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婚姻登记处的外面,拉维尔斯顿想与他们告别,但是他们听不进去,硬拽着他一起吃午饭。不过,这次不是在莫迪里阿尼餐厅,他们去了一家苏活区的小餐厅,那里气氛活跃,价格公道,2先令6便士就能吃一顿四道菜的午餐。他们点了黄油面包配蒜香香肠、炸鲽鱼、炸薯条以及一份水分很足的焦糖布丁,还点了一瓶3先令6便士的优选梅多克。

婚礼只请了拉维尔斯顿。另外一个见证人是他们花了2先令6便士从登记处外找的职业见证人,那人满口无牙的可怜样子,但是表现得毕恭毕敬。茱莉亚不能赶过来,她得在茶馆工作。戈登和罗斯玛丽只请了一天假,而且还筹划了很久请假的借口。除了拉维尔斯顿和茱莉亚,没人知道他们要结婚。罗斯玛丽打算在公司再工作一两个月。她更希望等结婚之后再告诉别人,主要是考虑她那些兄弟姐妹没人能买得起婚礼礼物。戈登只有一人,他本打算遵循传统的婚礼仪式,甚至想在教堂结婚,不过罗斯玛丽否决了那个想法。

戈登回来工作已经两个月了,他的工资是一星期四4英镑10先令。等罗斯玛丽不工作的时候,这些钱就会用得紧紧巴巴,不过明年他有希望加薪。他们还得从罗斯玛丽的父母那要点钱,当然这得等孩子出生之后。克鲁先生一年前离开了新阿尔比恩公司,他的继任者是一名叫华纳的先生,他是加拿大人,在纽约一家公关公司工作了五年。华纳先生很挑剔,但是非常招人喜欢。他和戈登手头上有个大项目。希巴女王盥洗用品公司铆足马力要在全国大力推广除臭剂产品“四月甘露”。这家公司决定不用老生常谈的体臭口臭做主题,所以过去一段时间他们绞尽脑汁在寻找震住公众的新点子。他们然后就突发奇想,脚臭的主题怎么样?这个领域还从未被开发过,有无限机遇和可能。希巴女王公司把想法告诉了新阿尔比恩公司。要求设计出一个生动有力的广告标语,就像“深夜饥饿”之类的标语,让公众耿耿不忘,像毒箭一样植入公众的意识中。华纳先生想了三天,想到一个让人难忘的短语“臭脚臭脚,无闻我臭”。这真是天才的想法,简单有力,引人注意,一看到“臭脚臭脚,无闻我臭”就会羞愧得颤抖。戈登在《牛津字典》里并没有找到“臭脚”这个词,不过华纳先生说,管他呢,谁会在乎?这个标语依旧会掀起浪潮。希巴女王公司当然很喜欢这个想法。

这家公司把余钱全都投放到这个宣传项目。英国所有大广告牌上都贴着令人发指的大标语,让“臭脚臭脚,无闻我臭”直击大众内心。所有的海报完全一样,没有废话,只有简明邪恶的质问:

“臭脚臭脚,无闻我臭”

那么,

你呢?

就这几个字,没有图片,没有解释,不需要解释“臭脚臭脚,无闻我臭”的含义,英格兰的所有人现在都知道了。在戈登的帮助下,华纳先生为新闻报纸和杂志设计了小号的广告。这是华纳先生的想法,大胆、有传播力,华纳先生设计了广告的整体布局,决定了使用什么照片。不过,是戈登写的正文,都是令人胆战心惊的小故事,每篇100字的故事堪称理想主义小短篇。有绝望的三十岁处女的故事;有孤独的单身汉却总有女孩莫名其妙地投怀送抱的故事;还有劳累的妻子买不起长袜,每星期只能换一次袜子、眼睁睁看着丈夫陷入别的女人怀中的故事。这方面他非常擅长,他这一生中没什么能做的比这个更好。华纳先生对他赞誉有加。他们对戈登的文学水平很有信心,他可以毫不费力写出别人努力学习多年才能写出的内容。这么看来,那么长时间痛苦地坚持成为一名“作家”,那样的经历也不算是一无所获。

