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日[1]

给家人的信——

船刚离开门司[2]。旅途困顿,提笔写信略感乏力。船内生活习惯了倒也惬意,只是脑袋始终昏昏沉沉,仿如即将陷入熟睡。昏昏欲睡的暖意中我几欲脱下外衣,然而在大厅内悠哉落笔写信时,从日本海吹来的邪风忽入厅内使我咳了起来。恐怕感冒尚未全愈,这样一想,我忙逃到背风处才再度提笔。

此后我寄去的信望能替我存好。在船上时,能将所思所想都以文字记录下来的方式唯信件而已。我自己拿着信恐怕会遗失,望你能编号保存。只是想来这船上大概并无值得一写之事,全因我想记录下船内生活的心境变化与环境变化,之后再与自己的心情对照。

昨晚事务长聊起船上的轶事,说起有个七岁的小男孩,因为思念奶奶而独自从伦敦回到日本。且他本人坚持要独自回家,身在伦敦的父母也无计可施,只好让他独自一人返回日本了。还说到一位来历不明的日本女士,周游世界之后回日。在船驶入横滨的港口时,她突然扑通一声跳海身亡了。

一直只在这海上徘徊自然是有一些烦恼。此为不足挂齿之事。

我在的餐桌共四人,高滨虚子[3]及千金、轮机长上之畑纯一与我。

二月二十四日

上午9点半,抵达上海。拜访友人今鹰,我正上楼时,忽闻台阶下有人大声呼唤我,往一下看,竟是山本实彦[4],实在凑巧。我本想立马下去与他交谈一番,但想到还未与今鹰打过招呼,就径直先上了二楼,在今鹰家喝完茶后再去了楼下的内山书店。书店内鲁迅、实彦和店主三人皆在。鲁迅因执笔《改造》原稿,从昨夜起便一直未睡。他面色苍白,胡须浓密,牙齿整齐。我受邀与他们一同在南京路的新雅饭店享用午餐。

起航。现下略感疲惫,上海之事稍后再叙,日记先从香港开始写起。

天花板上传来,海浪的声音,伴我午睡。[5]

二月二十六日

说一说在东京发生的暗杀事件。清晨,船正经过台湾海峡,一群年轻的乘客在玩甲板高尔夫,正到快要分出胜负之时,传来了暗杀的消息。众人皆沉下了脸,口中惊叹一声后便是整整两分钟的沉默。而后一人说道“好,来下一局吧”,众人的表情即刻转晴,一忘皆空,纷纷嬉笑着拿着球杆开始击球。旁观此景的我心下喟叹,众人对此事的悲痛之感也不过如此而已。

二月二十八日

阴。上午8点抵达香港。港口的风景足以令人真实感受到旅行的幸福。此时已是春雨时节。风吹起海潮翻涌的浅水湾上一片黄色的花——坐车环岛一周后我便带着口罩在街上散步。群众对我的口罩都惊讶不已。小孩子们甚至要追着来看我。正站着说话的人见了我,也立时张着嘴呆住了。如此这般,我不禁期待下一个遇上的人会对我作何表情,这样走着,路遇之人皆是同样在一瞬展露出吃惊的样子。香港的中国人比起上海的中国人似乎更加机灵活泼。

春日细雨,与街边乞丐,同赏海景。

乘车环岛时,所乘车辆突发故障,在山中滞留了一小时有余。在车重启之前我走下山去俯瞰海港。疾风吹起树叶翻飞,在这树影的缝隙中望到日光下闪耀的海浪,实在美极。车子终究是修不好。无可奈何之下买了街边小摊的橘子,站在路边边吃边作俳句。此时旁边一辆车飞驰而过。定眼一看竟是高浜虚子与千金。正想招呼之时车已开远了,便只好重又思考起俳句来。中国人正拿着竹竿挂在树梢的枯枝上,打下些枯枝败叶以用于引火。

落于枯枝之中,晃动着,渔船无数。

香港建设以来不过80年,全岛郁郁葱葱之山林草木,在此之前皆是荒芜。向着山顶成阶梯形分部的建筑颇具美感。据说香港的夜景是世界四大夜景之一,我倒以为昼景更胜一筹。

纷飞的新叶,映衬九龙的海浪,波光闪烁。

船在左摇右晃中行进,脑袋也跟着朦胧起来难以下笔。在左摇时修改的文章,到了右晃时亦忽显拙劣。大脑真奇妙。

船外目力所及之处唯余苍茫大海。二尺高的窗户中央正对海平面,水平线随着船身起伏在窗中忽上忽下。

种种在陆地时觉得壮丽有趣之海景,随着船的前行也渐渐感觉无聊。莫非价值的变化与距离成比例。

一位美国的富翁独自乘船。这位先生此时手肘撑在甲板的栏杆上,正与谷部少将交谈。日本要拿下贝加尔以东的任何地方我都绝无异言,早日拿下为好。他又补充道,但切莫大张旗鼓。

一位大约八、九岁左右的英国少年向我提议玩高尔夫。甲板上再无他人于是只我们二人开局。玩起高尔夫的少年显然严于待人宽于律己。但在与母亲用餐时他会替母亲拉开椅子。

抵达香港的早上,两位《德臣西报》的英国记者前来拜访我。两人礼仪端正,对我进行了种种询问。而后两人站得笔直一齐对我鞠躬,并齐声说着“thank you”致谢。

若一国的新闻记者不重视礼仪,此国的文化断不会进步。给民众带去恐惧的新闻记者越多文化便堕落得越快。

船中轶事——伦敦有位英国的妓女,专做日本人生意,经年累月攒下来80英磅。她年事已高又膝下无子,口中常常念叨着“我现在有80英镑,都是靠日本人攒下来的。等我去世之后,把这些钱全部捐给日本人去的俱乐部,用这笔钱做点有益之事”,并把这番话写进遗书里随身带着。这事是之前伦敦的总领事米泽先生亲口告诉我的。

29日上午7点船从香港出发。天寒。听说从此处再往西已开始穿着夏装了,此刻我却想穿上大衣。或许从此至南洋沿途会渐渐转暖吧。

附近岛屿众多,尽是一些在少年时代读过的冒险故事插图中会出现的海岛。据说海贼的根据地便在这附近,这般形状的岛屿如此众多,想来难免生出想当海贼之心。

三月一日

虽说昨日为止都还穿着大衣,到今时却已有些炎热了。正是入梅的时节。船已行至中南半岛。离开上海后几乎未见晴天。我从未想过云竟可以如此之多。大海自是一望无垠,云层却也漫无边际。每一日每一日目力所及唯有海洋,难有旅行之感。我切身体会到,一直呆在这毫无变化的海上,若是没有些冒险事人生当真无趣。难怪在晃动不大的大船上的船员比起小船的船员更容易晕船,想来是因为大船上难以遇上大风浪。大厅中的桃花渐渐凋零。

