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春天,春天来了!万物复苏,大地开始冒芽!树木恢复神采,小草雀跃聚集,枝叶繁茂伸展!春天遮住了冬天的痕迹,这是万物轮回的美丽时节,鸟儿明亮地歌唱,叮叮、咕咕、叽叽、喳喳、啾啾!诸如此类的声音。从青铜时代到1805年,几乎所有的诗人都如此描绘春天。

然而,当下这个集中供暖和桃子罐头泛滥的年代里,成千上万所谓的诗人仍然一成不变地写诗,这是多么荒谬!无论是春天还是冬天或者一年的任何时刻,在当今庸俗的文明人眼中,又有什么区别吗?像伦敦这样的城市,季节交替之间,最明显的变化除了气温之外,就是地面上散落的东西了。深冬是卷心菜叶,7月是踩碎的樱桃核,11月是燃尽的烟花,临近圣诞节时是厚厚的橘子皮。中世纪则是不同的景象,创作的诗歌还会有点春天的生机,熬过在无窗的小屋里以咸鱼和发霉的面包为食的数月,到了春天就可以吃到新鲜的肉和绿色的蔬菜。

戈登根本没注意到春天已经到了。兰贝斯的3月不会提醒你珀耳塞福涅[]的到来。白昼变长,尘土随风飞扬,有时候天空还会呈现一片片刺眼的蓝色。如果你要是仔细看,可能还会发现树上冒出黑色的嫩芽。那盆叶兰原来没有死掉,枯叶已经凋谢,但是在根部附近长出了几片暗绿色的嫩芽。

到现在戈登在藏书馆已经干了三个月。他并没有厌倦这份愚蠢懒散的无聊工作。藏书馆的“分类书目”已经扩大到上千种,现在奇斯曼先生每星期有1英镑的纯利润,所以他很满意自己紧跟潮流的眼光。尽管如此,他还是对戈登心怀怨恨。戈登可以说是以酒鬼之名卖身给他,他一直期待戈登能再喝醉,至少旷工一次,那样他就有充分理由克扣戈登的工资,但戈登却没再喝醉过。真是奇怪,他现在没有一点喝酒的冲动,就连啤酒他都不碰了,即使他能付得起钱。茶好像成了不错的毒药。他所有的欲望和不满都已经消失。他现在一星期30先令的工资比之前一星期拿2英镑过得还要好。30先令可以办很多事,还不会太拮据,包括房租、香烟、一星期1先令的清洗费、一点燃油,一天2先令的燃气费,以及他的餐食。他每顿饭都能吃上一整块的熏猪肉、黄油面包,还能喝茶。有时候他甚至还能花6便士去威斯敏斯特桥大道的电影院看场电影,影院环境虽然糟糕,但是票价便宜。他的口袋里依旧装着脏兮兮的《伦敦乐事》手稿,不过这也只是习惯使然,他甚至都不再装模做样地去创作。每天晚上他都过得一成不变,待在冷清脏乱的阁楼里,如果家里还有煤,他就点上火坐在旁边,没有的话他就躺在床上,旁边放着茶壶和香烟。读书,一直读书。他现在只读那些2便士的周刊。这些周刊杂志都是一类的,《花边趣闻》、《佩格杂志》、《瑰宝》、《磁铁》、《家庭笔记》、《女孩专属杂志》。他每次会从书店抱回来一沓。奇斯曼先生那堆了很多这样的杂志,都落了尘土,这些都是他叔叔留下的,后来用来当包装纸,其中一些放那有二十年了。

过去几个星期,他没再见过罗斯玛丽。她写了几封信后,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就不再写信给他。拉维尔斯顿给他写过一次信,想让他写一篇关于2便士藏书馆的文章给《反基督者报》。茱莉亚寄来一封绝望的短信,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事。安吉拉姑姑这个冬天一直在感冒,沃尔特叔叔一直抱怨膀胱的毛病。戈登没给他们任何人回信,如果可以,他会忘记他们的存在。他们以及他们对他的情感就是累赘,这让他就没法获得自由,只有割舍与他们的联系,甚至包括罗斯玛丽,他才能彻底深陷泥潭。

