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日

晚上十一点,我乘车从柏林动物园站出发。列车发动后,忽然有一位年过五十的日本人走了过来,看起来像是位善良的绅士。

“我的名字是这个[33]。接下来我要返回日本,这趟车上只有只有你与我两名日本人。还请多多照顾。”他对我说。

此人名叫大山,将与我一起回到东京,明明奥运会的游泳项目还有四天才结束,但他已经准备回日本了。

在闲聊之中,我才知道他是从南美洲一路游历至此的外贸商人兼工程师。

大山氏说:“之前,有家报社把胶卷交托给我了。他们让我帮忙把胶卷送到满洲里去。然后呢,昨天《日日新闻》的人给我写了信,信里说的还是把胶卷带过去的事儿。于是我就认定,之前给我的这个胶卷肯定是《日日新闻》的人,结果现在一看,发现竟然是《朝日新闻》的胶卷。但是我也不清楚里面是什么。不过,嗨,我只是觉得是谁的都不要紧,反正我拿着呢。要不要一起看看都拍了些什么东西?现在那胶卷可是封得严严实实的呢。”

“《日日新闻》报社的胶片是由我拿着的。”

我回了一句。

“哎?你拿着啊。怎么我越来越搞不清了。怎么样,要不要偷偷换个一两张胶片?”

大山氏就是这样一个活泼乐天的人。说起马拉松项目,对两家报社来说,都可算作最为重要的一卷胶片。实际上我跟大山氏应当是不得不在西伯利亚旅途中互相比赛谁更先一步将胶片带回满洲里的,但现在我俩在同一辆车中,则无可奈何了。

八月十二日

天色尚未破晓之时,有人突然砸响了我的门。原来是到达了德国与波兰的国境线附近了。监察官进来查看身上所带的现金,因为这里是禁止携带马克出境的。那大约是凌晨三点左右的时候吧。我复又睡去。

醒来后眺望窗外的景色。是上午九点左右了。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波兰的深处,到达了正在下雨的华沙。总觉得这里看起来像是浓尾平原上的城市。生锈的铁道之间杂草丛生。

牧场连绵不绝。这里的牧场的草看起来都十分柔软,不时还有飞鹤降落在草地上。位置偏远的森林中,脏兮兮的废弃草原一片湿润,毫无起伏。站在草中眺望列车的少女们眼瞳中的蓝色也越来越深。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到处都是遍布池沼的无边无际的草原,这景象着实令人感到忧郁。田野中孤零零地竖了一根路灯,我看着这寂寞的风景,忽然想起了诞生于波兰的肖邦。在这个国度中,一定存在着某种忘我的怠惰,能够孕育出天才。

“原来文明不发达的地方看起来会如此可悲吗?”大山氏这样对我说。

在波兰,如果女子和男子一旦发生过同寝的行为,按照宗教上的铁律,无论有什么理由,都必须和这名男子结婚。然而婚后的常态却是,嫁做人妻的妇女们会像卖春妇一样舍弃掉贞操观念。这些都是久居波兰的人曾经告诉我的。另一个人则曾告诉我,再也没有哪个国家能像波兰似的有这样多的美女。

我在巴黎时,经常和一位年轻漂亮的波兰女士交谈。我记得我问这位女士: “听说你们国家有很多数学天才? ”她回答说: “但是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当时我觉得,对待自己的祖国,无论是如何表达谦逊,也不该贬低得那样厉害。从那以后,我就不再觉得那位波兰女士漂亮了。

我无法认同一个连自己国家的特征都不爱的人。我在巴黎结识了一位从德国被赶出来的柏林共产党妇女。我问她最喜欢什么地方,她回答说: “哎呀,当然还是柏林。”

