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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永远值得被信任。所有的美丽与吸引必将被更美的一切接替和取代,如此循环不休,生生不息。

——爱默生*

索恩夫人,婚前为加莱斯-奥兰德斯公主,我们在第一部分的内容中已经提到过她的名字——弗朗索瓦丝,她的沙龙即使是现在依然是巴黎最受欢迎的之一。她所处的社会中,公爵夫人的头衔并不能让她区别于其余众多女性,而她的平民姓名如同人类脸庞的美人痣一样独特,她嫁给索恩先生时放弃了头衔,也因为宣布自愿放弃贵族出生所带来的一切荣耀,获得了声望,她是白孔雀,也是黑天鹅,是白色的紫罗兰,也是被囚禁的王后。

索恩女士在今年和去年举办了许多招待会,但她的沙龙在之前三年,也就是奥诺雷·德·特诺弗去世后的那三年,关闭了。

奥诺雷的朋友们曾经为他逐渐恢复健康的容貌和愉悦的心情感到开心,他们看到他总是和索恩夫人出双入对,便猜想这段关系是那时候刚发展起来的,并将奥诺雷全新的生活状态归功于这段关系。

奥诺雷完全康复不到两个月,布洛涅森林大道就发生了那场事故,他在事故中被脱缰的野马压断了了双腿。

事故发生在五月的第一个周二,奥诺雷于周日确诊腹膜炎。他在周一领受了圣餐,并于当日晚六点整去世。但从事故发生的周二至周日晚,他是唯一一个认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人。

周二六点左右,他的伤口刚包扎好,便要求不被打扰,但他同时也要求查看询问过他伤情的人的拜访卡。

正是那天清晨,八个多小时前,他沿着布洛涅森林大道散步。他在暖阳下,徐徐微风中,畅快呼吸着,他捕捉到了那些追随着他快速移动身影的女人们的钦慕眼神,从这些眼神中收获了喜悦,当他心血来潮地转向,这喜悦会暂时迷失,然后又在欢腾的马匹疾驰而过时轻易被找回。他带着青春的渴望,贪婪的张嘴品尝甜美的空气——这也是那个美丽清晨对生活的美妙着色,暖阳、光影、天空、怪石仿佛都在歌颂生命,伴着东风,生命力旺盛的树木如站立的男子般坚强威严,又如沉睡的女子似的宁静温柔。

就那一刻,他看了看时间,停下脚步准备沿原路返回,然后……然后一切就发生了。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那匹他根本没有注意到的马踢断了他的腿。他完全不认为这是一场必然发生的事件。同样的时刻,他完全有可能走得更远一些,或是停在更近一些的地方;或者马匹可能会转向;又或者可能会落雨,他便因此回了家;还或者他没有查看时间,也就不会调转脚步,会一直走到瀑布边。然而,这件可能没有发生的事(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假想着这一切只是个梦)已成事实,已经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不以意志为转移的一部分。他不仅断了双腿,也伤了腹部。噢,这起事故本身并没有太特别。他还记得,不到一周前,在S医生家吃晚餐时,他们谈论起C——他也因一匹失控的马以同样的方式受伤。当他们问起伤者的状况,医生回答:“他的情况很糟糕。”奥诺雷锲而不舍地追问伤情,医生以自负、教条而又忧郁的口吻回答道:“但也不仅仅在于伤势,你得看清问题的全貌。他的儿子们让他担心;他的地位不似从前;报纸的言论让他备受打击。我真希望我的判断是错的,但他现在的情形实在糟糕透顶。”当时听完医生的话,奥诺雷反而觉得自己状态极佳,比以往更健康、更聪慧也更受人倾慕,因为他清楚弗朗索瓦丝越来越爱他,他们的关系被世人认可,对于他们幸福的祝愿不比对弗朗索瓦丝的伟大品格的敬仰更少。最终,S医生的妻子因C的孤独和悲惨结局大受惊吓,出于健康角度的考虑,她禁止自己和孩子们回想那场可怕的事故,甚至不去参加葬礼。每个人最后都再次重复道:“可怜的C,他的情况糟透了。”然后一边吞下最后一杯香槟,并从中体会到一丝愉悦,因为意识到“自己处于良好的状态”。