一天下午,他正为一个头发蓬松凌乱的工厂女工找书,眼角撇到有个人走进藏书馆,那人刚进门就犹豫起来。

“你想要什么样的书?”他问那个工厂女孩。

“噢,就浪漫的那种吧,麻烦了。”

戈登给她挑了一本浪漫的书。一转身,他的心开始狂跳,刚进来的那个人是罗斯玛丽。她没有打扰他,就站在那等着,脸色苍白,神情忧虑,好像发生了什么坏事。他坐下把书递给女孩,收下书券,但是他的手开始不停地颤抖,根本控制不了,胶皮印章都扣错了位置。女孩眼睛瞄着书,慢慢悠悠地往外走。罗斯玛丽盯着戈登的脸,她已经很久没在白天细看戈登了,所以看到他的变化她呆住了。戈登衣衫褴褛,脸瘦了很多,脸色苍白,气色很不好,一看就知道他平时只吃黄油面包。他看起来老了许多,像35岁的人,不过,罗斯玛丽看起来也不如往常。她的体态不再纤细轻盈,衣衫不整,像是刚匆忙穿上。很明显出事了。

工厂女孩走后他关上门。“我没想到你会来,”他开始说话。

“我必须得来。中午我离开了工作室。我告诉他们我生病了。”

“你看起来是不好。来,你最好坐下来。”

藏书馆只有一个椅子,他从书桌后面拿出来,略带关心地轻轻递给她。罗斯玛丽没有坐下,而是把脱了手套的小手放在椅子靠背顶上。戈登看她手指使劲压着,明白她现在是坐立不安。

“戈登,我有一件特别糟糕的事情告诉你。终究还是发生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怀了孩子。”

“孩子?噢,天啊!”

他突然不说话了。他瞬间感觉好像肋骨被人敲碎了,徒劳地问了那个愚蠢的问题:

“你确定吗?”

“非常确定!已经好几个星期了。要是你记得我月事的时间!我一直祈祷啊,祈祷啊,还吃了些药,真是太糟糕了。”

“孩子!噢,天啊,我们真是太蠢了!我们当时怎么就没预想到!”

“我知道。我觉得这是我的错。我……”

“该死!来人了。”

门铃叮地响了。一个满脸雀斑,下唇难看的胖女人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想要“谋杀类的书。”罗斯玛丽已经坐下,手指反复缠绕手套。胖女人很苛刻,戈登拿给她的书全都被否决了,她要么说这本“已经看过”,要么说那本“觉得无聊”。罗斯玛丽带来的这个致命消息让他惶惶不安,他的心在狂跳,五脏六腑都在缩紧。他不得不一本本地拿出来,确保这个胖女人找到满意的书。大概过了快十分钟,他最后终于拿了本书瞒天过海,那个女人勉强说“觉得这本自己没看过。”

他转向罗斯玛丽身边。“好吧,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处理这件事?”门一关,他马上说道。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如果要是生下这个孩子,我肯定会失去工作,但那并不是唯一让我担心的事。我担心被家人发现,我妈妈,噢,天啊!想都不敢想。”

“啊,你的家人,我没想到他们。家人!他们简直是诅咒的梦魇!”

“我的家人都很好,他们一直对我很好,但是这件事不一样。”

他来回踱了一两步。这个消息吓到了他,他还没完全明白过来。一想到孩子,他的孩子,正在她的子宫里成长,他就懵了,除了沮丧,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那个孩子在他看来并不是一条鲜活的生命,纯粹就是灾难。而且他已经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

“我想,我们必须得结婚。”他平淡地说。

“那么,结婚吗?我来这就是想问你这件事。”

“但是我猜你希望我娶你,是吧?”

“除非你真心想娶我。我不打算绑住你,我知道结婚违背你的意愿,你必须自己做这个决定。”

“但是如果你真打算生下这个孩子,我们就没有其他选择。”

“也不一定。刚刚那是你不情愿的决定。总有其他的方法解决。”

“什么办法?”