船中一桃树,花朵渐落果欲出,仅二三日中。

世人常言,再没有哪块乐土比得上至马赛港的欧洲航线的船中生活。此言的确不假。但这乐土的生活却也有些无趣。与船员和乘客们几乎都已熟悉起来,我却依然感觉船中缺少点什么。细想一番,原来是少了孤独。人类的追求竟能奢侈到这种地步。

三月二日

天晴,这些天来第一次见到太阳。可以看见彼岸四海里外中南半岛的高山。船中已换上夏装。不久就将穿越赤道了,船上倒还算凉爽。我仍穿着夹衣。某支练习舰队正行至赤道附近时,士官把望远镜递给下士,打趣问道:“怎么样?看到红色的线了吧。那就是赤道。”下士答曰“是的,看到了。”关于马六甲海峡的种种不可思议,诸如船身距离地平线仅6海里等我已有耳闻,迫切期待早日一睹真容。佐藤次郎[6]跳海的地方就是这里,当时他乘坐的也正是这艘船。

夏里亚宾[7]也曾乘过此船。“夏里亚宾给的上等伏特加还有剩,就是这个。”事务长如此说着往我杯子里倒了一杯。轻触唇边,有一股野兽的气息。

乘坐欧洲航线的游客们彷佛是进入了某所学校似的。对于第二次乘船之人,我们都称其为前辈。大家不分老少尊卑,凡是初次乘船的新生都带着新生的感动,认真倾听前辈的意见。然而总有一些前辈的训诫是有意挑选那些个令人浮想联翩的故事。一旦沉浸在故事中,听众的警戒也放松了。只有夫妇一起的乘客选择了不听这些事儿。这世上究竟有多少无法用笔书写的故事啊,实在数不胜数。

上一次去上海还是昭和三年。这次时隔八年,变化不少。上一次在上海遇到的俄罗斯白人几乎都是乞丐或妓女,然而八年之后,他们却已在法租界一隅建起了街区。这建设街区的钱也都来自于让妻女做妓女赚得。

猎户星座即将升至头顶正上方。猎户座在正上方便是进入赤道的标志。明日3月3日,是雏祭[8]了。

猎户星座,正对天顶,此乃雏祭。

我试着向日本发了电报,电报费在船未靠港时不分地区均是80钱[9]。今天收到一切无恙的回电,我头一回换上夏装。我是最后一个换夏装的乘客。

故乡来信,一切无恙,换衣装。

我所乘坐的这艘“箱根丸”的轮机长,是时不时出现在报纸上的上之畑纯一,受全船三分之二员工支持的人。他与我同一张餐桌用餐,俳号为楠窓,是虚子的弟子。虽然与他的交流多是机械的,但听得一多我对机械的有趣之处也有了体会。此次已是上之畑第26次行船至欧洲,他偶尔也对我讲述他从横滨行船至马赛港期间的心理变化。据他所言,似乎有统计证明从东京出发时种种送别会攒下的疲劳需得到新加坡才会缓解。我的身体的确尚未完全恢复健康。桃树抽芽。

桃树发芽皆已忘,此乃雏祭。

从上海到新加坡的航程委实太长,这期间经过的尽是些蛮荒之国。至马赛港需途经的未开化之地大约还有目前航程的三倍左右罢,思及此,我不禁想到,难怪此处会发生战争。有谁会就这样放着这些蛮荒之地不管呢?

三月三日

雏祭。今日举办了海上俳句诗会。主题即为雏与换季更衣。我的这三句入选虚子氏之诗选。

故乡来信,一切无恙,换衣装。

金兰湾之景,换上一片浅黄衣装。

换上薄夏衣,远处岸上椰子树,树之影横斜。

今夜我又开始感冒了。

三月四日

早8点,抵新加坡。一眼望去,港口的景色十分平庸。眼见想象完全落空,我们甚至对下船逛街也兴趣缺缺。然而一下船,热带特有的气息便迅猛地侵占了我的身体感官。

花之袭击,香之交响。文化之错杂。植物之丰饶。新加坡当地人说,这样热的日子近来少有。今日因是马来人的正月所以为公共节假日。原住民的衣着崭新,色彩鲜艳。我问起那棵大树,答曰是雨之树。

雨之树下,红色花衣。

我再问起那红花,答曰扶桑花。

水牛车,来来往往,扶桑盛放。

我们在红花与黄花装点的路旁树中穿行而过,前往新山柔佛大王宫。椰子树在此地即为日本的松树[10]。据说椰子树共有80种且各不相同。我们在内地能看到的唯有蕨类植物。如火焰般花团锦簇的乃是火焰树。眼前一片骤雨般的椰子林。

椰子树凌乱,彷如阵雨。

参拜完清真寺,我们出发去参观橡胶园。以60公里的时速行进了三、四十分钟,道路两旁皆是橡胶林。似乎正逢红叶季,橡胶林一片红叶。一阵突如其来的香料气味从林中袭来。似是有香木。

穿过橡胶林,透过香气,便是士乃道。

我们到达了士乃。在奥田(奥田与我是船中旅友)所持有的橡胶园内有一间办公室,是椰树林和橡胶林掩映中的一栋独栋房屋。我们在此小休。庭院中的鳄鱼好似烧焦了的石墙一般。看守拿着半截棍子在盛放的花丛下戳戳打打。

鳄鱼恼怒,上有红花满枝头。

在橡胶园中我喝到了饮椰子酒。这是切下椰子树梢的新芽时流出来的酒。颜色和味道像可尔必思[11],温热但气味刺鼻。为了采集酒浆,马来人像猴子一样坐在大椰子树的梢头。当地人有在爬椰子树之前斋戒沐浴的习俗。

从士乃的橡胶林返程,我们前往新山柔佛大王宫参观柔佛苏丹之墓。王宫门前飘来印度素馨的香气,是浓烈的栀子花香。王妃墓上撒的也都是气味浓烈的花。

柔佛苏丹,王妃之墓,蔷薇香。

我们穿越新加坡城区,来到郊外的玉川园享用中餐。一片片椰子林连到退潮的海岸线。各国人的着装里,尤以中国妇女的服饰最美。此时我才领悟到,缺少季节变化一事,实则如同使用文言文一样,是件省力又便利的事情。