日本最落后的地方,应该就是日本的知识分子阶级中有很多人憎恶日本这一点。我认为对日本而言最重要的东西是自信。

从早晨醒来到下午四点之间,窗外能够望见的风景只有湿乎乎的草原。恐怕整个波兰境内也遍地都是这样的风景。如果要在此地生活一辈子的话——我设想了一下,便觉得妇女的贞操观念在波兰渐渐淡薄也是很合理的。确实也不难理解为何人们说这里除了数学之外别无他物。是因为这份单调,而且是令人恐惧的单调。在这除了单调的平面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土地上,除了与代表着虚无本身的数学进行格斗之外,人们再也没了让心灵活跃的手段。不管是数学还是无意义的音乐,人们如果不依赖于这两样中的其中一样慰藉心灵的话,生活便无以为继。

渐渐地,落叶松树变多了起来。下午五点半,列车进入了俄罗斯边境。我旁边的两名德国外交官用不安地眼神眺望着国界线。国境的车站里,充满了镰刀与锤子交错在一起的图样。

原来这就是苏联了。白桦树逐渐变多。很原始的田野之绿渐渐变浓了起来。火车沿线的人们,脸上浮现着自信与内涵,用看待无意义的一阵风一样的眼神眺望着我们这辆来自欧洲的年迈国际列车。周围的风景看起来仿佛是远古的森林地带忽然结合了近代科学的离奇古怪。而身居其中十分沉静自然的人们,看起来仿佛是在进行一场无法归乡的野餐。堆积着圆木的小屋中,不知道人们是不是正沉浸在朴素的满足感中,总之,那种无声的谛念和不苟言笑的一种清新的忧郁感飘荡在空气中。

下午六点到涅格雷。我们将在这里换乘列车,护照也被收走了。对行李的检查也十分严苛。美元以一比十的比率换成了卢布。货币之间的换算率——这才是搅乱世界和平的小人。如果说这换算率不发生变化的话,那么世界该何等幸福啊。世界上所有民族的一切心理都包含在了汇率这东西里面。数学被用于天文学和数学被用来换算金钱之间,有着天差地别。可以说是极乐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区别。世间所有理智的努力都是用来消除掉换算率的,人类的智慧被用来做了一些多么无用的努力啊。我眺望着俄罗斯茫茫无尽的平原和广阔天地,如今才看清了换算率那不可思议的性质。世界上发生过的所有历史——人类的互相残杀、互相信赖、互相憎恨的这些历史,没有一步是从换算率的矛盾中脱离出来的。所有思想也都因此失去了发言的权力。

我是日本人,只有这一点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怀疑的。只有这一点对我来说是唯一的真实。很多人很难相信我说的这一点,这与难以感受到汇率的不可思议之处是一样的。在这里,我很想让那些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国家的国界线的日本人听听“祖国”这个单词。被四面海洋包围的日本人的一大缺陷,就是不能理解“祖国”这个单词所包含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战栗感。

换乘了列车。这次是深绿色的单间。一眼看过去有种在看丝绸帽子内侧的古旧感。就是这趟列车会带我回到日本。想必途中这列车会嘎吱作响吧。我忽然想起了在日本的朋友们。这些亲爱的、且让我觉得能与他们交朋友是世间无上光荣的贤明的人们,即便是他们,也无法体会到我在欧洲看到的那些东西,这是多么残忍啊。我该对这些朋友们讲述什么样的事情呢。我的朋友们大概只是擅自对我看到的东西进行想象吧。

现在我麻木地望着苏联的平原。要说为何如此,因为这儿不是日本。对我来说,俄罗斯平原之美,仅仅只有美罢了。共产主义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不值一文。我现在除了热爱日本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拥有深爱某事物的喜悦感才是生活。一想到日本,我便情不自禁地心脏狂跳。从来没有切实感受过祖国这个词的人们,一定会把我的这份爱称为“爱国潮流”的跟风来攻击吧。但显然他们是错的。我并没有那种一定要人们感受到愤慨的幽怨情绪。但是我会直面所有攻击的。哪怕言语如同子弹射入胸膛,我也已经掌握了将它拔出去的方法。