但此时感受大为不同。奥诺雷深陷自己不幸命运的悲哀中无法自拔,就像他常困于对别人命运的哀叹中一样,但现在他再也找不到内心的支点,失去了信念。他感觉健康的土壤正从他脚下被剥离——这土壤滋养着我们的崇高决心和优雅乐趣,就如橡树和紫罗兰也深深扎根于潮湿的黑色土壤中。现在的他每迈出一步,都会绊倒。他记起在医生谈论C的那个晚宴上,他曾说:“早在他出事之前,自报纸开始攻击他,我就见过他,当时的他脸色蜡黄,眼神空洞,面容憔悴,看起来很糟糕!”此时医生抬起他以优雅灵活著称的手,抚过他精神饱满的粉色脸颊,又划过精心打理的长胡须,在场所有人也都以同样的方式想象着自己的健康面容,那场景仿佛一位房主欣赏着自己年轻、安宁且富有的租户。但现在,奥诺雷看到镜中的自己,为这张“蜡黄的脸”和这幅“糟糕的面容”感到惊慌。他一想到医生会以同样冷漠的态度像评论C一样评论他,便感到恐惧。那些满怀怜悯来探望他的人们很快就会转身离开,仿佛逃离危险的物件,他们最终会为了自己的健康,遵从内心对幸福生活的渴望。然后他的思绪又飘回到了弗朗索瓦丝身上,他弓着背,垂下头,仿佛上帝的训诫盘旋在头顶,悲伤笼罩着,他找不到出口,带着认命的顺从意识到自己不得不与她断绝来往。他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卑微,像孩童一样脆弱,只能任由巨大的悲伤将自己吞噬,他怜悯自己,就像在生命历程中他常常觉得自己似孩童那样,怜悯自己,他想要哭泣。

他听到有人敲门。他要求要看的拜访卡送了进来。他很清楚,一定会有人来打听他的消息,毕竟他的伤势是如此严重,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想到会看到那么多拜访卡,他大为震惊,其中甚至有许多并不怎么了解他的人,这些人原本只会在他的婚礼或是葬礼上出现。这些拜访卡多到成堆,守门人小心翼翼搬运着,以免它们从大托盘中落下,它们几乎已经从托盘内溢出来了。但当卡片堆被放置在他身旁后,突然间又显得那么小,小得不可思议,比椅子或是壁炉小太多了。看到这样少的卡片,他更惊慌了,突然袭来的孤独让他火急火燎地开始阅读拜访卡以转移注意力——一张,两张,三张,啊!他颤抖着,拿近了仔细一看,“弗朗索瓦·德·古韦斯伯爵”。他原本可能会期望古韦斯伯爵来探望,但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他了,看到他的拜访卡时,布伊弗尔的话又突然在耳边响起——“今晚弗朗索瓦·德·古韦斯和她有点暧昧,他说她热情似火。但似乎因为她身材不够好,他决定不再继续。”曾经经历的痛苦突然从意识中觉醒,他对自己说:“现在我即将死去,我很欣慰。试想,如果我没有离开人世,而是困于此刻的情形,或许会持续多年,她白天的一些时候和整个夜晚都不在我身边——我得眼睁睁看着她与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现在这一切并不是我病态的臆想,已是既成的事实。她怎么可能继续爱我?一个残废!”突然他停顿了。“如果我死了,谁会是我的继任者呢?”

她已经三十岁了。他一下子就跃过了她会记住他并且对他忠诚的不长不短的时光。但总有那一天……“他说她性感热情……我想去爱,我想活着,我希望我能走路,我想追随她去每个角落,我希望我是英俊的,我想要她爱我!”

