地会吵上一架……”
“不不不,这个想法不可行,你和她合不来的。如果你要去找奥蒂莉,这婚我不结也罢。还有,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斯泰恩对此肯定也有意见。”
“我真的很喜欢尼斯,”她说道,她那娃娃音现在听上去甚至有些哀怨了。“那里的冬天可真是令人愉快……不过可能我去那里的话……是有点不方便……因为奥蒂莉的举止太古怪了。如果可以选择,我更愿意和你住在一起,洛——当然,要埃莉也愿意——或许,我们可以搬到一所大一点的房子里住。你觉得我们能住得起那样的房子吗?反正我是不会和斯泰恩单独住在一起的。没错,就是这样了,我们就这么定吧。”
“我亲爱的妈妈……”
洛的声音听上去充满了怜惜。妈妈说完决定的最后一个词,她那蓝蓝的孩子般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泪光闪闪的样子给她本来顽童一样的神情平添了一层忧伤。突然,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重新拿起书,假装安静地阅读起上面的内容。虽然有时候,她会为一些事情妥协,但是,始终有一种倔强深藏在她的性格里,这是顽皮的、宠坏了的孩子常有的脾气——他们默默地认定想做的事,然后一声不吭地坚持着。洛笑嘻嘻地捧着他的咖啡杯,仔细打量她的母亲——这次不带感情,只是坐着细细打量她。没错,她以前一定是个美人,正如他的那些舅舅们常说的那样,像“一个娇小的洋娃娃”。如今她已年过花甲,不再去刻意打扮,却依然像洋娃娃那样美丽动人:虽然上了年纪的女人都会有或深或浅的皱纹,但是她的前额和面颊一直到太阳穴附近的肌肤却依旧白皙无瑕、吹弹可破;虽然秀发早已经灰白,但是年轻时数一数二的姿色和一头柔软的卷发,有时候让她看起来风韵犹存;虽然头发只是随便的向上一卷,盘在脑后,但在她的鬓角和脖颈旁边,你还能看到孩子气的小自来卷。她那娇小的身材几乎和小姑娘没有分别,她的手纤细可爱——事实上,她整个人就是可爱的化身,特别是那一双天真的蓝眼睛。洛微笑地注视着他的母亲,仿佛看遍母亲错综复杂的情感世界和她爱恨交织的似水年华,但这些并未给她留下太多沧桑的刻痕。不管怎么说,他的妈妈经历了很多很多:她的三任丈夫,她曾经爱过的这三个人,现在无一例外,都令她恨之入骨。没错,以前的她,就像是一只惹人喜爱的花蝴蝶,但却只是一只无暇思考的花蝴蝶,仅仅是她的天性使然。她曾经轰轰烈烈地爱过,但纵然是刻骨铭心的爱情,也不曾让她的人生,或使她自己发生任何改变。她依旧用顽固的态度和所有事情对抗,花钱大手大脚,从不愿费点功夫把房子收拾得舒适一点儿,也从不在穿衣打扮上花费太多的时间,因为她天生就对着意追求来的优雅舒适不屑一顾,而是骄傲地认为她的吸引力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不必借助周围任何装饰性的手段——洛觉得这座房子里称得上是布置舒适的只有他的房间,而妈妈的日常装束简直是世间罕有。热衷阅读的妈妈,爱看法国现代小说,虽然并不是总能理解书的意思。经历过爱恨情仇的她,依然对生活中的很多事保持着天真无邪的状态,而对真正深邃的情感体验,她完全无法了解。所以,洛常常可以看到,妈妈在阅读时会流露出小小的吃惊和不解,眼里显现出单纯的孩童般的困惑,只是,她从来不敢去问一问洛……
洛再次站了起来,他今天晚上还要去找埃莉呢。他吻了一下妈妈,嘴角一直挂着一丝安静的微笑,他觉得妈妈有些好笑。
“你以前从来不是每晚都出门的。”妈妈带着埋怨的语气说。她又感到了扎在心里的那根尖刺带来一阵痛楚。
“可我现在恋爱了呀,”洛平静地说,“而且,还订了婚。一个小伙子得去看他的女朋友,不是吗?对了,您可不可以再好好想想我问您的问题,我到底为什么要向埃莉求婚……还有,今晚我就不陪您了,您一个人没有问题吧?”