芒草花,吹起疾风骤雨,云彩似山峦。

槟城行,鲜花衬贵客,嘴上一点红晕。

花的名字实在太多,无法一一写尽。若从新加坡拿走花,此地恐将倦怠如地狱。从内陆渡海而来的人们似乎完全沉浸在花海里,以此处为人生的乐园。然而对于长期居住在此的人而言,花又能替代何物呢?据说“马来”之意是流放地。

比如被父母逐出家门的新加坡当地人,或是失恋失意之人,这些人都来到了马来。同行者中有数人皆知晓马来的文明乃是以橡胶为中心逐步发展。但正因如此,当地住民所承受的痛苦反而从别处增加了。原本只需要利用自然资源就可以衣食无忧的原住民,突然要面对现代文明的侵入,他们不得不购买鞋帽衣衫。然而当橡胶的价格下降时,文明却不能随之倒退。此时还要想维持经济腾飞时期的生活水准,对原住民来讲自然是一种痛苦。物质上的痛苦不可能完全不影响精神上的感受。当地原住民的最大理想是前往麦加巡礼,拿到自己已不再执着于物欲的证明。

对于无需担忧衣食住行的未开化之时的原住民来说,要获得无欲无求的证明并非十分困难。只要存够去麦加朝圣的经费就行。用存下来的钱去获得一份无欲之证,再回到家乡,以自己无所求的灵魂为荣,安度此生。然而现代文化进入后,鞋帽也随之进入。即使要前往麦加,也无法放弃鞋帽。买下英国产的一双鞋子的钱,可以买到日本产的鞋帽与整套衣服。于是出现了日本开始刺激他们的物欲,支撑他们文化的现象。

英国政府在改革货币制度时,一定会现在印度实验他们的新制度。用在尚未开化的原住民身上的反应效果是最为明确的。现今英国最优秀的经济学家们,全都有过在印度任职的经历。对于日本来讲,这样的实验田便是满洲。

夜晚来临,俳句会开始了。出席者全是虚子在新加坡的门生,我也混在其中。我的俳句得了12分,排第4位。虚子从我的俳句中选出了以下两句。

水牛车,来来往往,扶桑盛放。

鳄鱼恼怒,上有红花满枝头。

得分最高的是轮机长——上之畑楠窗。俳句会在11点结束。《日日新闻》的特派员柳重德亲自开车送我们回船。柳先生微醉,驾驶车辆有些危险,但是一位让人有好感的青年,我便放心将性命托付于他了。月亮升至头顶正上方,可谓清凉爽快,我们在成片的高大椰子林中疾驰。

三月五日

正午,从新加坡起航。进入马六甲海峡。晚上大约9点到11点之间,轮船大厅因为佐藤次郎的故事热闹不已,因为这正好是佐藤跳海的时间段。船长讲述了他当时的用心良苦。一位侍者还说起此次的乘客中,有一位英国乘客当时也在船上。

据说当时从后面驶来的英国船看到了佐藤的尸体漂浮在海面上。我与佐藤次郎生前并无交流,只是在资生堂偶尔会看到旁边的桌子他沉默地坐着,也都是在佐藤出发前的数日。佐藤把船上的两个五金件(重10贯[12])绑在身上之后消失了。原因无人知晓。这一带至明天的航程间的海峡被称为魔海,在此投海之人也最为多。海面如镜般平坦。天气闷热潮湿。是夜我独自来到佐藤次郎投海的位置向下窥视。船上只有这里没有栏杆,现在站在这里仿佛也会一不小脚下一滑跌入海中,让人头晕目眩。原来是这样一个地方,我暗想。

三月六日

早晨,天晴。终于进入了魔海。无半点风浪。时不时能在船身两侧看到成群的海豚横跳翻转。有一跃而上者,有扭头摆尾者。种种海洋生物竞相出现。其中也有巨大的鲨鱼。

下午4时船入槟城港。想来这船上有些乘客是全然不把这片土地放在眼中的。但于对我而言,从上海、香港、新加坡一路走来,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城市。也许是骤雨刚过吧,眼下空气澄澈,街道闲雅而寂静,整个城市就是一个公园。此处树木繁茂,建筑优雅,花草种类丰富,毫不逊于新加坡,是真正能体味雅致的城市。尽管没有太多旅游胜地,但对我来讲每一处都是胜地。

关于槟城,我却没有大书特书的欲望。对于中意的地方大概总是如此的。因为此处没有任何需要探求的问题。一个作者把自己的家内之事写进小说里,这已经等同于一种因果报应。人生如梦亦如幻。再也没有比写作更蠢的事情了。

我所着的夏服,在东京不会有超过三个人穿。这是用在印度装水泥的粗糙麻布袋制造的。第一个看出这种面料的人是在新加坡的货币兑换所遇到的马来人。他睁圆了双眼,指尖抓着我的衣服,感叹良久。他的朋友们听到他的赞叹声也齐聚过来,每个人都大吃一惊,口中喊着“very nice”。而这次到滨城来,给我们带路的马来人也突然大声感叹起我的衣服,连说了好几声“very nice”。此时船中的英国人夫妇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的衣服赞叹道“啊,是粗线纺织呢料”。衣服的料子不过1.5日元,手工费8日元。要是穿去原产地科伦坡,不知当地的印度人看到了会发出怎样的感慨呢?从此刻开始我所期待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三月七日

晴天。首次进入印度洋海域。实在看倦了海洋,因此即便是此前十分盼望的印度洋摆在眼前,我的内心也毫无波澜。不过身体的疲劳感却日渐好转了。听闻广田内阁上任[13]。此时我已越发强烈地认为陆地上的事情就归陆地上就好,我想不论是谁都会认为那些事与身处海上的我们并无关联。

前往欧洲的航线有几条——从美国绕行的,途经印度洋的,途径西伯利亚的。我曾迷茫于不知该选哪条航路好,此时绕着印度洋航行,我深感自己做了明智的选择。

从印度洋前往欧洲便意味着会从未开化之地渐渐进入欧洲文明的盛行地。也即是经过漫长的历史,最终抵达现代文明。再没有什么实验会如此丰富了。若是欧洲人来看,这旅程是沿着倒带的历史在移动,亚洲是没有任何幸福可言之地。任何实验最重要的都是实验方法。欧洲人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有许多人只有错误的方法。在此次乘船渡海的诸多初体验中,这是最为重要的感受之一。

船进入了孟加拉湾。真正的魔海就是这一两日的航路了。行至此处,人的心理会变得奇妙,认为自己有必要纵身一跃之人皆会在此纵身投海。二叶亭也是在这里去世的。据说航海中,船员之间最容易发生吵架斗殴也是这一段海路。只要通过了这一段路,大家便会各自庆幸无事发生,共同举杯庆祝。