就在这时,他害怕了。他能听到自己的喘息。他伤到了身体的一侧,胸口似乎凹陷到与背部相连,他无法按照希望的方式呼吸,他试图呼吸却无能为力。每一秒他都感觉自己在呼吸,却又没有获取足够的氧气。医生来了。他判断奥诺雷只是神经性哮喘发作。医生一走,他更是悲从中来。他宁愿情况更严重一些,这样便可以引来怜悯。因为他认为,即使这个症状不严重,身体其他部分也有严重的问题,他的生命力在消逝。他在此刻回想起这一生中遭受过的所有肉体上的苦痛,悲痛欲绝。那些最爱他的人,从没有因为身患神经失调而同情他。与布伊弗尔回到家度过的可怕的几个月里,当他彻夜行走后早上七点穿戴整齐时,他的兄弟——如果吃太多,会在之后几个夜晚偶尔醒来一刻钟,会对他说:

“你太关注自己了。我也有失眠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人们总认为自己一刻未眠,但实际上他们总能打会儿瞌睡。”

他的确太关注自己了。他生命的底色总是充斥着死亡气息,死神从未真的远离他,尽管也没有完全摧毁他的生活,却不断带来破坏,时而在这一处,时而在那一处。现在他的哮喘越发严重,他无法呼吸,为了呼吸,他的整片胸膛痛苦不堪。然后他感知到那层隐藏在生命中的面纱,居住在我们内心,遮挡死亡的面纱,正在被揭开,他意识到呼吸和生存是一件可怕的事。

接着他的思绪仿佛来到了她能找到安慰的时候,然后,那个男人是谁呢?他的嫉妒之火因这个没有答案的设问熊熊燃烧。他本可以在活着的时候阻止一切,但他无法活着,所以?……她会说她打算去修道院,然后一旦他离世,她便会重新审视这个决定。不!他不想再被欺骗,知道真相更好。会是谁呢?——古韦斯、阿莱里乌尔、布伊弗尔、布雷韦斯?他能看到他们每个人的脸,他咬牙切齿,带着盛怒反抗这样的猜想,毫无疑问,此刻他的脸因为愤怒已经极度扭曲。他设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不,”他想,“不会是他,不会是个浪子——一定是个真正爱她的男人。为什么我不希望是个浪子呢?我出于本能疯狂地问自己。因为我爱她,我希望她能幸福。不,我不愿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唤起她的感官,带给她比我更多的快乐,甚至不愿任何人带给她任何快乐,我不要这样。我希望有人能让她幸福,或是全心爱她,但我不希望任何人让她快乐。我嫉妒别人的快乐,也嫉妒她的快乐,但不会嫉妒他们的爱情。她终究会结婚,她必须明智的做出选择……即便如此,那也会是悲哀的。”

接着,他孩童时期的心愿又向他袭来——他七岁时,每晚八点上床睡觉。当她的母亲不是在奥诺雷隔壁的房间待到午夜,然后在那儿上床睡觉,而是安排晚上十一点出门,并在那之前穿衣打扮时,他会恳求母亲在晚餐前就穿好衣服离开,去其他地方,去任何地方,因为他无法忍受当他试图入睡时,家里的人却准备出门欢度良宵。因此为了让他开心,为了安抚他,他的母亲会衣着华丽地在八点时与他道晚安,然后到某个女性朋友家中消磨时间直到舞会开始。那时候,当他的母亲去参加舞会时,他感到悲伤,而这是唯一的方法,能让他在悲伤中平静的入睡。

现在,当初对母亲的祈求又来到了嘴边,这次是祈求弗朗索瓦丝。他想直接向她求婚,做好万全准备,接着平静等待,等待自己永恒地睡去,心情沉重却平静异常,一点也不担心睡着之后会发生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他试图与弗朗索瓦丝交流此事,但她与医生本人一样,并不认为他濒临死亡,拒绝了他的请求,温柔又坚定。

他们习惯于对彼此说真话,哪怕会伤害到对方。似乎在他们内心深处,在他们紧绷又敏感的本性中,在需要轻柔对待的脆弱感情里,这是一种凌驾于一切的至高标准,这标准的存在漠视那些对待孩童的小心翼翼,仿佛一位要求真理又未告知他们真相的上帝。他们两人——无论是奥诺雷面对弗朗索瓦丝内心的上帝,还是弗朗索瓦丝面对奥诺雷内心的上帝——都认为自己有一种责任,避免苦痛和冒犯的意愿都要为这份责任让步,那些最真挚的,充满柔情和怜悯的谎言也必须让步。