晚上九点,我在餐车车厢遇见了安德烈·纪德。

八月十三日

晴。又与纪德在餐车车厢见面了。

俄罗斯只有平原。大约日本国土面积的几十倍大的平原绵延着组成了俄罗斯。而且上面只有草。草生得怪异,看起来十分荒凉。我忽然然开始觉得,没有什么比草更轻视人类的了。达到任何高度的文化都无法胜过草的生命力。只有在俄罗斯才能看到真正的大自然。这里没有任何艺术修饰。这种毫无修饰的平原对于日本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于是我也就只是像个傻瓜一样陷入了发呆。

俄罗斯文学的宏大似乎正是与他们国家的草相竞争而诞生的。在这儿除却宏大之外,难道还有别的什么吗?人站在这里,视野可以达到四面八方。在这里,包括草原的四面八方的空间是无比坦荡、宽阔而无边无际的。

中午十一点到达莫斯科。

因为莫斯科沿着河流建设,所以城中有着平缓的起伏。在大草原的正中央建造了这样一座城市的人们,当初必定也是被此处的起伏与河流给迷住了吧。哪怕是一个微小的地势起伏,对于生活在这片平原上的人们而言,也是唯一具有人情味的令人喜悦的变化。

在浑浊的白色河流对面,有一座灰尘飞舞的淡褐色山岗,其上便是被涂成金色的克里姆林宫的穹顶。这里的市民大概是不爱树木的吧,就连行道树也只是徒有行道树之名,瘦得弱不经风。也许对于平原上有着丰富森林资源的居民来说,花心思让城市里的树木繁茂起来反而是愚蠢行径。的确,既然莫斯科这座城市是建造在森林中央的,必定是希望哪怕只有这一块儿也好,要在城中保留一处不栽种树木的土地。也就是说,在俄罗斯壮美的大自然中,最不干净的地方就是莫斯科了。这一点与日本的东京毫无二致。

街上大兴土木,施工之多也可与东京匹敌。如今这两个国家都正忙着盖新房子。若是沿途有阻挡工程进行的东西,那么他们便会依次将那些事物统统拔除。

没有传统的逻辑思考这一点上,莫斯科与东京又是相似的。只要在历史上没有自己的逻辑思考,那么就不必顾忌从何处吸收来什么样的东西。

我们不需要将自己国家的文化变得与欧洲一样,也不必警惕这种变化。既然要做,那么如果不做到那个地步,就没有所谓“新兴”的意义了。

我觉得克里姆林宫的建筑看起来仿佛红黑相间的刺绣,总有些怪异。环绕着建筑群的红场上的建筑则非常美式。我仿佛在莫斯科的银座散步。原来如此,我才意识到这里是劳动者的国度。游历过了许多国家之后,我在不知不觉之间忘记了国家制度的事情。不能直白露骨地,将我通过这双空虚的眼睛感受到的东西写在纸上,这种不便——与莫斯科的“银座”既无商店也无咖啡馆的情况是相同的。因为享乐的东西在这里没用处。在街上行走的那么多人都不是在潇洒享受生活的。这里的街道,只是方便人们行走的存在罢了。虽说大家看起来十分勇猛富有活力,但如果让他们都无所事事的话——这样一想,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强而有力的人类欲望,至今也没能将人类毁灭掉的理由。

在这里,我终于第一次见到了没有商店的街道。与之相对,在欧洲,商店却是城市街道最显眼的装饰,事到如今,莫斯科朴素单调的风景已经不再令我感到惊讶了。这里的人们如果想要找点乐子,只能去郊外的森林了。

列宁墓的正面站着拿刺刀的守卫兵。整座建筑外观像是被打磨光滑的红色大理石方块,但由于今天是节假日,所以没办法进去参观。我便去了酒店,苏联自称这是世界第一大酒店。虽然还没有建造完毕,但内部装潢给人一种市政厅的感觉。

