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适应环境是人类的一个显著特征。我们很少有人能真的意识到在过去半个世纪西欧所赖以生存的经济体是极不寻常的、不稳定的、复杂的、不可靠的和临时的。我们假设最近获得的最特殊的和暂时的有利条件是生而具来的、永久的和可靠的,然后我们据此制定了我们的计划。在这个不稳定和错误的基础上我们计划施行社会改良并提出了政治纲领,一方面我们因对旧恶的憎恶而充满抱负心态,另一方面我们也在追求世界和平的崇高理想[2]。我们觉得我们手中有足够的财力去支持发生在欧洲大家庭中的内部冲突,而不是去平息它。德国人被疯狂的妄想和不计后果的利己主义所影响,推翻了我们所有人共同建立的、赖以生存的基础。但是法国和英国人民的代言人却冒着将一场预谋的毁灭现实化的危险而行动,这场预谋是德国以“和平”为诱饵开始的,一旦将其付诸实施,则会在本有望恢复之际,进一步损害这个脆弱而复杂的组织。尽管这个组织已经在战争中被弄得支离破碎,但却是欧洲人们仅有的安居乐业之地。

在英格兰,生活的表象丝毫没有让我们察觉到那个时代已经结束了。我们忙于从战争的阴影中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3],与之前相比,恐怕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们很多人似乎比以前富裕地多了。我们现在知道在战前花费数百万的地方,只要我们能花费数亿,那我们显然就不用经历那样的痛苦。很明显我们并没有最大限度地利用我们的经济生活。因此,我们不仅想要回到1914年时的舒适生活而且想要过的比那时更好。所有的阶级都因此制定了他们的计划,富人花得更多存得更少,穷人花得更多工作得更少。

但是也许只有在英格兰(和美国)才可能对此时的风雨欲来毫无察觉。尽管欧洲大陆在动荡着,但是没有人听到它的悲鸣。这不仅仅是有关大肆挥霍和所谓“劳工纠纷”的问题,而是事关生死存亡,事关一个即将消逝的文明可能带来的严重动荡。

对于一个在停战后的近六个月时间都在巴黎的人来说,偶尔造访伦敦真是一种奇特的经历。英格兰依然独立与欧洲之外。欧洲无声的颤栗并没有波及到她。欧洲与英格兰是相互分离的,且英格兰并未和她血脉相连。但欧洲自身也是牢固的。法国,德国,意大利,澳大利亚,荷兰,俄国,罗马尼亚,和波兰一同悸动着,他们的建构和文明实质上是同一个。他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尽管我们英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和牺牲(虽然还不及美国人做出的那样),但是我们在经济上保持着独立一致,然而他们却有可能在经济上一同衰退。这即是巴黎和约所具有的毁灭性影响之所在。如果欧洲内战是以法国和意大利滥用他们短暂的胜利权来摧毁已经投降的德国和奥匈帝国而结束的话,那么他们同时也招致了自身的毁灭,因为他们同他们的受害者之间潜在的精神和经济纽带是相互缠绕而密不可分的。对于一个参加了巴黎和会,并以协约国最高经济委员会成员的身份,参会数月的英国人来说,无论如何,他都会转变思维模式,去站在一个欧洲人的立场上看待问题。在这欧洲体系的神经中枢,他作为一个英国人的立场一定会被大幅削弱,并为其他更可怕的东西而感到忧心忡忡。巴黎是一个噩梦,那里所有的人都是病态的。一种迫在眉睫的灾难感正在逼近这场毫无意义的和会,在灾祸降临之前人类的渺小和无力感接踵而至。这会使人们想到联合作战的意义和那不切实际的决定;轻浮、盲目、傲慢,以及迷茫的哭泣,这里具备了古老的悲剧的所有要素。置身于装饰如剧场般的凡尔赛宫镜厅[4]之中,人们不 禁会想,像威尔逊和克莱蒙梭这般拥有非凡外表的人,他们所具有的那一成不变的外貌特征——究竟是他们真实的面孔,还是只是一些奇特的戏剧中或者木偶剧中的悲喜剧面具?

至此,巴黎和会的进程既举足轻重,却又无关紧要。这些决定似乎承载着人类社会的未来走向;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这些话并非真实可靠”的喃喃低语,相反地,这些言论是徒劳无功、微不足道的、毫无成效的,且是与事实相脱离的。正如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或者哈代在《统治者》中所描述的那样,人们可以强烈地感觉到,事情正朝着既定的结局发展,其不受政治家的影响而左右。

“年岁之精灵

你们瞧吧,

上天的意旨已经使这许多人群都失去了他们的远大的识见和自制的力量,

而变成毫无理性的魔鬼了。

在强者一方面,是除了狠毒的复仇心理之外什么也没有;

而在弱者一方面,却只有一股单纯的愤怒。

怜悯之精灵

天意又为什么要造成这件残酷的事情呢?

年岁之精灵

我早就对你说过了,

它只像受了魔力似的,

无所用心的施行一切,

什么都不经过考虑。”[5]

在巴黎,最高经济委员会的相关部门几乎每小时都会收到关于中欧和东欧的情势悲惨、秩序混乱和机构腐化的报告——协约国和同盟国的情境相仿。并且,从德国和奥地利财政大臣的口中得知,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这两个国家都已资源耗竭、混沌不堪。在总统那间闷热又干燥的房间,四个大国的巨头们企图用空洞徒劳又乏善可陈的计谋操纵这个世界。偶然造访这个房间,只会徒增噩梦般的沉沦感而别无其他。在巴黎,欧洲的问题已经那样严重而紧迫,在这种时候,偶尔回一次置身事外的伦敦,心中便会感到些许不安。因为伦敦并不存在这些问题,我们只为自己的一些小事而烦忧。即便伦敦知道巴黎已经乱成一团,但是它对此依然毫无兴趣。在英国人这种事不关己的心态下,他们对条约未加审视即全盘接受了。这本书是基于巴黎的影响而作,而非伦敦。尽管本书作者是一个英国人,但他也觉得自己是一个欧洲人,由于最近太过鲜活的经历,他无法对这场即将启幕的宏伟历史大戏熟视无睹。因为这幕历史大戏将会摧毁伟大的欧洲体制,但也可能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


[2] “战后世人一方面想要建立永久的世界和平,另一方面又因念旧恶而充满抱负的心态。”参见李迈先,《西洋现代史》,1978年版,第61-67页。

[3]  pick up the threads of : (活动中断后)继续下去、(经历失败、霉运后)恢复生机,来自柯林斯词典。

 [4] 凡尔赛宫,位于法国巴黎西南郊外伊夫林省省会凡尔赛镇。1682年至1789年是法国的王宫及政治中心。1919年6月28日,一战中的协约国在凡尔赛宫的镜厅与德国签订了《凡尔赛和约》。

[5] [英]托马斯·哈代:《统治者》,杜衡译,《万有文库·第二集七百种》(王云五主编),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16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