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珠波利山[1]足足有五十多英里长,但是它却如此之窄,以至于在地图上看它的走势仿佛一条从南向北蠕动的毛毛虫。站在那红白相间的峭壁之上,沿着太阳升起的轨迹向下眺望,满眼只有茫茫的阿拉伯沙漠[2];而那从沙漠里吹来的东风恣意肆虐,无休无止,这让杰里科城[3]的葡萄种植者们深恶痛绝。山脚被严严实实地掩埋在了沙海之中;这些流沙来自于东边的幼发拉底河流域[4]。不过幸亏有了这座山的阻挡,西边摩押人和亚扪人[5]的牧场才免遭沙石的侵害,否则那片土地也早就变成这座沙漠的一部分了。

阿拉伯人已经把犹地亚[6]以东和以南的一切都烙上了他们语言的印记。在他们的话语中,古老的艾斯珠波利山被誉为干谷[7]之父;而正是这无数条干涸的河谷切割了当年罗马人的道路。叙利亚的朝圣者们在往返麦加[8]的途中曾使用过这条尘土弥漫的道路,不过现在我们只能隐约辨认出它的痕迹了。干谷愈向前延伸,水流冲刷出来的沟痕就愈深,这样在雨季到来的时候,滚滚激流就能通过这些沟壑注入约旦河[9],最终流入他们的归宿死海[10]。一位旅行者穿越了这无数条干谷的其中一条——或者更精确一点说,是出现在山的尽头并向东北延展、最终成为雅博河河床的那一条。随后,他又迈向了沙漠中的高地。在这里要恳请读者们首先留意一下这个人。

从他的外表判断,这人应该有四十五岁左右了。他那一直垂到胸前的胡须曾经无比浓黑,但是现今已藏不住那一缕缕的白色。而他那棕褐色的脸庞,色泽如同烘烤过的咖啡豆,被一块红色的阿拉伯头巾[11]遮住了大半(沙漠里的孩子时至今日还是会把头上的方巾称为“酷飞叶”)。他会时不时地抬起那又大又亮的眼睛。他骑在一匹健硕的白色单峰驼上,身披东方人常穿的飘逸云衫;但对于这套衣服的风格,我无法给出更精确的描述,因为此时他正端坐在一顶袖珍帷帐之下。

人们可能会怀疑,西方人是否能够用一辈子去忘却第一次看见全副武装准备穿越沙漠的骆驼所留给他们的那种震撼印象。就算一些墨守成规的人们可以对其他的新鲜事物都视而不见,但都无法拒绝这一种震撼的感觉。即使与贝都因人[12]一起旅行了多年,即使乘坐大篷车到达了漫长旅途的终点,但当这些雄伟的生物经过时,在西方出生的人们——无论他们身在何处——都会停下来静静等待。骆驼的魅力并不在于它的体型,因为就算是十分热爱它的人,也不会觉得它好看;也不在于它的运动、它那悄无声息的步伐,或者它那宽阔的斜面。相反,骆驼的魅力在于其所穿行的大漠对它的仁慈;就仿佛大海之于航船,大漠也会温柔地对待漫步在它之上的生物。大漠用它所有的神秘包裹着这个人;这样一来,当我们看着他的时候,就会去想象那些神秘,猜测其中蕴含的奇迹。现在这只从干涸的河谷走出来的白骆驼也应该配得上应有的尊重。它的毛色、身高、宽阔的足部,和它那宽大且肌肉发达的身躯;它那细长的脖子,有着如天鹅一般优雅的曲线;它的头部从眼距宽阔的上部一直向前缩窄,直到用女士的项链都可以拴住的口部。还有它的动作——步子迈得大而有弹性,坚定而又悄无声息——这一切都证明了它是具有叙利亚血统的无价之宝,而这种血统的口碑差不多能够追溯到古老的居鲁士大帝[13]时代了。骆驼的头上套着一副普通的笼头,前额上挂着猩红色的流苏,喉部则装饰着几条下垂的黄铜锁链;而每一条锁链的后部都系着叮当作响的银色铃铛。但笼头上既没有系驾驭用的缰绳,也没有驱赶牲畜用的皮带。骆驼背上的座席是如此精巧,若它的发明者不是身处东方,他早就受到人们的顶礼膜拜了。这套座席包括了两个差不多四尺那么长的木箱子,每边各一个以保持平衡;而内部空间则被装饰上了衬里和地毯,以方便主人能够坐着或者半躺着;绿色的天篷覆盖着在整套座席的上方。无数的绳结系在宽大的背带、胸带、以及肚带上,以保证座席的位置不会出现偏差。这其实是古实[14]那聪明的子孙们的创意;这样一来,荒野中的旅途也能变得更舒适宜人,免除了被阳光暴晒一路的痛苦,而且能让旅人在完成任务的同时得到一丝愉悦。