深夜,众人都已熟睡之时,我起身来到甲板外。外面没有一个人影。浮云顺着船的方向以相同的速度前进着,月光皎洁。这是人类最容易变得纯粹的时间。在海上航行了两周有余,现下已看海不像海了。海看上去像是平坦温和、无比安全的陆地。

此刻我能站在这块甲板上是出于对什么的信赖呢?只是因为脚下轰隆作响的机械的声音?真有如此单纯吗?在这样的时刻,任何人都会变身哲学家。海浪、月光、浮云——我忽而想起了在长谷川的桌子一角,吃着关东煮的人们。若我现在出现在这些友人面前,恐怕他们会恍惚地想“原来我还认识这样的人”。现在不管是去程还是返程,我都恰好行至半途。既然不管去哪里都是一样的距离,还不如干脆就去往这片大海,肯定会有人这么想。海上的不可思议之处充满着与陆地的不可思议之处正相反的错觉。在海上的理智,也不过是运用在陆地上的理智而形成的一种不稳定的状态。然后便只有如同茫茫浮云般的真相。一旦触及这样的情绪,便很容易下定想死的决心。在此处,我也连续陷入了不可思议的恍惚状态。这是真正的无尽之梦。我的全身都被不知所谓的叹息紧紧包裹住了。

从海上袭来的情绪会时不时地批判那像是从陆地带来的包袱一般的所谓理智。在这里,不再是理智去批判情绪,而是相反。每一天每一天都经历这样的批判,确实容易渐渐神经错乱。若携妻或唤友共同出行又好似拖着陆地一起来这海上,我想他们也不会明白这种感觉。

我是如此正确,以至于成了一个疯子。尼采在《瞧,这个人》中曾如此说过。而我不一样,我想我是因为如此单纯,才成为了一个疯子。究竟是复杂的人是疯子还是单纯的人是疯子呢?越是高品质的机械,制动装置也越多。

现在的我是意识清醒的。我自认为自己与陆地上的人们相比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但这可能和醉酒之人自以为自己很清醒一样。不过想想在陆地,人们每天每天都在报纸杂志上大吵大骂,也说不上有多正常。陆地也有陆地的疯。

没有离开家门而对家里进行批判是不正当的。没有舍弃大陆而进行的大陆批判也不正当。如此看来,针对在海上的心理,由在陆地上的人进行批判才是正当的。今天尝了一种新的水果,山竹。味道像是加了牛奶的石榴。

此时我又忽而想到了至今为止从未思考过的事,那就是我们一直以来所说的“人类的世界观”这一概念,实则只是“活在大陆的人类的世界观”。并且没人知道人类斗争的原因,究竟是出自海上的心理还是地上的心理。海洋国家总能成为世上的强国。这份强大或许是由陆地上的理智所无法统合的海洋热血带来的吧。海洋和陆地不过是神明为了蒙蔽人们双眼,而精心创造的产物。

早晨起床后,乘客们互相打过招呼,也渐渐陷入沉默中。

单身的外国男女已经完全放飞了自我。擦身而过时,其中一方投出奇妙的眼波。于是当天夜里两人便迅速手挽手在甲板上寻找黑暗之处。日本人默默观察着这些动向并悄悄跟在身后。无法不在意他人的行动是岛国的天性。

三月八日

晴天。连日的炎热加上吃的天妇罗导致胃痛。今天一整天都不太舒服。不愧是魔海。这一段航程是最无聊的。这种倦怠感令人恐惧。

三月九日

今天早起时肠胃疼痛已稍有缓解,然而饮下早餐送来的咖啡后再次痛了起来。这样的身体状况恐怕在法国也不能停留太久了。也许呆两、三个月就会回国。船中左舷与右舷的房间温度实在相差太大。我所在的左舷的房间热到无可名状。晚上是根本没办法睡觉的。

下午四点,海上俳句会第三期开始。我因胃痛,难成佳句,草草交卷。以下这句入被虚子氏选中。

槟城如京[14],俱在月光之下。

我喜欢的是下面这句。

时晴时雨,夏日林中傲然矗立,面包树。

三月十日

今日午后两点预计抵达科伦坡。肠胃暂时恢复了,也平安渡过了魔海。听说红海会比现在更加炎热,我实在希望它能手下留情。去一趟欧洲原来要受这样的苦啊。而且之后还有目前走过的两倍的行程要走。我本想去三等舱的客房看看,但要是这一看便同情起他们来我也难以接受。我还是想要自己尽量保持世外桃源的心态。不过。在可以称之为四等舱的甲板上还有五、六十位印度乘客。据说这是一群不差钱的人,他们在甲板上自己开伙做饭,在帐篷内睡眠起居,令各等舱位都艳羡不已。

锡兰岛与船共同前行。很快就要到达科伦坡了。印度看上去像是九州的一角。甲板客的印度人纷纷换上了漂亮的衣服,一脸愉悦。他们将在这里下船,回到自己憧憬已久的故乡。

三月十日

下午四点,抵达科伦坡。行程至此,椰子树早已不足为奇,如同在日本见到草丛一般寻常。大街小巷上盛开的花朵也远远比不上新加坡与槟城。我以为会在街上看到缓步前行的大象,没想到连象都没有一头。因为下起雨来,我们便往山上去。一路只是不断地将挡雨布摘下去又挂起来。要是干脆来场暴风雨倒也不错,但暴风雨也不来。我想还是买包烟吧,然而此地的香烟价格贵得惊人。要么买个宝石呢,一看店里摆的尽是赝品。街道狭窄而贫瘠,商人狡诈而吵闹。物价太高就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吧。关税对人的心理影响竟然如此之大吗?若是如此,也难怪英国会有想法。想必此前这里并非如此吧。

城邦凋敝,虚无的青叶中,草木繁盛。

但我在此见到了美好的光景。天空昏暗,在草木茂盛的街道开始点亮瓦斯灯的时候,突然之间,梦一般的光亮瞬间照亮了天空。这光亮竟是美丽的晚霞。佛教绘画中的极乐净土,原来是真实存在的。天空中一片红色紫色与金色的光芒交错。树木、人的肌肤、家宅与房屋也都闪耀着光芒,我说不出来话,在这样的静默中迎来了黑夜。陆地上真是有各种各样的地方啊。

沉醉夕照之美,无暇参拜净土。

因为英国的兰开夏郡打算把本国商品卖去印度,日本产的商品由此受到挤压,价格一落千丈。于是日本运用关税阻止了事态恶化。当地人自然表示反对。就在这一来一去之间,印度本国的机械发展了起来,本国商品急剧增加。如此一来,英国的小算盘也不好打了。世间总是会不断出现谁都想不到的新问题。遇上这样的情况,再聪明的人也解决不了。当每个国家都解决不了时,他们就只好说:

