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黄雀在后

海伦·坎伯利和丹尼斯·赖兰在海伦的房间里面,从窗户窥向昏暗的广场,直到她们的眼睛因为用眼过度而酸痛不已。

“我告诉你,”丹尼斯郑重其事地说道,“······他······迟早会来附近徘徊。他昨晚······没有出现······说明不了什么。他一定经常······在晚上······被那些不正当的买卖缠住。”

海伦疲惫地叹了口气。她非常讨厌丹尼斯·赖兰的计划,但是每当想起勒鲁可怜的眼神,她就会再次充满决心。有好几次,她试着分析是什么动力驱使她这样做,但总是到点即止,不敢问得太深。既然她开始认同她朋友对这件事的意见,所有社交计划都无关紧要了,她只希望能再次遇见吉安纳波利斯,找出鸦片团伙,找到勒鲁太太。她希望且期待找到勒鲁夫人时的情形是什么样的呢?正是因为这个双重问题,她晚上盯梢时虽然疲惫不堪,却警醒不已。

“看!”

丹尼斯·赖兰抓住海伦的胳膊,指着昏暗的广场。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从东北角穿过广场走到树下,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他越走越近。

“他来了!”丹尼斯·赖兰兴奋地低声说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他一定会······来接近你的。我对那种禽兽了如指掌。家里没人,听着:我会在客厅···盯着,而你······打开这里的灯,走动走动,好像准备要出门一样。”

海伦欣然接受了这个提议,发觉自己兴奋地脸色发红。她打开房间的灯,戴上帽子,移动的身影映射到窗帘上,然后又关上灯,跑去和她朋友汇合。她的朋友正从客厅的窗户急切地盯着外面。

“他以为你要出去了!”丹尼斯喘着气说道,“他溜到······角落去了。他会假装经过这里,这个斜眼的······伪君子。你觉得能······胜任这项任务吗?”

“完全可以”海伦说道,她脸颊发红,双眼发光,“你按计划跟着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千万别跟丢了!”

“要是医生知道这件事,”丹尼斯喘息着说道,“他绝不会······原谅我。但是,一个女人,真正的女人······绝不会······拒绝如此触手可及的任务”······

海伦·坎伯利在裙子外面加了一件暖和的高尔夫球衣,搭了一顶羊毛帽,轻轻跑下楼梯,走出去来到广场,手里还拿着信。她沿路走到邮筒,借着附近的街灯仔细检查信封上的地址,投了信,转身—吉安纳波利斯站在那里,鞠着躬,笑意盈盈!

“命运对我真是太好了!”他叫道,“我记得我之前提过一次,我一个朋友住在贵族会所,他的好运显然传给了我。我上次去见他的路上,运气好碰到了你,现在刚从他那儿离开五分钟不到,又遇到了你!亲爱的坎伯利小姐,我相信,你一切都好吧?”

“非常好,”海伦边说边伸出手,“吉安纳波利斯先生,再次遇见你真是非常高兴”

她的语调明显让他备受鼓舞,他偷偷俯身向前。

“夜色尚早,”他满脸笑意地说道,“我猜你出门不只是为了寄信?”

海伦狐疑地瞥向他,然后向下看看她的外套。吉安纳波利斯对她的天真无邪由衷地感到高兴。

“你肯定不想别人看到你和我在一起时,我穿着这件不合时宜的衣服!”她质问道。

“亲爱的坎伯利小姐,这件衣服看起来很迷人!像你这样身材的女孩,穿运动服看起来最有魅力了!”

这个男人的粗俗之气通常都被他掩盖起来,现在潜藏的粗俗暴露出来了。他满腔激情,展现出吉安纳波利斯真实的一面。在这重大时刻,海伦犹豫了一会,事情会比她预期的更糟。她抬头看了看派立斯公馆。

窗扉后面一个身影身在移动,那是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双手背在背后,头部因为头发凌乱不堪而看不真切。这个身影从窗户一边走到另一边,消失在视线中,那就是亨利·勒鲁的身影。

