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达萨雷·西尔万德尔之死
西尔瓦尼亚子爵
1
诗人说,阿波罗照料阿德墨托斯的羊群;同样,每个人都是装疯卖傻,不露真身的神。
——爱默生
“亚历克西斯先生,别哭了,也许西尔瓦尼亚子爵会给你一匹马。”
“一匹大马,贝波,还是一匹小马?”
“一匹大马,也许像卡德尼奥先生的马那样。但是请不要这样哭……在你十三岁生日那天!”
他希望能得到一匹马的想法提醒他今天已经十三岁了,亚历克西斯泪眼闪烁。但他并没有得到安慰,因为他必须去见他的叔叔,西尔瓦尼亚的子爵巴尔达萨雷·西尔万德尔。诚然自从他听说叔叔的病是不治之症后,亚历克西斯见过他几次。但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巴尔达萨雷已经意识到自己的病情有多严重,他最多只能活三年。亚历克西斯不明白,为何在死亡来临之际,他的叔叔并未感到悲痛,或者变得疯狂。对于亚历克西斯来说,他完全无法忍受目睹叔叔的痛苦。虽然他确信叔叔会谈论即将到来的死亡,但他觉得自己会情不自禁地哭泣,更不用说安慰叔叔了。他一直很崇拜叔叔,叔叔是所有亲戚中最高大英俊、最年轻活泼、也是最温柔的人。他喜欢叔叔那灰色的眼睛、金色的胡子,还有膝盖。小时候,这是一个深沉而舒适的地方,令他感到快乐和慰藉,似乎像城堡一样难以靠近,就像骑在木马上一样,但又比寺庙更神圣不可侵犯。亚历克西斯曾公开反对他父亲色调深沉的着装风格,他希望将来永远骑在马背上,像高贵的女士一样优雅,像尊贵的国王一样荣耀,成为巴尔达萨雷心中理想男人的样子。他觉得叔叔长得很英俊,自己长得很像他,他还觉得叔叔聪明而高尚,掌握主教或将军一样的权力。诚然,父母曾告诉他,子爵也有他的缺点。当帕尔马公爵提出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他时,虚荣心让他流露出喜悦的神情,堂兄让·加莱亚斯取笑他,他怒火中烧。(那次,他咬紧牙关试图掩饰自己的喜悦,拉着一张脸,这是他惯用的表情——亚历克西斯不喜欢这种表情)。亚历克西斯还记得他的叔叔对鲁克丽西亚说话时轻蔑的语气,因为她公开表示不喜欢叔叔的音乐。
他的父母经常会提及叔叔的所作所为,亚历克西斯不知道这些,但会听到父母的对叔叔的谴责。
但巴尔达萨雷的所有缺点,包括他不满的神情肯定都消失了。当他得知也许在两年内就会死去,堂兄的嘲弄,与帕尔马公爵的友情,自己的音乐受到批评都会变成他漠不关心的事情!亚历克西斯想象着他和以前一样英俊,但庄严肃穆,甚至比以前更完美。是啊,庄严,早已不再与这个世界共存。因此,他的绝望中夹杂着某种不安和惊恐。
马早就套好了,是时候出发了。亚历克西斯爬进马车,然后又出来,他想问老师的建议。说话的那一刻,他的脸涨得通红。
“罗格朗先生,您觉得让叔叔知晓我知道他将要死去,是好还是不好呢?”
“我觉得,他不知道比较好。”
“但如果他谈及此事呢?”
“他不会说的。”
“他不会谈这件事吗?”亚历克西斯有些惊讶,这是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每次他想象着去看望叔叔时,他都会听到叔叔像神父一样温柔地谈论死亡。
“可是,要是他和我说这件事呢?”
“其实他不应该这样做。”
“要是我哭了呢?”
“你今天早上已经哭过了,等到叔叔那里就不要哭了。”
“我不会哭的。” 亚历克西斯绝望地说,“但他会觉得我没有为他难过,我不喜爱他……我可怜的叔叔!”
他突然哭了起来。他的母亲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过来带他离开,于是他们出发了。
亚历克西斯和母亲一起走进叔叔家的大门之后,一位穿白绿色制服,佩戴西尔瓦尼亚盾徽的男仆接过了他的小大衣。他和母亲在大厅停留片刻,听到附近房间里传来了小提琴乐声。然后,他们进入到一个四周都有窗子的圆形房间,可以在那儿找到子爵。一走进去,大海映入眼帘,环顾四周,可以清楚地看到草坪、牧场和森林。在房间的另一头,有两只猫、玫瑰花、罂粟花和许多乐器。他们等了一会儿。
亚历克西斯突然冲向他的母亲,她以为他想吻她,他的嘴贴在她的耳朵上,低声问道, “我叔叔多大了?”
“到6月份就36岁了。”
他想问:“你觉得他真的能活到36岁吗?”但他不敢。
门开了,亚历克西斯浑身颤抖,一个仆人说:“子爵马上就到。”
随后仆人回来了,带着平时跟在子爵身后的两只孔雀和一只小山羊。然后他们听到了脚步声,门再次打开了。
“没什么,”亚历克西斯自言自语;每次听到声响,他的心就怦怦直跳。“很可能是个仆人,对,很可能是个仆人。”但与此同时,他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说:“你好,年轻的亚历克西斯,祝你每天快乐!”