所以当弗朗索瓦丝告诉奥诺雷他会继续活下去的时候,他清楚地感觉到她相信自己所说的话,而他也一点一点说服自己相信了。

“如果我注定会死,我死时不会嫉妒,但在离开之前呢?只要我的身体还在呼吸,嫉妒就是必然!但是我嫉妒的只是那些快乐,产生嫉妒的也只是我的身体,我嫉妒的不是她的心,也不是她的幸福,我希望她能和最能带给她幸福的人走到一起。当我的肉体逐渐消亡,灵魂得以释放,当我逐渐从物质世界挣脱,就像我病得特别重的那一晚,我便不会被来自肉体的疯狂欲望所吞噬,我会更加热爱灵魂,那时我便不会嫉妒了。那时我才会真正去爱。我无法想象那番模样,此刻我的身体仍然充满生机和反抗,但我可以一定程度地设想,就像当我牵着弗朗索瓦丝的手,我在无尽的温柔中就能感到无欲无求,所有的苦难和嫉妒都得到了抚慰。离开她会让我极度悲伤,但在过去的日子里,那是一种让我更接近自己的悲伤,是让天使带来安慰的悲伤,这悲伤让我认识了不幸日子里的名为灵魂的神秘朋友,多亏这平静的悲伤,我能更体面地直视上帝,而不受制于可怕的病痛,它长时间折磨我却又未能提升我的心灵分毫,仿若身体的阵痛,使我们变得卑微和消沉。我将从我的身体以及对她身体的渴望中解脱。是的,但是在那之前,我会如何?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脆弱,更无法抵挡她,当我想冲向她,看看她是否在我梦想中她身处的地方时,因为两条断腿,我无法动弹,只能待在原地,所有与她暧昧之人都会在我面前尽情嘲笑我,嘲笑我这个他们无需再忌惮的病人。”

周日晚上至周一凌晨,他梦见自己呼吸困难,感觉胸口压着千斤重担。他已经没有力气挪动这重压了,向上帝祷告着。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承受这无法解释的重量很久很久了,他一秒也不想再忍,他窒息了。一瞬间,他感觉重负越来越远,他就这样奇迹般地摆脱了它,得到了永恒的拯救。然后他对自己说:“我死了!”

接着,他看到压在他胸口的、令他呼吸困难的一切事物都升起于他上方。起初他觉得看到了古韦斯的模样,接着仅仅是他的猜疑,然后是他的欲望,再后来是天一亮就开始的期待,渴望见到弗朗索瓦丝的时刻,然后是对弗朗索瓦丝的思念。每一刻,眼前的形状都变幻莫测,像一朵云彩,越来越大,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个他以为如世界般沉重的负担是如何压在他胸口的,压在像他这样虚弱的人身上,压在受病痛折磨的可怜心灵上,却又没有将他压垮。他也意识到他曾经被压垮过,他的过往便是被压垮之人的生活。他终于看清,这个集世界之力紧压他胸膛之巨物,便是他的爱。

然后他继续对自己重复道:“一个被压垮之人的生活!”他想起被马撞倒时,他对自己说:“我要被压垮了。”又想起那天清晨的散步,当时他计划着要与弗朗索瓦丝共进午餐,通过这场回忆,爱意再次席卷而来。他问自己:“是我的爱压垮了我吗?如果不是爱,又会是什么?或许是名誉?或者就是我自己本身?要不然就是生活?”然后他想:“不,当我死去,我并不是从爱中解脱,而是从肉体的欲望、渴求和嫉妒中解脱。”接着他说:“上帝啊,带我走吧,让那一刻快点到来吧,我的上帝,让我感受完美的爱吧。”

周日晚,他的腹膜炎开始发作。周一早上,大约十点左右,他开始发烧,他想见弗朗索瓦丝,大声呼唤着她,眼神灼热。“我也想看到你的双眼闪耀,我想带给你前所未有的快乐……我想给你的太多……以至于可能会伤害你!”突然他脸色苍白,满脸怒容。“我完全明白你为何不愿意,我知道你今早做了什么,在哪里,和谁,我也知道他希望有人来接我并将我藏在门后,这样便能让我看到你,却无法扑向你,因为我已经失去双腿,我更无法阻止你,而你会因为我自始自终的注视而感到快乐。他太清楚如何让你快乐了,但我会先杀了你,我会先杀了你,我会先杀了我自己!看!我已经杀了我自己!”然后他倒在枕头上,精疲力竭。