“我以后可是要经常这样度过了呢!”
妈妈又假装沉浸在它的法国小说里。但是,洛一离开房间,她就把书放下了,茫然地打量着四周,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女佣把端茶水盘和茶壶端进来时,她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眼神越过书本,呆呆地凝视前方。水壶开始唱起了歌,咕嘟咕嘟冒着泡。窗外,盛夏的炎热已经褪去,第一阵冷风伴随着它惯有的悲鸣声席卷而来。奥蒂莉感到自己像被遗弃了,哦,她已所剩无几!这就是她,这就是现在的她,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女人!她的生命里还剩下什么呢?这么说有点儿奇怪,她的三个丈夫倒都还活得好好的:前几天,洛刚带埃莉去布鲁塞尔见了他的父亲;查威利也在伦敦生活得挺愉快——谈到这几个人,她当年还是最爱查威利。她那三个在英格兰出世的孩子现在依然住在那儿,比起荷兰,他们对英格兰更有归属感。女儿奥蒂莉住在尼斯,性格新奇乖僻,家里人对她的流言蜚语不少。然而现在,她连洛也快要失去了。洛虽然常常出国,但是他们一直相处融洽。他在海牙几乎没有朋友,也从不去维特俱乐部[3]。可是现在,他却要结婚了,他再也不是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了——他得有38岁了吧?为了让自己现在有点儿事做,她开始在同样孤独的茶水盘和冒着泡的茶壶旁边,用她那纤细的手指算起孩子们的年龄。奥蒂莉,洛的姐姐,是她第一个孩子,41岁——老天呐,她都这么老了!她把那几个住在英格兰的孩子唤作“我那三个英格兰娃”:玛丽,35岁;约翰,32岁;连她最帅的休都30岁了——老天爷哟,他们都这么大了!就在她忙着计算年龄给自己找乐子时,她估算了一下,她的老母亲都快要……看看……唔,没错,她就快97岁了。埃莉的祖父塔克马老先生,也不过比她年轻一两岁。说到塔克马老先生,她记起老先生对她总是出奇得好,仿佛人们以前的那些闲言碎语是真的似的——从前,人们还热衷于在家族里找乐子。真是奇怪,这两个老人几乎天天见面。热爱户外、精神矍铄的塔克马伯伯,总能找到莫利斯码头和拿骚码头之间最近的路,以他这个年纪少有的充沛活力走过弯弯的古老石拱桥[4]。没错,接下来是巴黎的泰蕾兹姐姐,比她年长8岁;然后是她的哥哥们:达恩,住在东印度[5],70岁;哈罗德,73岁;安东,75岁。还有斯蒂芬妮,快77岁了,她是家中唯一一个姓德拉德的人,因为母亲跟第一任丈夫只生了她一个孩子。自己,奥蒂莉,是母亲最小的孩子。她觉得其他的兄弟姐妹们都已经上了年纪,而实际上,她自己也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了。相比而言,他们都在变老,只不过年龄不同罢了,但是作为同辈中最小的一个,她心里总觉得:我可比他们年轻多了。每当斯蒂芬妮开始絮叨“到了我们这个年纪……”时,她必会偷偷笑出来。
为什么要笑?因为 斯蒂芬妮都快77岁了!60岁和77岁之间,毕竟还是有差距的呀!她耸了耸肩,这很重要吗?毕竟他们的青春都已逝去多年。现在的她,是个一头白发的老太婆。前半生的所做所为是有代价的,尽管斯泰恩仍陪伴在侧,她的孤独感还是与日俱增。说曹操,曹操到——斯泰恩回来了。他每天晚上到底是去哪里鬼混了?她听到走廊里传来小猎犬的叫声,还有她丈夫那低沉浑厚的声音:
“快点儿,杰克!嘘,轻点儿,杰克!”