“只能硬上了。除了硬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然而“硬上”又是指什么呢?思考这个问题成了我现下最大的兴趣。事到如今,我突然开始为英国的智慧苦恼了。

在科伦坡我的夏服质地一眼就被当地人识破了。印度人看着我的衣服互相小声交流着,然后突然有个男人摸了摸的衣服。之后此人告诉众人说确实是的。众人露出暧昧的笑容看着我,这时其中一人对我说了些什么。看他的表情,多半是在说:这个布料在我们这里是放最不好的东西的噢。而我越是往前走,便渐渐有更多人追上来摸我的衣服。他们似乎在说,如果这样的袋子都能做成衣服的话,印度可什么都不愁了。某种意义上来讲,我算是边走边投下了一枚炸弹。的确,如果我的印度水泥袋都能成为华服的话,兰开夏郡和日本的纺织业也不再是问题了。关税也不过是毫无意义之物。

三月十一日

正午,在科伦坡起航。

这附近的海域都是极美的碧蓝色。海浪像是被刀切过一般光滑。

印度洋上,稳稳停着,羽毛也一动不动的鸟。

因为正在太阳直射的正下方,这里看上去无风无浪。似乎人心也是如此。人的眼睛之所以黑眼球的部分更多,也是一直以来都和强烈的光线斗争的结果。而人类最终输给了大自然,我们现在也只有眼睛依然保持着自然界的锐利。正是有着这样的双眼,才会诞生“色即是空”这样的虚无观吧。日本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效仿这一思想。所得皆是空。视生命若鸿毛一般轻盈的观念也是来源于此,跟印度人对大自然的强烈执着相比,日本得到的是多么奇怪的战利品啊。

三月十二日

在季节毫无变化的热带,和在日本的季节感、季语[15]都不适用的外国,进行俳句创作的困难与矛盾——这似乎也有许多种说法。在我看来,俳句中若是没有季节感和季语,便不能被称之为俳句。但如今身处热带,我也认为没有必要为了强行加入季语而在句中歪曲实际感受。既然想不通,倒不如先放下理论,反而还有可能创造出更有趣之物。不论何事,了解理论遵从实际的时期都是很关键的。

三月十三日

晴。乘客们各自都变得愈发熟悉起来了。船上有科学家、军人、领事、董事长、高管、官员、经济学者、法官等,这些职业各不相同的人们舍弃阶级之分,丢掉年龄之别,一团和乐地互诉心事共同生活。这样美好幸福的生活在陆地上恐怕是不可能的吧。我这才终于明白,原来所谓的人生乐园就在欧洲航路的船上是指的这件事。桅杆上挂起了幕布,大家享受起了电影的乐趣。

十五夜,露天影院上空,一轮明月。

小孩子也是一样。日本的小孩、英国的小孩、法国的小孩们毫不在意三种语言的互不相同,大家各自说着闹着,从早上就在一起玩耍。他们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张皇无措和争吵,保持着绝妙的和谐。如果在小孩子的世界里有这样的自然构造存在的话,或许有一天真能迎来没有战争之日。

三月十四日

晴。行至阿拉伯海的正中。

第四次海上俳句会。我的俳句越写越差了。似乎记住了公式就写不好了。在昨日两千米的海中,出现了一座孤零零的珊瑚岛。据说那是米尼科伊岛。岛上一面是繁茂的树木,有白鸥群集。

珊瑚岛上,草木繁茂,白鸥声如铃。

海上有座灯塔。大海中的灯塔看守人的生活曾经赐予我辈乌托邦似的思考力,现如今这样的思考却早已被遗忘了。彷佛从地窖中取出了在湿热天气里被阴干的旧衣服一样,这样的思考是如此的怀旧。这般那般翻来覆去地折腾这份思考,发现还是把它悄悄放回原处是最好的。以为能够安稳度日的想法仅仅适用于无事发生之时。如今待我抵达巴黎后,此前的我的思考都不会再安稳了。

三月十五日

晴。每天都要把时钟拨慢20分钟至50分钟左右。到今天为止,我的时钟正好比日本时间晚5个小时。

今天是海上风浪最大的一天。浪头时不时涌上甲板。要是没有这样的大风大浪,航海也毫无趣味。非洲吹来的风与阿拉伯吹来的风在此交锋,海浪被吹成三角形向上冲。

盆中松树,沐浴着热带海洋的波浪,挺拔依旧。

胃口还是很好,只是腿开始有些僵硬了。不过我脑海中思考逐渐贴切实际起来。回顾之前通过马六甲海峡的时光,当时的乘客们确实也同我一样集体陷入了罗曼蒂克的狂想中。看来不管自己有多坚信自己的正常,人类的心理始终有某处是疯狂的。

三月十六日

晴。上午9点多,非洲最东部的索马里半岛的一角出现在了船身左侧。最初是云雾一般,接下来便如雪山一般,然后才是寸草不生的石头山出现在我们眼前。实在很有非洲的味道。断崖上一座灯塔傲然伫立。这份壮观之景从9点出现在左舷,一直持续到12点。然而最初赞叹之声不绝口的人们,只看了十分钟不到,很快就开始下起了将棋。看来比起自然,人们还是对政治更有兴趣。但他们却对群山那边,正在发生战争的埃塞俄比亚绝口不提。

轮船下方的机械室里变得遍地都是机油,一位像是伙夫的青年上到甲板来求助。然而一位乘客却指着索马里半岛问:“那是什么岛啊?”,青年回答:“虽然总是经过这里,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岛,问问上面的人他们应该知道”。

伙夫不知非洲,声音低沉。

晚上9点到10点之间,我登上最顶端的栈桥,寻找在日本时看不到的星星。与北斗星相对的南十字星此时才刚刚升到地平线上面一点点。随着夜越来越深,地平线也围绕着夜空的星座向着左方扩大。星星越来越往下坠。抬着头连续仰望了半小时的夜空,我深深感受到一种太古的忧郁感与新鲜感。再低头往下一看,我将手肘撑在微微亮灯的罗盘上。指向正西方的针时不时地随着海浪偏离5度左右。此时的夜空,笔直地指向南天极方向的南十字星的横轴正从左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人类竟然能认知到地球是圆,实乃令人震惊之事。然而我们生活在一个毫无震撼与惊喜的迟钝的时代。更愚蠢的是,我开始觉得这片汪洋中的每一滴水都是咸的这一事实更令人震惊。如此丰富的水中富含着大量的盐分这一现象——这绝不会毫无理由。

