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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社会

“现在我们已经有了相当的地位”,布瓦尔说道,“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过世俗生活呢?”

佩库歇一直以来也是这样的观点,但他们要在社会中出人头地,为达此目的,他们要好好研究人们说的东西。

当代文学是首选。

他们订阅了出版当代文学作品的各种期刊,大声朗读,努力撰写评论。他们特别注重轻松和流畅的风格,针对这样的标准分析研究。

布瓦尔反对文学批评的风格,他认为即使文学批评是以轻松的语气,也与社交聚会格格不入。之后,他们以世俗之人的方式谈论所读的东西。

布瓦尔习惯靠着壁炉,小心翼翼地摆弄炭火,以免把特意佩戴的淡黄色手套弄脏。他称呼佩库歇为“夫人”或“将军”,以此达到世俗的感觉。

但是,他们往往停在那里不动。有时,其中一个人热衷于某个作家时,另一个人试图阻止他,却无济于事。他们贬低所有作者:勒孔特·德·利尔毫无激情,魏尔兰太过敏感。他们幻想着能够折中,但却没能实现。

“为什么罗迪毫无新意?”

“他的小说总是一个腔调。”

“他的创作单调,好像琴弓只有一根弦,”布瓦尔总结道。

“但安德烈·劳里也没有让人满意——每年他都带着我们到处跑,将文学和地理混淆一起。他的风格也许尚有可取之处。至于亨利·德·列尼叶,他要么是个骗子,要么是个疯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如果你能超越这一点,兄弟,”布瓦尔说,“你会帮助当代文学逃离可怕的死胡同。”

“为什么强行如此呢?”佩库歇用高高在上而又有风度的语调说,“也许这些小马驹一腔热血,我们要让他们自由驰骋;唯一的危险就是他们太过热血沸腾,以至于过犹不及;但这种放纵本身就是天性的流露。”

“同时,要打破条条框框!”佩库歇喊道;他反驳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他激动地说:"就用那些长短不一的散文,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不要看到任何其他东西,只要散文,这样才有意义!”

马拉美并不比其他人出众,但他是个出色的谈话者。这样一个有天赋的人,每次拿起笔来都会相当疯狂,这是多么不幸的事啊。这是一种怪病,在他们看来,相当难以解释。梅特林克让人震惊,但他使用的物质手段够不上做戏剧;他的艺术对你的影响之深,就像罪行一样,太可怕了!总之,他的句法太糟糕了。

他们对他的风格进行了激烈的批评,以法语的动词变位戏仿他的对话:

“我说那个女人进来过。”

“你说那个女人进来过。”

“我们说那个女人进来过。”

“他们为什么说那个女人进来了?”

佩库歇想把这篇短文寄给《两个世界杂志》,但布瓦尔反对,他认为暂不发表,然后在某个时尚沙龙里展示出来,他们的作品会视为具有极高价值,这样就很容易发表。而能够领略他们诙谐言论精妙之处的第一个读者,事后回想起来会深感荣幸。

勒梅特,尽管很机智,但给他们无足轻重、傲慢无礼的印象。他有时很迂腐,有时很世俗;他的观点反反复复,捉摸不定,特别是风格过于松散,但毕竟要在频繁在规定的期限内即兴创作,困难可想而知。至于法朗士,他是个优秀作家,但思想却较为匮乏,而布尔热与之相对,他具有深度,但形式却令人失望。可见,面面俱到的人才非常匮乏,这让他们很是郁闷。

但是,布瓦尔想,清楚地表达你的想法不应该如此困难。但这样还远远不够:你还要优雅(结合一定的力量)、还要生动活泼、升华主题、富有逻辑,当然,还有讽刺,布瓦尔补充说。而佩库歇认为,讽刺并非必不可少,讽刺往往会令人厌烦,而且对读者来说也会难以理解。简而言之,每个人都写得很糟糕。布瓦尔认为,问题根源在于过度追求原创性;而佩库歇认为则认为在于当代社会的道德沦丧。

“让我们勇敢地在社交圈内坚持我们的结论”,布瓦尔说。“我们会以批评者的身份出现,由于惊动了所有人,我们会让他们不高兴。我们带来的是宽慰而不是焦虑。对我们来说,独创性已经是一个缺点了。我们甚至应该努力掩盖这一点。我们不必谈论文学。”

还有其他重要的事。

“你应该如何向别人鞠躬?用你的整个身体还是只是点头致意,慢或快?要原地站着还是把脚后跟靠在一起?要靠过去还是保持原状?把腰部收紧还是把它作为一个支点?你的手应该垂在两侧?还是拿着帽子?戴着手套?在整个过程中,你应该保持严肃还是微笑?但是,一旦鞠完躬,如何能立即恢复重心?”

