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麝香与玫瑰

是时候把目光转回到何平地下墓穴中的加斯顿·马克斯先生身上了。在中国佬的带领下,他来到了一间小而奢华的房间里,吸完毒的人都会在这样的房间里休息,他饶有兴致地等待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位身着白色浴袍,红色拖鞋,戴着显眼的塔布什帽子的埃及侍从进入了公寓。在他手中的黄铜托盘里,摆放着吸食鸦片的工具,他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小桌上,从涂了油漆的盒子里取下一点点黏稠的东西,抹在一个长长的针尖上,在灯焰上,他娴熟地捻着它,直到它冒出酒精灯般的蓝色火焰。他把那团东西放进一个雕花烟管的烟锅中,然后把烟管递到马克斯先生的手中。

马克斯假装急切的样子,含住烟嘴,欣喜若狂地向里面呼气

萨伊德站在那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没有一丝变化。马克斯枕着胳膊肘,有时假装慢慢的吸几口浓浓的烟雾,然后让自己的脑袋渐渐耷拉下来,闭上眼睛躺在丝绸枕头上。

在烟管从他无力的手上滑落之前,他微微地吸了一点,烟嘴正含在他的嘴里,不过下嘴唇已经开始张开了,最后,烟管从他的指间滑落到颜色鲜艳的地毯上,马克斯先生的头向后仰去,露出了下牙,他半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地躺着。空气中弥漫着燃烧鸦片产生的烟雾,这味道令人作呕。

萨伊德静静地捡起烟管,放在托盘里然后离开房间,他静悄悄地关上了门,所有的动作都十分安静。

马克斯先生一动不动地躺了一段时间,眯着眼睛环视了这间屋子,没发现自已被监视的迹象,于是大胆地把眼睛睁开了,不过他并没有活动头部。

他之所以能够成为了不起的犯罪侦查员,一手过目不忘的本事帮了他的大忙,他注意到了之前那些曾经让索姆斯震惊不已的细节。

马克斯先生凭借着过硬的业务素质,把这里的情况了然于心,他对自己一动不动就能做到这些而感到满意,就在他躺在那里等待着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时,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何平走了进来。

马克斯将接受终极测试,然而,他做好了准备。马克斯先生闭上了眼睛,躺在床上,缓缓用鼻子吸气。

何平挂着一脸苦笑,在床前弯下腰,熟练地用食指向后翻起马克斯先生的右眼皮,露出他的眼球。马克斯先生预先想到这是在测试他是否真的昏迷了,在何平靠近他时,他的眼球已经上翻了,现在只露出白色的巩膜。身经百战的神经没有让他失望,他躺在那里就像一个死人,毫无畏缩。

何平松开了他的眼皮,喉咙里嘟囔着什么,悄悄地从床边离开,就像来时那样。随后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搜查马克斯先生的财物,先从丢在一边的衣服开始着手,上面的墨迹,扣子都仔细地检查,然后把所有的兜儿都朝外翻了出来,清点钱包和钱夹里的东西,检查马克斯先生帽子里的名字,就连马克斯本人都赞叹何平检查衣服衬里的手法之专业。何平还饶有兴趣地检查了手表和口袋里的小刀。马克斯先生随身携带的手包,里面有一些洗漱用品,何平也仔细地进行检查。警探眯着眼睛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然后何平又一次来到了床前,马克斯先生也再次呈现出死人般的状态。

何平灵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检查了探长身穿的丝绸睡衣,那些灵敏的手指甚至像甲壳虫一样伸到枕头下面去检查。

何平在一片寂静中离开了房间,静静地关上了门。

马克斯先生长吁了一口气,这简直就是一场没几个人能挺过来的折磨。

接下来,这里的寂静引起了这位探访者的注意,他从进入金龙洞穴开始就注意到了这份寂静,但在这里,这份寂静就更加明显了,在检查墙壁之前,他就推测整个公寓的设计采用了公共电话亭的隔音手段,马克斯先生认为这样的隔音的环境在整个洞穴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

但是此刻他脑中最主要的疑问是:开始探索这里的时机已经来到了吗?