我曾在巴黎看到过很多苏联相关的影像资料。如今看来,苏联军备力量之充足并非只是对外的宣传。有些国家由于必须与苏联进行军备竞赛而面临许多困难,然而这诸多困难却意外地形成了军备经济热潮,这必然也是许多人未曾料想过的吧。既然现实已经如混乱至此了,思想如果不跟着混乱大概就不能顺利适应当下了吧。

只要遵循逻辑便可万事畅通这一信念的薄弱之处就在于它的无法实践。那无法被践行的信念的高贵,如今已变成了忍不住咒骂一切的浅薄。而且,这种浅薄轻浮之人实质上比谁都更深入地在思考世事——面对这样颠三倒四的现状,人们要是不感到迷惘混乱是根本活不下去的。

在俄罗斯,青年男女之间的交往也受到了更严格的管教。男孩女孩七岁之后就不能坐在一起的传统东方教条,现在渐渐变成了俄罗斯的习俗了。

不知为何此地的人们都带着一幅忧郁的面容,这是我走在莫斯科的街道上最先感受到的。我想,这大概是因为这个民族的传统都是从无边无际的巨大草丛中生长起来的吧。契诃夫在《樱桃园》中提及砍倒樱桃树的那种悲伤,也与在日本砍倒同一棵树的悲伤有本质上的不同。我不得不佩服俄罗斯民族如此坚韧地在这样的草原上忍耐到今日。日本的庭院不仅有山有谷、有河有田野,充满着变化,并且一年四季花常开,能够完全沉浸在风月的优雅之中。从这样的日本庭院景致之中,是无法想象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文学的。我最想让日本青年看看巴黎的文化和俄罗斯的草。一看到俄罗斯的草,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感受到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感受到那宛如荒漠般的精神旷野。

我觉得日本人应当为日本而欢欣。只要感到喜悦就还能有所救赎,这样优厚的自然条件在日本只需要抬抬眼皮就能看见。

也许会有人指责我“你根本不懂劳动者和农民的辛苦”,然而这种辛苦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是一样的。真正的问题另在他处。

下午三点离开莫斯科。出发的车站与到达时的车站虽然不同,但乘坐的是同一班列车。列车再次穿行于草原之中。森林又继续绵延。而地表也依然毫无起伏。

八月十四日

一路都是连绵的草原、森林和白桦树。所有的能称得上是树的树木都站得笔直。

这间两叠[34]大小的四方形房间便是我的隔间了,大山氏要了下方的那张床,我的则是与之相对的一张吊床。在上面睡觉的时候,时不时会感觉自己要被甩下去了,便不时地惊醒。食堂提供的东西不算难吃。不过比起食物,我现在最大的期待便是接下来即将看到的西伯利亚。

风景与前几天无异,仍只是白桦树和落叶松林。白桦树这种东西,若是这般成千上万绵延不断,那么看起来便不像是树木,反倒美得像是某种优雅温和的生物一般。

我不禁想,这些树木竟能如此有耐力,每一棵都能笔挺地站在天地间。真想看看歪歪扭扭的树。不过这里若是有弯曲的树的话,那一定是倒在地上的树了。这样思索后,我忽然觉得在觉得车站贩卖的烤鸡变得无比生动而夺目了起来。

列车逼近了乌拉尔山脉。但虽说是山脉,地势跟平坦的平原几乎没什么差别。

八月十六日

草原连绵。地上的草越来越短小。

“这景色,不论是在阿根廷,还是在美国,可都见不着啊。”

大山氏不由得感叹道。但我只是凝望着铁路沿线那条细长延伸着的小路,心想这莫不是当年陀思妥耶夫斯基乘雪橇被流放时走那条路吧。

这里的地平线与我曾经在茫茫大海中央被水平线包围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只要醒着,四面八方都是不断延伸的地平线。

我在巴黎的时候,因人们被过多事情烦扰而常常感到可悲,然而在这里,我却又不禁为人们的无事可做而更感悲凉。

“这个,怎么说呢,已经不能用还挺宽广或者不够宽广来衡量了。”