“恐怕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海伦说道,说话时稍有停顿。

“亲爱的坎伯利小姐,”吉安纳波利斯急切地叫道,将手搭在她的胳膊上,“我正是想和你谈谈你的工作!我对你的工作很熟——我从不错过任何内容。我知道你很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知道你描写的波西米亚生活方式与众不同,自从有幸遇见你之后,我曾希望,你能答应,让我当向导,带你去比较罕为人知的伦敦波西米亚风格的度假胜地。你的文章《食在索霍》真是观察入微的好文章,而且第三篇——我记得是同一系列的——第三篇:‘皇家咖啡馆奇闻记’也毫不逊色。但是,若我有幸能带你去三个场所中的任一个地方,你的观察力都将发挥更大的作用。

海伦·坎伯利虽然尽到一名现代女记者之力,完全自力更生,但也充分意识到,自己绝非头发平平、戴眼镜的书呆子类型,她应该更小心谨慎地挑选跟踪嫌犯的同伴,比跟踪作家俱乐部某些资深会员时更要谨慎。在正常情况下,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促使她接受这种男人的邀请。即使现在,她有如此明确且事关重大的目标,却仍然犹豫不决。这个计划可能一无所获。丹尼斯·赖兰(可怕的想法!)可能会跟丢,而且,从现在真正的调查目的来看,跟踪目的地可能是个无关紧要的地方

在这紧要关头,其它更理智的新主意涌向她的大脑。比如,也许可以把这个计划告诉邓巴探长。如果邓巴探长跟着她,她才会觉得万无一失。但是,丹尼斯—她非常佩服丹尼斯的推理能力以及人格力量—但是丹尼斯仍然可能会失败。

她瞥向吉安纳波利斯的那双斜眼,然后抬头又看了看派立斯公馆。

亨利·勒鲁的身影再次经过乳白色的窗扉。

“那么,傍晚的时候,”希腊人极快地乘胜追问道,“还没到极其有趣的时候;但是在孟斐斯咖啡馆”······

“孟斐斯咖啡馆!”海伦低声自语道,快速瞥向他,“名字真奇怪。”

“啊!亲爱的坎伯利小姐,”吉安纳波利斯得意洋洋地叫道,“我就知道你从没听过真正的波西米亚胜地!孟斐斯咖啡馆——实际上是个俱乐部—奥拉夫·范·诺德在两年前创立的,现在伦敦许多著名艺术家都是会员,画家、作家、作曲家、男演员、女演员,应有尽有。应该说,贵族人士,不论男女,都在其中。”

“我猜,这儿是个赌场吧?”海伦机灵地说道。

“赌场?根本不是!如果你想看高赌注游戏,那就不该去孟斐斯咖啡馆了,如果你喜欢看这种表演,我可以带你看上流社会的人成千成千地输钱。只等你一声令下”······

“你绝对挑起我的兴趣了,”海伦说道,这样半窥不被世人所知的伦敦生活方式—甚至不被一直挖料的大部分新闻人士所知—确实不乏魔力。

整个计划都是脑力较量,让我们总会忽视一些重要细节的不足。丹尼斯的计划从许多方面来看都是好计划,但是缺陷是过于繁琐。现在,没时间告诉她朋友发生的任何变化,海伦察觉到没必要强忍着和吉安纳波利斯打交道。

跟他道晚安,然后自己跟踪他,这比她陪着他而同时丹尼斯跟着他们两个的计划更好!

再者,这样的话,他更有可能回家或去一些知道后可能有用的地方。毕竟,他们的计划女孩子气。海伦告诉自己,可想象出的最愚蠢的人也能立即找出这个计划的缺陷。

但是,她已打定主意。如果有可能,她会提醒丹尼斯计划有变,如果没有机会,那么她必须指望朋友能够看透她要对这个希腊人采取的计策。

“晚安,吉安纳波利斯先生!”她突然说道,并向一脸笑意的对方伸出手。他笑意不再。“我很想和你一起去,但是你肯定也知道这真的不可能。我很乐意安排一下,喊上同伴一起,能否告诉我打哪个电话找你?”

“但是,”他开口说道······

“万分感谢,真的不可能。即使打着‘借鉴’的旗号,也是有底线的,不能越轨。我怎么联系你?”

“噢!我多么失望啊!但是我明白,坎伯利小姐,你有自己的打算,我不能强求。所以”——海伦始终伸着手——“晚安!我能冒昧早上给你打电话吗?那时,我们肯定能作出一些安排”······

“我可能不在家”······

“但是,是九点钟!”