介绍某人同样困难

你应该以谁的名字开始?你应该挥手或点头致意你正提到的人,还是应该保持不动,看起来无动于衷?老人和年轻人、锁匠和王子、演员和学者,你应该以同样的方式对他们行礼吗?如果对他们一视同仁,那这正符合佩库歇的平等主义思想,但这却让布瓦尔感到震惊。

你要如何正确称呼每个人的头衔呢?

你对男爵、子爵和伯爵说“你好”;但如果说 “日安,阁下”会显得平淡无奇,而说 “日安,侯爵”鉴于他们的年龄,显得有些无礼。因此,他们只好称呼王子为“亲王”,称公爵为 “阁下”,尽管后者听起来令人反感。每当他们晋见这些王公贵族时,就会不知所措;布瓦尔一想到未来可能要对他们阿谀奉承,他预先想好言语,记牢各种称呼头衔。到时,他会略显羞涩,面带微笑,微微低下头,双脚不停地动。但佩库歇认为布瓦尔把事情复杂化了,反而会把事情弄糟,或者会在王子面前闹笑话。总之,一切从简,他们不会再去圣日耳曼地区。但是该地区向四周延伸,只有从远处看,才能看出像一个紧凑而孤立的整体!......无论如何,银行界的具有高级头衔的人更受尊重,至于外国新贵的头衔,数不胜数。但在佩库歇看来,绝对不能向假贵族妥协,并且要注意不能用完整的头衔称呼他们,即使是信件往来或与他们的仆人交谈也是如此。布瓦尔更像是一个怀疑论者,他认为他们对头衔的痴迷只一时兴起,但这种风尚与过去伟大的领主一样值得尊敬。无论如何,在他们看来,自从贵族失去特权后,他们就不复存在了。贵族扶持神职人员,自甘堕落,不阅书籍,无所事事,只知道享乐,就像资产阶级一样,要尊重他们简直荒谬。要去看看他们还有些可能,这样同时还能表达蔑视之情。布瓦尔说,要知道他们会在哪里进行社交活动,每年会去哪些郊外地区探险以及他们常去鬼混的场所,首先需要起草一份关于巴黎社会的精确详图。在他看来,这份详图包括圣日耳曼地区、金融界、外国新贵、新教教徒社区、艺术界和戏剧界,官员和学术界。在佩库歇看来,圣日耳曼地区表面僵化,内部却隐藏着旧制度下的自由主义。每个贵族都有情妇和一个做修女的姐妹,并与神职人员合谋。他们铤而走险,负债累累,虐待放债人,很多人毁在他们手里,以此捍卫自己的尊称。他们举止优雅,创造奢侈的时装,为人表率,对寻常人热情,对银行家严厉。他们常常骑着马,手里拿着一把剑,身后坐着一个女人。他们梦想着恢复君主制,却极为懒惰,但对普通人并不傲慢。他们放任叛徒逃走,凌辱懦夫,身上的骑士精神让人对他们具有好感。

另一方面,高级金融业,庄重而严肃,令人尊敬,但也令人厌恶。金融家即使在最疯狂的舞会上也会忧心忡忡。办事员总是会带给他证券交易所的最新消息,即使在凌晨四点也不例外;无论是大获全胜还是损失惨重,他都对妻子隐瞒了实情。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大亨还是骗子;实际上他既是大亨也是骗子,相当难以预料。尽管他很富有,但他却无情地赶走了拖欠房租的租户,丝毫不给宽限,除非他想利用租户当间谍或与租户的女儿调情。除此,他总是坐在马车上,穿着随意,习惯性地戴着一个夹鼻眼镜。