他的叔叔过来吻他,亚历克西斯感到害怕——毫无疑问,叔叔也发现了他的恐惧,他转过身去,给亚历克西斯时间振作起来。叔叔和亚历克西斯的母亲聊得很愉快,自从叔叔的母亲去世后,她一直是他在世界上最亲的人。
亚历克西斯长舒了一口,对叔叔依然充满喜爱之情,他仍然那么迷人,脸色非但没有苍白,反而整个人颇具英雄气概,在这令人沉痛的几分钟里,他还能愉快地交谈。亚历克西斯真想张开双臂搂住叔叔,但又不敢,他担心影响叔叔镇静自若的状态。子爵那双忧伤而温柔的眼睛,让亚历克西斯有落泪的冲动。亚历克西斯知道即使在最快乐的时候,他一直都神色哀伤,似乎也在恳求你安慰他,但他并不悲伤。就在刚才,他觉得叔叔在谈话中没有流露悲伤,而是把它藏进了眼睛里,凹陷的脸颊上,那是他外表中唯一真诚的东西。
“亚历克西斯,我知道你喜欢驾驶两匹马拉的马车,”巴尔达萨雷说,“明天他们会给你带来一匹马。明年我再把另一匹马凑齐,这样两年内我就能给你一辆马车。但也许今年你就能骑马了——等我回来我们再试一试。我明天就要走了,但不会离开太久。我一个月内就回来,我答应你一起去看喜剧。”
亚历克西斯知道叔叔要在朋友家呆几个星期,知道叔叔还可以去剧院;然而,此时此刻,他还在为来叔叔家之前因死亡深受震动的念头发呆,叔叔的话让他深感痛苦和惊讶。
“我不去,”他自言自语道。“看到演员滑稽的动作,听到观众的笑声,他会多么痛苦啊!”
“我们进来时听到那首悦耳的小提琴曲子叫什么名字?”亚历克西斯的母亲问。
“啊!你觉得它很好听?巴尔达萨雷高兴地说,“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浪漫故事。”
“他会听小提琴吗?”亚历克西斯很好奇。“美妙的音乐怎么还能给他带来快乐呢?”
就在这时,子爵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他的脸颊变得苍白,抿着嘴唇,皱着眉头,眼里充满泪水。
“天哪!亚历克西斯惊恐地想。“可怜的叔叔!他为何要这样故作坚强,不让我们担心呢?为什么自己要承担这样的痛苦呢?”
其实全身瘫痪带来的痛苦已经消失了。有时巴尔达萨雷要穿铁束身衣,身上留下了伤痕和瘀伤,由于全身瘫痪,他的脸看起来不太自然。
他抹去眼泪,继续愉快地谈话。
“帕尔马公爵最近常忽视你?”亚历克西斯的母亲不假思索地问道。
“帕尔马公爵?”巴尔达萨雷愤怒地喊道。“帕尔玛公爵不理我?怎么会呢?今天早上他写信给我,如果我喜欢山上清新的空气,我可以住在伊利里亚的城堡里。”
他突然站了起来,剧痛再次发作,让他不敢动弹。痛苦还没有减轻,他就叫来了一个仆人。
“把我床边的那封信拿来。”
他急忙读了起来:
亲爱的巴尔达萨雷,
我很抱歉不能再见到你……
公爵的话非常亲切,巴尔达萨雷的脸也变得柔和起来,洋溢着幸福和自信的神情。突然,他想掩饰喜悦之情,咬了咬牙,做了个迷人而不雅的鬼脸,亚历克西斯想象着他的脸上再也不会有这样的表情,那张脸变得像死亡一样平静。
像以前一样,巴尔达萨雷的嘴唇扭曲,让亚历克西斯大开眼界,在叔叔面前,亚历克西斯希望能够凝视一个脱离庸俗现实、垂死之人的表情——那是英雄般的微笑,温柔而忧郁,神圣而清醒。现在亚历克西斯的疑虑消失了,他知道让·加莱亚斯嘲笑叔叔,又一次激怒了他。叔叔想去剧院,这是一个病人的乐趣,没有任何伪装或勇气,现在他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而巴尔达萨雷仍然只考虑生命。
在回家的路上,亚历克西斯陷入沉思,有一天他也会死,但自己比叔叔还有更多的时间,老园丁和他的表妹肯定不会比巴尔达萨雷活更久。然而,即使罗科已经足够富有,可以退休了,他还是继续工作赚钱,希望他的玫瑰能获奖。公爵夫人虽然已经七十岁了,她还是仔细地染了头发,花钱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在文章中,她言谈举止充满活力、接待客人优雅得体、餐桌上的礼节和智慧都受到了赞美。
即使如此,亚历克西斯依然对叔叔的事惊讶不已,让他更为惊愕的是,他自己也是向死而生,注视生命的同时,一步步走向死亡。
他决定效仿著名的古代先知和亲密的朋友,在沙漠中隐居。他把这个愿望告诉了父母。
值得庆幸的是,与他们的不屑一顾相比,生活本身更有力量。他还没有喝干生活甘甜而富有营养的乳汁。他靠在椅背上喝酒,心中有一种狂热的喜悦,那轻信而丰富的想象力,天真而严肃地对待这种喜悦带来的委屈,而他那破灭的希望,极大弥补了这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