“噢,你当然知道。一个女同事给了我一个地址,她的一个朋友已经做过,只花了5英镑。”

听到这些,他顿住了,戈登终于意识到他们谈论的事情是多么重要的现实。“孩子”这个词有了新的意义,它不再只是抽象的概念,不再只是灾难,它意味着鲜活的生命,流着戈登的血液,正在罗斯玛丽的肚子里成长。戈登与罗斯玛丽四目相对,两个人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共鸣。他神奇地感觉虽然他们是分开的,却已经融为一体。他觉得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生命线从她的体内连接到他的体内,将他们两人连接在一起。他终于明白他们考虑的那件事多可怕,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亵渎生命。然而,要不是罗斯玛丽把那件事说出口,他可能还不会退缩。正是5英镑这个肮脏的词让他打算留下这个孩子。

“别担心!”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不可以那么做。太残忍了。”

“我知道那样做让人作呕,但是不结婚的话,我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不可以!如果一定要留下它,那我娶你。我宁可把右手砍掉,也不会做出那种事。”

砰!门铃响了,进来两个穿着瓦蓝色制服举止粗鲁长相难看的男孩,还有一个咯咯笑的女孩,其中一个年轻人羞怯地说要“一本兴奋点书,内容下流点”。戈登指了指书架上放着“性”类别的书。藏书馆有好几百本这样的书,书名都是《巴黎秘事》、《她曾信赖的男人》等等这类。破旧黄色的书皮上画着躺在沙发上半裸的女孩,穿着晚礼服上衣的男人跨在她们身上,然而,里面的内容则是人畜无害。两个男孩和那个女孩在书架中间徘徊,看到书的封面窃喜,女孩小声尖叫,假装很震惊。戈登很讨厌他们,转身背对着他们,直到他们选好书他才转过来。

他们走后,戈登来到罗斯玛丽的身边。他站在她的后面,双手放在她结实的小肩膀上,然后一只手滑下来,伸到她的衣服里,感受到她胸部的温暖。他喜欢罗斯玛丽弹性有力的身体,而这个身体正守护着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他愿意思考这件事。她把手放到正在抚摸她胸部的那只手上,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她在等他做决定。

“如果娶你,我就必须承担起责任。”他沉思着说。

“你愿意吗?”她用一贯的口吻说。

“我的意思是我必须找一份合适的工作,回到新阿尔比恩公司。我想他们会让我回去的。”

他感觉到她僵住了,也知道她一直在等这句话,但是她决意要公平解决,不打算胁迫他,也不想哄骗他。

“我从没说过我想让你那么做。是的,为了这个孩子,我想让你娶我,但是娶我并不意味着你必须养我。”

“要是我不能养你,结婚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娶了你之后,我要是和现在一样没钱又没正经工作,到时候你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只要我还可以工作,我就会继续工作。等到肚子显形的时候,我想我就得回家找父母帮忙。”

“那对你来说是好事,不是吗?但是你之前一直迫不及待地要让我回新阿尔比恩公司工作,你改变注意了吗?”

“我已经想好了。我知道你讨厌被常规工作束缚,我不怪你,你已经选择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就这么定吧。要么我娶你,回新阿尔比恩公司工作;要么你花5英镑去找一个肮脏的大夫把自己弄得一团糟。”

听到这句话,她挣脱开戈登,站起来面对着他。这样愚钝的话伤到了她,这些话让这件事变得更直白,也更加丑陋不堪。

“噢,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因为那就是我们唯有的两个选择之一。”

“我从没那么想过,我来这打算公平地让你知道这件事。现在却听起来好像是我要胁迫你,好像是我不顾你的感受,威胁你要打掉孩子,好像是我凶残地在勒索你。”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在说事实。”

她的脸上全是泪水,黑色的眉毛紧紧地皱着,但是她早就发过誓,不会把事情弄得难看。他可能已经猜到这对她意味着什么。他从来没见过她的家人,但是能想象出来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戈登知道一个女人带着私生子回到农村去是怎样一回事,带着个养不起家的丈夫也是挺没脸的。她不打算吵闹,也绝不会胁迫!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做了一个决定。

“那么好吧。我不打算让你决定了,那样太卑劣。娶不娶我,你随意吧,但是我一定要这个孩子。”

“你真要那么做吗?”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

他把她揽入怀,她的外套敞着,身体的温度传到他的身上。他想过要是放手让她走,自己将是世界上最蠢的人。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而且他已经看清了事实,因为他已经抱住了她。

“你当然想让我回新阿尔比恩公司上班,”他说。

“不,我不想。如果你不想,我就不想。”

“是的,你想,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你想让我再做回体面的工作,有着体面的收入,一星期4英镑的好工作,窗台上摆着叶兰。你现在不想吗?说实话。”

“好吧,是的,我想,但这也只是我希望看到的事情,并不是我迫使你去做的事情。我并不希望你违背自己的意愿,我希望你感受到自由。”

“真真正正的自由?”