他们在餐厅外与拉维尔斯顿告别,坐着出租离开了。拉维尔斯顿坚持要付从登记处来餐厅的车费,所以他们还有钱叫辆出租车。酒暖了身体,他们依偎在一起,尘土飞扬的五月阳光透过车窗洒进来。罗斯玛丽头靠着戈登的肩膀,两人双手在她的腿上紧握着。他摆弄着罗斯玛丽手指上细薄的婚戒。这个金箔戒指只花了5先令6便士,不过看起来还不错。

“明天去公司之前我必须摘下来,”罗斯玛丽沉思着说。

“想想我们真的结婚了!至死不渝。我们真的做到了。”

“是不是很害怕?”

“我想我们会安顿下来,有自己的房子,里面放着婴儿车和一盆叶兰。”

他抬起她的脸蛋亲了上去。今天她化了妆,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戈登第一次见她化妆,化得有些拙劣。两人的脸蛋在春天的阳光里都显得不是太好看。罗斯玛丽有了微微的皱纹,戈登脸上的皱纹更深。罗斯玛丽看起来像28岁。戈登则看起来至少35岁了。不过,昨天罗斯玛丽在太阳穴附近拔掉了三个白头发。

“你爱我吗?”他说。

“深爱你,笨蛋。”

“我信你。真是奇怪,我刚30岁却已衰老。”

“我不在乎。”

他们开始亲吻,然后迅速分开了,因为他们看见两名瘦巴巴的中上层女人开着车从他们的车旁经过,刻薄地盯着他们。

埃奇韦尔大道的公寓并不太糟。这是破旧街道上的萧索宿舍,不过这里去伦敦中心很方便,而且很安静,坐落在无人注意的小巷里。从后面的窗户(位于顶楼)可以看到帕丁顿车站的房顶。每星期房租21先令6便士,没有装修,房间里有一张床、小客厅、小厨房、洗澡间(配了煤气热水器)和卫生间。他们已经买了家具,基本都是分期付款。拉维尔斯顿买了一套瓷器餐具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他们,非常贴心。茱莉亚送给他们一张非常难看的“简易桌”,由胡桃色的薄木制成,桌边是扇形的。戈登哀求茱莉亚不要送礼物给他们。可怜的茱莉亚!圣诞节和安吉拉阿姨3月的生日已经让她囊中羞涩,但如果婚礼不送礼物,茱莉亚会觉得这就是违背本性的犯罪行为。戈登知道茱莉亚付出很多才凑齐30先令买了那张“简易桌”。他们还缺麻布和餐具。等他们有几先令闲钱的时候,还得添置很多零零碎碎的东西。

他们兴奋地在最后几个台阶跑了起来,跑到公寓。公寓已经可以住人了,他们花了好几个星期,在晚上把东西摆进来。他们觉得拥有属于自己的地方简直就是大冒险。两人从来没拥有过任何家具,从小他们就住在装修好的房间里。一进来,他们就仔细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检查、检阅、欣赏每一件东西,好像里面的每件东西他们都从未见过,每件家具都让他们狂喜,荒诞可爱。双人床上干净的床单罩着羽绒被!抽屉里摆好的麻布和毛巾!他们从古苏格兰市场淘来的便宜折叠桌子、4个硬椅子、2个扶手椅、矮沙发、红色印度地毯和铜质煤斗!这些都是他们自己的,每一件都属于他们,至少这些东西他们没用分期付款!他们走进小厨房,万物俱备,小到细微之处。煤气炉、储肉罐、搪瓷面桌子、盘子架、平底锅、水壶、洗涤篮、拖把、抹布,甚至还有一罐“锅锃亮”牌去渍粉末、一包肥皂片、一罐一磅重的洗涤碱。一切都可以使用了,可以开始生活了,现在就可以马上在这做顿饭。他们牵着手站在搪瓷面桌子旁边,欣赏着帕丁顿车站的景色。

“噢,戈登,真得太有意思了!拥有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空间,没有女房东来打扰!”

