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日

这里的公园里到处都是小鸟。人们在各处的长椅上休息,但是没有一人说话。树枝垂落到地面。上方是耸立的冰川峰峦。有落下来的鸟粪。栗鼠和白脸山雀在脚边玩耍。阳光明媚。空气澄澈。在这样的地方,我有些无所适从。

下午去爬山。 这里是瑞士、奥地利、德国和意大利的边境线。所有山峰顶都被白雪覆盖,直连碧空。在这一带的明信片上,有很多站在山上远远望着其他国家的山,哭倒在地上的蒂罗尔姑娘的画。山下全是开满鲜花的牧场。事到如今,我才来缅怀梦二。

山上有带着铃铛的牛。蜜蜂振翅的声音、雪水流动的声音、随着牛的移动而鸣响的牛铃的声音。——现在脚下所踩的雪已然浑浊,说明这里没有那么高。咖啡馆遇见的女孩在我旁边蜷着身子,用细细的字在写信。云彩悠悠然向瑞士的上空飘去。山上只有我和这位晒黑的小女孩。牛铃的声响不绝。“直到那个牧场开番红花为止。”

岸田国士的戏曲《蒂罗尔之秋》中有这样一句词:

夜化作雨。是倾盆大雨。

六月二十一日

向维也纳出发。沿途多为石灰岩山。道路尽为纯白色。起风时,吹入车窗的灰尘都是一股粉笔的味道。

晚上十点到了维也纳。这是我憧憬已久的都市。然而到了才发现,我感受不到它的任何魅力。虽然感到抱歉,却还是说了维也纳的坏话。作为昔日奥地利哈布斯堡王朝的都城,虽说如今已然不复荣光,但仍然让人感受到它昔日之丰饶富庶已经渗透在了国土之间。就连这座城市的街头雕塑也比巴黎的更胜一筹。特别是圣史蒂芬大教堂那哥特风格之壮丽,在设计方面远胜于巴黎圣母院。

但是,地处欧洲中央,被周边多个强国包围,必须不断以某种威严压制其他国家,而这其实是对威势的耗费,无法长此以往。单看这个国家的人们的面孔,便觉得他们大多有着威风堂堂且气势压人的外貌。即使他们沉默不语之时,眼神也很锐利,沉着刚毅,有着远远超越普通人的感觉。然而,仔细一看,其实什么也不是。在某些情况下,这些人可能会头一个选择跳海自尽。卖铁路便当的小贩声如蚊呐,和他的体型格格不入。但若论在老人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品位高低的话,我想维也纳人当属第一等。

六月二十二日

去布达佩斯特。从奥地利到匈牙利之间的平原上,虞美人花遍生各地。多瑙河与虞美人花一同饱满了起来。

下午六点到了布达佩斯。——每当谈及“来了欧洲后,最有趣的地方是哪里”这个话题时,不论是谁都会回答是布达佩斯。左岸城市布达和右岸城市佩斯中间夹着一条河,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匈牙利总人口约为八百万人,其中一百六十万人都居住于首都。佩斯是平原,对岸的布达则绿树葱郁的丘陵。丘陵下方到多瑙河河岸的两公里之间,有一百二十多处天然的高温温泉。而且温泉都在街区的中心位置。对于这座集该地完美条件于一身的城市,各民族哪有不你争我抢之理。这便是两千多年以来的此处争战不休的缘故。

这里曾经被成吉思汗夺去,被土耳其占领,其后被奥地利抢走,现在有八成的地界仍由意大利控制。匈牙利的旷野上的深红色葵花是其一大特色。若是用圆规在欧洲地图绘制圆圈的话,圆心便在布达佩斯。此地并不临海,于是这个民族终日逡巡于该将自己的兵力矛头对准哪个国家这一事,最终在无尽的悲哀中,认定了唯一可行之路便是在生活中享乐。正如生活在日本战国时代的民众因为无尽的杀戮而不得不变粗俗一样,在此地,为了取代虚无,民众被迫走向了享乐之路。

六月二十四日

夜月垂在多瑙河的河面上。一群吉普赛人在河岸弹奏着匈牙利荒野的歌。一望无际的哀愁涌上了心头。多瑙河上的涟漪正是奥地利夺取了匈牙利后的喜悦。然而,此处的涟漪却是在压制之下怒吼、远啸、放弃和沉沦继而在怅怏中悲伤。

六月二十五日

没有哪里能比布达佩斯更爱日本了吧。在布达佩斯有一间一百多米宽的大咖啡厅名字就叫“Japan”。

像布达佩斯这般多情且抒情满溢的城市,在整个欧洲,都找不出与其比肩的地方。不但不输于巴黎,而且其繁华市区之壮观、基础设置之完备、道路之宽敞和行道树之美,东京之类的城市都要自叹弗如。

东京市政府应当多收一些艺术家才好。在这里,他们免费给雕塑家团体提供住房。历史上,没有哪个国家的文化能够在不给艺术家钱的情况下得到改善。

据说外国人环游世界后,到达日本的京都和奈良,才终于感到如释重负。这话是塞利格曼先生所说的,他前几天做完实验刚回到巴黎。

转遍了各国都市,凡是行道树稀少的地方,我便会想尽快离开。

最近几年,布达佩斯的郊外发现了两千多年前的文物遗迹。此处的遗迹是波斯与希腊以及罗马的混合,但是只需一眼,便能认出那些体现着古时文明发达程度的要素。我从遗址挖掘的现场得到了一个注油器。对方说,因为我是日本人,所以特别献上。

六月二十六日

如果是按照我之前的车票,需要先返回维也纳,再出发去威尼斯,但我嫌麻烦,便改签了机票,直接飞往威尼斯。不过即便如此,飞机仍然要在中途折返至维也纳一次。

匈牙利的原野是无尽绵延的织锦缎带。其间流淌的多瑙河之曲流,正如一位姑娘纵情任性的漫步一般。绕来绕去的蜿蜒流水如同缎带般打结、随后解开,如此循环往复,仿佛忘记了该流向何方。

在匈牙利旷野的尽头,阿尔卑斯山脉近在眼前。被白雪覆盖着的山峰的獠牙,突然冲向天空中飞机机体的腹部,仿佛欲与机身试比高。这便是丰饶的大地之力。不论走到哪里,都是环抱着峡谷的成堆雪山。滑落并流淌的岩石的射线。像深海底部一样漆黑却澄澈的溪谷的褶皱。漂游在雪山之间的云团彷佛是穿梭于深海峡谷的小船一般。