“这样我就没时间喊我的同伴了!”

“可是同伴不能超过三个人:你自己和另外两个人”······

“无论如何,必须这样安排。”

“我明晚打电话,如果你不在家,你的女仆会告诉我你大约什么时候回家。”

海伦非常清楚,问不到地址和电话号码了。

“吉安纳波利斯先生,你这是自寻无尽而且不必要的麻烦啊,不过要是你真的希望如你所说,那就这样吧。晚安!”

她几乎没碰他伸出的手,转身快速跑回派立斯公馆的大门。但是,进门之前,她丢出手绢,弯腰去捡,迅速回头瞟了一眼。

吉安纳波利斯正好转过街角。

海伦发现有人潜伏在派立斯公馆的门口,错不了,就是丹尼斯·赖兰,然后,她拼命地朝着她的朋友挥手,但她的朋友因为计策有变而不知所措。她快速跑回角落,小心翼翼地窥视离开的希腊人。

大约50步以外有一个出租车停车处,那儿停着3辆出租车。如果吉安纳波利斯包一辆出租车,她就必须坐另一辆车跟着,丹尼斯能及时跟上,充当预先安排好的警犬角色吗?

吉安纳波利斯只犹豫了几秒,然后耸耸肩,迈步走到路上,踏上了停车处的第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发动引擎,跳进座位,然后驱车离开。海伦·坎伯利不顾剩下两个出租车司机好奇的眼光,从角落隐蔽处跑出来,跳进第二辆出租车,气喘吁吁地叫道:

“跟着那辆出租车!不要让那个人起疑了,但是紧紧跟着,别跟丢了!”

他们离开了!

海伦快速向前看,正好看到吉安纳波利斯的出租车消失在视线中,然后她的身体探出车窗,不停向丹尼斯·赖兰打着夸张的手势,而丹尼斯·赖兰正在后面匆匆追向她。

“坐另一辆出租车,跟着!”她喊道,她的朋友抬起手放在耳边,想听得更清楚,“我没法等你,不然会跟丢的”······

海伦的出租车在街角转弯—她一点也不敢肯定丹尼斯·赖兰已经理解她的意思,但是若有耽搁,那就事关重大。她只能指望她的朋友洞察力很强,能加入这个奇怪的队伍,成为第三名位追踪者。

这些想法闪过跟踪者脑海的同时,吉安纳波利斯点燃一根烟,向后靠坐到出租车的角落里,脑海中回想着晚上发生的事情—也就是,和海伦·坎伯利有关的事情。他既失望但又满怀希望:至少他没有被明确拒绝。毫无疑问,要是他知道有人跟踪他,不只有两个人,而是三个人跟着,他的想法就不会这么乐观了。

现在,他已经起疑有一段时间了,怀疑有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让他心神不安。他不怕警察监视,他相信自己的安排天衣无缝,就算英国刑事调查局一半的人出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也没理由心神不安。他对警察的手段了解得一清二楚,他的全部经验告诉他,最近突然缠着他的难以捉摸的阴影,尤其是当他前去派立斯公馆时感觉更加明显的阴影,绝不是警察。

关于这个阴影,他得出两种理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理论,但可分为两个部分,无论哪一部分都没法让人心神安宁。从他在北京开始为金先生效力之日起,已经过去多年,这个过程中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有些事情他不得不抛在脑后。金先生的事业一直都是机密,某个缅甸仰光的男人想要将这些事的阴暗之处公之于众,他的下场,吉安纳波利斯记的清清楚楚。

缅甸人离奇死亡前整整一个月,吉安纳波利斯就已经从这个在劫难逃的缅甸人的密友处得知,缅甸人(职业是放债人)抱怨日日夜夜因为某些人或某些事而不见天日,而他却从没见过这些人或这些事。

吉安纳波利斯颤栗一下,这些都是可怕的回忆,既然他没想过背叛金先生,他不用担心和那个不幸的仰光放债人有相似的命运。为金先生效力利益颇丰,但是有时候他怕他的雇主,怕到一股寒意透彻心扉。有时候,他几乎希望不用干这个了······