当单峰骆驼在干谷里享受完最后一次休憩站起来之后,旅行者就离开了阿尔贝尔卡这片属于古代亚扪人的土地。现在正好是早上。太阳出现在他前方,但被如飘絮一般的薄雾掩盖了一半。沙漠也在他的前方延伸开来;这儿并不是一上来就是茫茫沙海,因为那是更远处的景观;但从这儿开始植被逐渐变得稀少;地面开始散布着花岗岩质地的巨石,以及或灰色或褐色的小石头,同时点缀着渐渐稀疏的洋槐和一簇一簇的骆驼草。再后面是一排排的橡树、树莓、和藤地梅,它们惶恐地蜷伏在地上,注视着这片荒芜之地。

现在到了这儿就算是道路的尽头了。骆驼愈发像是无人驾驭一般,迈开大步,加快速度,头部直指着地平线的方向。通过宽大的鼻孔它深深地呼吸着吹来的风。背上的座席晃动着,时起时伏就好比波浪中的小船。河床上干枯的树叶偶尔在它脚下沙沙作响。 有时一种像苦艾酒般的气味飘来会让整个空气都变得甘甜起来。云雀、鸣莺和石燕蹦蹦跳跳着要展翅飞翔;白色的鹧鸪在很远的地方奔跑,要么发出像吹哨一般的声音要么咯咯地叫唤。偶尔一只狐狸或鬣狗突然加速狂奔,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上观察这不速之客;不过这种景象和鸟儿的出现频率相比要少见得多。艾斯珠波利山在右侧隆起,山峦似乎被笼罩在一层珠宝灰一般色泽的面纱之中,不过稍后太阳就会在一瞬之间让它变成无以伦比的紫色。一只秃鹰伸展着它那宽大的翅膀,盘旋翱翔在那最高的山峰之上。不过绿色帷帐之下的这位过客却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或者至少没有表现出任何留意过的神情。他的眼神一成不变,却又带着些恍惚。这个人,就如同他身下的坐骑,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指引着向前进发一样。

单峰骆驼颠簸着向前行进了两个小时,一直保持着稳稳当当的节奏和向东的方向。在这期间旅行者既没有改变过他的姿势,也没有东张西望。在沙漠里,距离不是用英里或者里格[15]这样的单位来计算,而是用小时数、诵读古兰经的篇章数[16],或者停下来歇脚的次数来衡量的:一小时能走三又二分之一里格,而每走十五或者二十五里格则需要停下来歇一次脚。一头具有纯正叙利亚血统的骆驼可以轻易地走完三里格的路程。当全速奔跑的时候它甚至比一般的风还要快。随着骆驼快速地前进,一路上的地表特征也开始发生变化。艾斯珠波利山像一条浅蓝色的绶带蔓延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一座座由粘土或砂岩构成的小丘此起彼伏,时不时会出现圆顶的玄武岩巨石,仿佛山的卫士一般抵抗着平原的扩张。除此以外眼前只有茫茫的流沙,有的时候平滑得像被踏平的沙滩,有的时候又堆积得像隆起的脊背;这儿像是劈波斩浪,那儿又仿佛颠簸起伏。同样地,空气的状况也变得不同了起来:高悬着的太阳,仿佛饮净了露水和薄雾,开始加热起微风,让风温柔地亲吻着帷幕之下的漫游者;而他则为四面八方的大地点缀上了微微的乳白色,使整个天空都闪耀了起来。

又过去了两个小时,旅行者既无停歇和也没有偏离方向。植物已然踪影全无了,而沙子则成为了无可争议的主宰。沙漠的表层已经被太阳烤得坚硬,随着骆驼的每一步前行,它们就碎成了无数细小的沙砾,咔哒作响。艾斯珠波利山也已淡出了视线,周遭已经没有任何明显的地标了。之前跟在身后的光影如今移向了北方,就仿佛和投射它们的太阳展开了一场竞赛;也因为没有能停歇的征兆,旅行者的举止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诡异了。

要知道,没有人会把沙漠当作乐土。在人们为了谋生和商贸穿越沙漠所走过的道路两旁,到处都点缀着散落的尸骨,好像布上绣着的纹章一般。同样的场景也出现在从一口水井到另一口水井、从一座草场到另一座草场之间的道路上。即使是经验最丰富的阿拉伯酋长,当他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处在人迹罕至的旷野中时,也难免会感到心惊肉跳。所以我们故事的主人公并不是来这里找乐子的;但他的行为举止看上去也不像是一个逃犯,因为他从来不往后张望。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恐惧和好奇是最常见的心理了,不过他好像也不为所动。在寂寞的时候,一个人通常会愿意与任何事物为伍作伴。有时狗能成为至交,而有时马也能成为好友,而这个时候人类给动物们以爱抚或者和它们说情话并没有什么好害羞的。不过现在这头骆驼却没得到任何这样的待遇;主人公既没有给它一个抚摸,也没有跟它说一句话。