六月二十六日

抵达威尼斯。也许今天是六月二十五日。——我听说经由奥地利和匈牙利前往威尼斯是最佳路线。我是碰巧如此选择的,正因为从只有高山和旷野的国家,转而忽然遇见了意大利的大海,所以给我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那天晚上,亚得里亚海是淡紫色的。”我记得邓南遮[27]的短篇小说《小猫》的开头是这样写的。原来如此,在阳光明媚的时候亚德里亚海洋是青竹色的,到了黄昏,就变成了淡紫色。在石板铺就的威尼斯街道上没有一块土渣,不曾浑浊的深水静悄悄地流淌在各家各户的窗外。华丽的贡多拉,船身被漆成黑色,船头则是白银制的,令人追忆起威尼斯商人昔日的阔绰。贡多拉真是无比妖艳的船。

我下榻的酒店“皇家丹尼尔”的大厅,比凡尔赛宫更加美丽。大海就在窗边,外面的水路绕着旅馆,蜿蜒至圣马可教堂的后面。我记得,板垣鹰穗曾在《意大利的教堂》中列举了的三座具有代表性的教堂,圣马可教堂便是其中之一。其前方的广场上鸽子密集,那景象虽然不及浅草寺,但是伸出手时,擦着我的身体飞掠过而后停歇的鸽群,却又令人觉得温暖。

入夜后,在连通着家家户户的桥下,舞姬们一边唱着歌,一边划着贡多拉。那合唱在狭窄建筑物的石壁和水面上相互回响,在她们的倩影消失无踪后的几分钟,复又听见歌声临近。原来,这是一整座城市构成的一台巨大乐器啊。两千年前的钢琴想必是水之钢琴吧。想来,当年构筑威尼斯的设计师,脑海中一定浮想过这般浪漫的乐器。

六月二十七日

今天在圣马可广场前吃早饭的时候,服务生悄悄地对我说,只要给他十五里拉,他就给我一张环岛游玩的票。我觉得甚是幸运,便付了钱。他说给我一张下午的票,于是就像秘密行动似的,服务生从门柱的阴影处走出来,把我从远处看到的那张票,藏在我的餐巾下面,然后我又把它藏在了帽子下面。

我已经不记得环岛游究竟是去了什么岛,不过应该是转了三四个岛。威尼斯的街道都是石板铺就的,没有树木和草地,但前往的岛屿则充满郁郁葱葱的南国风情。其中一座岛上有家玻璃工厂。另一座岛则呈现着传统纯粹意大利人的生活。最后一个岛屿最远,草丛中坐落着一座腐朽的教堂。教堂里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的名画,还有一尊佛像,令人惊讶的是,所有的窗户都是由一块厚厚的类似水泥一样的石头做出来的。生活的苦痛并没有从威尼斯涌到这座岛上来。 明媚日光下,葡萄结果,花丛繁乱,还有鸡。偶然从建筑物的窗户往里一看,里面的女人们都带着温文尔雅的表情,穿着脏衣,沉默不语地绣着麻布。

六月二十八日

威尼斯下雨了——从早上开始便下着蒙蒙细雨。下午必须要离开酒店去停车场了,但因这里都是走水路,连一辆的士也没有。上船之前的路途还算顺利,只不过我完全不知道停车场在哪儿。

同日

七点到达弗洛伦萨。趁着尚未日落,在旅店周围散了散步。这里鲜有的士,倒是有很多与此处相称的马车。店铺都已经打样,给我四处尽是石头墙的感觉。渐感疲惫,仍然无法忘却在列车便当中吃到鸡肉,便又出门,一心想找鸡肉料理吃。

六月二十九日

佛罗伦萨位于被丘陵包围的盆地之中。周围山丘顶上尽是教堂。眺望着绿意浓密处的教堂美景,我无比神往,于是便拦了一辆的士。沿途一路都是在意大利名画中常见到的风景。原来,无论什么样的名画佳作都是以写生为基调的。就连擦肩而过的佛罗伦萨的女士们,也多与拉斐尔或提香笔下的人物有几分相似。

我曾在巴黎的卢浮宫观赏过达芬奇所绘的《蒙娜丽莎的微笑》,达芬奇本人就是诞生于佛罗伦萨的。不过,要在画中“丽莎”看来,那些绞尽脑汁试图参透其微笑之含义的批评家们,实属自作多情。达芬奇本人,应该并未试图在女性的微笑中探求什么意义吧。

来到佛罗伦萨后,我认为自己更进一步切实地了解了巴黎。以佛罗伦萨为中心兴起的文艺复兴,百年后在才在巴黎出现。巴黎的文艺复兴不过是对佛罗伦萨的模仿罢了。然而到了十七世纪,时过境迁,佛罗伦萨倒落到了不得不照搬法国的文化的境地。法国人在古老传统的延续之中,也从未忘记不断超越过去、创造新的传统。巴黎之所以能够超越意大利最后的鼎盛期,且成功收集和创造了硕果累累的新世纪文化之美,理由便在于此吧。

一味看重传统并不算什么才能。佛罗伦萨的品味有点类似美人迟暮的伤感。我们只能聊表敬意,随后离开这里。

佛罗伦萨的街道简直就是名画的洪流。然而现实中的佛罗伦萨远比画中更美丽。哪还有非去博物馆不可的道理。我倒是觉得,若有逛博物馆的那个时间,不如乘马车去城区和丘陵转转。

这里是但丁的出生地,达芬奇、薄伽丘、马基雅维利、乔托[28]、奇马布埃、塞利尼也都出生于此。阿尔诺河流淌在人才辈出的佛罗伦萨城中,我乘马车走在河岸上。马车此时恰好要走上昔时但丁初见贝雅特丽齐的那座桥,我停住了马车,仿佛看见贝雅特丽齐与潇洒的军人并肩。河水仿若静止了一般平缓。如同沼泽一样寂静的阿尔诺河面上,倒映着古朴的建筑和云朵,河流看起来死气沉沉。河上既无波澜亦无船只,连一个人影都没有。马蹄打石板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宛若给灵柩钉钉子一般。

夜里再乘坐马车通过此处,公园的树木之间满是萤火虫。车夫指着十字路中心的雕像,窃笑着告诉我,那个是乔治·华盛顿。原来如此,华盛顿[29]的立像,不知何故竟然在这样的地方闪闪发光。我一笑,车夫挥鞭赶马,笑得更夸张了。