阿拉伯海,海浪腥咸,此乃末路。

据说,军舰上有从海水中分离提取淡水的仪器,但喝下这种水的所有人都会腹泻,给植物浇灌这种水植物也会枯萎。于是船上的人们便忍受着腹泻喝着这种水,而给植物用真正的淡水。多么温柔而美好啊。比起海军的种种轶事,这件事是最让我对海军产生信赖的。

三月十七日

晴。今天是我的生日。预计下午1点到达亚丁湾。行笔至此,我抬起看向窗外,发现亚丁湾已隐约可见了。是巍峨的淡褐色石头山。寸草不生。像是会有先知存在的天空之色与岩石之色。我完全沉醉其中,彷佛进入了声色犬马的梦境一般。

抵达亚丁湾。亚丁湾完全就是一块有着铜版色皱纹的巨大岩石。奇峻险峰之间能看到像是被烧焦似的破败的古代城墙。我们在此下船。

此处似乎是彻底的不毛之地。城中仅有的一口井也是挖了一千五百尺之深才终于涌出了水。不可能有植物能在这里扎根。当地人在井旁摘下一朵白花赠我。

他说是茉莉花。

从花的香气来看确实是茉莉,就栽种在这附近。对当地的阿拉伯人来说这大概是最为稀罕之物吧。

偶得白花,令我思及,故乡之春。

城中有一座像是小屋似的博物馆。馆中陈列着公元前2000年的发掘物与化石。此处乃与非洲交通之要地,亦是通向印度的阿拉伯半岛最前端,想来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石板之上,残余阿拉伯文字,感怀不已。

穿过石山便是沙漠的起点。遥远的彼端能看见绿洲。

沙漠中还残留着以物易物时代的商队屯所。我们在路上看见一片相连的白色帐篷顶,还以为是商队休息的地方,没想到是一座盐山。一辆巨大的风车在盐上转动着。风很急。听闻行至此处,人心也会变得焦躁。因为不抓紧时间的话船就会开走,所以这是一段只是闻着商队骆驼的气味转了个圈的旅途。好热。

驼队带起疾风,沉睡盐山之中。

几乎是寸草难生的这片土地——缺水、炎热过度、被热风吹干一切的,这样的一片土地上,也有必须在这种环境下才能生活的种族。岩石的峻峰与天空与太阳与城墙都庄严无比。并且这一切都是如此壮丽,难以和生活在此地的人们比较谁更美。这样的自然早已不是人类可以利用的了。人类在此只能静静等待着自然的衰老来临。

岩土焦黄生命绝迹之处,城壁矗立。

我们在夕阳下驶离亚丁湾。红宝石色的山脉彷佛一点点融进酒里。我此时忽而意识到,原来所谓旅行,就是不断地与目的地的自然风光和当地住民进行对比。这是旅行唯一的作用。然而此时,在这遥远的红海的正中央,突然有人放起东京音头[16]三弦曲的录音音乐,我彷佛被人掐住了脖子,才发现这音乐放出来是为了让我受刑的。我没有半点喜悦之情。所谓西洋旅行一类的时髦,那只是被触动之人的小曲。不过,受到这软刀子杀人一般的刑罚,无论是谁都忍不住要自满一番了。旅人总是爱说“在那边是···”,其实这不过是对痛苦的表达。

三月十八日

我现在再想到此刻身处东京的正中央百无聊赖的人们,觉得他们彷佛是已经寿终正寝的群体了。

不清楚自己的行为,陷入自我膨胀的人跟最无用的野蛮人之间并无差别。他们不看到巨大的太阳和无尽的蓝天是不会低头的。

若我是哥伦布的水手的话,恐怕也会想将他扔进海中吧。

三月十九日

晴天。船上的外国人因为距离自己的祖国越来越近,都十分喜悦。日本人乘客则想着如果不趁着在船上的时光任性大谈,恐怕会错失良机,今天大家终于打算付诸行动了。看来神经衰弱的症状差不多会在这段航程出现。与夫人共同乘船的人看上去精神都不错。年轻的官员们认为被派去国外就是受罪,已经放弃了挣扎。有人说,他曾经被上司提醒说,去外国是不错,但是回国之后恐怕就会变得离不开太太了,到时候要注意不要因为疼老婆而耽误了工作。

虽然看上去我们每一天都只是在游手好闲,但这艘船却是一直在前进中的,所以也可以等同于我们每一天都在前进中吧。某位身居要职的乘客如此说道。

也有乘客说,我们人类特意选择了地球这颗星球诞生,要是都不在地球上转一圈,这怎么说得过去。这时话题又突然转向了阿拉伯究竟是哪里的国家。没有一个人对此发表意见。一位从事布料相关工作、满世界来回跑的乘客像是自暴自弃似的说:“唉,这个世界啊,其实早已经是只靠犹太人和印度人和中国人就能正常运转了。任谁也比不过他们。”又有人说,因为众人都交口称赞挪威是个好地方,他便也去了一次。他认为完全可以给外派去挪威的办事员减薪,因为挪威实在太好了。据去过土耳其的乘客说,在土耳其游客是没办法花自己的钱的,在当地不允许携带超过5磅以上的钱出门。

还有人说,以为欧洲是多么了不起的地方兴冲冲地去了,结果太小太小了。这么小块地方难怪他们认为东方是个问题。最后有位常年在外国的乘客说他一直认为欧洲人都是笨蛋,因为他们脑子太不好使了。

三月二十日

晴。今天将结束红海的航程。明天就要参观金字塔了。

在海上与从欧洲返回日本的榛名丸擦身而过。(据船长说)此船与我们乘坐的箱根丸分毫不差。榛名丸上垂挂的长旗上大大地写着祝行船平安。两艘船越来越近。两边船上的乘客都举着小旗帜挥舞。大家久违地见到日本的船,彼此都兴奋地互相呐喊。突然,从我身边传来向对面的船大喊“加油!”的声音。“加不动了!”对面也大声回答。船眼看着渐渐走远了。好了,又到了每天傍晚的修整时间了。这之后便又要入睡了。先前见到的榛名丸此刻也已踪影全无了。

红海不红,有负其名,夏日晚空。

三月二十一日

晴。每一天都会忘记今天的日期。询问身边的人“今天是几号啊?”最常收到的回答也是“几号来着?”。日期本就并非能眼见的实物,一旦到了海上,完全不知道该以何事为锚来记忆一天。而到了正在行驶中的船上就更是如此了。

