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下午1点的钟声刚敲响,戈登就摔门而出,几乎是从书店跑着冲到街角的威斯特敏斯特银行支行。

戈登警觉地握住衣领,脸紧紧地贴着衣领。外套右侧的内袋里藏着他不太确定的东西。那是一封蓝色的硬皮信封,盖着美国的印章,而信封里面是一张50美元的支票,支票的收款人竟然是“戈登·康斯托克”!

他能够切切实实感受到长方形的信封贴着身体,好像信封已经灼烧到炙热。整个上午,无论碰不碰信封,他都能感受到它,好像这种奇特的灵敏触感已经深深印在他的右胸口的皮肤里。每隔十分钟,他就会把支票掏出来,翻来覆去地仔细检查。

支票这种东西毕竟很狡猾,如果日期或者签名有问题,那就太可怕了。而且,它也许还会像魔法黄金一样,突然自己就消失了,那戈登就可就空欢喜一场了。支票是《加利福尼亚评论》寄来的,戈登忘了自己在几个星期还是几个月前曾绝望地向这家杂志寄出了一首诗。要不是今天早上突然收到这封信,他几乎不记得那首诗,毕竟已经过了太久。真是不可思议!英国的编辑可从来没给他写过这样的信。信中说他的诗作令他们“非常震撼”,他们会“尽全力”把这首诗发表在下一期刊物上,并询问戈登是否愿意“帮”他们展示更多作品(他愿意吗?弗拉克斯曼一定会说:哦,天啊!)。信中还附上了这张支票。在经济萧条的1934年,竟然有人为一首诗支付50美元,简直荒谬至极。可这种事就是发生了。支票就在这里,无论戈登反复检查多少遍,那就是一张绝对真实的支票。

只有把支票换成现金后,戈登才能彻底安心,因为银行还很可能拒绝兑换这张支票。不过,他已经开始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里面有女孩们的脸庞、成瓶的葡萄酒、大杯啤酒、崭新的西装、已经抵押掉的大衣、周末在布莱顿与罗斯玛丽的约会,以及甩给茱莉亚5英镑钞票时清脆的声音。对,给茱莉亚5英镑才是最重要的。这算是戈登拿到支票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无论这钱以后用来做什么,他一定要分一半给茱莉亚,这才是他最应该做的事情。过去这些年,她一直接济他。整个上午一闲下来他就会想起茱莉亚和欠她的钱,想得都有点厌倦了。偶尔他也会忘记这个想法,用半个小时计划十多种方法把10英镑花得一分钱不剩,不过他会突然再想起茱莉亚。逐渐老去善良的茱莉亚啊!应该分给茱莉亚一部分,至少要5英镑。虽然这点钱都抵不上他欠她的十分之一。寻思了差不多二十遍,他都感觉不舒服了,终于下定决心:留5英镑给茱莉亚。

银行没有找麻烦,支票可以兑换。虽然没有银行账户,但戈登算是银行的熟人,因为麦肯尼先生是他们的客户。银行有戈登支票兑现的记录,查询用了不到一分钟,柜台人员就回来了。

“康斯托克先生,您是要纸币吗?”

“请兑换成一张5英镑的纸币,剩下的换成1英镑的纸币。”

一张光鲜亮丽的5英镑薄纸币和其他五张纸币从铜质的窗口栏杆滑出来,沙沙作响。随后,柜台人员又推了一小堆先令和便士的硬币出来。戈登优雅地将硬币扔进口袋,宛如贵族,数都没数。对他而言,这就是小钱了。他本以为50美元也就能兑成10英镑。美元一定是升值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5英镑的纸币折好,轻轻地放进从美国寄来的那个信封里。那是茱莉亚的5英镑,神圣不可侵犯,他一会就寄给她。

他没回家吃饭。口袋里有10英镑,或者说5英镑(他总是忘记一半的钱已经抵给茱莉亚),为什么还要在摆着叶兰花的饭厅啃着难以下咽的牛肉。他暂时不去想寄出5英镑给茱莉亚的事,毕竟这一夜很快就会过去。而且,他非常享受这些钱放在自己口袋里的感觉。说来也奇怪,所有的钱都在口袋里感觉就是不一样。虽然不算丰厚,但感觉特别安心,如同脱胎换骨、重生了一般。他觉得与昨天的自己判若两人。他的确不再是那个曾经的自己。他不再是那个住在威罗贝德大道31号房子里偷偷摸摸用煤油炉煮茶、忍受欺压的可怜虫。他是闻名大西洋两岸的诗人戈登·康斯托克。出版作品有《鼠辈》(1932年)和《伦敦乐事》(1935年)。他现在对《伦敦乐事》充满信心。三个月后,这本诗集应该就会面世,八开本,白色硬麻封面。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被公平对待,幸运女神终于向他招手了。

戈登阔步走向“威尔士王子酒店”,要细细品尝那里的食物。他花1先令2便士点了一份配着蔬菜汤汁的牛肉,花9便士点了一大杯淡啤酒。他还花1先令买了二十根“金箔牌”香烟。奢侈地享受一番后,他身上还剩十英镑有余,更准确地说,是五英镑有余。酒后的暖意尚未褪去,他坐在那里开始思考如何使用这5英镑。可以买套新西装、去乡村过周末、去巴黎一日游,还可以酒醉五轮、在伦敦苏豪区[]的饭店吃上十顿。这时他突发奇想,今晚一定要与罗斯玛丽和拉维尔斯顿共进晚餐,庆祝突如其来的好运。毕竟,并不是每天都会有10英镑,不,5英镑从天而降。三人齐聚享受美食美酒的想法在脑中挥之不去,戈登无力抵抗这种诱惑。他只需要特别小心,一定不能花光所有的钱。不过,一两英镑对他来说,还是可以承担得起的。几分钟后,他去电话亭打通了拉维尔斯顿的电话。