“是的。”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要是在困境中,我抛弃了你和孩子呢?”

“那么,如果你真那么想,也没关系。你是自由的,相当自由。”

过了一会儿,她离开了。今晚或者明早,他就会把决定告诉她。现在他也不十分确定,他去求新阿尔比恩公司就能得到一份工作吗?不过考虑厄斯金先生此前的承诺,也许他们会让他回去工作。戈登试着去思考这件事,但没办法集中精力。今天下午的客人好像比平时多。每次他刚坐下来,就得起来应付进来的又一波蠢货,他们要么想看犯罪故事,要么是性爱或者浪漫的故事,简直要把戈登逼疯了。快到晚上6点的时候,他突然关掉灯,锁上藏书馆的门,出去了。他必须得一个人清醒下。藏书馆本应该在两个小时后关门,鬼才知道奇斯曼先生发现后会说什么,他甚至可能会解雇戈登,戈登不在乎。

他沿着兰贝斯卡特街向西走。这个夜晚有些干燥,但不冷。白色灯光闪耀着,地上净是肮脏的泥土,小贩沿街叫卖。他必须得想清楚,而且最好边走边想,但是这太难了。简直太难了!回新阿尔比恩公司工作,或者抛下罗斯玛丽让她一人面对,没有其他的选择。他也许可以找一份“好”工作,找回点体面的感觉,但是光想是没用的。已经过气的30岁的人哪有那么多“好”的工作机会,新阿尔比恩公司是他仅有的机会。

他在威斯敏斯特桥大道的拐角停了一会儿,对面有几张海报,在灯光下格外显眼。其中一张海报很大,至少有10英尺高,是“宝味消化液”的广告。宝味那帮人放弃了过时的那张鼠脸广告,采用新的方式。他们启用四行诗,自称“宝味叙事诗”。海报上是欢快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早餐,脸蛋粉红,咧嘴笑着,让人看着毛骨悚然,画下面的字很醒目:

为什么你又瘦又白?

是不是感觉苍白无力?

只需每晚喝一杯热宝味

精神焕发,治愈了!

戈登盯着那个东西,那幅愚蠢的海报镇住了戈登。天啊,它简直就是垃圾!“精神焕发,治愈了!”软弱无能的东西!它甚至连口号应有的那种轰轰烈烈的氛围都没烘托出来,纯粹是单调乏味的胡言乱语。海报张贴之处,无论是伦敦还是英格兰的任何城市,一定有人注意到了这种无力虚弱的表述,否则这个世界就太可悲了,被这种东西腐蚀了思想。戈登前后看了看这条凌乱的街道。是的,战争即将来临。这感觉在看到宝味广告后就更加确定了。街道上的电钻声似乎预示着扫射的机枪声。飞机很快就会一架接一架的在上空飞行。对准,投放,砰!几吨TNT炸药就会把我们的文明送回地狱老家。

他过了马路,继续朝南走。他突然有一个好奇的想法,他不希望再发生任何战争。这是几个月来,或许是这几年来,他第一次想到战争的事情,而且他不希望战争发生。

如果他回新阿尔比恩公司工作,每隔一个月,他可能就得写“宝味叙事诗”。回去做那种事!“好”工作都挺糟,但被那种东西搅和就更糟了!天啊!他当然不能回去。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就是得提起勇气,坚定自己的想法。但是,罗斯玛丽怎么办?他想到罗斯玛丽未来的生活。他想象着她和孩子身无分文,住在父母那里,想象着那个家里谣言四起:罗斯玛丽嫁给一个养不起她的可恶混蛋,而罗斯玛丽却只能一人独自承担这些闲言碎语。另外,他还想到了那个孩子。金钱之神太狡诈,他要是用赛艇、赛马、妓女和香槟做诱饵,这些陷阱很容易避开,可他却抓住你尚存的体面之风,以此为饵,让你无能为力。