天哪,又是这个声音——她有多讨厌这个声音啊!现在她还拥有谁,身边剩下谁呢?她有五个孩子,只有洛还在身边,他过去常常出国便罢了,现在就要结婚了!老天,她简直打翻了醋坛子!女儿奥蒂莉呢,现在几乎都见不着她,她从不关心她的母亲会怎样想,她现在已经小有名气,会去音乐会上唱歌,虽然她天生一副好嗓音,不过举止不合群——用斯蒂芬妮的话说,她是个在社会上“迷失的人”;玛丽已经出嫁,住在东印度;而她那两个英格兰娃,还生活在伦敦。哦,有的时候,她是多么地想念她那远在伦敦的儿子休啊!除了亲爱的洛,她的那些孩子们,哪一个给过她哪怕一丁点儿帮助或者是慰藉?现在洛也要娶妻生子了,他还问以后会最想念他的妈妈,到底自己为什么要结婚?当然了,这其实只是他的玩笑话,不过某程度上讲,他也可能是认真的。人真的可以无所不知吗?在被冲昏头脑的时候,他们真的能想明白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情吗?她有过三段婚姻……或许,女儿奥蒂莉的不婚选择,到最后反而是对的?不不不,除了自我,还有世俗,还有社会舆论,尽管近些年这二者已不再关注家庭,可是他们依旧存在,只要你还不希望别人把你当作彻头彻尾的异类,就不能像奥蒂莉那样做。这就是为什么她——妈妈——要结婚,还结了三次。或许她就不该结婚——那样的话,无论对那群人还是那些事,都有好处……往事已成云烟,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有过。不过它们确实曾经存在,当他们逝去时,留下的只有一串串忧伤的灵魂和鬼影。没错,虽然平日里她对于思考这件事是能省则省,但是今天晚上,她带着这种严肃认真的态度要去想明白。思考能有什么用?在她的人生中也曾经花时间去思考,但从来都不是为了解决什么现实问题;一旦她被动地屈从于本能的召唤,事情还是会恶化。如果你的人生轨迹,早已被流淌在血液中的某些比你自己还要强大的东西控制,那么求生欲本身又有什么用呢?
奥蒂莉放弃了思考,继续看她的法国小说去了,因为斯泰恩进屋了,杰克在他面前跳来跳去。任何一个在一分钟之前见过奥蒂莉的人都会发现,自从她丈夫了屋,她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丰满的脸颊紧张地收缩着,鼻子和嘴唇周围的皱纹扎得更深了,小巧挺拔的鼻梁更显得突兀,还因为生气皱着眉头。她的手指一边用发卡胡乱地拨弄小说的书页,一边颤抖着,现在,那一页已经被扯得歪歪斜斜的了。她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弓起后背,一言不发,却将茶水泼了出去。
“喂!”奥蒂莉招呼小狗。
还好,小狗跑了过来,奥蒂莉心不在焉地在它头顶拍了两下。那只小猎犬呢,最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吠声后,开始围着自己转圈儿,然后停了下来,舒舒服服地蜷在奥蒂莉的裙下,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斯泰恩坐在她对面喝茶,他们和普通夫妻不同,因为妈妈确实是60岁的人了,而斯泰恩还年轻着呢——他是个英俊高大的男人,宽阔的双肩和一张健康黝黑的脸庞显出户外运动给他带来的强壮体魄,不管是静是动,始终沉静淡然。多年以前,他曾怀着一种骄傲的心情决定将他的人生献给这个比他年老很多的女人,但后来,这场婚姻使他对生活变得冷漠,停止了对未来的期盼和渴望。虚度的年华将永远随风而逝,往事不可追。那时他还是骑兵队伍里的一名军官,他会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他可以玩射击,想喝个痛快时他可以不醉不休,而且他还有一大帮老朋友……但结婚之后,他只剩下这间小屋和这个苍老的女人:因为这已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他也接受了它们。她有时爱发脾气,性格又固执,所以表面上,他尽其所能按她的意愿行事,而正是这种冷静和倔强,让他成了她无声的对手。洛虽然有点儿软弱又缺乏男子气概,有时候还会做出出人意料的事情,却是他的主要“盟友”,斯泰恩还是非常喜欢他的。他很乐意洛和他们住在一起,还把这所房子里最好的房间给了洛,让他好好工作。接下来——至于其他的,却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先把它们都抛在脑后吧,虽然他一头浓密的黑发在慢慢变白,但他还年轻呢!他本是为了荣耀而结婚,但是他的妻子太老了,她实在是太老了……这件事其实非常可笑,只要他还身体强壮,感觉不错,他是一个从来不会为生活而苦恼的人,但是,哪怕一丁点冷漠就可以击垮一切。正是他的这种冷漠,激怒了他的妻子,只要他一进屋,她就会警惕得像一只猫。现在,他一言不发地坐下来开始喝茶,翻阅自己带来的报纸。在这个小小的客厅里,煤气炉嘶嘶地燃烧着,冷风拍打着窗格。小猎犬时不时地会在梦里打鼾,在女主人的裙裾发出咕咕噜噜的声响。