“拉维尔斯顿是你吗?拉维尔斯顿,听我说!听着,今晚我一定要请你吃晚饭”

电话的另一端,拉维尔斯顿轻声反对:“不对!胡说!是我要请你吃饭。”不过最后还是戈登赢了。今晚拉维尔斯顿得让他请吃饭,真是瞎扯!拉维尔斯顿极不情愿地同意了,声音里还带着抱歉与同情,“好吧。可以。谢谢,我很愿意与你共进晚餐”。他猜到了发生什么事情。戈登准是从哪儿弄来钱了,然后打算马上挥霍掉。不过,拉维尔斯顿一直觉得自己没权利干涉他。他们应该去哪里吃饭呢?戈登的要求很高。拉维尔斯顿开始赞扬苏豪区那些氛围活跃的小饭店,只花2先令6便士就可以享受一顿快活又美妙的晚餐。然而,拉维尔斯顿提到的这些饭店在戈登看来档次太低了,他才不会听进去这些建议,觉得这太胡闹了。他们必须要去高雅的餐厅。戈登暗自寻思这顿饭一定要上档次,最好吃它2英镑,3英镑也不是不行。拉维尔斯顿一般都会去哪里呢?拉维尔斯顿只好说是莫迪里阿尼餐厅。莫迪里阿尼餐厅消费非常“昂贵”,但即使是在电话里,拉维尔斯顿也不愿说出“昂贵”这个词。要怎样才能提醒戈登他现在的窘境呢?拉维尔斯顿只能委婉地对他说,戈登你可能不喜欢这家餐厅。不过,戈登却很满意。莫迪里阿尼餐厅,是吗?这么定了。好,那就约在8点半见面。即使戈登为这顿饭花3英镑,他还剩2英镑可以给自己买双新鞋、一个马甲和一条裤子。

五分钟后,戈登和罗斯玛丽也约好了晚餐的时间和地点。新阿尔比恩公司不喜欢员工工作时间打电话,但偶尔一次倒是没关系。自从五天前与罗斯玛丽度过了那场灾难性的旅行后,戈登和她就联系过一次,但再也没见面。罗斯玛丽听出是戈登的声音,她回答得特别干脆。今晚她会与戈登共进晚餐吗?当然愿意!一定很有趣!整件事在十分钟内就敲定了。戈登一直希望罗斯玛丽与拉维尔斯顿见个面,但却一直没实现。有钱消费的时候,这些事情原来可以这么简单。

出租车穿过黑暗的街道,载着戈登向西驶去。他付得起这三英里的路程的车费。为什么要为微不足道的事破坏今晚的好心情呢?戈登放弃了今晚2英镑的预算,他要花上3英镑,如果他愿意,4英镑也可以。不管了,今晚就是要吃一顿丰盛的,就这么定了。对了!想起来了!茱莉亚的5英镑还在。他还没寄给茱莉亚。没关系,明早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钱寄给她。逐渐老去善良的茱莉亚啊!这5英镑是她应得的。

出租车上的垫子真舒服啊!戈登换着各种松散的姿势。坐车前他当然是一直在喝酒,灌下去得有两三瓶酒。出租车司机的身材壮实,脸庞粗糙,眼神好像看穿了一切,是安之若素的男人。他和戈登心意相通。他们在酒吧里相识,那时戈登正在那里痛快地饮酒。他们快到伦敦西区的时候,未经戈登同意,司机将车停在街角一家低调的酒吧门前。他知道戈登在想什么。戈登可以再喝一顿快酒,司机也是一样,不过是戈登请客,这自是不言而喻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戈登一边从下车一边说道。

“是的,先生。”

“我可以赶快再来上一杯。”

“我觉得你可以,先生。”

“那你也来一杯吧,如何?”

盛情难却呀”司机说。

那就进去吧”戈登说。

他们并排倚着铜制的吧台,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两人抽着司机拿出的香烟。戈登感觉自己才华横溢,内心开始膨胀

他想告诉司机自己的人生故事。

穿白色围裙的酒保向他们快步走来

“想要什么,先生?”酒保问。

“杜松子酒,”戈登说。

“要两杯,”司机说。

两人更加亲近了,他们碰了酒杯。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戈登说。

“今天是您的生日吗?先生?”

“只是隐喻而已。可以说是我重生的日子。”

“我没读过什么书,”司机说。

“我刚才是用比喻来表达的,”戈登说。

光是说英语就把我难死了,”司机说。

刚才模仿莎士比亚,”戈登说。

您是研究文学的吧,先生,我猜的对不对?

“我看起来有那么寒酸吗?”

不是寒酸,先生。您看起来是知识分子。”

“你说的太对了。我是诗人。”

“诗人!各样的人物皆有,方能成就大千世界,不是吗?”司机说。

“的确是美妙至极的大千世界,”戈登说。

今晚,戈登思绪涌动,情真意切。他们又喝了两轮杜松子酒,然后相互搀扶着回到了车上。至此,戈登今夜已经喝了五杯杜松子酒了。戈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可以感受到杜松子酒在血管里流动,与血液交融在一起。他放松地坐在角落里,抬头望向蓝的夜空,巨大高耸的广告牌破了夜空的幽暗。此刻,红蓝交闪的霓虹灯邪恶地取悦着戈登。这出租车行驶得真稳!只要有钱,就可以这样。真是有钱可使鬼推磨。今晚的一切历历在目,美味的食物、香气扑鼻的葡萄酒、欢快的谈话,这一切,都不需要担心钱够不够。完全不需要为6便士这种小破事烦心,也不用说“我们付不起这个”或“我们买不起那个!”这样的话。罗斯玛丽和拉维尔斯顿会劝他别挥霍,但戈登会制止他们。只要他愿意,他会花光所有钱。一定要花掉整整10英镑!至少,5英镑。茱莉亚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再次消失不见。