“宝味叙事诗”在戈登脑海里浮现,他不可以动摇。他早就与金钱开战,自然应该坚持到底。不管怎么说,他勉勉强强算是坚持到底了。回顾自己的人生,他没必要骗自己,那是令人厌恶的人生,孤独的、堕落的、徒劳的人生。他已经活了三十年,除了自怨自艾一无所成,但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自己的意愿,即使到现在都没变。他想一直堕落下去,直至谷底,那里不是金钱统治的天下,但是孩子的事情倾覆了一切。这其实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尴尬处境。为私者恶,为公者善,这是自古就有的难题。

他抬头一看,正好路过一家公共图书馆,他突然有个想法。那个孩子。要个孩子究竟意味着什么?罗斯玛丽现在正在经历什么?他只是模模糊糊大概知道怀孕意味什么。图书馆里面一定有很多书可以让他加深了解,于是他走了进去。借书室位于左侧,只有从那才能问清参考书目。

书台旁坐着戴眼镜的女人,是一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面无表情,看起来很凶。她觉得没人会咨询参考书目,至少没有男人会来咨询,来咨询的人都想要找色情书刊。只要你一靠近,她就从眼镜后面射出刺人的目光,让你清楚她可以看穿你肮脏的秘密,对她而言你没什么秘密藏得住。因为除了寥寥无几的人来问《惠特克年鉴》[],其他人想问的参考书目就是色情刊物。即使有人来借《牛津字典》,这个人可能也只是想邪恶地查找淫秽的单词。

戈登一眼就看清她这样的人,不过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别的事,所以也没在意。“你这有妇科方面的书吗?”他说。

“什么书?”年轻女人语气生硬,眼镜背后闪过一丝胜利确信的眼神。毫无新意!又一个要找下流书的男人!

“嗯,就是有关接生、孩子出生的书,就这类的书。”

“那类书我们不对公众开放,”年轻女人冰冷地说。

“抱歉,但是我特别需要查看这些内容。”

“你是医学生吗?”

“不是。”

“那我就不太明白为什么你想看接生类的书。”

死娘们!戈登心里骂了句。要是换个时候,这个女人已经让他畏葸不前了,但是现在戈登只觉得她很无聊。

“既然你想知道,那就告诉你吧,我的妻子打算生孩子,我们俩都不了解这方面的事情。我想看看能不能找些有帮助的信息。”

年轻女人并不相信他,她觉得这人穿得破烂不堪,根本不像刚结婚的男人。不过,借书才是她的工作,除了小孩,她没理由不借给他们。让他们感觉自己猪狗不如之后,她最后都会借给他们想看的书。她面无表情地把戈登领到图书馆中间的一个小书桌旁,拿给他两本厚厚的棕皮书,然后她就走开了,不过无论她在图书馆的哪个地方,都死死地盯着他。他可以感受到她在背后远远地看着自己,她想通过戈登看书的方式判断这个人究竟是真在找有用的信息还是专挑淫秽的内容看。

他打开一本书,不熟练地查找起来。有些地方是拉丁文内容,字间很窄,这些内容没有用。他想找点方便理解的信息,最好是图片。怀孕需要多长时间?可能6星期或者9星期。啊!就是这个!

他找到一张9个星期大的胎儿印刷图。看到图片,戈登震惊了,因为他没想到胎儿竟然是那样的。这个奇形怪状的小东西,圆圆的脑袋大得出奇,和身体一般大,就像漫画中拙劣诡异的人物。图片展示的是小家伙的侧面轮廓。大脑袋中间空荡荡的地方是奇小无比的耳朵。无骨的胳膊弯曲着,像海豹鳍肢一样皱皱巴巴的小手好像在捂着脸蛋。下面瘦小的双腿像猴子一样蜷缩着,脚趾向内缩。这个怪物似的东西已经有了人形。戈登感到很惊讶,小东西这么快就会长成人样。他本以为会是一团细胞核这类更原始的形态,就像青蛙产出的卵泡。不过,胎儿一定非常小。他看到下面标注的大小,长30毫米,大概有一个醋栗那么大。