他们觉得新教教徒社区,冷酷无情,固步自封,并未让人感到太多温暖。这个社区全部由牧师组成,里面的新教徒只给社区里的穷人送钱。新教教堂看起来很像他们的家,里面十分阴暗。教堂里总是有一位牧师来吃午饭;仆人们常引用《圣经》中的章节来告诫他们的主人;他们忧心忡忡,害怕享乐,害怕有什么要隐藏的东西。与天主教徒交谈时,他们言语中流露出对撤销《南特敕令》和圣·巴托洛缪大屠杀恨之入骨。

艺术界虽然也大致如此,但却截然不同。每个艺术家都很实际,爱开玩笑,他们与家人有过争吵,从不戴高顶礼帽,喜欢说一种特殊的语言。他们终生都在躲避前来扣押货物抵债的法警,通过怪异伪装去参加面具舞会。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杰作频出,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酗酒和女人是他们创作的灵感,若非如此,他们白天睡觉,晚上出去散步,谁知道什么时候工作。他们后仰着头,一边卷烟,一边任由松散的领带在风中飘动。

剧院界与艺术界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家庭生活从来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剧院的人都很古怪,极为慷慨。演员们尽管虚荣心强,嫉妒心重,但也乐于帮助同事,为他们的成功鼓掌喝彩。有一位女演员不幸患有肺结核,他们就收养了她的孩子,也倾向于在社会上受到影响。尽管他们从未接受过任何教育,但很虔诚、迷信。而那些在受资助的剧院工作的人是个例外,非常值得我们钦佩,他们完全可以与将军或王子一同用餐。他们的灵魂充满了情感,而这正是大戏院里表演的杰作所要表达的。他们的记忆力非常惊人,而且总是打扮得干净利落。

至于犹太人,布瓦尔和佩库歇没有完全忽略他们(毕竟,你必须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们承认讨厌与犹太人为伍;,年轻时,犹太人都在德国卖过夹鼻眼镜,即使在巴黎也是如此。他们经商时秉持虔诚的精神,作为公正的旁观者,我们的英雄们认可这一点——这种特殊的做法,不可理解的词汇和与自己同种族的屠夫。犹太人都有弯曲的鼻子,非凡的智慧,以唯利是图的卑劣灵魂;另一方面,犹太女人很美,虽然有一点胖,但感情真挚。天主教徒应该效仿他们!但为什么犹太人总是命运多舛呢?但为什么他们的财富总是不可估量,而且不为人知?此外,他们还形成了一种庞大的秘密社团,就像耶稣会和共济会一样。他们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没有人知道在哪里,据说这些财富是出于可怕而神秘的目的,为不明的敌人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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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

布瓦尔和佩库歇已经厌倦了骑自行车和绘画,开始对音乐认真研究。但是,佩库歇,这个传统和秩序永恒的朋友,允许自己被誉为粗俗歌曲和《黑色多米诺》最后的信徒。布瓦尔,如果曾一个革命者,而且能够自证,我们必须承认他是"一个坚定的瓦格纳主义者"。事实上,他不知道 "Berlin bawler"(佩库歇,总是爱国且消息不灵通,残酷地给他起了个绰号)的任何乐谱,因为在法国听不到这些乐谱,那里的音乐学院,在难有起色的克洛纳和拉慕鲁乐团之间停滞不前。在慕尼黑,传统没有保留下来;在拜罗伊特,势利之人独霸一角,欺人太甚。试图用钢琴演奏“Berlin bawler”的乐谱毫无意义:舞台的幻觉是必要的,就像把管弦乐队放在一个埋坑里,观众席上一片黑暗一样。然而,总让参观者感到惊讶的是,《帕西法尔》的前奏永远在他的钢琴乐谱架上展开,就在照片法朗克的笔架和波提切利的《春》之间。

从《女武神》的乐谱中,"春天的场景 "被仔细地撕掉了。在瓦格纳的歌剧目录中,在第一页上,红色铅笔愤怒地划去了《罗恩格林》和《唐豪瑟》。第一部歌剧中的《黎恩济》仍然保留了下来。否认它的优点司空见惯,而时机已到——布瓦尔以其微妙的天赋察觉到这一点,开始宣扬相反的观点。古诺让他发笑,威尔第让他尖叫。诚然,他不如埃里克·萨蒂——谁能否认这一点?然而,贝多芬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有点像弥赛亚。布瓦尔本人也能不失时机地谦虚,敬重巴赫,把他当作先驱者。圣桑没有内容,马斯奈没有形式,相反,布瓦尔一直对佩库切说,在他眼里,圣桑只有内容,而马斯奈全是形式。