“喂喂!”她说。
接下来,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一个坐着看她的书,一个看他的晚报。因为男人传统的忠诚观和廉耻心,让一纸婚约将两人紧紧捆绑在一起,但这两人,在二十多年前也曾彼此深深地相爱,郎有情妹有意。那时斯泰恩刚到而立之年,还是个英俊潇洒的中尉,他遇到了查威利太太——他那时还不知道她的年龄。话说回来,当他第一眼看到这个绝世美人的时候,年龄的差异已然成为浮云,他感到欲火焚身,心里想道:
“那个女人必将是我的女人!”那个时候,奥蒂莉虽然已是一个40岁的女人,还是以闭月羞花的美貌闻名,人们都叫她美丽的“莉切”[6]。她身材娇小,却拥有着完美的曲线和迷人的面容:漂亮的喉咙线条和点缀着几点金黄雀斑的洁白的双乳,幼嫩迷人;蔚蓝色的纯洁的双眸和美丽柔软的卷发,让人心动;她那女人味和少女的懵懂交融的样子,好似为爱而生,仿佛她的存在就是为了激起每一个男人心底的渴望。
当斯泰恩第一次在海牙一间混合了荷兰和东印度双重元素的超现代风格客厅里见到她时,奥蒂莉已经嫁给了她那有着一半英国血统的的第二任丈夫查威利——那家伙据说当时已经在东印度赚到了不少钱。他当时知道,这位查威利夫人已经有三个孩子,而且都不小了:一个15岁的女孩和两个稍微年幼一点儿的男孩。但是这个已经彻底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骑兵,却拒绝相信,她其实在为同查威利在一起而跟第一任丈夫波夫离婚前,还有两个孩子呢——一个正在列日皇家音乐学院上学的女儿和一个18岁大的儿子!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妈?是的,因为她很年轻的时候就在东印度结婚了,现在依旧是漂亮的莉切。可是,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那个女人难道有40岁了?或许,这位年轻的军官也曾犹豫过,或者至少他试过再考虑一下,毕竟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查威利夫人的另一面;但是,每当他注视着她的眼睛,看到她眼中对自己表现出同样的渴望时——他便会忘记一切。毕竟,为什么要生生剔除掉这片刻的快乐?与这个仍旧风姿绰约、撩动人心的女人展开一段短暂的爱情会是怎样的呢?可能是虚荣般的欢欣狂喜——一周或者,一个月,再或者是几个月;之后,两人可能就分道扬镳了吧……
这些就是他那时的想法,可现在,他却坐在这儿——因为,那个急于摆脱奥蒂莉的暴发户查威利,巧妙地利用了他和奥蒂莉之间的事儿制造丑闻,然后在一番表演出来的痛苦挣扎之后,坚持与奥蒂莉离婚;因为,几乎所有海牙人都在谈论奥蒂莉和她的小情人幽会之类的闲话;还因为,斯泰恩毕竟是一个实在的小伙儿——所以呢,他现在,依然和那个已经苍老的女人相对而坐。两人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喝着茶。女佣取走了茶水盘,杰克仍然哼着梦中的呓语。风在窗外怒号。奥蒂莉飞快地翻动着书页,斯泰恩翻来覆去地看报纸上面刊登的中国东北战地新闻和无聊的广告。虽然他们是夫妻,但是这间屋子依然如往日一样,丝毫没有人情味和一个家的样子。玻璃罩子下面的钟表,滴答滴答地走着。他们的客厅,就像是一个临时候车室一般;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两个坐等在候车室中的陌生人,在他们生命里的很多事都已逝去之后,就这样坐着等待……可是,在等待什么呢?莫非,是那步履缓慢但终将到来的生命的尾声?
斯泰恩调整了一下自己,逼着自己再去浏览一遍那些无聊的广告。但他的妻子,却突然合上了书,有点儿突兀地说:
“弗朗斯!”
“嗯?”
“我刚刚同洛谈过了。”
“嗯……?”