他渐渐恢复平静,然后继续思考着他死后她会嫁给谁,但出现的形象总让他试图抹去,弗朗索瓦·德·古韦斯,布伊弗尔,这些幻象就这么折磨着他,挥之不去。

正午,他领受了圣餐。医生说他活不到晚上了。他的体力在极速消散,无法进食,也几乎失去了听觉。他保持清醒,没有说话,以免给弗朗索瓦丝带来痛苦,他能看到她痛不欲生。他试着想象,他离开之后她会如何,他将从此对她一无所知,她也再不能爱他。

这一天早上,他机械地叫着那些名字,那些可能会拥有她的人的名字,这些人的模样又开始在他脑海里穿梭,而他的目光追随着一只苍蝇,它靠近他的手,似乎想要触碰手指,然后又飞离,接着再靠近,但始终没有真正触碰他。过了一会儿,转移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弗朗索瓦·德·古韦斯这个名字上,他呢喃着,是的,他或许会拥有她,同时他又想:“或许那只苍蝇是想触碰床单?不,还没有。”然后他突然从沉思中回过神:“我在想什么?这两件事哪一件更重要!古韦斯会拥有弗朗索瓦丝?还是那只苍蝇会触碰床单?噢,还是拥有弗朗索瓦丝更重要一些。”但他能清晰地看出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正说明没有哪一边更触动他。他自言自语道:“所以——它们都是无关紧要之事?多么悲哀!”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只是出于习惯地说“多么悲哀”,他已经完全改变了,也不再因改变而悲哀。一丝模糊的笑意在他紧闭的嘴唇上绽开。“这就是了,”他思考着,“这就是我对弗朗索瓦丝纯粹的爱。我没有嫉妒,所以我一定非常接近死亡了。但这并不重要——我需要在临终时感受到自己对弗朗索瓦丝的真爱。”

但随后,他向上方看,看到弗朗索瓦丝站在一群仆人、医生以及他的两位年长的女性亲属中间,他们正在祈祷。他意识到,这种纯粹的、不带私欲、不带感性色彩的爱——他渴望的自己内心的如此温柔、广阔又神圣的爱,让他珍视年长的亲属、仆人还有医生,和珍视弗朗索瓦丝一样。他感受到,自己对弗朗索瓦丝的爱,和他的灵魂对其他所有生物的爱是如此相似,两种爱已经融为一体,因此他对她的爱不再是独一无二的了。他甚至无法想象会为此痛苦,对她的任何排他的爱,甚至任何偏爱,现在都消失了。

她在床脚泪流满面,低声呢喃着往日的美好词句:“我的家国,我的兄弟。” [1]但他既没有欲望,也没有力气去解除她的错觉,他微笑着思考,他的“家国”不再只是她,而是天堂和整个世界。他在心中重复:“我的兄弟。”如果他对她的凝视比他人更多,那仅仅是出于怜悯,因为他能看到她噙满泪水的双眸,他已经停止了哭泣,即将闭上双眼。他对她的爱不再与众不同,与对医生、年长亲属或是仆人的爱,别无二致。他的嫉妒就这样终止了。

文字注释: 英文译文均基于《欢乐与时光》(Les Plaisirs et les jours)一书的文本,该文本包含在《让·桑图伊》(Jean Santeuil)一书中,由皮埃尔·克拉拉克(Pierre Clarac)和伊夫·桑德尔(Yves Sandre)编辑,该版本由盖利玛出版社(Gallimard)于1971年出版。译者参考了路易丝·瓦雷斯(Louise Varese)的精美译本——《快乐与遗憾》(Pleasures and Regrets),并获益匪浅。该版本于1948年首次出版,1986年由彼得·欧文(Peter Owen)出版。 [1]出自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逝水年华》(英文名为"In Search of Lost Time",法文名为"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