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法兰索瓦丝·德·布罗伊在几个去处间犹豫良久,不知道自己是该出席伊丽莎白·A公主家的接风宴会,还是去欣赏歌剧,或者要不去观看利夫雷的戏剧演出。

此刻,她已在朋友家用过晚餐,众人离席都有一个多小时了,这位女士还是没下定决心。

她的朋友吉纳维芙打算和她同行,想着要不赴约A公主家的宴请,但天知道为什么,布罗伊夫人此时就一心扑在后两个去处中,或者干脆再添一处地方:直接回家睡觉。甚至连有人进来通报马车备好了,她还在纠结当中。

“说真的,”吉纳维芙发话了:“你这样可真不够意思——我听说雷兹克今晚会去公主那儿唱歌,你知道我喜欢听这个。再者,你要是去伊丽莎白公主家,任谁对你都得再掂量掂量,你想,你今年可是一次都没出席她的宴会,就这还铁板关系呢,你可真是的!”

吉纳维芙的丈夫在四年前去世了,正是二十岁的芳龄,她却偏偏守起了寡,这几年来,法兰索瓦丝时时想着逗吉纳维芙开心,两人几乎是亲密无间、如影随形。听到吉纳维芙的请求,布雷伊夫人便不再三番两次地推脱,当下就同房屋主人和在座宾客道声再见,众人也颇感遗憾,纷纷可惜自己不能再多陪伴这声贯巴黎的俏佳人。随后,她吩咐侍者道:

“去A公主家。”

2

公主家的晚宴可谓是索然无味。突然,布雷伊夫人朝吉纳维芙问道:

“刚才有个年轻人带你去自助餐厅了吧,他是谁?”

“你说的是拉兰德先生吗?老实说,我可不认得他。你有兴趣吗?他想让我引荐一二,但这家伙也不照照自己那卑劣无趣的样子,我就随便敷衍了几句。但他看上了你的美貌,可能不会善罢甘休。”

“噢,这样啊,那可千万别!”法兰索瓦丝说道:“除了眼睛还算有不错,这人真挑不出好来。”

“是这样的,” 吉纳维芙回答道:“而且无论如何,你以后会经常碰到他的,等你认识了他,不知道得有多尴尬。”

接着,吉纳维芙又带着开玩笑的口吻补充道:“当然,如果你想认识他,甚至再进一步,那就错失良机了。”

“说得真对,就是良机。” 法兰索瓦丝嘴上说着,思绪已然飘向别处。

“不管怎么说,” 吉纳维芙说道,毫无疑问的,她此时心里多了几分懊悔,不仅因为自己充当了个不忠诚的媒人,还在于无缘无故地剥夺了一个年轻人的小小乐趣:“这应该本季最后几场晚宴了,不过是逢场作戏,没什么不好的。”

“要是这样的话,那行吧,等他过来再说。”

然而,他并没有走过来,只是站在客厅另一端,面对着她们。

“走吧。” 吉纳维芙言简意赅。

“就再等一会儿。”法兰索瓦丝说道。

许是一时心血来潮,但确切来说,法兰索瓦丝心中已然升起一股向这察觉自己美貌的年轻人眉眼传情的欲望,她目光缠绵于拉兰德一人,偶尔游离却终究还是落在他身上。凝望他时,法兰索瓦丝摆出一副含情脉脉的姿态,她竭力于此,可就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样——说不上来个原因,享受这般纵情欢喜也好,当作施舍、或彰显自己傲人的资本并以此为趣也罢,要不就干脆是在无用之事内找乐子,就像有人喜欢在树上刻上别人的名字,而名字的主人可能一辈子也不曾路过,或是把瓶子抛进海里,任凭它随波逐流。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时候已经不早了;拉兰德先生朝门口方向径直走了出去,而大门并未随之关闭,布雷伊夫人目送他走到门廊尽头,把自己的号码牌递给衣帽间的侍者。

“你说得对,是该走了。”她朝吉纳维芙说道。

两人正准备起身离开,不料碰到了吉纳维芙的朋友,把她拉到一旁,说是有话要讲,法兰索瓦丝只好自己先走,到衣帽间却见那儿空无一人,只有拉兰德先生在寻找自己的手杖。法兰索瓦丝不禁又将目光流连于拉兰德先生身上,就当是最后一眼。此时,拉兰德先生与她擦身而过,手肘轻触,眼神闪烁,仿佛还在寻找着自己的手杖,只听他说:“去我家吧,皇家街5号。”

这句话来得突如其来,再加上拉兰德先生一心扑在找寻手杖上的模样,搞得法兰索瓦丝压根儿无法排除出现幻觉的可能。最要紧的是,她顿时感到一阵不安,而此时A公主的丈夫正从她身旁经过,法兰索瓦丝赶忙叫住了他,话匣子像是止不住了似的说着自己想隔天约上他一起出去走走。就在两人谈话间,拉兰德先生先行离开了,不一会儿,吉纳维芙也走了过来,法兰索瓦丝便跟着一起走了。一路上,她对刚才发生的事闭口不谈,只是觉得一阵惶恐,又感到几分受宠若惊,但还是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过了两天,布雷伊夫人无意间又回想起了这件事,不过,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听错了。她竭力回想当时的情况,却只觉模糊难辨,好像那句话是在梦中发生的,布雷伊夫人自我劝慰,心想拉兰德先生只不过是一时疏忽才让手肘碰到自己。随即,她不再主动去想拉兰德先生,也已经完全忘记衣帽间内那几近幻觉般的邂逅,只在偶然听到有人提及他名字的时候,脑海里才短暂闪过他的样子。