我们逐渐接近苏伊士运河了。右边能看到西奈山,左边能看到埃及。一点点通过这段水路时,我的脑中也慢慢充满了圣经的气息。黎明的两岸只有光秃秃的乳褐色山脉延绵不绝。

摩西到来的,繁星不落的清晨。

穿越苏伊士每艘船需要缴纳单程五万日元的税金。船上所有乘客的船票收入,只够在此交这笔税金。光这一个问题就已够严重了。

我本想再详细写写,但此时头痛起来难以继续。拿起笔之后,我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身体状态已经相当差了。

三月二十一日

下午三点,抵达苏伊士。我们一行十四五人,在此下船前往开罗参观金字塔。汽车在沙漠中疾驰了160公里。这一段道路比东京到横滨的路还要完善。我们维持着八九十公里的时速。这样的速度下哪怕只是一颗小石头也可能导致翻车。这是一片没有树木的淡褐色荒漠,这样茫茫一片的风景已经很难称其为风景了。血红色的夕阳从正面照过来。有首歌唱过太阳会落入沙漠,在这里太阳除了落入沙漠也别无选择。我们彷佛是要冲着太阳直刺过去一般向着夕阳飞驰。一直以来只有大海可看的双眼,在看到沙漠时也着实有种兴奋感,但这段沙漠未免也太长太单调。起初我保持着新鲜感,然而渐渐也对这沙漠失去了兴奋之情,正好此时也有些疲劳了。

浑圆落日,被牵引着落入,茫茫沙漠中。

然而,天色完全变暗之后,沙漠的一边,突然出现了我未曾想象过的大都市。那便是开罗了。在这一片全是砂的土地上,究竟是为什么会需要如此近代化的大城市,又是如何维持这座城市的运转的呢?这是有多狂妄啊——这是我初见开罗时的疑问。尼罗河三角洲的肥沃我早有耳闻,然而开罗却依然让我感到不可思议。不论是作为货运的集散地,还是作为一国的首府,或是作为全世界最古老的的人类活动地,我都对开罗的存在抱有疑问。想必是因为造访这片土地的旅行者人数之多,远超我们的想象吧。

物价高昂,以及擅长在结账时耍小聪明,这两点也超乎我的想象。一杯红茶要85钱,五个小橘子要150钱,一盒火柴也要6钱。从苏伊士行车160公里,在此住宿一晚后第二天返回港口的船上,这短短的一天两夜之旅的费用也要人均上百日元。不过,尽管这次远足颇为昂贵,开罗的旅行却的确不让我后悔,我想这也是它能成为这片土地上的大城市的原因。明明是埃及的城市,但我们拿埃及的货币购物时,对方却因为不想收当地货币而不卖给我们。住酒店时,女佣俏俏向我们打听旅行费,答曰6磅5先令后,她吃惊地说,这么多钱已经够她从开罗往返巴黎了,想来这边的行情都是如此吧。

尽管参观了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和博物馆中的无数出土文物,我对这些却兴趣不大。丰富的文化遗产遍地都是,随便拿起一个都是五六千年的东西。多到这种程度反而超过了我们认知的上限,无法感知其非凡之处了。比起文物本身,我们反倒对“挖掘出图坦卡蒙墓的英国伯爵在挖掘后变成了疯子最终去世”这样的传闻更感兴趣。从远古时代起,这片土地上就一直流传着挖掘国王的陵墓会变成疯子死掉的说法。也说不定是因为他们过于尊重古代国王的陵墓,于是给掘墓之人下了什么古代特有的毒药。这无法通过科学手段证实,可以说是近代文明的败北,因为我们也无法断言这完全不存在。一定要说的话,在亲眼目睹这些古文明时,我首先感受到的便是:毫无疑问的,丰富的古文明与支配着近代文明的基础知识是完全不同种类的知识。两种文明的规律从性质上根本就不一样。在这里我感到最为有趣的一点是,原来我们近代人类的头脑出乎意料地单纯。

只是不断看着头顶的金字塔度日的埃及国王的现代的虚荣心,一定是用在了和古代国王的竞争上。现代的埃及国王必定是忍不住要把开罗建设得这般毫无必要的繁荣。因为他每个日日夜夜都在承受着被金字塔蔑视的痛苦吧。

国王之梦,昔日之梦,狮身人面之中。

三月二十四日

晴天。希腊的克里特岛在船身右侧连成长长的海岸线。两天我们进入了地中海,大家身着的夏服又再次换回了冬装。克里特岛的山巅覆雪。缭绕的云霞有种日本春色之感。这一带已经发生过几百次战争了吧。

遥望克里特,山尖白雪,又换衣装。

来到地中海想必自己会有些兴奋,我此前如此以为。然而真来了,我却无半分感动。海只是海罢了。我曾经无比盼望着在这段路上沉溺于爽朗少年般的空想之中,然而埃及之旅的疲劳感至今未消,此时也只是看着地图淡定地感慨着到地中海了。要是在红海之前就隐约开始看见马赛港了,那我该有多高兴啊。真是可惜。如果不是在想要喜悦的时候感受到喜悦,那这份喜悦也毫无意义,就像来得太迟的恋人一样。

进入地中海之后,乘客们的心理便是藏也藏不住地复杂了起来。至今为止的一路上,精通英语之人在乘客中可谓炙手可热。而行至此地,擅长法语者开始变得更受尊重起来。曾是小众语言的法语,在此慢慢扩大了影响力。在一般人的心里,或许英语与法语的争斗就正如这地中海一般。但此时奇妙的是,此前从未曾发现自己心中隐藏着“哼,地中海而已”的想法,现在却不经意间显现了。即使我拼命压制这点小心思,它却还是像穿过间隙的清风一样窜出来。

一旦这样的心理开始搅得我坐卧不安,这旅行日记也没办法再继续写下去了。恐怕此后的我,会持续开始数次无益的斗争吧。令人头大。

三月二十五日

阴。初次目睹欧洲的街道。位于意大利尽头、与墨西拿海峡隔海相望的两座城,左岸的是西西里岛的墨西拿,右岸的是雷焦卡拉布里亚,差不多是门司到下关的距离。海峡的旋涡里水流湍急。横渡海峡时我尚且穿着外衣,彻底到达陆地上便又暖和了起来。直到前几日众人穿着夏装还在抱怨太热了,今天却突然关了电扇,开起了暖气。

雷焦卡拉布里亚有些像热海[17]。尽管是海军的根据地,却像是圣·弗朗西斯会居住的城市。斜坡上的橄榄林、红色的屋顶、一片白砂的河流。右岸的墨西拿一侧本应见得到的埃特纳火山却躲在云团里。

晚上9点。约5海里之外可见斯特朗博利火山。时不时喷出的火焰照亮了山顶上空。斯特朗博利岛犹如樱岛,全岛是富士山形状的火山。可惜这艘船之后不停靠那不勒斯。还有两天就将到达马赛港了,船上每个人都忙着登陆的准备。