“我最喜欢想象我们一起吃早餐的场景。你就坐在桌子的对面,我们面对面,喝着咖啡。太奇怪了!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却从没一起吃过早餐。”

“我们现在做点吃的吧。我特别想用那些平底锅。”

她煮了点咖啡,放到红漆盘上,端到前屋,那个盘子是他们从塞尔福里奇减价仓买的。戈登走向窗台旁“简易桌”。阳光笼罩着楼下萧索的街道,好像光亮的黄色海洋将其深深淹没。他把咖啡杯放到“简易桌”上。

“我们把叶兰放在这里,”他说。

“要放什么?”

“叶兰。”

她笑了起来,她可能举得这是在开玩笑。他又说了一句:

“我们必须赶在花店都关门之前出门买一盆回来。”

“戈登!你不是认真的吧?你不会真的在想养一盆叶兰吧?”

“我是认真的。我们还不可以让叶兰积灰。听说旧牙刷很不错,可以清理叶兰。”

她来到他的身边,掐了一下他的胳膊。

“你开玩笑的吧?”

“我为什么不可以养啊?”

“叶兰!想想那样压抑的东西放在房间里!而且,我们能把它放哪?我可不打算把它放到这个房间,卧室更不行。想想谁的卧室放一盆叶兰!”

“我们不放在卧室。叶兰就放在这个地方,在窗前,对面的人可以看到它。”

“戈登,你在开玩笑,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不,我没开玩笑。我跟你说我们必须养盆叶兰。”

“但是为什么呀?”

“养它非常合适。人结婚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盆叶兰。实际上,这也是婚礼仪式的一部分。”

“太荒谬了!我根本无法忍受家里养那种东西。你要是真想,就养一盆天竺葵,但不可以是叶兰。”

“天竺葵有什么啊?我们要种就种叶兰。”

“那么,我们什么都别养了,那样就公平了。”

“对,公平。刚刚你不还保证要听我话吗?”

“不,我没保证。我们没在教堂结婚。”

“噢,婚姻不就意味着‘爱、尊重和服从’这类义务吗?”

“不,没有这种含义。不管怎样,我们都不会养那叶兰。”

“不,我们要养。”

“我们不养,戈登!”

“养。”

“不养!”

“养!”

“不养!”

她完全不理解他,她觉得他就是太固执。他们都在气头上,跟以前一样吵得不可开交。这是他们以丈夫和妻子的身份第一次争吵。半个小时后,他们出门去花店买了盆叶兰。

但是他们走到一楼一半的时候,罗斯玛丽突然停了下来,紧紧握着栏杆。她张开嘴,看起来特别诡异。她抬起一只手放在肚子上。

“噢,戈登!”

“怎么了?”

“我感觉到它在动!”

“感觉什么在动?”

“孩子。我感觉到它在里面动弹了。”

“真的吗?”

他的五脏六腑被一股暖流搅动,有种奇怪可怕的感觉。那一刻,他感觉好像自己和她发生了性关系,但是以一种他从未想象到的微妙方式。他向下退了一两步,蹲下来,耳朵贴着她的肚子,听着里面的动静。

“我什么也没听见,”他最后说道。

“当然听不到,笨蛋。还要几个月呢。”

“但是我不久之后就可以听到它的声音了,对吗?”

“我觉得是这样的。4个月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它的动静,7个月的时候你可以听见它的声音,我想就是这样。”

“不过它真的动了吗?你确定吗?你真的感觉到它在动?”

“噢,当然。它动了。”

他在那儿蹲了很久,脑袋贴着她松软的肚子。她双手抱着他的脑袋,又拉近了一点。他什么都没听见,只有自己耳朵里血液流动的声音,不过她不可能弄错。在安全、温暖,舒服的黑暗中某个位置、它充满活力,真是激动人心。

好吧,康斯托克托克家族终于后继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