六月三十日

离开佛罗伦萨前,我先去转了转博物馆。在巴黎买的复刻版意大利名画的真品都陈列于此。不过,版画总是比真品要稍微好一点,正如有时候,沙丁鱼罐头比鲜沙丁鱼更有风味一样。

同日

下午五点到达米兰——然而,我提前预订的里贾纳酒店的入住券却已过期,加之现在旅店客满,我便被赶出来了,现在要转到马里诺大酒店去。不过我刚一起身,就听见有人跟我说,“请来这边付款”。

人们都说米兰有青山绿水。然而这里既无河流亦无山脉,连棵绿树都没有。

离开巴黎后,我有了新的旅行习惯,那便是,但凡到了新的城市,先暂且将行李寄存到旅店,总之要走到公园去看看。然后在公园稍事休整。这样一来,便减少了旅行的失望感。

这里有一座感觉会在《帕尔马修道院》中登场的古城。这座石砖古城有着曲折干涸的护城河,高耸的城墙,让人觉得其中必有公爵或囚犯。虽然我已经见过许许多多的城堡了,但只有这座米兰城气派辉煌,最接近童话中的城堡。我倚靠在护城河的铁栅栏上,仰望高高的城墙,暂时忘却疲劳,沉浸在遐想之中。“钟声一响起,佛祖来了也要归西;钟声再响起,皆归于无二无三。”对于少年时代的我而言,描写伦敦塔的这段名句曾经很难理解,但是如今却觉得简直傻里傻气。在耸立的圆塔上空,燕子仿佛蚊子群似的紧紧聚在一起飞翔。

从公园出来,拦了一辆的士,我同司机说“我要去斯卡拉歌剧院”。的士在剧院旁边停泊,然而剧院的各个门都紧闭着,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打道回府,让司机开车回马里诺酒店。然而司机却忽然开始高声大喊,并不开车,我毫无头绪,只是看着看司机的脸,但仍然不明白。最后才知道,原来车停靠的地方也正是马里诺酒店前。“

七月一日

准备离开米兰。出发前,我说,自己特别喜欢这家酒店里的烟灰缸,在曾经住过的那么多酒店中,只有这里的烟灰缸是最令人赞叹的。于是便想带走,对方立刻用纸给我打包了起来。因为感到他这样的做派完全不像是外国人,便拿出了两里拉作为谢礼。然而对方却向我索要十里拉。啊,万事皆如此,并不只有意大利才这样,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遇上这样的事。

通常来说,若是叫人看到了自己的破绽,那么最后,必然有什么东西从那破绽之处趁虚而入。然而,我本已经是浑身破绽的人了,外国人看了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才好,所以,通常情况下,我不会遭遇什么。然而,有些手速极快的人,会在看见破绽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给人一记重击,然后立刻扑上去。转瞬之间便会被暗算。在这种时候,我都当作自己是在纳税,乖乖给钱。、

从意大利到瑞士的国境线一带,山水风光愈加秀明,甚至让人错以为这里就是瑞士。 但是,一旦越过新普伦进入瑞士,就会发现,在山岳之险峻、空气之澄澈以及冰川之壮阔的程度上,意大利与瑞士仍然有着巨大的差异。再往下,来到蒙特勒附近,那景观精致得无以类比,令我也不由得想要整理自己的衣襟。穿过此处后,便可以俯瞰勒芒古城,湖水的沿岸在向洛桑市靠拢,我的大脑逐渐变得一片空白,什么都思考不了,总算是真正地进入了旅行状态。山野之美奏响了高潮。过于俊美的地方总令人觉得俗气,然而没有这份俗气,美就不是真实的。

晚上八点半,抵达洛桑市。我想迄今已经饱览了各国景致,不过还没空去说什么感想。打算思考一下的时候,便觉得头脑滞胀,仿佛有什么堵塞了神经一般。老子曾说,万事万物都是因为内部空虚才能运转的,但是我的空虚却只是累加变成了更大的空虚。

洛桑市与巴黎市隔湖相望。沿着陡峭的坡路向上,路面反而愈加平坦开阔了起来。月亮悬在湖面之上,从上方俯视时,便感到城市十分熙熙攘攘。

七月二日

若是向着城市高处走,便会热出一身汗来;但顺着下坡走,又觉得足生寒意。打喷嚏次数变多,我都开始念起了“打打喷嚏更健康”了。这城市真令我无所适从。

湖面因下雨而笼着一层水雾。观景台上盛放的大朵蔷薇逐渐遮住了冰河。

五月飘雨,蔷薇冷冽藏云雾

在雨中,满庭红花簌簌抖落。

沿着莱芒湖绕了半圈,便在下午五点到达了日内瓦。想到此处是旅程最后一站,我便想去买钟表,一到了酒店就放下行李出门了。在日内瓦,到处都是旅馆和钟表店。沿途经过的橱窗里摆着香烟,我以为是烟草店,进去一看,在摆放香烟的空处全都是钟表。本以为是卖儿童玩具的玩具商店才走了进去,结果玩具展柜下摆放的都是昂贵的手表。玩具店里有仿真手枪,我顿时没了购物欲,又出来在街上闲逛,想找一家专业的钟表店,然而这种钟表店却更是不存在。似乎在日内瓦,钟表专营店反倒显得有些蠢,没人愿意开专卖钟表的店。

此地的钟表店都会在销售前,提前把手表泡在水里十分钟,然后拿出来,说即便这样泡在水里也没出故障,然后就容易卖掉了。

这世上可没有比钟表更加公平的东西了。而钟表能成为日内瓦的至高特产,并不是毫无缘由的。在日内瓦,无论做什么事,人们都会召开会议来平等磋商,时时刻刻将和平与钟表挂钩的行为看似很愚昧,但这片地球上风光最明媚的土地,拥有着一种得到所有人的守护、并永远保持和平的特权,以这份和平为荣的人们,将自己的感谢之情与奉献之心,转化成了制作出世界上最精确的钟表这一工作——这可绝非轻而易举之事。若是有人说,这种巧合不过是毫无意义的事情,那么他便无视了象征的含义。不过,又有谁会在和平的问题上绞尽脑汁呢。

七月三日

晚上十一点到达了巴黎。每逢结束旅途回到巴黎,都觉得本与往常并无二致的巴黎显得愈加不可思议。旅行走过的五个国家的首府,无一例外都是模仿了巴黎的风格,但我却意识到,那并非真正的模仿。万事皆是如此,越是想要接近本体,甚至想要复制其发展轨迹,那么个性便越会泯灭消失。