这种形态可能刚形成没多久。他往回翻了一两页,找到一张6个星期大的婴儿图片。这次才是真的可怕,他都不忍直视。很奇怪生命的开始与结束,形态竟都如此丑陋,尚未出生的婴儿和死去的人都很难看。这个小东西看起来就像死了一样。它那大脑袋好像特别沉,头都抬不起来,在本应该是脖子的位置成直角垂着。完全看不出来什么脸型,只有一个小点,不知道是眼睛还是嘴。这个图片根本没有任何人类的特征,更像是一只死掉的小狗仔儿。短粗的胳膊像小狗腿,胖胖的小手就像狗爪。这时候长15.5毫米,还没有榛子大。

他又研究了两张图片。胎儿畸形怪状,却让他们变得更加真实可信,更让人觉得震惊。罗斯玛丽跟他说起堕胎的时候,他那时候感觉很真实,但实际上并没看到它的真正形态。那是黑夜里的产物,而且是在它出现之后才意识到它很重要。现在才算是了解真实情况。他看到这个可怜难看的小东西,自己不小心创造出的产物,竟然还没醋栗大。它的未来,或者说它能否继续存在,完全取决于戈登。它有点像戈登,它就是他。谁会有勇气逃避这样的责任?

可是,那个选择可怎么办?他起身把书还给冷酷的年轻女人,冲动地想离开那里,不过他回身走到图书馆的另一边,那里摆放的都是期刊。一群邋遢人跟平常一样趴在报纸上睡着了。一张书桌上铺着女性报纸,他随手拿起一份,拿到另外一张书桌上。

那是一份针对英国国内发刊的美国报纸,藏匿在其他报纸之中,以广告为主,再配上几句话。好多广告!他每页瞟一眼马上就翻页。女性内衣、珠宝、化妆品、皮外套、丝袜,他上下瞄一眼,就像个小孩偷看色情小电影。每页都是广告:口红、内衣、罐头、专利药、瘦身疗法、面膜。这简直就是金钱世界的倒影,彻底诠释了无知、贪婪、粗俗、势利、淫秽,以及疾病。

那就是他们希望他再次踏足的世界,那就是他有机会功成名就的地方。他放慢翻页的速度。翻页,翻页。“充满爱意,直到她露出笑容”、“用枪喷射的食物”、“恋足癖是不是影响了你的性格?”、“‘甜梦床垫’找回你的桃花开”、“只有这种渗透性面膜才能实现深层去污”、“粉色牙刷困扰着她”、“如何快速碱化肠胃?”、“壮实的孩子需要粗粮”、“你属于那五分之四吗?”、“享誉世界的‘文化速览剪贴簿’”、“只是一名鼓手,他却引用了但丁的话”。

天啊,都是什么垃圾广告!

不过,这毕竟是美国报纸。美国人总能美化所有东西,无论是冰淇淋苏打水、敲诈行为,还是通神论。他回到那张放女性报纸的桌子旁,又拿起一张报纸,这次是英国报纸。或许英国报纸上的广告不会那么糟糕,少点残酷的攻击呢?

他掀开报纸。翻页,翻页。“英国人永远不会成为奴隶!”

翻页,翻页。“健力士黑啤真棒!”、“她说:‘非常感谢帮我拎东西,’心里却想:‘可怜的男孩,为什么没人告诉他?’”、“32岁的女人如何从20岁年轻女孩那撬走她的男人?”、“深夜饥肠辘辘”、“‘丝缝’:平滑的浴室纸巾”、“口臭正摧毁他的事业”“溢脓?我可没这困扰!”、“你可是文学雅士?”、“问题出在头皮屑上。”“孩子们吵着要吃早餐薯片”、“现在我全身皮肤与女学生一样”、“一片维他麦,徒步全天没问题”。

如何与此为伍!如何融入进去,成为其中一员!天啊,天啊,天啊!

很快他就离开了,他已经知道自己打算做的事情多么讨厌。他决心已定,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下定决心。眼下问题冒出来的时候,解决的办法也随之现身。他的犹豫不决一直以来就只是伪装,他感觉体外有种力量在推着他。附近有个电话亭。罗斯玛丽的宿舍有电话,她现在应该到家了。他走进电话亭,摸了摸口袋。对,恰好就剩2便士。投了币,他拨通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带着鼻音,轻柔地说:“请问你是谁?”

他按了A键。破釜沉舟吧。

“沃特洛小姐在吗?”

“请问你是谁?”

“就说康斯托克先生找她,她就明白了。她在家吗?”