戈登到莫迪里阿尼餐厅时已经清醒了。餐厅的门卫特别诡异,如一尊大蜡像油光满面,身体好像没有关节,僵硬地给戈登开了车门。他斜眼盯着戈登的衣服,黯淡无光,好似在说这身打扮可不配来莫迪里阿尼餐厅。的确,这个餐厅尽显波西米亚风的高雅,但高雅有很多种表现,而戈登则反其道,他表现得无所谓。他与出租车司机热情挥别,给了他2先令6便士的小费,看到这一切,门卫眼睛里才稍微点光。拉维尔斯顿正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餐厅门口门卫一眼就认出。拉维尔斯顿漫步路边他的身材挺拔,虽然消瘦但气质尊贵眼神看起来非常忧郁他在担心戈登得为这顿饭花掉多少钱。

“哈!你来了,戈登。”

“你好啊,拉维尔斯顿!罗斯玛丽没来吗?”

“或许她正在餐厅里等咱们。你知道我认不出她。不过,听我说戈登。听着!我们进去之前,我想……

“哈,看,她来了。”

罗斯玛丽正朝他们走来,步履轻快,魅力四射,她穿过人群的样子,就像一艘小驱逐舰从一群大而笨拙的货船中间滑行而过。她的衣着靓丽如常,铲形宽边帽的帽檐凌厉地向上翘起。戈登心中一动:这就是我的女朋友!他非常自豪拉维尔斯顿能见到她。今夜,罗斯玛丽非常开心,全身上下,由内而外。她不打算让两人想起上次糟糕的约会。戈登介绍两人认识,然后就走进餐厅。这期间,罗斯玛丽可能表现得有点过于活泼,畅怀地大笑和交谈。不过,拉维尔斯顿立刻对她产生好感。也是,无论谁见到罗斯玛丽,都会喜欢上她。进到餐厅里面,戈登震惊了一会儿。这里面真是时髦优雅得令人震撼。黑色活腿桌上摆放着锡镴烛台,墙壁上挂着法国现代画家的作品。那幅街道风景画像是莫里斯·郁特里罗[]的作品。戈登绷紧了双肩。该死的,有什么好怕的!他口袋里的信封中还有一张5英镑的纸币呢。这当然是茱莉亚的,戈登没打算花掉它。不过,它的存在还是让戈登心里踏实了些,就像是一个护身符。他们走向远处角落处的餐桌,那是拉维尔斯顿最喜欢的位置。拉维尔斯顿拽着戈登的胳膊,向后拉了一下他,不想让罗斯玛丽听到他们的对话。

“戈登,听着!”

“什么事?”

“听着,今晚是你来陪我吃饭。”

“瞎说!这顿我请。”

“我也想你请,真的。但是我更讨厌花光你所有的钱。”

“我们今晚不谈钱,”戈登说。

“那就五五分,”拉维尔斯顿请求着。

“我请客。”戈登坚定地说。

拉维尔斯顿妥协了。角落处的餐桌旁,长着一头白发身材肥胖的意大利服务员颔首微笑,不过是冲着拉维尔斯顿,不是戈登。戈登坐下后感觉自己必须让人家知道今天谁是东家,他一把推开服务生递过来的菜单。

“我们得先定下来喝什么,”他说。

“我喝啤酒,”拉维尔斯顿有点儿不高兴得快语道地说。

我只爱喝啤酒。”

“我也是,”罗斯玛丽附和着。

“哦,胡说!我们得喝葡萄酒。你们喜欢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把酒单给我,”他对服务生说。

“那我们就喝波尔多葡萄酒吧,梅多克[]或者干脆利安[]产的,”罗弗斯顿说。

“我喜欢圣利安出产的,”罗斯玛丽说,因为她记得好像圣利安产的葡萄酒总是酒单中最便宜的酒。

戈登内心深处特别厌恶他们的眼神。瞧吧!他们竟然联合起来与他作对。他们这是在努力阻止他花钱。这种令人厌恶、死气沉沉的氛围凸显出“你付不起”的态度。这种态度刺激他更急于要挥霍一把。他刚才可能还会妥协一下,点勃艮第葡萄酒。现在,他决定必须喝点贵的,要那种起泡,开瓶后会砰地冒出。香槟?不行,他们不会让他点香槟。啊!

“你们有阿斯蒂[]吗?”他对服务生说。

服务生顿时起了劲儿,这可有开瓶小费呢。他现在明白了,戈登才是这顿饭的主角,不是拉维尔斯顿。他混合着法语和英语回答戈登。

“阿斯蒂吗,先生?有的,先生。非常清爽的阿斯蒂酒!阿斯蒂起泡酒是很好的选择!喝起来会很不错!”