到了正午时分,单峰骆驼终于自己停了下来,并开始发出如泣如诉尤为可怜的哀鸣。它的同伴们一般都是用这种哀鸣来抗议过重的负载,或者有时希望引起主人的注意而获得休息的机会。它的主人从睡梦中醒来,打起了精神。他把座席四周的帷幕掀起,看看太阳,又长时间仔细地朝四周张望以审视这个国度,就好像在寻找一个指定的地点。他好像很满意自己的观察结果,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就好像在说,“终于啊,终于!”过了一会儿,他双手抱在胸前,低下头,安静地祈祷了起来。当这虔诚的礼拜结束之后,他终于要从骆驼上下来了。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了‘吁呵!吁呵!’的声音——这是让骆驼跪下的信号。毫无疑问,约伯[17]也曾对他至爱的骆驼们发出过同样的命令。动物一边发出咕噜的声音一边慢慢地遵命。骑手先踩住骆驼细长的脖子,紧接着又把脚踏在了沙子上。

[1] 艾斯珠波利山(Jebel es Zubleh),Jebel 在阿拉伯语中是山的意思。(译注)

[2] 阿拉伯沙漠(Desert of Arabia),位于西亚。面积广阔,占据着阿拉伯半岛的大部份地区,其南部由也门延伸至波斯湾、北部由阿曼至约旦及伊拉克,中部则覆盖了几乎整个沙特阿拉伯。(译注)

[3] 杰里科(Jericho),在中文《圣经》中被译为耶利哥,是巴勒斯坦约旦河西岸的一个城市,位于耶路撒冷以北,是一个拥有超过三千年历史的古城。根据考古发现,早在1万1千年前就已经有人在这里居住。(译注)

[4] 幼发拉底河(Euphrates),发源于土耳其境内的安纳托利亚的山区,流经叙利亚和伊拉克,与位于其东面的底格里斯河共同滋养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最终注入波斯湾。幼发拉底河中下游从古代起即以灌溉著名,是古文化发祥地之一。(译注)

[5] 摩押人和亚扪人(Moab and Ammon),根据《圣经》描述,是古时居住在约旦河以东的两个民族,而其共同始祖是以色列先祖亚伯拉罕的侄子罗得。(译注)

[6] 犹地亚(Judea),又称犹大山地。位于巴勒斯坦地区中部,宽15-25公里,长80余公里,海拔750米以上。该地区集中了基督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的许多圣地,主要城市有北部的耶路撒冷和南部的希伯伦。(译注)

[7] 干谷(Wadi),指北非和阿拉伯沙漠地区干涸的沙砾河床,时有水时无水。只有到雨季来临时才有激流通过,旱季时则为商旅的交通道路。(译注)

[8] 麦加(Mecca),伊斯兰教三大圣城之首(其余两个为麦地那和耶路撒冷)。拥有克尔白和禁寺,部分宗教圣地非穆斯林不得进入。(译注)

[9] 约旦河(the Jordan),源于叙利亚境内的赫尔蒙(Hermon)山,向南流经巴勒斯坦地区注入死海,全长360多公里,是世界上海拔最低的河。(译注)

[10] 死海(the Dead Sea)位于约旦和以色列交界,是世界上最咸的湖泊,同时也是最深的咸水湖。死海的湖岸是地球上已露出陆地的最低点。(译注)

[11] 阿拉伯头巾(Kufiyeh),又可称为包头巾、套头,“酷飞叶”。它是沙漠环境的产物,主要起帽子的作用,夏季遮阳防晒,冬天御寒保暖。正长方形状,由绸料,毛料或化纤织物裁制,并有素色、印花或提花等多种形式。使用时将头巾对折成等腰形,也可作为围巾使用。(译注)

[12] 贝都因人(阿拉伯语转写为Badawin,而现代英语一般写作Bedouin),也称贝督因人,是以氏族部落为基本单位在沙漠旷野过游牧生活的阿拉伯人。主要分布在西亚和北非广阔的沙漠和荒原地带。(译注)

[13] 居鲁士(Cyrus the Great,也称居鲁士大帝,590BC—529BC),古波斯帝国皇帝,曾统一了大部分的古中东,建立了从印度到地中海的大帝国。(译注)

[14] 古实(Cush),根据《圣经·创世纪》的描述,是诺亚的子孙之一,被认为是古实人(或库希特人,据推测曾居住在今天也门和撒哈拉以南非洲的上尼罗河地区一带)的祖先。(译注)

[15] 里格(League)是欧洲和拉丁美洲一个古老的长度单位,在英语世界通常定义为3英里(陆地上),即大约等同于一个人步行一小时的距离,或定义为3海里(海上)。而在法国,这个单位(Lieue)被定义为约3.25至4.68公里不等。法国名著《海底两万里》中的“里”,使用的就是这个单位,而非公里、英里或海里。(译注)

[16] 又被译作“曼吉勒”(Manzil),阿拉伯语原意是“停留、歇足”。作为划分单元的称谓,是指全经的1/7,即将《古兰经》均分为7个曼吉勒,每天读其一,则一星期诵读完毕。(译注)

[17] 约伯(Job),犹太教和基督教《圣经·约伯记》中的主角,同时也是伊斯兰教中的一位先知,以虔诚和忍耐著称。根据《圣经》描述,他在接受魔鬼考验之前拥有大量骆驼和丰厚家产,后来亦被赐予包括骆驼在内的大量牲畜作为上帝忠实仆人的奖赏。(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