“我知道了,请别挂电话。”

过了一会儿。

“你好!是你吗,戈登?”

“你好!你好!是你吗,罗斯玛丽?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已经想清楚,我已经下定决心。”

“噢!”又过了一小会儿,她努力控制自己的声音,随后说道:“那么你是怎么决定的?”

“一切都会好的。只要他们给我那份工作,我就去做,这就是我的决定。”

“噢,戈登,我太开心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你不会觉得是我迫使你这么做的吧?”

“不会,没关系。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已经把所有的事情想清楚了,明天我会去公司找他们。”

“我真是太开心了!”

“当然了,我现在只是假设他们会给我一份工作,但是我觉得他们一定会,毕竟老厄斯金是那么说的。”

“我确信他们会用你。不过,戈登,有件事一定要注意。你明天穿得体面些,可以吗?那样可能会非常有帮助。”

“我知道。我必须去当铺赎回那套最好的西服,拉维尔斯顿会借我钱的。”

“不用找拉维尔斯顿,我借你钱。我还有4英镑呢,我会在邮局关门前跑过去,给你汇过去。我想你还需要新鞋和新领带,而且,啊,戈登!”

“怎么了?”

“去公司的时候戴顶帽子,好吗?戴帽子看起来会更好。”

“帽子!天啊!我已经两年没带过帽子了,必须戴吗?”

“嗯……那样看起来更正式,不是吗?”

“哦,好吧,如果你觉得我应该戴的话,硬顶帽都可以戴。”

“我觉得软顶帽就可以,但是你得理发,这很重要,好吗?”

“好的,你不要担心。我会表现得像聪明的年轻商人,整洁得体的那种样子。”

“太感谢了,亲爱的戈登,我现在必须出去汇钱。晚安,好运。”

“晚安。”

他走出电话亭。事情就这样了,他彻底违背了自己的誓言。

他迅速走开了。他究竟做了什么?低头认输!打破了他所有的誓言!长久以来他一人的抵抗最终还是无济于事,只能羞辱地认输。主说,接受割礼吧。他很快就会心怀悔恨地回到牢笼里。他走得比平时快。在他的心里,四肢乃至全身上下,一种奇怪的感觉冒出来,真真切切的感觉。那是什么?羞耻,痛苦还是绝望?愤怒再被金钱掣肘?还是一想到可怕的未来就感觉心如死灰?他拖着这感觉前行,去面对,去重新审视。这是解脱的感觉。

是的,这就是真相。这件事已经决定了,他现在只感觉到解脱。除了解脱还是解脱,他终于告别了肮脏、寒冷、饥饿与孤独的生活,回归体面的生活,真正的人类生活。在他看来,那些背弃的决心已经变成抛开的重担,而且他觉得这只是在完成他的使命。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一直隐藏着终究会发生这种事的预感。他想起那天通知新阿尔比恩公司自己要离开的情形,想起厄斯金红扑扑的大脸,和蔼可亲地劝告他不要无缘无故辞掉一份“好”工作。那时候,戈登信誓旦旦,发誓再也不屈服于“好”工作。他那时其实就清楚,自己应该回去,那就是命中注定。

他这么做并不只是因为罗斯玛丽和孩子,那只是表面原因,只是起到了加速作用。即使没有这个外部因素,结果还是会一样。即使没有出现孩子这件事,还会有其他的事情促使他回头,因为这正是他内心深处隐藏的欲望。

实际上,他并没有丧失对生活的渴望,他曾谴责自己变成身无分文的废物,而穷困潦倒这一残酷现实让他脱离了生命的洪流。回顾过去那两年,糟糕至极。他亵渎金钱,反抗金钱,试图在金钱以外的世界过着隐士般的日子,结果他不但痛苦不堪,而且还要忍受可怕的空虚和徒劳的无力感。放弃金钱也意味着放弃了生活。不要太过偏激,为什么要在大限未至之前选择死亡[]?现在他回到了金钱世界,更准确地说是很快会回到金钱世界。明天他会去新阿尔比恩公司,穿着自己最好的西服和外套(他不能忘了去典当行把外套和西服赎回来),戴着软顶小礼帽,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头发剪短,他会像重生一样。今天邋遢的诗人明天就会变成整洁的年轻商人,再难认出。他们会让他回去,一定会,他的天赋正是他们所需要的。他会卖力工作,出卖灵魂,保住这份工作。