拉维尔斯顿向坐在对面的戈登抛出忧心忡忡的眼神。那是恳求的眼神,流露出“你付不起!”的担忧。

“是那种起泡的葡萄酒吗?”罗斯玛丽说。

“很多泡泡,夫人。非常清爽的葡萄酒。味道非常棒!非常受欢迎!”服务生用肥胖的双手比划着泡沫涌出的状态。

“那就阿斯蒂,”戈登趁罗斯玛丽阻止他之前,点了酒。

拉维尔斯顿忧愁起来,他知道一瓶阿斯蒂就会花掉戈登10先令,甚至15先令。戈登装作没看见。他开始谈论起司汤达[],谈起了他笔下的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和她对阿斯蒂酒的喜爱。这时候服务生上来了阿斯蒂酒,放在一桶冰中间。拉维尔斯顿本可以告诉戈登点这酒是个错误。瓶塞“砰”的一声打开,随后这瓶泛着泡沫的葡萄酒倒进高脚杯中。那一刻,整张桌子的氛围发生了神奇的变化。三人都有了微妙的改变。虽然酒尚未入口,但已经开始施展魔力。罗斯玛丽不再紧张,拉维尔斯顿也不再担心这顿饭的费用,戈登也不再沉迷于背驰挥霍的执念。他们吃着菜肴,享用着鳀鱼、黄油面包、炸板鱼、烤雉鸡,配着面包酱料和炸土豆片,大部分时间他们是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他们相谈甚欢,话语睿智精彩,至少他们如此认为。他们谈论不幸的现代生活,批判不堪的现代书作。在这个时代,除了这些还能聊什么?和平时一样(又是多么不同,现在戈登口袋里有钱了,他根本不相信自己说出的话),戈登滔滔不绝地谈论这个年代的死气沉沉,悲惨之态。法式书信,机械手枪!宝味消化液海报上的那张鼠脸和《每日邮报》[]!当他身上只有两个铜钱走在大街上,他谈论的这些东西都是刻在骨子里的事实,但此刻却听起来像个笑话。与美食美酒相伴时,批判腐朽不堪世界里的生活,这些话就显得特别有趣。话题围绕现代文学展开,戈登简直风趣至极,他们三人都是妙语连珠。戈登嘲讽那些没出版的作品,只言片语就把每个作家的名誉贬低得一文不值,犹如垃圾。乔治·伯纳德·萧[]、威廉·巴特勒·叶芝[]、托马斯·斯特尔那斯·艾略特、詹姆斯·乔伊斯[]、阿道司·伦纳德·赫胥黎、温德姆·路易斯[]、欧内斯特·海明威。如果可以一直聊下去,这样的交谈会多么有趣!如此特别的时刻,戈登确信可以持续下去。第一瓶酒起开后,戈登喝了三杯,拉维尔斯顿喝了两杯,罗斯玛丽喝了一杯。戈登注意到饭桌对面的一个女孩正盯着他。这个女孩高挑优雅,粉嫩的皮肤,深邃的杏仁状双眸。很明显,她非常富有,受过高等教育。她认为戈登很风趣,好奇他的身份。戈登发现自己在为这个女孩特意制造妙趣横生的氛围。戈登现在确实很风趣。这也要归功于金钱。金钱不仅能驱动出租车,还可以驱动思想。

可是不知为何,第二瓶酒时,一切都不再像之前那么顺利气氛大不如前,点第二瓶时就开始出现各种别扭。戈登招来服务生。

“可以再给我来一瓶这个酒吗?”

服务生堆满笑容。“好的,先生!当然可以,阁下!”

罗斯玛丽皱起了眉头,在桌底碰了碰戈登的脚。“不,戈登。不要了!你不要再……

“不要再做什么?”

“别再点酒了。我们不想喝。”

“噢,瞎说!服务生,再来一瓶。”

“好的,先生。”

拉维尔斯顿摸了摸鼻子。眼睛充满愧疚地看向戈登,为了躲避戈登的眼光,他看向戈登的酒杯。“听着,戈登。我请你们喝这瓶酒。我想请你们。”

不用你请!”戈登反复说。

“那就再点半瓶,”罗斯玛丽说。

“服务生,拿一整瓶过来,”戈登说。

这之后全都变了。他们继续交谈、欢笑、争论,但与之前大不相同。餐桌对面那位优雅的女孩不再看戈登。戈登也不再风趣。点第二瓶酒算是错了。这就像夏日一天泡两次澡无论天气多么温暖,第一次泡澡才是最让人享受的,你总会为再泡一次感觉懊悔。第二瓶酒的泡沫少了,光泽褪去了它现在就是一瓶酸溜溜的液体。厌恶半瓶,剩下的半瓶,只希望快点喝完。戈登现在绝对醉了,但是没表现出来。他一半酒醉一半清醒,开始产生奇特的迷离感,好像身体膨胀,手指变厚,这是昏醉的第二个阶段。不过,清醒的另一半指挥着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对外保持镇定。他们的谈话也变得愈加索然乏味。戈登与拉维尔斯顿的对话显得不自在又疏离,双方都有了情绪,但都不打算承认。他们谈起莎士比亚,对话最后演变成对哈姆雷特含义的长篇大论。真是特别无趣。罗斯玛丽忍住哈欠。戈登清醒的一半聊着天,昏醉的一半站在旁边听着。昏醉的他特别生气。他们与我争论要不要点第二瓶酒,是他们破坏了今晚的时光。他们真讨厌!戈登现在只想醉得得体,忘掉这一切。第二瓶酒倒了六杯,因为罗斯玛丽没喝,所以戈登喝了四杯,但这酒不烈,下肚没什么感觉。昏醉的那半嘶吼着要喝更多酒,越多越好。用大杯啤酒,成桶的啤酒,令人激动兴奋的好酒,上帝赐予的酒。他打算一会儿再喝。他想起口袋里收着的那张5英镑纸币。不管怎样,他还有这些钱可以挥霍