起源于笛卡尔的近代都市国家这一构想,夺走了欧洲的个性。这一属于几何学的胜利,对于人心的影响一直恣意延续至今。人心仿佛被圆规的两脚限制着,动弹不得。

罢工的火苗一旦燃起,就如同一条道路连接着下一条道路般没有终点,火势在巴黎的各个生产领域逐渐蔓延开来。正如巴黎的协和广场连接着巴黎的所有主干道一样,金钱也将巴黎人的心灵之种种机能都收束聚集。每逢回到这座城市,我的内心都会感到平静,但同时更感受到某种深不可测的东西。巴黎的这份不可思议之处正意味着,我其实在渐渐失去名为“个性”的钝重之物。

不知从何时起,我也渐渐开始,不再认可某物存在于某处的这一事实的价值了。我早已停止了对自己的质疑。同时,面对空虚笑容的美,我亦失去了大声批判的气魄。

七月九日

今天要参加由波尔萨协会主办的演讲活动。主讲人只有两个,一位是作为巴黎大学植物学家而闻名的布兰格先生,另一个则是我。我要讲的是与日本文学的基础相关内容。 翻译是山田菊子女士,她说在巴黎演讲,比起演讲本身,在听众面前接受各种提问的夹击并做出回答,才是最难的事情。不知道听众都是什么样的人,看起来大部分都是波尔萨协会的会员。 协会会长是以前的教育部长,他的顾问成员名单上,赫然写着爱因斯坦、保罗·瓦莱丽以及其他十几个人的名字。

我的发言结束后,主持人便对着观众们说,“如果有疑问的话,请尽管提问”。不过没有一个人提问。不过来找我握手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年轻人或女性则都在远处若有所思似地看着我,露出奇特的表情。此后还有听众直接走上讲坛开始发言。旁边的人告诉我,台上那个人是一位著名的雕塑家。

七月十三日

巴黎因准备法国大革命纪念日的庆典而热闹非凡。不过听闻说,庆典的人气年年颓败,今年估计更加冷清吧。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在雨中狂舞着。明天终于要迎来纪念日了,右翼和左翼之间的冲突恐怕必将上演,大家为此都提前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最近每天都能看到右翼分子受到镇压,被警察殴打。法国的右翼分子多为精神主义者。我看着那些举着三色旗唱法国国歌的人被命令解散,此情此景的巴黎早已失去昔日的风采了。明明是夏天,却天天下雨,实在冷得厉害。

【改页】

七月十三日晚

晚上,应盐谷氏和大久保氏的邀请,我与帝国大学的矢部教授一同前往奥德伊区。

穿过布洛涅森林,到达位于郊外的奥德伊区,不过因为附近有共产党团体的据点,有飘着红旗的地方。晚饭前,我们四人一起同在圣克卢宫的森林中散步。我曾在拙作《拿破仑与金钱藓》中写到过这个森林。如今实地散步后,更为其超乎我想象的美而震惊。前几天,去了《盛装》中写到过的巴黎动植物驯化园,那儿倒是与我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多。

圣克卢森林广袤宽阔,与其他森林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这里的庭园中,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些不容易见到阳光的七叶树。七叶树的下方流淌着宽阔的塞纳河,但是不知何故,软木塞聚成了一个小岛似的东西浮在水面上。

到了夜晚,我们就在大久保氏的房间里聊着闲话,住在楼上的松平夫妇以及鹤冈氏也来了,大家聊得更加起劲了。这些人都是爱国忧国的绅士。忽然在凌晨两点左右时,一支长长的队伍像是举行日莲宗的仪式一样,伴着奏乐打着灯笼走了过来。他们都是共产党团体的队列,而且这游行将持续到明天的大革命纪念日。凌晨三点左右走出门来,街上已经没有一辆出租车了。因为我自己回不去,于是松平氏便驾驶着自家的汽车将我一路送到了拉斯帕伊车站。迄今为止,我从未见过如他一般亲切、温文尔雅而富有教养的贵族。

七月十四日

法国大革命纪念日——

听说每年的这一天都会下雨,不过今天一片晴朗。往常在节日这天,能称得上是道路的路上全挤满了狂欢跳舞的人,汽车、公交都无法通行,不过今年,蒙帕纳斯一带的交通状况却一如平常。

到巴黎的民族广场去看群众们的狂欢。广场上尽是红旗与三色旗。来自全国的各类团体集合着,举着各具特色的旗帜陆陆续续地列队游行至广场内。游行队列中也有很多女孩和小孩子。大致一瞧,现场大概有几十万人。行进的人们高高举起右拳,与在外圈围观的群众们应和着,共同唱起了国际歌和马赛曲。每个十字路口都站着持枪的警察,防范着右派分子闯入。

行进过来的队伍,人们将列宁、高尔基、斯大林等人的大幅照片高高举过头顶,如同大招牌一样晃动着。这无疑是共产党的队伍。 接下来是人民阵线的队伍,杰德、马龙、巴比塞、罗曼·罗兰等人的照片也渐渐清晰起来。作为讽刺元素,几辆模仿昔时女王御用车的彩车连续经过,打扮成宫廷侍女的丑女们则百无聊赖又无精打采地跟着,只有女王一人对着群众展露笑容。

前些日子邀请过我的“守护文化万国作家协会”队伍撑着长长的标语旗帜走来了。当时由于身在旅途中,我没能出席他们的活动,现在这群人已经转成左翼分子了吗?又或者,即使并非左翼分子,也会加入到队列中一起游行。只有这群人举着纯白色的旗帜,料想这个团体应是一些政见不同之人的混合体。

晚上前往香榭丽舍大街。雨下得很是厉害。穿着防护铠甲的警察队伍只是巡查着重点场所,并没有其他的动作。于是我即刻回蒙帕纳斯。在这连绵细雨中,有人连伞都不撑,只是跳着舞。

七月十五日

最近这段日子一天要下五六次雨。我开始读借来的《文艺春秋》。读到自己给文艺春秋报社第二篇通讯稿里写着我刚到达巴黎时候的事情。那段日子里既兴奋又挣扎的各种片段统统涌上了脑海,我顿时感受到了强烈的“回看前路时终于察觉自己也是一路攀过了高峰的至此的”心情。不过前阵子,我只身环游欧洲五国的旅行的确给我带来了很许多益处。果然重要的旅行最好还是一个人去。凡事皆是如此,独立完成一件事的美好感受是无可替代的。