耐心是他的一个优点,他知道长夜漫漫,更愿意去等待。这一方面,他做的很好。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门又一次被打开了。

马克斯感觉到自己的神经出现片刻的紧绷,因为一个女人站在旁边注视着他。她穿着一身中式服装,头上戴着一朵大大的罂粟花。她有着妖艳的美貌,羚羊般的优雅,以及女巫般的眼神。马克斯骗过了何平,可是他能骗过这个欧亚混血儿吗?她那女巫般的眼睛中充满了远古的智慧。

比起眼睁睁看着,马克斯更能感觉到她在靠近自己,而现在,他不敢再瞥一眼。那个女人用手指轻轻地触碰着马克斯的嘴唇,轻声地笑着,笑声仿佛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这冰冷的声音似乎沿着马克斯的感觉神经蔓延开来。她朝马克斯弯下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马克斯可以在令人恶心的烟气中闻到她头发上的麝香味儿。她一点点地弯腰靠近,马克斯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能感受到她在逼近。······

她亲吻了马克斯的嘴唇。

然后又笑了起来,笑声是那么的古怪邪恶,又带有一点点的兴奋。

马克斯先生感觉到了一股极其古怪又疯狂的冲动,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他知道这完全取决于他的静止不动,但是他的脑中却有什么东西在催促他——推动他——把那个女巫揽入怀中,回敬那剧毒的、致命的吻,榨干那副柔软身躯里的生机活力。

马克斯坚决的遏制住了那种奇怪的冲动,他知道这些冲动来源于趴在他身上的欧亚混血儿的大脑,她运用催眠术产生了这些冲动。

“哦,我美丽的死亡宝贝,”她说道,声音是那么的温柔,低沉,又很甜美,“哦,我的新宝贝,我是多么的爱你,爱死你了!”她又一次笑了,听起来如音乐般悦耳,“就在你所前往的罂粟园里,我会爬向你······而你用手指绕着我的发丝,将我的红唇拉到你的嘴边,亲吻我吧······亲吻我吧,直到你在我的浓情蜜意中窒息、死去······哦!我美丽的宝贝······我的宝贝······”

那邪恶的低声吟唱慢慢转变成呢喃,马克斯先生意识到那个欧亚混血儿从这个房间离开了,门悄无声息地关上了,而那种痴迷也消失了,那段咒语也结束了。

马克斯再次深深地吸入污浊的空气,然后睁开了双眼。

他无法保证自己在今夜剩下的时间中可以安然无虞,他无法理解欧亚混血儿奇怪的话语里蕴藏的含义,然而,他能确定自己是安全的吗?······不!他很确定自己并安全!

带灯罩的吊灯摇晃着,大部分的灯光恰好直接照射在马克斯躺着的位置,而房间的墙壁则笼罩在紫色的光影之中,在他身后和正上方,就在床头正上方,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响声——一种只能在这死寂中听到的声响——说明有某种遮板正在开启或者关闭。他曾训练过自己通过下眼睑注视物体,而且不会暴露自己,这是靠轻微的神经颤抖完成的。现在,就在他看着上方带有紫色灯罩的吊灯的时候,他观察到吊灯极其缓慢地摇摆、移动着,然而在此之前它一动不动地悬在静止的空气中。

没有其他的声音引导他,而现在向上瞥一眼的话可能会使自己暴露。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意识到有人在监视他,马克斯不靠肢体的感觉就能察觉到这点。而在这新一轮的监视之下,他的身体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反应。他可以闻到玫瑰的香气,由于某些难以言说的原因,这味道让人觉得恶心

一抹无法触及的不详的阴影犹如一股微弱的气流从打开的遮板中倾泻进屋内,欧亚混血儿的灵魂如水汽一般环绕着他,然而那灵魂带给马克斯先生的混乱之感远比不上这道阴影。

某个不祥又十分邪恶的智慧生物正在注视着他,这难道是他想象出来的奇美拉[1]?这难道意味着在这个房间里,他的思想形态已经变得和前赴后继的瘾君子们一样了吗?