莫迪里阿尼餐厅内的音乐钟声响起,已经10点了。

“我们可以走了吧?”戈登说。

拉维尔斯顿望着餐桌对面的戈登,祈求又内疚的眼神似乎在说:“让我和你平摊这顿饭的费用!”戈登继续视而不见。

“我提议咱们去帝国咖啡馆,”戈登说。

这顿饭的账单都没能让他清醒过来,饭菜花了2英镑多一点,酒花了30先令。他当然不能让其他人看账单,不过他们看到他付钱了。他向服务生的托盘上扔了四张1英镑的纸币,还很随意地说,“不用找了”。现在他还剩下一张5英镑的纸币和10先令。拉维尔斯顿在帮罗斯玛丽穿衣服。罗斯玛丽看到戈登把扔给服务生的时候,她沮丧地微微张了下嘴。她没想到这顿饭竟然会花4英镑。看到戈登随意甩钱的样子,她有点吓到了。拉维尔斯顿看起来阴郁不满。这两个人的眼神再次让戈登感觉不爽。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担心?他能付得起,不是吗?他还有那张5英镑的纸币呢。不过,老天作证!要是回家的时候只剩下1便士了,那也不是他的错。

不过,他表现得还是相当清醒,态度也比半个小时前柔和了许多。“我们最好打车去帝国咖啡,”他说。

“噢,我们还是走着去吧!”罗斯玛丽说。“也就几步路。”

“不,我们打车去。”

他们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后扬长而去。戈登挨着罗斯玛丽。虽然拉维尔斯顿在场,但戈登还是想揽住她。深夜的一阵冷风透过车窗袭来,吹在戈登的额头上,戈登惊了一下。这感觉就像深夜里你突然从沉睡中惊醒,意识到一些可怕的现实,比如你注定要死去,又比如你的生活是失败的。很快,他就彻底清醒了。他看清楚了自己,那些尴尬而愚蠢的行为,终于明白挥霍5英镑是多么愚蠢至极,现在他竟然还打算再花掉属于茱莉亚的那5英镑。茱莉亚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虽然只是转瞬即逝。他看见她坐在黯淡无光的卧室,他看见了她消瘦的脸庞、银灰的头发。可怜善良的茱莉亚!茱莉亚为他付出了自己的一生,一次次为戈登倾囊相助,一磅又一磅,而现在戈登却连为她保住这5英镑的尊严都没有!他不愿再想下去,从清醒中落荒而逃,飞奔到昏醉的庇护所。快点,快点,我们要清醒过来了!酒,我要喝更多酒!去重获那第一次的狂喜,美好又无忧无虑!车外一家意大利商店还在营业,五彩斑斓的窗户映入他们的眼帘。他用力敲了敲车窗。出租车停了下来。戈登越过罗斯玛丽的膝盖,开始向外爬。

“戈登,你要去哪?”

“去重获那第一次的狂喜,美好又无忧无虑,”戈登站在车外说。

“什么?”

“我们该准备一些酒。半个小时后那些酒吧就关门了。”

“别这样,戈登,不可以!你不可以再喝下去。你已经喝得够多了。”

“等我一会儿!”

他从商店出来的时候抱着一升装的基安蒂红葡萄酒。店员已经为戈登开了瓶,然后又轻轻地把瓶塞轻轻放进酒瓶。现在罗斯玛丽与拉维尔斯顿明白了,戈登这是醉了,而且在见他们之前一定是一直在喝酒。这让他们二人感到很尴尬。他们走进帝国咖啡馆,不过他们两人现在只想把戈登弄走,尽快把他弄到床上。罗斯玛丽在戈登后面轻声说,“请别让他再喝酒了!”拉维尔斯顿阴郁地点了点头。戈登在前面大步走向一张空桌子,一点儿也不在乎其他人投来的目光,所有人都在盯着他抱着的那瓶红葡萄酒。他们坐下后点了咖啡,虽然挺不容易,但拉维尔斯顿最后还是阻拦住戈登点白兰地。他们三人感觉都不自在。咖啡馆装饰得花里胡哨,闷热难耐,充斥着震耳欲聋噪音,数百种嗓音搅和在一起,混乱至极,杯子碰撞得叮当作响,乐队时而还会迸发出咆哮的歌曲。这样的氛围让人感觉真是糟糕透顶,三人都想逃离。拉维尔斯顿还在担心付钱的事情。罗斯玛丽担心醉了的戈登,而戈登则感觉焦躁不安,渴得要冒烟了。他早就想来这家咖啡馆,但是他现在是一分钟也不想呆在这里。昏醉的那半神经勾引他找点乐子,毕竟醉酒的状态不会持续太久,所以这一半的自己高喊,“啤酒!要喝啤酒!”戈登讨厌这么喧闹的地方。他想去酒吧,里面有那种滴酒的大酒桶、啤酒泡沫外溢的酒杯。他盯着时钟。现在快10点半了,威斯特敏斯特的酒吧一半都是11点关门。绝对不可以错过他的啤酒!这瓶葡萄酒留在酒吧都关门后再喝。罗斯玛丽坐在他的对面,在与拉维尔斯顿交谈,虽然不自在,但尽量表现出很享受现在的样子,假装没被糟糕的环境打扰。他们还在谈论莎士比亚,索然乏味,心不在焉。戈登讨厌莎士比亚。他看着罗斯玛丽聊天,一种反常的强烈欲望袭来,丧心病狂地想要得到她。她的身体前倾,手肘放在桌子上,戈登可以清晰地透过裙子看到她娇小的胸部,让他身体一震,无法呼吸,几乎再次让他清醒过来。他曾经看到过她裸体的样子。无论何时,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得到她。今晚他要得到她,老天作证!为什么不做呢?那将是今晚的完美谢幕。他们可以轻松找到一个够大的地方,沙夫茨伯里大街附近有多旅店,那些旅店根本不会问你是否能付得起房费。他还有5英镑傍身。他感觉罗斯玛丽的脚在桌下碰到自己,这就是细腻的暗抚,是在暗示他。他踩了一下她的脚趾,以示回应。罗斯玛丽收回了脚。