“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教导我们,另一个取悦我们,但不提升我们的原因,”佩库歇坚持说。

对布瓦尔来说,这两个人都同样可鄙。马斯奈能想出一些点子,但都是很庸俗——无论如何,我们已经受够了。圣·桑倒是很有特点,但那都过时了。布瓦尔和佩库歇对加斯顿·斯勒梅尔了解不多,但他们喜欢不时地进行比较,因此他们将肖松和夏米娜德对比,激烈讨论。尽管由于自己的审美准则,佩库歇保持沉默,但无论如何,甚至布瓦尔本人(每个法国人都是很绅士,总是把女人放在第一位)都认为当时最优秀的作曲家是夏米娜德。

在布瓦尔那里,谴责查尔斯·勒瓦德音乐的民主人士甚至多于音乐家;在蒸汽、普选和自行车的时代,对德·吉拉丁夫人的诗歌流连忘返,就一定等同于反对进步吗?无论如何,由于布瓦尔主张为艺术而艺术,主张没有细微差别的演奏和没有抑扬顿挫的歌唱,布瓦尔不能忍受勒瓦德唱歌,他看起来像个火枪手,举止浮夸可笑,有一种过时的多愁善感所塑造的轻率优雅。

但两人最近的讨论聚焦雷纳尔多·哈恩。虽然他与马斯奈关系亲密,这让布瓦尔不断对他猛烈批评,但佩库歇却偏爱哈恩。而布瓦尔对魏尔伦的崇拜又让佩库歇怒气冲冲。"把杰克斯·诺曼(Jacques Normand),或苏利-普吕多姆(Sully Prudhomme),或伯雷利子爵(Vicomte de Borelli)的作品谱曲!感谢上帝,在游吟诗人的土地上,不乏诗人,"他满怀爱国热情地补充道。而且,带有日耳曼风格的名字哈恩和法国南方特色名字雷纳尔多之间的割裂,让佩库歇宁愿出于对瓦格纳的仇恨而谴责他,也不愿因为威尔第而赦免他。佩库歇以完美的逻辑得出结论,随之转向了布瓦尔说道:

“尽管你们所有优秀的先生们都在努力,但我们可爱的法国依然轮廓清晰。法国的音乐必须是清晰明确。”佩库歇在此敲打桌子,掷地有声地说道。

我从英吉利海峡之外蔑视你的怪癖,从莱茵河之外蔑视你的迷雾——不要再向孚日山的另一边看了!"佩库歇补充说,用一种严厉而坚定的表情注视着布瓦德,充满了不可言传的意味——"除非是为了保卫我们的祖国!《女武神》即使在德国也能给人带来快乐,我非常怀疑......但对法国人的耳朵来说,《女武神》永远是最可怕的折磨——最嘈杂的声音,更不用说对我们的民族自尊心的羞辱了!总之,那部歌剧不是把最令人反感的乱伦和最残暴的不协和和弦结合起来了吗?你的音乐,先生,充满了怪物,你永远不知道人们接下来会梦到什么!即使在大自然中——即使她是简单的母亲——也只有可怕的东西才能给你带来快乐。德拉福斯先生不是在写关于蝙蝠的歌曲吗?在这些歌曲中,作曲家的奢靡必然会损害钢琴家长久以来的声誉。为什么他不能选择一些漂亮的小鸟呢?关于麻雀的歌曲至少是完美的巴黎风格;燕子轻盈和优雅,云雀极具法国风情,他们说,凯撒让他的士兵把云雀烤熟,贴在他们的头盔上。但是,蝙蝠!!!法国人总是渴求开放和清晰,总是憎恨这种黑暗中的动物。在孟德斯鸠先生的诗歌中,也许......我们可以允许他这样做:这是一个相当轻率的大领主心血来潮——但在音乐中!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写出袋鼠安魂曲了!......"这个笑话令布瓦尔舒心一笑。

“承认我把你逗笑了”,佩库歇说道,(没有任何应受谴责的愚昧,我们允许机智的人意识到自己的优点)。“让我们握手言和吧:你已经缴械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