七月十七日

据说大革命纪念日过后,仍然留在巴黎的人会被大家笑话。四下无人的条条大街彼此照面,这坦诚相对的闲适感倒令我我感到悠闲得有些无所事事了。

从富人们喜欢去风流潇洒的弗什大道,到香榭丽舍大街、布洛涅森林附近一带,许多不修边幅的人看起来游手好闲地在那边漫无目的地瞎转。生活在这一带的小资产阶级市民们出行不乘列车,都开私家车。据说,即便是要跨洋旅行的时候,也能直接开车到船上,哪怕是到遥远的非洲去,他们也习惯开私家车去。周末常能在香榭丽舍大街附近看到从英国开私家车来巴黎小住一晚的旅客,也就是说,肯定有专门提供这种服务的船只。在日本哪怕成为富豪,似乎也没什么特别享福的地方,不过欧洲的富豪们却能一个接一个地想出新兴的玩乐法子。

七月十八日

在房间一个人读着《中央公论》里水上泷太郎氏写的相扑杂记(我本人非常喜欢读相扑相关的新闻,而这位水上氏所写的杂记更是个中翘楚)。文章恰好读完的时候,一周左右未见的樋口君造访我家,忽然说:“没想到水上泷太郎先生去世了啊”。事发太过巧合,我惊得哑口无言,对方又说:“听说是脑溢血导致的”。我记得曾听人说,水上氏晚年酗酒严重,回忆起自己的父亲也有同样的痛苦,便不由得陷入旧忆愁思,随后我们便出门了。路上遇见了冈本太郎君,三人一同前往剧院。在车上,我问起水上氏的死讯,冈本却说,他知道南部修太郎的死讯,但不知水上氏究竟是何人。于是我以为,真正死亡的其实是南部氏,所以聊得更加混乱了。毕竟,如果是南部氏的话,他可是在我行前,给我写过介绍信的人。足有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里,我都搞不清楚到底是谁死掉了。突然之间,樋口君脸色煞白,压着侧腹倒在了马德琳歌剧院旁边的长椅上。死亡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我们,我和冈本两个人仓皇无措,樋口君用悲怆的声音说: “请别管我,这样搁置着,会自行痊愈的。”他的额头上汗流如瀑,其痛苦令人不忍直视。过了五六分钟,他的脸又恢复了正常的样子,“好了,我们走吧”,樋口君说着便走动了起来。我一边安置樋口君到车上,一边想着,大概樋口君所说的水上氏的死是错误的。

晚上,赶赴山田菊子氏的宴会。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后,我们聆听了《汐汲》[30]的留声片。我禁不住变得非常想看歌舞伎表演。

七月十九日

我开始做回日本的准备。收拾好了行李后就交给海运,不知为何心情十分放松。毕竟能从簌簌作响的枪林之中回去,总是需要些勇气的。

七月二十日

我给文艺春秋社的第二篇通讯稿 《失望的巴黎》,似乎在这边的日本人圈子里引起了骚动,不过这并不是我起的标题。我那篇稿件并不是要书写巴黎自身是什么,我的目的是,毫无掩饰地观察“我”作为一个自然人,置身于这豪华大都会中而产生的心理感情变化。

据说有位叫小出楢重的画家,从日本到达巴黎的第二天,就不顾友人们的种种挽留而执意要回到日本,于是第二天他便到了马赛,正要乘船之时才发现钱财被偷走,在马塞停留了三日左右才回到了日本。高滨虚子似乎也差不多。我也是同样的感受,越过山丘之后眼前又出现下一个山丘,很难搞清楚自己究竟要越过接下来出现的多少个山丘才好。我本觉得在巴黎是没有现实主义这种东西的,随着时间推移,这种感受有增无减。只要看看巴黎的小说便能明白。在这种地方,除文艺评判外,小说都法立足。

七月二十一日

稍微一看便知道,此地的男男女女其实已经相看两相厌了。虽说事实如此,但其实男女双方也没辙,男人只是抱着谦让女人的态度说着甜言蜜语,而女人则不断地拼命工作——在美人如云的巴黎,身为美女这件事情对女性而言没有任何价值,世界上大概只有这一座城如此了吧。同理,这里也到处都是有才能之人。在才能与美女的堆积场里,世人最引以为豪的东西则无法释放半分光彩。“巴黎的忧郁”这种东西,不论你是付之一笑也罢,缄口不言也罢,都不会产生改变。在这里,安守本分则成为了最优美且宝贵的东西,这不无道理。

心理状况和金钱一样,总要在上下左右之间保持好平衡这种行为——若是不能感受到将这种行为发挥到了极致的人类之美的话,便无法理解巴黎之美。巴黎最令人费解的地方便在于,要理解金钱与人情是完全相同的东西这一信念的困难。其次难解的便是男女之间的伦理。

并非说此处已经丧失了贞操观念。男人或女人无法忍受只爱一个伴侣的痛苦,为了能够双方愉快、长相厮守,于是便各自在外面寻找情人。也就是说,作为巩固彼此之间的核心关系,在外面开垦许多殖民地,这简直与欧洲一摸一样。

七月二十二日

西班牙的叛乱愈演愈烈,据说昨天有三千人负伤。旅行者也没办法离开那里。我本来也是打算去的,不过延期了,得以平安无事。

七月二十三日

买了去柏林的机票。今晚在牡丹屋餐馆遇见了西条八十氏。据说他在美国巡游了一圈,昨天才到巴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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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四日

九点起床,十点出发去勒布尔热机场,时间还剩不到一个小时了。我与冈本太郎君三四日未见了,估计他不知道我忽然要去柏林的事情。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告诉他了。大概会这样未见一面地离开巴黎了吧——

正当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打包行李,结果冈本君突然出现了。

“啊,果然如此。刚才我还在睡觉的时候做了个梦,你去我家跟我说你要去柏林了。我吓了一跳,飞快起身,急急忙忙赶来了,幸好赶上了。真是吓一跳啊。”

我也惊异不已。我当时没有去找过他,不知为何毛骨悚然了起来。

“今天可是芥川的忌日,你还做了这种梦,搞不好这班航班会坠机啊。”

“要不然还是别去了吧。”

“不去了吗。”

我们两个人笑着看窗外的街道。七叶树逐渐飘落下了许多枯叶。樋口君也来了。稍迟一点西村君也来了。请人帮我们拍了照后,我就乘车去了格兰大道站的飞机馆。嵯峨善兵、井上清二人皆前来送行。

因为还稍微有点时间,我们便去往歌剧院那边进行最后的购物。雾气朦胧,没有一点风。

“我渐渐变得不愿离开了呢。”

我这么说了之后,大家都附和道,这就是巴黎的好处。在巴黎呆久了的人离开时是会掉泪的。地球上还能存在这样一座都会,是人类的骄傲。

上午十一点从巴黎出发。因为飞机馆的机场巴士很拥挤,于是我便让樋口君一人陪我到机场。

“你回国之后,我可该怎么办呢。我肯定会思念你的。”