三月二十六日

晴天。此时夕阳西下,船身右侧是科西嘉岛,左侧是撒丁岛。两岛之间的距离彷佛不存在一般,我们船硬挤进这中间前行。夕阳沉入科西嘉岛。撒丁岛看上去像是连绵的妙义山,波涛湍急。海峡两边分别是加里波第出生的海岛与拿破仑出生的海岛,夕阳于它而言也不过像是搭配刺身的小菜一般可有可无之物了。

三月二十七日

能看到马赛港了——灰白色的陆地上松树颜色的树木如苔藓般紧紧抓着地面。由于地质是石灰岩,被风浪侵蚀后反而更别有一番风味。登陆后首先面对的就是海关。我们这一船最年长的乘客被收了关税。全船只有他一个人的行李被无情地翻了个底朝天。海关检查完他的行李,给出了如下说法。

“因为看上去您是最年长的,所以我们只检查您一人的行李,来当做是检查了所有人,请别认为我们是单独针对您。这之后想必您要经过许多国家的国境,可不能带着这么多用不上的纪念品啊。就请您放弃抵抗,老实交税吧。”

说完了以上这番话,就轮到我了,他们几乎没怎么看我的行李。我后面的其他乘客也差不多。我们首次见识到法国人的自由。

在马赛游览了一圈。道旁树十分整齐,尽是大树。住宅都是古旧的灰白色。我们爬上了贾尔德圣母院的顶楼。我的腿累到僵硬,有一只腿甚至动不了了,只好选择乘坐汽车再观光了一次马赛城区。然而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在马赛没有一个人是笑着的。我实在是难以理解,便拜托同行者若是见到笑着的人一定告诉我一声。

快到下午5点时,街上人来人往热闹了起来,然而也只有满面倦色的路人、脸色铁青的路人、一脸消沉的路人、垂头丧气的路人。夕阳映照在他们的脸上。原来这就是欧洲——这里是远超我想象的人间地狱。殖民地的发展势头更胜于殖民国,这也成为了现代的一大事实。

三月二十八日

晴。我们离开马赛,前往巴黎。

随着列车的前行田园风光在眼前铺展开来。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地观赏窗外的景色。不过这一切实在是太美了。桃花与杏花同时绽放的春日嫩芽柔软无比,连成一片的平缓的牧场,牧场之间星星点点的风雅农家,被杏花被包裹着的隆河——我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风景,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仍在想着殖民地的兴起。

午后6点,我们抵达了巴黎。

四月四日

雨天。算上今天到达巴黎已有一星期。该看的地方都已经看过了。但我并不想写巴黎之事。我只想早些回国。这里不是给人住的。巴黎城内也有人在互相比拼看谁能住得更久,这实在太蠢了。

关于巴黎,已有各种各样的人,写过它的各种各样的事情。然而,这些人中,谁也不会说起自己的脸上有了怎样的变化,他们也无从了解这一点。

四月六日

晴天。在巴黎首次遇上晴天。然而在我头脑中,正刮起好几个旋涡,它们互相冲突、崩溃、混杂,不断地变化。我回到自己独居的房间,深夜时脑中浮现的风景,是来时经过的阿拉伯沙漠。

人类的资本是金钱——如此简单的道理,我却是来到巴黎之后才终于明白的。我们还是很难直接把资本与金钱划上等号。文明的顶端果然是无比透明的。洞察之类的麻烦事,既无用也不划算。在这里,一切的一切都会被看透。住在这样的玻璃房子里,任谁都会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自己的内心吧。恐怕这里的道德也与我们的想象相去甚远。

首先从自由上来讲,就已经跟我们所思考的自由有所不同了。一般来说,在纵横无尽的规则中,游刃有余地活用严格的法规就是自由。然而,在巴黎,即使是最规整正式的餐桌上,绅士淑女们以无可挑剔的优雅使用着叉子时,也会突然用手拿面包。也不知道是因为“只有面包是不用餐具的”这样的想法还支撑着欧洲文化,还是在推行文明就餐时唯独忘掉了面包。但在日本,发生过这类关于自由主义的争论并得出结论的时代已经遥远到快要无人知晓了吧?

每一个人都认为何时与德国开战是个大问题。并且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中,诸如优雅的传统等法国引以为傲的东西都将灰飞烟灭。无论在哪个国家,思想家们对于传统湮灭一事都尚未做好准备。通过蔑视殖民地还能让他们再保留住一些思想。但这样的思想是梦幻泡影。我认为这样的思想,随着人的梦擅自进入人的大脑,留下的体系之美,仿佛一座奇怪的城邦。人类究竟做着怎样过于深入的努力才走到今天啊。

注释:

[1] 昭和11年。(译者注:1936年)

[2] 门司:位于福冈县北九州市的港口。(译注)

[3] 高滨虚子:日本俳句诗人。(译注)

[4] 山本实彦:东京改造社创办人、社长。曾为《改造》杂志多次向鲁迅约稿,在日本出版了《大鲁迅全集》。(译注)

[5] 原文为俳句,遵循5-7-5音律,译文为方便读者理解仅取其意未保留其形。为便于读者区分,俳句以楷体字表示,下文同。(译注)

[6] 佐藤次郎:日本网球运动员,1934年4月赴欧洲参赛途中行船至马六甲海峡时跳海自杀。(译注)

[7] 夏里亚宾:费多尔·伊万诺维奇·夏里亚宾(1873-1938),俄国男低音歌唱家。(译注)

[8] 雏祭:日本民间五大节日之一,每年3月3日过节,也称女孩节、人偶节。(译注)

[9] 钱:明治昭和时期的货币单位。100钱=1円,即1钱约合现代日本货币0.01日元。(译注)

[10] 该句原文如此。译者查证范围内日本的松树与椰子树非同一植物,应是指椰子树在当地人心中就好像松树在日本人心中一样是神圣的树。(译注)

[11] 可尔必思:日本的国民饮料。乳白色、味道酸甜。(译注)

[12] 贯:明治昭和时期的重量单位,1贯约合3.75千克。(译注)

[13] 广田内阁:广田弘毅,于1936年3月5日出任日本第32任首相。(译注)

[14] 日语中“京”一般代指京都。(译注)

[15] 季语:日本俳句中必须出现的,能代表季节的词语。例如“雪”为冬季的季语。(译注)

[16] 东京音头:1933年诞生的新民谣。西条八十作词,中山晋平作曲。(译注)

[17] 热海:位于静冈县,日本国内知名温泉城市,伊豆汤河原温泉的起点。(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