大山氏说。我哑口无言。我已经被震撼到了,因为无论我如何夸张地去描述,夸张这种修辞都不显威力,这样的地方我平生第一次遇见。

“虚无”。

我试着念道。我对自己迄今为止感受到的虚无都觉得无地自容了起来。看着曙光熹微中遥远的地平线,我脑中浮现出沉默不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35]和索尼娅[36]的身姿。

在日本时的虚无,只要竭尽所能地去探求答案,最终会令人发觉自己的愚蠢之处,然而在这里,四下除却虚无再无他物。

也有那么几块田地。但与广袤的地平线相比那也不过是用手指一勾的范围罢了。

八月十七日

这一片广袤无垠的俄罗斯要开始扩张军备力量时给人的恐惧感——不过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人类无法支配这样广阔的大自然。唯一能算征服自然的东西,也不过区区一根铁轨罢了。在俄罗斯,只有有铁路的地方才算国家。即使铁路这一肌肉驱动了大自然这一平滑肌,但那也是有其限度的。我并没有轻蔑之意,只不过感受到了面对大自然时人类的无力感。

时针精确地指向上午九点时,列车内正是下午三点。已经快到日暮时分了。因为从莫斯科起,这一路过来都还没调整过时间,所以显示的仍是莫斯科时间。

如果把时间调整为世界标准时的话,钟表反而会出现故障,而且也没有非得看世界标准时不可的人。

车站密集分布在这片黑色土地上。每个车站都看起来脏脏的,车站周围散落的人家也很难称得上村落,只能说是部落。不过,这里对未婚男女的关系之严格管束,无论哪个车站都能感受到。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有男女胡来的迹象。我所乘坐的列车一到站,就有老妇人们和柯尔克孜族的女孩们拿着鸡蛋牛奶从住处赶到车站来,还有一些人拎着烤全鸡的鸡脚走过来。

车站月台上聚集了很多劳动者,只不过没有一个人动,都蹲在那里看列车行进。我走过去,拿出从德国带来的上好香烟,递了一根给其中的一位老人,结果老人既不伸手接也没有笑容。无奈我只好将香烟递到可以碰到老人手指的地步,他才用指尖夹住了那根香烟。思想竟然渗透到了这个地步吗。这就是所谓的迷路者的骄傲吗?

毕竟是每四天才有一班的国际列车,村里所有人都聚集到车站来了。不论是哪个站台都无比喧闹。人们都带着一副忍住喜悦的骄傲表情。从列车中出来的欧洲人也漫步在人群中,以文化为豪的表情与此地人们以思想为豪的态度互相打了个微妙的照面,彼此都珍视着这一短暂的盛会。这被无边无际的地平线所包围着的小小盛会。不论是思想还是金钱、爱情,在这里都失去了意义。在这里人们只是祈求着智慧。对于其余的事情则一概不再关心了。我只知道,据说从车站对面,挖掘冻土层时,挖出了五千年前的猛犸象,象的肉质被完好地冰冻着,至今还可以用刀切开来。

一对来自美国的新婚夫妇每到一站都会拍照。其他国家的人是一律禁止拍照的,唯独这对夫妇的拍摄行为却得到了默许。有两位德国人外交官拿着从柏林下发的对日外交文件,即便去吃饭,也片刻不离身地带着那个打结的大背包。

“里面是什么呢?”

大山氏问道。

“是对日本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哦。”

两个人笑着回答他。

车站里还停了一列开往巴黎的国际列车。我们这班车和巴黎那班车之间大约三英尺的空间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混在人群中的一位日本人走到我的近前,微微欠身,

道:“我在那里听说了您的事情,辛苦您了。我是外交部的,我们准备去华沙。”