“我们离开这里吧,”他突然说,立即站起身。

“哦,走吧!”罗斯玛丽放松下来,附和着。

他们回到摄政街,街道左侧的皮卡迪利广场灯光闪耀,聚合的灯光可不怎么不讨喜。罗斯玛丽看向对面的公交车站。

“现在10点半了,”她不太确定地说。“我得11点前回去。”

“哦,别扫兴!我们再找一家氛围好点的酒吧。我绝对不可以错过啤酒。”

“哦,戈登,不!今晚别再去酒吧了。我不能再喝了。你也是。”

“没关系的。咱们往这边走。”

戈登拉起罗斯玛丽的手臂,引着她走到摄政街的尽头,他紧紧地抓住她,生怕她逃走。他已经把拉维尔斯顿忘到脑后了。拉维尔斯顿跟在他们后面,想着是应该让他们两人单独相处,还是应该跟他们呆在一起盯好戈登。罗斯玛丽不喜欢戈登硬生生地拽着她,向后退缩。

“戈登,你要带我去哪里?”

“角落里,黑暗的地方。我想亲吻你。”

“我不想被亲。”

“你当然想我亲你。”

“不想!”

“你想!”

她最终还是从了戈登。拉维尔斯顿在摄政宫的角落等着,不知道如何是好。戈登和罗斯玛丽已经不见踪影,从角落拐进一条更加黑暗狭窄的街道。妓女们从门道向外窥看,她们的面容如扑了粉的骷髅头一般触目惊心,向他俩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罗斯玛丽躲避着这些妓女,戈登则相当欢乐。

“她们觉得你和她们一样。”戈登向她解释了一下。

他小心地把那瓶葡萄酒挨着墙放在地上,然后突然抓住她,将她扭到自己的面前。戈登特别想得到她,不想浪费时间在前戏上。他开始亲吻她的脸庞,每一处都亲了一遍,笨拙又用力。罗斯玛丽刚开始没有阻止戈登,但是他的行为吓到了她,他们的脸贴的太近,看起来苍白、陌生,让人心烦意乱。戈登浑身散发着酒味。她开始挣扎,把脸扭开了,戈登只能亲吻她的头发和脖子。

“戈登,你不可以!”

“为什么我不可以?”

“你在做什么?”

“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戈登猛地将她抵到墙上,像个醉汉般,全神贯注仔仔细细地揭开她前面的裙子,但最终也没揭开。罗斯玛丽这次真生气了。她猛烈地挣扎,甩开他的手。

“戈登,赶紧停下!”

“为什么?”

“如果你再继续,我就给你一巴掌。”

给我一巴掌?不是你要跟我过来的嘛。”

“让我走,好吗!”

“想一想上周日,”戈登下流地说。

“戈登,如果你再这样,我就揍你了。我真的会揍你。”

“你不会。”

他猛地把手伸向罗斯玛丽裙子的里面。这个动作异常粗鲁,好像把罗斯玛丽当成一个陌生人。从戈登的表情中,她看清了自己对于戈登已经不再是罗斯玛丽,而只是一个女孩,一具女孩的肉体。正是这件事让罗斯玛丽心灰意冷。她挣扎着,最终摆脱了戈登的纠缠。戈登从后面追上她,抓住她的手臂。她狠狠地扇了戈登一巴,干净落地甩开了戈登的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感觉自己的脸红了,但不是被这一巴掌弄的。

“我不打算忍受你做的那种事,我要回家了。明天你会跟今晚不一样。”

“胡说!你和我一起走。你要和我上床。”

“晚安!”罗斯玛丽说完,逃进了黑暗的街道。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去追她,但是双腿太沉了,反正也不值得去追。他晃晃悠悠回到拉维尔斯顿等他们的地方。拉维尔斯顿怒气冲冲的一个人站在那里,因为他一方面担心戈登,一方面又不愿看到两名虎视眈眈的妓女跟在戈登后面。他觉得戈登的确醉了。戈登的头发垂下来挡住额头,半张脸苍白无色,另外半张脸红彤彤的,那是罗斯玛丽刚刚扇他留下的痕迹。拉维尔斯顿觉得这一定是酒醉潮红。

“你对罗斯玛丽做了什么?”拉维尔斯顿问。

“她走了,”戈登回答,挥了挥手,这就表示解释了一切。“不过,今晚还很长呢。”

“听着,戈登。你该上床睡觉了。”

“上床,对。但不可以孤单一人。”

他站在路边,出神地望着午夜朦胧的月亮。他觉得自己要死掉了,脸火辣辣的热,全身感觉都不舒服,肿胀、燥热。特别是他的头,好像马上要炸开了。可恶的灯光加重了这些感受。他看着高楼上广告牌忽明忽暗,红蓝光交替,上下旋转,注定失败的文明闪着可怕、丑恶的光芒,如同正在下沉的船只射出水面的点点光亮。他挽住拉维尔斯顿的手臂,比划了一下,对整个皮卡迪利广场做了个总结。

“地狱之光就是这样。”

“我同意。”