那么未来会怎样?他或许最终会发现过去的这两年并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记,那只是他职业生涯中的一个空挡,一个小挫折。既然他已经迈出第一步,那么很快他就会养成那种见利忘义的商业狭隘心态。他会忘掉那些微不足道的厌恶感,不再对金钱统治感到愤怒,不再注意它,甚至不再对宝味肉汁和早餐薯片的广告感到羞愧。他会结婚安家,赚钱养家,围着孩子转,有个小别墅、录音机和叶兰。他会和其他遵纪守法的公民一样,加入为生活奔波的大军。这样是最好不过了。

他放慢了脚步。他今年三十岁,已经有了白头发,而他感觉自己才刚刚长大。他突然意识到他只是走了每个人都会走的路。每个人都会与金钱做抵抗,而且早晚都会投降,只不过他的抵抗比大多数人久了点,仅此而已。只是,他最后失败得如此彻底!他好奇那些与他一样凄凉避世的人会不会最后都静悄悄地回到人类社会,或许有一些人没有回归。有人说过,现代社会只适合圣人和恶棍居住。他戈登不是圣人,最好还是与其他人一样,成为无需伪装的恶棍。这正是他默默渴望的,他已经承认自己的欲望,向欲望低了头,终于心安了。

他朝家的大概方向走着,看着路过的房子。他不认识这条街。房子破旧灰暗,这些房子大多是单间和小公寓,看起来低廉肮脏。这些房子基本都立着围栏,墙壁被烟熏得发暗,台阶已褪成白色,蕾丝窗帘肮脏难看。有一半窗户上挂着“公寓”的门牌,几乎所有的窗台上都摆着叶兰。这明显是一条中下阶级居住的街道。整体来看,这里并不是他想看到的那种“被炸毁”的街道。

他好奇这种房子里都住着什么人。他们可能是小牧师、售货员、旅行推销员、保险推销员、电车售票员。他们是否知道自己正是金钱摆弄的提线木偶?他们肯定不知道。即使他们知道,他们会在意吗?他们的一生都在忙碌,出生、结婚、生子、工作和死亡。如果能克服它,认同自己是其中一员,一名普普通通的人,那就不算什么坏事。我们的文明建立在贪婪和恐惧的基础上,而普通人的生活里,贪婪和恐惧只是神奇地变成了高贵的东西。那些蕾丝窗帘后面的中下阶级,在堆满家具的房子里,有孩子和叶兰为伴,他们绝对遵守金钱规律,而且想方设法保持他们的体面身份。他们所理解的金钱规律不只是见利忘义和自私自利,他们有自己的标准,有不可冒犯的荣誉感。他们“要获得别人的尊敬”,所以要让叶兰飘扬。而且,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承担生活的负重,生育后代,而这是圣人和灵魂救赎者永远没机会做到的事情。

他突然觉得,叶兰就是生命之树。

他想起兜里那团东西,那是《伦敦乐事》的手稿。他拿了出来,借着路灯灯光看了看。那是一大团纸,脏兮兮皱巴巴,一看就在兜里放了太久,纸边都起了污渍,又脏又难看。大概四百行的诗。这是他自我放逐的两年里,唯一的成果,是孕育了两年的“胎儿”,却最终“胎死腹中”。好吧,告别过去的一切。诗歌!是的,诗歌!在1935年,永别了。

他该怎么处理这些手稿呢?最好是扔进马桶冲走,但是,走到家还得一会儿,他身上也没多余的钱。他停在下水道的栅栏旁。最近的一处房子里,窗台上的一盆条纹状的叶兰在黄色蕾丝窗帘缝隙间显露出来。

他掀开《伦敦乐事》。在密密麻麻的凌乱笔迹中,他看到了一行诗,悔意袭来,毕竟有些诗写得特别好!要是能完成该多好!付出了那么多精力,却还是要抛弃它,真可耻。或许,可以留下它?留在身边,空闲的时候悄悄完成它?其实现在他就有了创作灵感。

不,不可以!坚定决心。要么彻底认输,要么就别低头。

他卷起手稿,透过栏杆,塞进下水道里。它扑通一下掉进水里。

你赢了,叶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