在这里,有几十也许上百个大烟鬼共享过吸食鸦片这一邪恶的圣礼,在这床铺上,发生过欢愉又不堪入目的狂欢。他非常了解思想是具有创造功能的,也意识到一颗敏感的心在这样的一种环境下,必然会在某种程度上对暗示以及这个地方强大的催眠效应产生回应。

难道是因为他的自我暗示,并再次梦见了在他之前的瘾君子曾做过的噩梦了吗?

也许是吧,但是不管如何解释,他发现自己根本摆脱不了摆脱不了这种难以名状的感觉,那就是被一个强大又对自己不利的探子监视、研究。

是金先生!······就是金先生在监视他!

就是这个团伙的头儿,他把这个团伙的组织建立在人类灵魂的废墟之上,就是他在监视着马克斯!欧亚混血儿在房间时,他险些被迷惑,而此时的情绪与那时的情绪之间产生了某些特定的共鸣,使他半信半疑地认为正是那个亚欧混血儿向下注视着他······或许是她,也或许是其他人。

吊灯轻微地来回摇晃,慢慢地摆向右边,接着又朝左边摆去,光影在墙上相互交错的图案上旋转着,有了一丝生气。房间里的空气依然令人作呕,他快要挺不住了。

思维的创造力······总能带来令人惊叹的可能性。如果布莱恩·马尔珀斯爵士在这里出现并非偶然,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一群烟鬼一起把想象中的内容实体化了,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东方女人——在他们神志不清的时候出现。又或者那个意像是有活生生的原型的——他已经见到过的真人原型?

思维的创造力······金先生!他想到了金先生;他可能只是一种思想形式——一种由思想日积月累而形成的产物——一种强大的精神,这种精神只有追随他的人还有那些受害者们才知晓,并且控制着他们;就像“怪物”杀掉他的制造者弗兰肯斯坦博士[2]那样;能够实体化······金先生也许就是鸦片的化身。······

微弱的滴答声依然重复着。

马克斯先生的前额渗出了几滴汗珠;他所想象到的内容一直挥之不去。上帝啊!这里简直就是恐惧之屋!他只能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

他偷偷地看向吊灯,每摇晃一次,旋转产生的光影弧线就随之缩短,他眼看着吊灯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小,直到再次静止,悬挂在混着紫色光影、静止、污浊的空气中。

漫长的折磨使他的身体有些痉挛,他壮着胆子慢慢地变换自己的姿势。在这死寂般的环境中,铁床铺发出的微弱的吱嘎声对于他高度紧张的神经来说,简直就是响板的咔咔声。

换了个姿势后,他躺了十分钟,然后又轻轻地换了一个姿势,等了足足四十五分钟,什么也没发生。现在他决定继续他的调查了。

马克斯坐在床边,向四周看去,首先就把注意力锁定到头顶正上方的墙体上。机关的设计是如此的巧妙,他几乎察觉不到机关的存在。他小心翼翼地控制好自己在床铺两边栏杆间的平衡,站了起来,仔细地观察着墙上那块区域,声音似乎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他甚至抬起手指轻轻拂过墙纸,尽可能向上伸去;但是一点缝隙都没有,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感觉带来的蛛丝马迹的线索。

除非是他那该死的想象一直在捉弄他,头顶上的机关被打开了,有人从里面监视着他;然而为了这项侦探工作,他的手指是接受过训练的——他可以发誓,墙上贴的中式壁纸是完好的。他用指尖轻轻地把床上方的墙面敲了个遍。在这过程中,他变得豁然开朗了。

墙上大约一英尺高,两英尺长的一部分区域在他的敲击下发出了略有不同的音调,他知道那部分墙纸没有粘贴在墙上。他了解了真相。当那个机关关闭的时候,与墙壁的底面是齐平的,并且墙纸(当墙纸贴在墙上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必定是透明的

墙上有一块长方形的墙纸,从远处黑暗的地方可以通过那块墙纸来一瞥机关下方位于床铺上的瘾君子,就如同透过一扇窗户看向屋内一样,而那个带着灯罩的吊灯正好照向床上!