拉维尔斯顿四处张望寻找空的出租车。他必须马上把戈登送回家,弄到床上。戈登好奇自己现在心里是欢喜还是痛苦。那种燃烧刺痛的感觉确实很痛苦。他清醒的那半还在,清冷地强迫他记住自己做过什么,现在正在做什么。明天一早他就会为自己做过的蠢事后悔莫及,会恨不得宰了自己。他愚蠢地挥霍了5英镑,抢劫了茱莉亚,侮辱了罗斯玛丽。而且明天,啊,明天我们就会清醒过来!回家吧,回家去!这是来自清醒的呼喊。但是昏醉的一半突然打断,冲着那半清醒喊道,你自己回去吧!酒醉的一半还想在玩一会儿,而且明显在戈登这儿更有说服力。他看到对面某处刺眼的时钟。还有二十分钟就11点了。得快点,赶在酒吧关门之前过去!嘿!我的喉咙要干死了。戈登用法语在内心激烈地嘶吼起来。他猛地察觉到手臂下面夹着一个又硬又圆的东西,是那瓶基安蒂红酒,戈登拔开了瓶塞。拉维尔斯顿朝一辆出租车招手,但司机没看到他。他听到身后妓女嘈杂的吵架声,转身一看,惊呆了。戈登竟然打开那瓶酒,举瓶灌了起来。

“嘿!戈登!”

拉维尔斯顿冲向戈登,向下死死地按住他的手臂,酒撒到戈登的衣领上。

“天呐,小心点!你不想引来警察逮捕你,是不是?”

“我想喝酒,”戈登抱怨着。

“别胡闹!你不可以在这就开始喝。”

“带我去酒吧,”戈登说。

拉维尔斯顿无助地揉了揉鼻子。“我的天啊!那倒是比在大街上喝酒好点。走吧,我们去酒吧。你到那再喝。”

戈登小心地把瓶子塞好。拉维尔斯顿领着他穿过广场,戈登拽着他的胳膊,不是为了找个支点,毕竟他的双腿还好使,走得挺稳。他们停在环岛附近,穿越车流中的缝隙,来到了干草市场街[]

酒吧里的空气弥漫着啤酒的潮湿。啤酒雾气中夹杂着威士忌令人作呕的味道。一群男人挤在吧台周围,如浮士德[]极度渴望在11点关门钟声敲响前再喝上最后一口。戈登旁若无人似的挤过人群,没心情在意周围人的推搡。来到吧台后,他挤在两个人中间。一个是身材魁梧的旅行推销员,喝着健力士黑啤另外个人瘦高,耷拉着小胡子,看起来是陈腐不堪的军官,说话时总夹杂着“什么啊!”与“不会吧!”的口头禅。戈登朝洒了啤酒的吧台扔过去2先令6便士。

“麻烦,一大夸脱杯的苦啤酒!”

这儿没有一夸脱[]的杯子!”感觉被打扰的女服务员大声说着,一边着威士忌,一边盯着时钟。

“夸脱杯在架子的最上面,埃菲!”吧台另一端的老板回头冲着她大喊。

服务生赶忙拉下了三下啤酒龙头把手,把一大杯啤酒放在戈登面前。戈登举起杯子,心想真沉啊!一品脱[]的纯净水重量是1.25磅。咕噜咕噜一饮而尽!一大口啤酒从嗓子眼顺着肠子通畅地流到胃里。突然,戈登屏住呼吸,感觉要吐了。加油,要再来一杯。咕噜咕噜!这次戈登差点呛到,不行,坚持下去,坚持!戈登仰头大口往嗓子里灌啤酒的时候,听到老板大声招呼:“先生们,本店要打样了,这是最后一次点单了!”他放下酒杯,喘了口粗气,终于呼吸通畅了。接下来是最后一杯。咕噜咕噜!戈登把脸都埋进杯子里。三口就把酒喝光了,不算慢。他咚的一下把杯子摔到吧台上。

“嘿!再给我半杯。快点!”

“什么!”军官说。

“你也再来点?”旅行推销员说。

拉维尔斯顿离吧台有点远,被几个男人围住了,看到戈登正猛烈地灌酒,便朝戈登喊道,“嗨,戈登!”,拉维尔斯顿紧锁眉头,摇着头,很不好意思在这些人面前说话,“别再喝了。”戈登稳稳地站着,仍然很稳当,不过只是下意识的保持。他的脑袋已经胀得要爆了,全身上下都一样,肿胀与刺痛的感觉并没什么变化。他阴沉沉地举起了续满的啤酒杯。他现在并不想喝,闻着就想吐。这就是令人厌恶、令人作呕的淡黄色液体简直像尿一样!他必须要把这大杯的东西灌到要炸开的胃里,感觉太糟糕了!但是,加油不能退缩!否则我们来这干什么?一饮而尽!仰头时,啤酒离鼻子太近,干脆上下倾动着把酒送进了胃里。咕噜咕噜!

就在这时,糟糕的事情发生了,他的肠胃自动关了闸,啤酒从戈登的嘴里如潮水似的一涌而出,撒得他全身都是。现在的戈登就像《印戈耳支比故事集》[]里的杂役皮特[]一样,在啤酒的海洋中不断下沉。他试着喊人帮他,但是却发不出声,被酒堵住了嗓子,酒杯摔落下来。他周围的人慌乱起来,纷纷跳开,躲避喷射而来的啤酒。酒杯咣当地落在了地上。戈登晃得猛烈,已经站不稳了。四周的一切事物:男人们、酒瓶子、镜子都在围着他转动。他感觉自己在跌落,失去了意识但他还是隐隐约约地看到眼前站着一个笔直得黑影。那是他在天旋地转的世界里,唯一没有晃动的点,原来是啤酒龙头把手。戈登紧紧地抓住它,但身子还是不停晃动。拉维尔斯顿起身向他走来。

服务生愤怒地倚着吧台。戈登感觉自己的周围都放慢了速度,最后停顿下来,他的大脑还是相当清醒。

“我说你!你为什么要抓住啤酒龙头把手?”