据说此人也是两人同行带着外交文件去的华沙,但是其中一个人因为不能离开贵重文件,所以现在一直在列车里。大山将此事告诉德国外交官之后,两人一同大笑不止。

若是提前告知人们,自己手上所持之物是极为重要的东西的话,那么其实谁也不会动邪念去偷的。

列车隔间的服务人员常常会在门外听我和大山氏的的谈话。夜里完全看不见窗外的景色。两天后我们到达了满洲。

这究竟是哪个国家呢,当今世界上令人不知其具体归属的区域正在不断扩大,所以,即便问出这样的问题也不足为怪。我已经全然对天空之辽阔没有惊异的感觉了,心头只有畅快。

八月十八日

逐渐靠近了贝加尔湖。山变得多了起来。从柏林一路到此,第一次看见像样的山。只不过,这个也很难称得上是真正的大山。不过,如此荒凉无山真的对这个国度没有任何影响吗?抑或是正因如此,俄罗斯才掀起了那场旋风吗?[37]

对日本人来说,从国外回来会变傻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常识。不过,这样一看,人确实是会变成傻瓜的。

古往今来,还从未有人能独自环行世界一周的。汲取世界上各处的故事和思想后所凝聚出的智慧,也就成为了我们现在所说的逻辑思考。这一被所有人都认可的逻辑思考,到底遗漏了多少东西呢?不,应该这样问,被遗漏掉的事物比起被认知到的事物要多了多少呢?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已知是远远小于未知的,人就会变成傻瓜。这一认识与怀疑主义极为相似,它并不是语言心理学层面上姗姗来迟的知性思考。

确实存在一种通用于万国之间的逻辑。但这也同样是由人类缺陷而产生的电流一样的东西。共通逻辑不断发生着变化的原因是,我们不知道知性两个电极在何处,而这一点正昭示着其危险性。而反过来说完全一无所知的安全性——我的大脑思考能力已经局限在只会围绕着辩证法打转了。我不由地怀疑起那些环游了欧洲一圈却还深信自己变得聪明了的人的大脑了。

八月十九日

马上就快到满洲里了。曾诞生过成吉思汗的民族就分布在贝加尔湖到这一片区域。黄绿色的草地优雅地起伏着,美得令人恍神。在毫无人烟的坡度平缓的山谷之间,移动着的白色羊群看起来仿若云朵一般。蒙古人的脸上带着一副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能淡定自如的和气笑容,就站在草原上眺望着我们的列车。地貌的褶皱在大地上投射出鲜明的阴影,这真是极有近代感的美。这种美无法用语言描述。

夜里十二点终于接近了国界线。到达边境时,俄罗斯方面的人来检查行李,我的护照也终于回了我手上。德国外交官中的一人被没收了他所持的日本的百元纸钞。理由是,他们在波兰国境内入境时,忘了申报自己持有日元。

“请还给我。那是我到日本时必须要用的东西。我一路都好好保存着它。”

德国旅客反复拜托了好几次,年轻的国境监督官就是不松口。这时,德国和俄罗斯之间尖锐的政治交恶便已经显露无遗。

“你要在日本待多久?”

“两周。”

“那么,等你从日本回来的时候再还给你吧。”

德国人咬紧了牙关,紧握着拳头,转身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瞪着监督官。“那我不要了”,说完,德国人转身就走了。

八月二十日

距到达满洲里只有三个小时了。虽然我躺在床上,不过难以成眠。我盼望着看到日本在这里的痕迹。

凌晨三点,列车抵达满洲里。一片昏暗中我什么都看不清。我坐在车厢里,不想起身。原来日本的浪潮也扩散到了这么远的地方来了。不过,比起俄罗斯从波兰到此处的扩张范围,又算不上什么了。但是人们都对大家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保持了沉默,并坚决不去讨论,如此这般的礼貌令我不由得深思了起来。——尽管有些迟了,但是我还是再一次从令人恐惧的思想之中领悟到了人类的命运。而且,这里还是无人之境。在这里,如果有谁想要换下那些不知主人的羊群,把这片土地变得富饶起来,便会遭遇种种反对。——哪怕一次也好,我真想在国境线与日本的知识份子谈谈这神秘的事实。

到了满洲里,一名男子率先走向了我,他是来取我从欧洲带回来的马拉松比赛的胶卷的。

“横光利一先生在吗?”