樋口君在机场说。

“你也早点回日本吧。可不能在这边待得太久了。”我便回答。

“您说得真对。我会早点回日本去。”

樋口君是乘坐比我稍晚一些的客船来到巴黎的,对我来说就像同级生一样。在飞机窗口处看见樋口君举着相机对着我的方向。不过他大概找不到我的身影吧,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到我挥动的手。这之后过了一会儿他微笑了一下回应我。飞机舱门关闭,随后机体便向高空飞翔。

机保持离地五百米左右的高度飞翔,渐渐远离了巴黎。我完全弄不清国境在哪儿。只是在森林和田地之上飞行罢了。曾经发生过欧洲最激烈的杀伐之战的那片土地就在下方了。一旦想到——人类竭尽所有智慧却做出那般愚蠢的事情,我就无法产生任何感怀。只不过,即使明知自己不可能再一次飞翔于这片土地之上,我的内心依然毫无波澜,我觉得自己平静到有些可疑。

不论是飞向何方,只要起飞了,我满心只想着尽快到达目的地。也就是说,只要我乘上了飞机,想法就与鸟想通了。在空中人们还能安眠,卡尼起来确实不错。虽然森林和土地都是一样的,不过因为也没什么可看的东西了,便时常眺望下方地面。

“啊,我又看了窗外。这是何等单调的景色啊。”

看见了一条河。也不去在意到底是哪里的河。——就这样,我的内心变得无比自大起来,一边挣扎于空中飞行的无聊,一边一味努力试图入睡。

下午两点(时间表上写着十四时)到达了科隆市。平原的中央一座尖塔矗立着,市中心都是砖红色的。整座城市弥漫着一股煤炭味道。对于带着空中旅行的疲劳感降落的旅行者们而言,这地面上的近代活动,不知为何看起来如此的悲哀。与法国不同,这里一下子便能够感受到人们的活力,不过同时也太具有市井生活的味道了,对我来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看着人们的辛苦劳作,我又一心只希望成为只在天上翱翔的人。

下午四点。披着黑红色鳞片的怪龙张开双翼,喷着火横穿而过。这便是柏林了。若是被这架势吓得打滚的话,那就更没办法承受巴黎了。

从柏林机场乘汽车到卢伊伯特街。路旁的建筑全都是五层高。建筑物都是厚重石砖制,每一个都看起来差不多,颇为平均。大道上的行道树枝头堪堪触地,树叶之间便是笔直地延伸向远方的如磨刀石一样的石板路,各栋建筑物的窗口都整齐地罗列着艳丽的红葵。在巴黎城中散步的时候,总有种仰望山巅的感觉,不过在柏林的建筑物下方行走,有一种在岩石山谷中漫步的感觉。街道毫无起伏,一直延伸,到处都是完全相同的路。本想在这里找一个眼熟的地方的作为标记,但根本选不出能够标记的地方,在这儿肯定会迷路的吧。建筑物之间没有丝毫缝隙,其实与人类心灵之中没有窗户一样。目之所及皆是石头和行道树的绿叶,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长久之后人们的双眼也只能看向人类的皮肤了。这即是说,在这里人类的肌肤直接充当着他们心灵的窗户。

在巴黎时,我们的眼睛还能流连于街上的雕刻,或沉迷于店铺的装饰,抑或眺望七叶树树干之优雅以养眼,总之是拥有观望街道起伏、市民路人得以休憩的自由的。然而在柏林,四处皆是第一眼就已经看到了的那些东西。照此而言,人们心灵的锻炼方法确实只有忍耐了。这里的人们总是团结一心地去做任何事,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在这座不必耗费眼力辨识事物的城市里,学习则有了得天独厚的条件。城市的干净不如说是因为无法忍受不洁。这样一想,日本街道脏乱反而是多么丰富的自由之象征啊。

七月二十五日

我住在路滕博尔戈大街的三十三号。旅馆已经订满了,于是我寄住在一位女医生的家里。女主人是基辅出身的白俄罗斯人的贵族。年过五十,但仍然保持着昔日王朝时代的品味和善良,革命发生时,她身无分文,携母亲与儿子两人逃到了柏林来。从那以后便勤勉刻苦地学习医学,以取得从医资格证,但是在德国,本身取得从医资格证就是非常困难的,更何况还是女性医生。最终通过考试地时候,据说她因为身心的疲惫而晕倒了。而且,这一家人由于都是犹太人,所以至今在德国的生活依然磕磕绊绊。据说女主人的丈夫现在仍然在俄罗斯,革命发生之后至今没有任何消息,连对方人在哪里都不知道。这在日本实在是难以想象的。

七月二十六日

参观过了德贝里茨的奥林匹克村之后我便在在城中散步。家家户户的窗户下面都悬挂着旗帜。听说这里有很多日本人,不过我没怎么见到。刚一放晴,结果就开始下雨。以为会一直下雨的时候,又忽然晴了。我打望着路边的橱窗,主要还是想驻足看看机械类的东西。听说以楚奥茨火车站为中心地带的许多城镇都曾将最繁华的大道装饰成与巴黎一模一样的风格,不过后来被禁止了,随后才发展出了德国风格的装饰。不过,若是同样的事情在东京发生的话,还不知道政府要被抨击成什么样子呢。倒不如说,在日本,日式风格的装饰被禁止的风险性反而更高。

虽说并无要紧事情要做,但是光是天气就够让人心神不宁的了。在奥林匹克村游玩的外国人逐渐多了起来。在海外,不论是哪个国家,七点之后的街道都静悄悄的,无人出门,但是在这里,夜幕降临之后人群反而密集了起来。我现在也能一眼就判断出外国人的种族了。哪怕是娼妇,我也能从她们走路的方式看出些门道来。柏林、巴黎、伦敦的娼妇身上都有一脉相通的悲伤感。然而这样的女人到了日本的话,恐怕看起来像是贵妇人吧。

七月二十七日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像这座城市一样将清洁扫除贯彻到了每一个角落。如果人的心灵也清洁到这个地步的话,可能比发动战争还要令人绝望。