他在白教堂站下车,站在路上,用之前那根还闪着光的烟头点燃另一根烟。由于夜色尚早,白教堂路上车流不息,所以吉安纳波利斯也没留意到,几乎当他的出租车掉头离开时,第二辆出租车转过蒙特街街角,然后消失不见。

然而,若是他能看到伦敦医院西边大约50码处有一辆大型豪华轿车停在路边,他的回忆肯定会糟糕不已。

命中注定,他对此事一无所知,而且他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回到海伦·坎伯利。剩下路程中,他会沿着剑桥路步行,然后弯弯绕绕到达格洛布路北端,他想象有她陪伴在侧,乐在其中。

暂且不提吉安纳波利斯,然后回到蒙特街,可能会别有发现。

海伦·坎伯利的出租车司机看到前面的出租车停在火车站外面,于是在右边最近的街角(因为已经出现)转弯然后停车。海伦也发现前面的出租车停了下来,急忙下车,给了司机半英镑,快速说道:

“现在,恐怕我必须走路跟着他了!但是我对这个区一点都不熟,你能开车一路跟着我,但是不引起注意吗?”

“小姐,我试试看,”这个人欣然回答道,“但是,这活可不简单啊。”

“尽你所能,”海伦大声说道,然后快速跑出街角,进入白教堂路,正好及时看到吉安纳波利斯扔掉第一个烟头,大步离开,然后抽第二根烟。她很庆幸自己穿的衣服不显眼,但是,虽然她衣着简单,也仍免不了引得路上推推搡搡的人评头论足。但是,她不顾这一切,谨慎地保持一段距离跟着希腊人,绝不让他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一秒钟。

离开剑桥路—一条宽阔的大道—时,吉安纳波利斯拐进一条弯弯曲曲、毫不起眼的转角,这个转角和剑桥路大致呈直角,她有所犹豫,但也只是片刻。街道极窄且暗,没有其他行人,但是她清清楚楚看到吉安纳波利斯在大约30码的地方路过一个路灯。她回头找寻出租车司机,但是没看到他,然后继续跟踪。

她快走到街尾的时候(吉安纳波利斯已经消失在左边一个更狭窄的拐角处),一道亮光突然从后面射过来,她的影子在她面前的泥巴路上拉长。她听到发动机微微颤动的声音,但是没有回头看,因为她确信那是出租车司机在后面跟着。她悄悄走到角落,四下窥视,吉安纳波利斯已经消失不见。

灯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发动机运转的声音几不可闻,汽车几乎和她并行。她觉得司机这样做并不明智,但是这个地方连个鬼影都没有,而且她第一次开始感到害怕,所以还是欢迎他的出现······

一条围巾或某种丝质围巾突然套在她头上!

她发疯似的尖叫,但是现在钳制住她的人手臂紧紧捂住她的嘴巴和头,她感觉自己要窒息了,包着她的丝质物件满是玫瑰的香味,让她无法呼吸。她奋力反抗,但是胳膊被用力制住,无力抵抗,然后她感到自己被扶起——放在有坐垫的座位上。

不出片刻,她误以为是出租车的车子向前移动,她知道自己正在加速穿过那些不知名的东区街道——天啊!去哪里呢?

她无法呼吸,所以也叫不出声—她似乎被一道紫色迷雾形成的漩涡包围住—她被带着不断前进—前进—前进。她知道自己肯定不知怎的被下药了,因为意识正在变得模糊——模糊······

抱着她的人一言不发,海伦在这个人怀中像个无助的小孩,再次被扶起,然后扶着向下走了许多阶梯。她现在几乎毫无知觉,但还是凭着仅剩的意志挣扎着逃开。她感觉自己被放到柔软的垫子上······

粗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马哈拉,你给我们带了什么?”

一个悦耳、如银铃般的声音回答道:

“我带什么和你有关吗?这个东西我很讨厌——讨厌——讨厌!总有一天,会有两盒,而不是一盒‘生姜’消失——就是这样!萨伊德,算了吧!”

“你性格冲动,会害死我们的”······

银铃般的声音变得更加清脆:

“何平,我的朋友,你是在和我吵架吗?”

“这是英国,不是缅甸!吉安纳波利斯”······

“啊!告密—向他告密,然后”······

海伦·坎伯利脑子一片空白,她似乎陷入一朵巨型玫瑰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