“你会反对他和埃莉继续跟我们住吗?”
“哦,当然不了,完全同意。”
可是,斯泰恩这种平静的许可反而激怒了他的妻子,她反驳道(或许这种反驳和她自己的意愿恰恰相反):
“是,但事情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
“这房子太小。”
“我们可以搬家。”
“一间大点儿的房子肯定会很贵,你有那么多钱吗?”
“唔……我想,如果算上洛挣的和埃莉的津贴的话呢……”
“不行,大房子还是太贵了。”
“那,我们还住在这儿好了……”
“这间房子太小。”
“那就没办法了。”
奥蒂莉生气地站了起来,说道:
“是,你当然没办法了!你什么事都没法儿做,全是因为那该死的钱。但你给我听着!洛结婚以后,我绝对不会再……再……”
她一生气就结巴。
“嗯?不会再什么?”
“不……不会再和你住在一起!我要到尼斯找奥蒂莉去!”
“没问题,那你去吧。”
他平静地说了这句话,流露出完全漠不关心的态度,又重新拿起他的报纸,但是,这一举动已经足够能让神经敏感的奥蒂莉突然陷入抽泣了。“你现在一丁点都不在乎我了,再也不在乎我了!”斯泰恩耸了耸肩,走出房间,上了楼。小狗跳到他的前面,叫个不停。
现在,只剩下奥蒂莉一人孤零零地留在房间里。她停止了抽泣,年龄的增长除了带给她与日俱增的暴脾气,别无其他,只是带来愈演愈烈的孤独感罢了。她还是像个孩子一样任性。既然如此,不断老去的现实对她来说,又有何意义?此时此刻,她就在这间冷冰冰的房间里坐着,已然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女人了,而她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已逝去。如果她的洛能留下来陪她多好啊!那是她的洛,她的沙里奥,她的小男孩!而现在,她对洛和埃莉一度压抑住的醋意愈演愈烈!还加上了她对斯泰恩的恨意,仅仅是他一言不发地进屋这个行为就能把她惹怒!然而,她依然吃他的醋,就像她为每一个爱过她的男人吃醋一样。噢!想一想吧,他之所以不再对她说一句甜言蜜语,之所以不再在她的前额上留下爱的亲吻,之所以开始对她漠不关心,就是因为她老了!她嫉妒埃莉,是因为她抢走了洛;而她同样嫉妒洛,是因为她的斯泰恩现在给洛的关心比给她的还多!岁月真是残酷,它缓慢又无情地夺走了她的一切!美好的时光都已成为往事,那些充满了甜蜜的爱情、纵情的欢笑和温柔缠绵的时光都已不在,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为往事!就连那条狗都要抢走她的斯泰恩——连畜生都无法对她友好些!洛为什么突然要结婚呢?她觉得自己被遗弃了。斯泰恩出去了,刚才挤出来的眼泪现在已变得毫无必要,于是,她停下来,让自己深深地陷入椅子里,变为静静的啜泣——而这一次 ,她真的哭了,因为自己的孤立无援,因为自己不再有人爱。她那依旧纯真美丽的眼里充满泪水,往事在眼前一幕幕回放:那时,她还是漂亮的莉切,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一切都是愉快的、美好的、缠绵的,生活里处处充满欢声笑语,还有一波又一波的柔情蜜意。因为那时的她那么美丽动人、光芒四射,浑身散发着令人难以抵御的吸引力,拥有充满感染力的笑声和鼓舞人心的古怪小念头。是的,这一切都曾是让人嫉妒的资本,但是现在,她却成了嫉妒别人的那种人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男人都只会把他们的宠爱和仰慕留给漂亮女人!她流着眼泪,无奈地笑了。回忆如流水般环绕着她,轻得像天边美丽的流云。啊,那些对她数不尽的殷勤奉承都跑到哪儿去了!如今,曾经围绕在侧的男人们,要么已经死去了,要么也都是风烛残年,只有她的三个丈夫还好好地活着,而斯泰恩还年轻着呢!是的,他太年轻了,如果他不这么年轻的话,或许她对他还是有魅力的,或许他们现在仍然对彼此很好,纵使青春的热度已逝,他们还能一起享受当老伴儿的那种快乐。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助地坐在沙发上,眼中噙着泪水,像一个曾经顽皮淘气的孩子那样不知所措。现在,她还能再做什么呢?只能安静地上床睡觉去,到她那间孤独的屋子——她那老妇人的房间,躺在她那张孤独的床上——然后,等待第二天清晨来临,日复一日地捱过这灰暗的老年生活!啊,她为什么不在还年纪轻轻的时候就了此残生呢!