而且,生活在地球上,究竟是什么才能让那些殚精竭虑以看透世事的贤者行动起来的呢?对于那些将整理做到极致的人物,我们只有尽力团结他们这一条路可走。团结所通向的绝对的和平或者是战争,只有这两样东西会让他们有所行动。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败北的德国早已经不是思考善恶问题的阶段了。像是思考人类共通的问题这样拐弯抹角的事情,在这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毕竟,康德和歌德可是百年前就在这个国度中诞生了。但现在,德国现在却只接受法西斯主义了。这种不输一次就不会懂的心态,对于一直赢的人来说是无法理解的,这便是存在于其中的矛盾。

七月二十八日

走在菩提树下大道上,想找找正金银行,然而实在一头雾水。就在那时,有一位老妇人拉住了我的袖子,问我是不是在找正金银行,如果是的话,正金银行就在那边一拐弯就是了。我按照老妇人所说的,转到了横向的路上,不过还是不清楚究竟是哪一栋。不过我看见了从后方一直注视着我的人,原来是刚才那位老妇人,

她走过来对我说:“那边那边,从那里上三楼。”

虽然老妇人穿得并不华美,但是在一个陌生国度,哪怕是受到一次这样亲切热情的帮助,也有种如遇大运的感觉。我想,不论接下来德国会做出何等举动,但是只要想到这位老妇人,那么对于德国的恶言恶语便不能进入我的心里。我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无知。毕竟,国家与国民是不同的事物这一简单的事实对很多人而言就是讲不通的道理。我在巴黎从未遇到过像这位老妇人一样的人。

七月二十九日

因为女房东的侄女要从巴黎来这里,所以她很是高兴的样子。在柏林,女孩子到了十八岁便会被视为成年人了,但女房东却说自己在巴黎的侄女还只是个小孩子呢。我的隔壁房间里住着《日日新闻》的巴黎特派员城户又一夫妇。城户先生忙于报社的公务,所以我几乎成日里受到城户夫人的照顾。城户夫人既心细周到又聪慧。她的法语说得很好,感觉是个不错的人,尽管她前些日子才从日本来到巴黎,不过她却说不想在巴黎久留,但是若是柏林,就觉得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想来,像她这样打算久居欧洲的人,与我这种漫无目的、四处闲游而来的人,观点自然是不一样的。

七月三十日

下次奥运会的东道主选定为日本。日本人见面的时候彼此都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何不论是谁看上去都有些失望。

“这可怎么办呢。”

大家都这样说。有一个人说“肯定又会吵来吵去了吧”。对于眼下即将开幕的柏林奥运会,我突然觉得无所谓了。

在日本人扎堆的餐馆里却弥漫着另一种奇特的兴奋。

“终于要来啦!”

“是啊。”

不过这样的对话之后,谁都是沉默不语的。因为来自欧洲各国的视线其实都在看着日本。我们这群日本人只能互相看着对方的脸,心想,能够与柏林的文化相匹敌的东西,我们又要从哪里挖出来呢?毫无答案的我们只能摸摸自己的脸而已。出着油汗的脸庞都被热气熏得黑里透红。于是大家只能各自填饱肚子而已。

七月三十一日

嵯峨善兵君从巴黎过来了。晚上,我们一起去了楚奥茨车站附近。街上变得日益喧闹了起来。在咖啡馆就坐后,侍应生居然在我们的桌上放了日章旗。许多外国的客人都齐刷刷地看向我们这边。毕竟日本昨天开始站上了世界大舞台,多少有些引人注目。不过,各个国家的人都保持着绅士风度,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咖啡馆。这里如同洋溢着礼仪、分寸感和宽容的嘉年华。所谓奥林匹克,比起举办奥运会本身而言,赛事期间人们的和睦相处的国际性以及谦让才是更重要的。我无法把这种精神说成只是表面的虚假美好。正因为其目的和内容都是虚无的运动,精神之美才会如此绚丽地绽放。

八月一日

奥运会开始了。晚上,我在写与场馆的相关的稿件。城户氏帮我将文章用罗马拼音输入打字机,发送给日本报社那边。四十分钟后,我的文章便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日本报社的桌子上。只不过,白天过度疲劳,我的脑袋不能配合我的想法顺利运转。写完文章后,与城户、北泽清、本田亲男三人一同去了附近的“维多利亚露台”。店内正是热舞时刻,不过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加入跳舞,转而去了空无一人、日渐转凉的露台喝了几杯啤酒,随后便各自回家了。维多利亚俗称多利亚,是各个时期出国的日本人都最常光顾的店。一个日本人抱着一个女人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八月二日

日本选手的成绩不佳,我连写文章的心情都没有了。报社那边倒是一个劲儿地催我写,但是我连提笔的心情都没有。记者们都忙得不可开交,都没时间好好吃顿饭,觉也没得睡。

八月三日

买完东西准备离开商店的时候,没想到店主老妇人没有说再见,却说了“希特勒万岁”。在法国时遇见的年迈女性,都是不断追忆往昔、怀念旧时光的,然而在柏林,似乎人们都则更加敬慕当下。也许对于这里的市民而言,比起德皇威廉二世时期,现在的制度反而更得人心吧。

威廉二世是追求时髦的人,他曾经要求德国都装饰街道和橱窗,每个月都会上街巡视,甚至会给那些装饰出彩的橱窗店铺馈赠赏金。如今菊花竞相盛放的这份风景,便是威廉二世留下的遗产。帝王的习惯如此变成了公民整体的习惯,就这般流传了下来。

八月四日

房东太太的侄女从巴黎来了。出于房东太太的拜托,我带着她的侄女一同去体育馆。这是我头一回和十八岁的巴黎少女共度一日。女孩的着装极有巴黎风情,轻盈且美丽。只不过,对于运动似乎比我还无知一些。

英国、德国、法国、日本这四国之中,大众对体育选手向往程度最高的国家恐怕当属日本。因为日本的选手大多数都是学生,与之相反,其他国家的选手则多出身为商人。不过,据说德国女子运动员的比赛胜负会很大程度上影响到她们未来的婚姻。所以,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德国女子运动员的成绩那么拔尖了。

八月五日

前柏林特派员大塚虎雄在一间中餐厅识破了马占山的伪装并进行了逮捕,也是通过这次逮捕,当局才终于搞清楚了马占山是死是活。我们今天便要去这间中餐厅吃晚餐。“就是在这个房间抓到人的”,城户说。一眼看去,餐馆十分脏污。料理的味道也甚是糟糕。墙壁画得如同日式舞台背景一般,赤红色的竹子上抹了金粉,总感觉敲一敲便会发出空洞的纸张声音,是做工十分粗糙的玩意儿。也没有中国人来这里吃饭。马占山在这里的生活大概与常人无异吧。逃离母国的东方人无一例外都会对欧洲文化失去批判的能力。说到底,我们东方人真的没有什么能够引以为豪的东西吗?难道说我们如果不贬低自己国家的文化便没办法好好地生存吗?