他仔细地检查了墙的下部,它不在紫色灯罩的阴影区内;因为他想到了机关打开之后吹进的气流。在这次检查中,他明白了两件事:一是气流的成因,二是壁画装饰所特有的功能。如果一个人能够仔细地观察它们,这些(正如之前索姆斯在他之前所观察到的那样)就会产生出一种新的玄机;其他的图形、人物和动物,似乎变得活灵活现了,从它们身后更明显的布局中往外瞧,而这些布局是一眼就能看见的。一个人研究这些奇特的墙壁时,靠得越近、时间越久,隐藏的设计就越明显,直到它完全浮出水面。这真是一种令人迷惑的错觉;但是马克斯先生解开了这个谜团。

两种设计。第一种是复杂的中式图案,这些图案被画在或者印染在上好的薄纱上;第二种是生动的彩色图案,印在厚羊皮纸纱布上。而第一种设计就附在这第二种设计之上——这是他用折叠刀的刀尖发现的秘密。

那种纸就覆盖在监视用的机关上,并与其十分完美地贴合,就连手指也感觉不到这些重叠的薄纱上有细微的异样。但是,当机关打开,通过薄纱可以清晰地看见房间内的情况,因为它的纹理可以使空气流通;而空气应该是通过纱上丝线间的缝隙流通的。

解决了这件事,马克斯先生继续一步步仔细检查整个房间。打开角落的一扇门,走进了浴室,就像外面的公寓一样,里面亮着一盏电灯。没有发现任何窗户,甚至连通风设备都没有。他可能是从污浊的空气中推导出这里没有通风设备的。

马克斯在这些调查上花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除了监视机关外,没有任何发现。他又掏出了折叠刀,这是把大号折叠刀,手柄上有一个漂亮的贝壳。尽管何平先生已经仔细地检查过了,但他只发现了一半的秘密。马克斯先生从插槽中取出了一对镊子——何平也没忘记这么做;但是何平在检查完镊子之后把它们放回去了原处,而马克斯先生则没有这么做。他打开了整个刀,那仿佛是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一套小巧的装备,很明显是为了开锁而设计的!

他从中选了一样,拾起放在桌子上的手表,走向门口。门上有一个欧洲大陆风格的搬把式门拉手,马克斯先生静悄悄地祈祷着,祈祷着这一切不是圈套或者幻觉,但下面的锁可能是同样的机关。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把手表表盘贴近钥匙孔,把球形把手向反方向拧了一下,瞧!它变成了电灯!

他瞥了一眼那个小洞,然后又躺上了床铺,灵活地扭动着自己的嘴巴,突然微微一笑,这笑容既幽默又绝望。

“妈的!——弹簧锁!”他嘀咕着说道,“想要悄无声息地打开那扇门简直就是不可能!见鬼!”

马克斯先生躺回枕头上,之后静静地思考了一个钟头。

他的箱子里有香烟,而且他想抽一根,但又担心使空气染上一股异味儿。

通过自己的探索他获得了一些线索,但不是他所希望的;很明显,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着明天早上会发生什么了。


*译注:

[1]奇美拉( chimera):希腊神话中的“怪物制造机”堤丰(Typhon)和伊辛达(Echinda)的孩子之一,融合了山羊、狮子和毒蛇的怪物。对于这种怪物的形象也有不同的说法,流传比较广的有两种。一是有三个头的怪物,三个头分别为山羊、狮子和蛇;另一种说法是这种怪物有狮子的头、山羊的身体而尾巴是蛇。无论那种说法,相同之处是这种怪物能飞行,并且能喷火。

[2]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出自玛丽·雪莱创作的《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该作讲述小说主角弗兰肯斯坦是个热衷于生命起源的生物学家,他尝试用不同尸体的各个部分拼凑成一个巨大人体,使人体获得生命,但最终被自己创造出的怪物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