她摁了一下响铃,让女佣锁上大门,这样的小细节恰恰体现出了她日日重复着同样生活的悲凉,因为她这些小习惯好像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之后她走上了楼梯。这个房子真的是太小了,下层只有一间套房,上层呢,除了她和洛的房间,只有一个小梳妆室;而斯泰恩睡在阁楼的吊床上——毫无疑问,他想离她的妻子远一点儿。睡前更衣的时候,她想,埃莉要是愿意将就一下,继续住在一起的事儿还真有可能。她可以把她那间有着三个窗户的大主卧让给洛和埃莉,而她呢,噢,可以去洛现在住着的小房间,她有什么可在乎什么呢?要是洛他们不急着要孩子的话就好了!哦,要是她根本就不会失去她的洛就好了!他还问她,自己为什么会向埃莉求婚?虽然他那半是调侃的语气和平时没两样,但是这个问题一丁点儿都不好笑!她很庆幸自己当时回答得很平静,压抑住了自己的怒火。天啊,那是多么切肤的痛苦,深深地刺到心尖,因为她儿子的爱情、渴慕,甚至是爱抚和拥抱都将系于他人!她悲伤而自怜地爬上了床。整个屋子空空荡荡,没一点儿家的温馨。这个卧室的女主人,不修边幅,疏于整理,因为,她最大的快乐只来源于她曾经爱过的男人们带给她的亲吻与爱慕,以及他们与她之间常常隐秘而火热的电流。因为这个,她将自己为人妻、为人母的生活抛到脑后,甚至忘记自己是一个女人,忘记自己的理智——因为她不在乎,她鄙视做别人生活的附属品,只享受着自己的无穷的吸引力带来的一切。她天生就无法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哦,现在她只能孤单终老!她躺在冰冷的床上,今晚连洛会从隔壁的房间过来给她一个晚安吻的安慰都不能指望了。还记得洛那落在她额头上的长久的吻是多么的轻柔而充满了爱意啊!这些时候,他总会坐在她的床边,在她睡觉之前,再陪她聊会儿天。有时,他温柔的手掌还会摸摸她的脸颊,说:
“妈妈,您的皮肤好柔嫩啊!”
而现在,当他晚上回家的时候,会觉得她已经睡着,所以就直接回房睡觉了。她叹了口气,感到如此孤独。除了洛的屋子,奥蒂莉现在能听到整个房子里面的动静:斯泰恩的阁楼上不时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而女佣正要回房睡觉。她静静地躺在自己的孤零零的床上,听着这一切,她听到房门开开合合的声音,鞋子脱到门外的声音,水池中的水被放空了的声音。现在,房子里静下来了,她有点幸灾乐祸地想,自己总挑年老的女佣真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为斯泰恩永远也没法子对她们想入非非。晚上的房间真的好静,虽然现在,还不到十一点钟。
……
咦?刚才她睡着了没?怎么突然间醒了?谁在楼梯上弄出吱吱嘎嘎的动静?是洛回来了吗?还是斯泰恩又要偷偷溜出去?到底是谁?是洛还是斯泰恩?她的心在嗓子眼砰砰直跳。在意识到自己行为之前,她已经快步下床打开了房门,看到了楼梯走廊里一根火柴闪烁出的微光……
“是你吗,洛?”
“不,是我。”
“弗朗斯,是你?”
“是我,怎么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愤怒,因为竟然被她给听到了。
“你干什么呢?”
“我正要出门。”
“这么晚了还出去?”
“是的,我睡不着,我要出去走走。”
“你非要在这么晚的时候出去?”
“是。”
“弗朗斯,你背叛了我!”
“哼,胡说八道!背叛了你?赶紧睡觉去吧!”
“弗朗斯,我不许你现在出去。”
“那你就瞧着吧!”