我不认为东方三千年的历史价值是无用的废物。日本的知识分子对认同这种价值的人抱有屈尊的同情。我开始觉得,日本近代的智慧染上了类似刚才那件房间里竹子上粗糙金粉一样的颜色。尽管如此,我还是不会对日本近代感到失望的。

八月六日

我纠结起了回日本时,到底该选择美国线路还是选择苏联线路。面对这种二选一的难关,我决定要遵循某种能够左右我行动的外力。神灵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出现的。我在做决定前还是想先见见我的神灵。我想,现在就是心灵完全空虚而服从自然之力的时刻了。究竟那股驱使我移动的力量会从何方而来呢。

八月七日

现在我感觉无比空虚。不论在美国还是在苏联,都没有对我来说想要贯彻下去的思想。我已竭尽所能地去感受和体会了。我像是一个膨胀到炸裂的袋子,一心等待着从外界袭来的力量。对我而言,别人批判的话语如今完全失效了。我本以为外面要下雨了,结果转眼就是艳阳天。就现在而言,思考今天到底要不要带着雨衣出门成了我最关心的事情。即便是上街散步,我也只不过是跟着双脚走动的方向而移动罢了。“今日一杯咖啡下肚,才不管这人世间接下来变成什么样子”,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柏林时曾这样说,他这种心理完全不算稀奇。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在柏林日日赌博。这与我每天出门前犹豫着带不带雨衣出门一事,又有何不同呢?

八月八日

我甚至都还没去参观这里的博物馆。比起了解历史,能吃到美味的香肠,才令我更加心满意足,在饭后为自己点上一支香烟。空虚无比的内部世界之外,现在奥运会正不断攀向精彩的高峰。

“如何呢,您是打算绕行美国,还是选择走苏联那边的路线呢?”城户氏问我。

“不好说,我也不知道。现在两条线路正在我内心进行着奥运竞赛。”

城户氏只好干涩地苦笑。

我一个人在街上闲晃,忽然发现了村里的教堂,景色十分别致。

八月九日

晚上,忽然收到友人拜托我录制马拉松比赛视频的请求。神灵的骰子也掷出了点数,我决心遵从它给的指引。

大家为我在阿德隆酒店召开了欢送会。这所酒店亦是国际奥林匹克委员会的总部。可以说是柏林屈指可数的大酒店,处处无不透露出大剧院般的奢华。进餐的中程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穿过长长的走廊,我接起电话,发现是脇村氏打来的电话。他因为在做石油相关的研究而暂居伦敦,经由大森义太郎的介绍我们才得以在柏林相识。

欢送会结束后,我等了一会儿脇村氏,两个人一起穿过菩提大道来花园散步。这座公园里的菩提树高大而郁郁葱葱,白天都比别处多几分晦暗。我们便在公园里边喝啤酒边聊英国的趣事。脇村氏是位非常笃实厚道的人,没有一丁点儿学者的架子。

八月十日

为了准备西伯利亚线的旅途,我与城户夫人一同上街购物。今天是在欧洲逗留的最后一天了。不过,让我担忧的是反而是对欧洲的厌烦,我对欧洲没有丝毫依依不舍。甚至也不在乎自己到底是否真正了解了欧洲。但是,我确实也已算阅尽欧洲名胜之千帆,并且没有忘记任何一个地方。我甚至都能清晰记得在巴黎时屋檐上生出的小草和影子。如今,我无比庆幸自己不是近视眼。只不过,表达出我所想的却十分困难。

尽管如此,人类的头脑竟然能够将那般庞大的风景统统纳入其中,我对人类的头脑感到惊讶不已。这份惊讶是前所未有的。随着记忆变得复杂,人类的行为也会随之更加错综复杂。要是回到日本,我该如何将这份记忆收纳在脑海深处而与人们进行简洁的交流呢?这么看来现在我最好对欧洲的一切闭上双眼视而不见。

没有人衡量过,人的表达究竟能够传达出脑海中浮现出的内容的几万分之一。文学家的技巧也只不过是将这份内容比普通人多表达出两三倍而已。

人们将大自然的能量,即物理,称为社会现象。世间的任何事物都被看作是自然力量的表现。不过,人类的大脑真的是在注视着比社会现象精彩许多倍的、包围着自己的物质自然吗?

“那么伟大的一个人,怎么会说出这般无聊的话?”

这个来自一位青年的疑问也是人类对自然科学的疑问。自然科学所追寻的便是人脑这一生理性的存在究竟会无能到什么地步——这是现代世界的最难的疑问。一切社会现象都在这一疑问之中彷徨着抵达无尽无边的命运。在这样的黑暗之中摸索前行并持续发光的正是如今的柏格森[32]。在思想学界中,他所发出的近代智慧之光无人能及,这份光明也正是我们观测近代世界的一双眼。并且,这双眼睛的精神力如今甚至开始研究起了心灵精神方面,这也就是说明盛行于欧洲的理智与逻辑最终发展到了东方式的思考。

然而,现代东方的知识,却与之相反,纯粹是唯物主义者的知识。他们想将除了欧洲的思考和逻辑之外的知识,从世界的思考之中驱逐出去。一个国家的知识的换算率是由国民中最具知识的人共同构筑起来的表象。而如今的东方人正以那份抛弃自己国家历史的大胆莽撞来接近欧洲。我有种直觉,这一忘我的思考之力的未来走向才是我的思考兴趣所在。 注释: [27] 加布里埃尔·邓南遮 (Gabriele d'Annunzio,1863—1938),意大利诗人、记者、小说家戏剧家和冒险者。(译注) [28] 乔托·迪·邦多纳(Giotto di Bondone,1266-1337),意大利画家、雕刻家与建筑师,被认定为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开创者,被誉为“欧洲绘画之父”。在英文称呼就如同中文一样,只称他为Giotto,乔托。(译注) [29] 弗洛伦萨城中无华盛顿像,此处应为马夫跟横光利一开玩笑。(译注)[30] 汐汲为日本传统戏剧歌舞伎的演出剧目。剧目的构思借鉴了《松风·村雨》的传说和能剧的《松风》。(译注) [31] 马占山(1885—1950),字秀芳,满族,著名抗日爱国将领。(译注) [32]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年—1941年),法国哲学家,曾获诺贝尔文学奖。他反对科学上的机械论,心理学上的决定论与理想主义。他认为人的生命是意识之绵延或意识之流,是一个整体。(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