在那年的最后一次晚宴上(时间是在六月底),两人又见面了,虽然不敢邀他来自我介绍,也觉得他确实面目不佳、头脑愚钝,但布雷伊夫人仍想认识他,便走到吉纳维芙跟前说到:

“你还是帮我引荐一下拉兰德先生吧,我不想太唐突,但千万别说是我自己要求的,我可不想当主动者。”

“等我之后看到他再说吧,他现在还没来。”

“嗯,先找找看吧。”

“他或许已经走了。”

“不会的,”法兰索瓦丝赶忙说:“现在时候还很早,他不可能就回去了。啊!怎么就半夜了,快一点,亲爱的吉纳维芙,你知道的,这并不是多难。那天晚上不是你想牵线搭桥的吗?算我求你了,我是真的想认识他。”

吉纳维芙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些许诧异,但随即起身去寻找拉兰德先生,可他确实已经离开了。

“看吧,我没说错吧。” 吉纳维芙走回法兰索瓦丝身旁,开口说道。

“这儿真快无聊死了,” 法兰索瓦丝说到:“头也疼得厉害,行行好,咱们赶快走吧!”

3

法兰索瓦丝再也不肯错过任何一场歌剧,明知道希望渺茫,但也怀着满心期许,应允每一场晚宴邀请。两个星期过去了,却完全寻不见拉兰德先生的踪影,她常常半夜醒来,左思右想,希望找出个能让两人见面的方法。尽管法兰索瓦丝一再告诫自己,拉兰德先生生性沉闷,模样也谈不上俊俏,但架不住她在拉兰德先生身上投入的精力之巨,远胜过其余所有更为聪慧、迷人的家伙。可这一季过后,怕是在没有重逢的机会了。于是她下定决心,饶是绞尽脑汁,也非得拿出个章程来。

一天晚上,她对吉纳维芙说:

“你之前有提到过你认识拉兰德先生吧?”

“你说的是雅克·德·拉兰德吗?大概吧,有人介绍过我俩认识,但是他没留名片给我,我对他也就一知半解。”

“实话给你说吧,我有点想见他,和他认识认识,这种想法大概还有点强烈,至于原因,我只能说和我个人无关,个把月后再跟你细说。”(在此期间,她会和拉兰德先生通通气,一起掩盖这个谎言,这样就不用担心被揪出来,甚至还因这个两人共守的秘密而感到几分心暖)“拜托了,帮我想想办法吧——这一季就快结束了,要是一切照旧,那我就不太可能再遇到他了。”

以真心相换的密友情谊是如此的纯粹,而对身处这层圈子的绝大多数人而言,毫无底线的求知欲意味着因背德而激起的、汹涌澎湃的愉悦感,这种友谊恰好保护了吉纳维芙和法兰索瓦丝免受这一情绪侵扰。正因如此,吉纳维芙会全心全意地为法兰索瓦丝考虑,虽然寻不到门道让她有点气恼,但要说她哪怕有一瞬间生起疑心自己朋友的打算,或是冒出这种念头,这也绝是无可能。

“不巧的是,A夫人先走了,虽然格律梅洛先生肯定还在,但说实话,他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们又何必浪费口舌呢?啊!我知道了! 拉兰德先生会拉大提琴——虽然技艺糟糕,但这不是问题,他可得格律梅洛先生青眼了,再说这人脑子不太行,能来帮你他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平日里你向来待他冷淡,再说你又不是卸磨杀驴的性子,那明年你就得邀请他来赴宴,这就有点成问题了。”

可此时法兰索瓦丝脸上已是红霞满天,她兴奋地叫道:

“无所谓的,需要的话,把巴黎城外的暴发户全叫来都行!速速行动,亲爱的吉纳维芙,你真是太好了!”

于是吉纳维芙写了封信,信中说到:

先生,您知道我向来不愿错过博布雷伊夫人一笑的机会,我的这位朋友或许与您相识。每当我们谈论大提琴时,她一再为自己不曾有机会得以聆听拉兰德先生的演奏而向我表示遗憾。听闻您和拉兰德先生关系密切,不知是否能麻烦您出面,邀请拉兰德先生为我等略奏一次?时下正属闲余时节,希望这一请求不会给您带来过多不便。感谢您的善意! 致以我最诚挚的祝愿

阿莱丽欧芙·布芙芮

“立刻把这信送到格律梅洛先生那儿,” 吉纳维芙对着仆人吩咐道:“不用等着回信,但务必确保这信能递到他跟前。”

次日,吉纳维芙收到了格律梅洛先生的回信,她把这信转交给了布雷伊夫人,信中写到:

夫人,

能有机会满足您和布雷伊夫人的愿望,我感到乐意至极。我与您的朋友布雷伊夫人略有接触,请代我向她致以最为热忱与真挚的敬意。然而,非常抱歉地通知您,拉兰德先生已于两日前去往比亚里茨,并将在该地停留数月,对此我感到万分遗憾。希望您能接受我的歉意… 格律梅洛

读罢,只见法兰索瓦丝的脸色顿时一阵煞白,她几乎是冲刺着奔到门前,锁上门的那一刹那,她呜咽着啜泣起来,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她本一心憧憬着与拉兰德先生相遇、相知的画面,更坚定地认为很快会心想事成。或许她尚未意识到,这些念想与希望已然成为她赖以过活的倚靠。这些念头伸出千丝万缕的根,深深扎入她所有默然无知的时刻,幸福也好,忧郁也罢,冥冥之中都为她注入一股新发的活力。可如今,这些念头被连根拔除、抛之荒野,一切已然成为不可能。她只觉周身仿若碎裂,当整个自己毫无预兆地被连根拔起时,身处的痛苦是无人可经受的。此时,当自己的那些希望被宣判为痴人说梦,法兰索瓦丝便陷入无底的哀恸之中,情爱的现实,正展露于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