他一边这样问着,一边沿着车厢的过道走过来。

“是我。”我答道。

“是你吗?你带着马拉松比赛的胶卷吧?”

“是的。”

“那就把胶卷给我们吧。”

他对身后的另一个人说道。没有一句“您辛苦了”,而是直接说出这种话来。我在满洲里遇到的第一个日本人竟是这样的男人。

“我确实带着胶卷,但这毕竟是别人交给我保管的贵重之物,给我看看你的名片才行。”

我回答道。

此时,另一位和善的年轻人拿出了写着“大每记者”[38]的名片,

“我就是报社的记者。这次真是谢谢您。您一路辛苦了。我们刚从海拉尔乘飞机过来,直到刚才还一直在下暴雨,今天晚上恐怕是回不去啦。朝日那边似乎也因为这场雨犯愁呢。”

没想到我在国境线看见的第二件事就是竞争。

“这可真够日本的。”我默默地想。

毕竟在欧洲,报纸是不会发行号外的。随后,有一位穿着马褂的特高课[39]警察走了过来。

“我的名字是这个。您的行李就放在那里吧,因为马上要天亮了,所以没关系的。在这里是绝对没有小偷的,毕竟他们没有可逃的地方啊。若是您还没有定下旅店的话,我可以为您介绍。虽说已经没有多少可以休息的时间了,但稍微睡一会儿也好呀。毕竟离发车时间点还有八个小时呢。”

不管特高课也好别的什么也罢,对我来说,现在只要是日本人就能让我彻底安心。于是我跟着特警离开了车站。这位警官十分亲切温和。我不想去猜测他私底下是怎么想的。可能他就是个好奇心特别旺盛的好人吧,常人若非有什么特殊理由的话,是不会来到满洲里这人迹罕至的地方生活的。

从车站下到铁轨上,温暖的朝阳照射着我们。

我与大山氏一同向旅店走去。

“这儿有很多日本军人,不过那些没参军的普通日本人里,自杀的挺多的呢。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那位刑警这样说道,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我第一次看到如梦境一般美妙的国境风景,仔仔细细地观赏着连绵起伏的草地。原来如此,作为赋予自杀者最后一份幸福的地方,或许没有比这里更加美丽的场所了。四下没有一棵树。目之所及,是被黄色草覆盖着的低矮重叠群山。明亮的光线。若是定睛细看云朵的浮动和群山的话,便会觉得在这无人之境,天空与大地在亲密无间地嬉戏一般。不知为何,大地似乎也带着一抹属于处子的娇羞。

旭日渐渐高升,山野之美便更进一层。然而,正是因为这美丽的大地上有了国界线这种东西,很多人在这里被夺走了自由。山这边的人不被允许欣赏山那边的美丽,而山那边的人也不能够看到山这边的美景。在山的此方与彼方之间,一条尚未被人看到的绝美国境线正兀自绵延伸展开来。

“那就是国境线了吗?”

“是的。不过,也就只是这么称呼而已。实际上,从哪里到哪里才算国境,我也说不清楚。”

特高课的警察这样回答道。对于这个日本人忠于职务这一点,我除了认为他也在做好事以外,便无法再进行任何批判了。没有什么比尽忠职守更加高尚了。就让我们各自遵从各自的职业操守吧。倘若真被这个人抓起来我也不会抱怨什么的。我也要像苏格拉底一样尊重国法。

上午十点,出发前往哈尔滨。

注:[33]此处应该是递给了作者一张名片(译注) 

[34]叠为日本建筑物房间的表示面积大小的单位。 基本上是90厘米×180厘米,1.62㎡。(译注) 

[35]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著《罪与罚》中的男主人公(译注)

[36] 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著《罪与罚》中的女主人公(译注)

[37]此处横光利一暗指社会主义革命。(译注) 

[38]《大阪每日新闻》的记者。(译注) 

[39] 特高课是日本间谍组织,建立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全称特别高等警察课,隶属于日本内务省。(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