“拜托留在家里吧,弗朗斯!洛还没回来,我自己在家里会很害怕!求你了,弗朗斯!”她像孩子一样恳求着他。
“我想出去透透气。”
“你想去……”
她还没说完,就被愤怒哽住了喉咙。她知道,顶层的老佣人一定半掩着门,咧着嘴嗤嗤地嘲笑她,她就知道!她觉得自己快要因为这紧张不安的愤怒而窒息了!她的身体在睡裙下颤抖着,而大门打开又砰地关上。斯泰恩出去了,而她……她依旧站在楼梯上,紧紧地握着拳,喘着气。她本该去追他的,就算穿着睡裙也可以……这时候,她孩子般的眼睛泪如泉涌,可因为怕女佣笑话,她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无声地哭泣着,担心被女佣听见——她可不想让女佣继续从这事儿里找乐子了。哦,如此痛苦!这钻心的痛楚!她感到心如刀绞,真是切肤之痛呀!这种真实的痛,不曾像她一样真正体会到的人,是永远都无法了解的——就像医生永远没法对病人描述的痛苦感同身受一样!斯泰恩,到底是要去哪里呢?他还这么年轻,看起来依旧很帅;但是,他终究还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啊!哦,虽然她现在已经老了,但他为何就不能够像以前一样对她好一点儿呢?现在的她,简直都快忘了他手掌触摸她的感觉!而曾经的她,会因为他的手掌滑过她的每一寸肌肤而浑身颤栗!哦,再也回不去了,甚至连一个吻,一个善意的吻——就像老伴儿之间也有的、最最平淡的那种——都不再有了!
她没有睡,静静等着。斯泰恩快回来了吗?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是他吗?不,不是他,是洛,她能得听出来他钥匙的声音和轻柔的脚步。
于是,她打开了门,喊道:“洛!”
“妈妈!还没有睡吗?”
“没有,亲爱的!洛,洛快到这儿来!”
他进到她的房间里。
“洛,斯泰恩出去了。”
“出去了?”
“是的,他先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我听到他悄悄下楼,最后从大门出去了,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出去了。”
“那是因为他不想吵醒你,妈妈。”
“就算是,但是他会去哪儿呢?”
“应该是去散步吧。他经常出去散步,因为这间房子又热又不通风。”
“去散步?洛,你说去散步?不可能!他一定是去……”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借着热烈燃烧着的烛光,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瘦瘦小小的她穿着白色的睡衣,一脸愤怒的样子;她那夹杂着白发的金黄色卷发,在烛光中闪着光,原本甜美的模样现在完全被她达到极限的怒火点燃了。她感到一种冲动——当下甚至想要抬起手,挥动自己小小的颤抖着的拳头,打向洛的耳朵——他竟然还在为斯泰恩辩解!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压制住自己的怒火,但是,她已经感到粗鲁的谩骂和尖厉的斥责正要冲出她那颤抖的双唇。
“过来,妈妈,到我这儿来。”
洛试着去安抚她。他把妈妈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安抚一个过于激动的孩子一样。“好了,好了,我的妈妈。”
现在她忍不住开始抽泣了。但是,他温柔地劝着她,说她总是瞎想,而且最近肯定是紧张过度了,还说如果她不冷静下来的话,自己就拒绝结婚。洛用这种温柔甜蜜的方法逗妈妈开心,最后终于成功说服她去睡觉。他帮她把被子塞好,拍了拍她的枕头:
“好啦,我的妈妈,别犯傻了,去睡觉吧。让斯泰恩自己安安生生地散他的步去吧!别再想他了,什么也别想了。”
洛温柔地用手掌去抚摸她的长发和面颊。奥蒂莉终于勉强同意了。
“该睡觉了吧?我的傻妈妈……我说,妈妈,您的皮肤真的好柔嫩啊!”
注释:
[1] 奥蒂莉一家称夏尔的名字“Lot”为”洛“,就像法国人将”chariot“读成”沙里奥“一样,”t“都不发音。下文中的”洛“即指夏尔。
[2] 洛的亲姐姐、母亲还有外祖母都叫“奥蒂莉”,三人只是姓不同而已。(译注)
[3] 维特俱乐部是海牙两大俱乐部之一,另一个是布拉特俱乐部。
[4] 荷兰境内有很多运河和桥梁,这些河上桥梁多为人行石拱桥。
[5] 在这里实际上指爪哇岛,是荷属东印度的一部分。
[6] “莉切(Lietje)”是家人对奥蒂莉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