“真烦人!全吐到我裤子上!”旅行推销员抱怨着。

“我为什么要抓住啤酒龙头把手?”

“对!为什么?”

戈登来回晃动着。旁边军官细长的脸上露出凝视的表情,胡须湿漉漉地滴着湿东西。

“她说,我为什么要抓着啤酒龙头把手?

“天啊!说什么呢?”

拉维尔斯顿从几个男人中挤出一条路,走到戈登身旁。他一只胳膊用力扶着戈登的腰,向上托起戈登,让他站起来。

“天啊!站起来!你醉了。”

“醉了?”戈登说。

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们俩。拉维尔斯顿煞白的脸瞬间变红了。

这些杯子一共2先令3便士,”服务员恶狠狠地说。

“还有我的裤子怎么办?该死的。”旅行推销员说。

“杯子的钱我赔。”拉维尔斯顿说着,付了钱。“现在赶紧出去,你醉了。”

拉维尔斯顿搀着戈登走向门口让他的胳膊搭着自己的肩膀,还夹着之前从戈登那拿过来的基安蒂红酒。戈登挣开拉维尔斯顿,步伐特别稳,一本正经地说:“你刚才是说我醉了吗?”

拉维尔斯顿再次举起戈登的胳膊“是,恐怕你是真醉了。毫无疑问。”

“天鹅在海中游动,优雅地游动,”戈登说。

“戈登,你真的醉了。你最好早点上床休息。”

“他人眼中的尘埃,既是你眼中的光芒,”戈登说。

此时,拉维尔斯顿已经把他弄到了外面。“我们最好找个出租车,”他一边说着,一边四处张望。

可是这附近没有一辆出租车。酒吧关门的时间到了,里面的人熙熙攘攘地涌出来。外面的空气让戈登感觉好多了他的大脑从未如此清醒。远处尼龙灯光邪恶地闪烁着,戈登见此场景,心生邪念。他拉维尔斯顿的胳膊。

“拉维尔斯顿!听我说,拉维尔斯顿!”

“怎么了?”

“咱们去找两个妓女吧。”

虽然拉维尔斯顿知道戈登现在是醉了,但还是特别震惊。“我亲爱的老伙计!你不可以做那种事情。”

“别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太招人烦。为什么不可以?”

“你怎么可以做那样的事情。太可耻了吧!你刚和罗斯玛丽道了晚安,她是多么有魅力的女孩!”

“在深夜,一切都是黑白难辨,”戈登觉得自己说的这话饱含深邃的智慧,虽然显得愤世嫉俗。

拉维尔斯顿决意不去理会他的。“我们最好先走到皮卡迪利广场,”他说“那里会有很多出租车。”

所有的剧院都在往外清人。拥挤的人群和拥堵的车流在腐朽可怕的灯光下前后移动。戈的大脑出奇地清醒他知道自己已经做过和将要去做的蠢事和恶事。不过,这些看起来都无足轻重。他看到了更久远的光景,就像通过望远镜看穿了一些事,这三十年浪费的生命、空洞无望的未来、茱莉亚的5英镑,还有罗斯玛丽。他以哲学家的口吻说:

“看这些霓虹灯!看商店上面可怕的蓝色灯光一看到这些,我就知道自己的灵魂已被诅咒。”

“安静点,”拉维尔斯顿根本没在听戈登说话,“啊,有一辆出租车!”他挥了挥手。“该死!他没看见我。再等会儿吧。”

他把戈登留在地铁站附近,自己跑到街道对面。戈登有一会儿处于大脑空白的状态。随后,他注意到两张冷峻的年轻面孔,像年轻的猎食动物盯着他,一点点接近戈登。她们带着黑色的帽子,浓黑的眉毛,显得低劣下流,远不及罗斯玛丽。戈登和这两人互相打趣。他感觉过去了好几分钟。

“你好啊朵拉!你好呀芭芭拉!(好像他知道她们的名字似的)。你们可好啊?陈旧的裹尸布[]弄得怎么样了?”

“噢,你也太粗鲁了!”

“都这么晚了,你们这时候想干什么?”

“噢,我们只是随便走走。”

“跟狮子一样嘛,看看谁能上钩?”

“噢,你真是胆大包天。他怎么胆敢这么说,芭芭拉?你可真是有胆量!”

拉维尔斯顿拦了一辆出租车,领路来到戈登站着的地方。他下车后看到戈登站在两个女孩中间,惊呆了。

“戈登!我的天啊!你究竟在干什么?”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朵拉和芭芭拉,”戈登说。

拉维尔斯顿差点就生气了。实际上,拉维尔斯顿不擅长生气。应该说他现在是沮丧、痛苦、尴尬,而不是生气。他走向戈登,努力着忽视两个女孩的存在。一旦注意到她们,他就会卷入这场调情的游戏中。他架着戈登的胳膊,打算把他拖进出租车。

“快点,戈登,看在上帝的份上!出租车就在这。我们现在直接回家,你得上床休息了。”

朵拉拽住戈登的另一只胳膊,好像戈登是要被人偷走的手提袋,一把就他拉了回去。

“该死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她怒吼着。

“我觉得你最好别惹这两位女士。”戈登说。

拉维尔斯顿顿住了,向后退了退,摸了摸鼻子。现在应该表现得坚定些,不过他这一生从没坚定过。他看看朵拉,又看看戈登,又看了看芭芭拉。简直就是灾难。一看到他们的脸,拉维尔斯顿就迷失了。噢,天啊!他该怎么办?他们都是人,他不可随意羞辱。他把手伸到口袋里,这种反应与他看到乞丐时无助的反应如出一辙。她们都是穷困潦倒的女孩!他不忍心让她们二人在深夜里游荡。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最终还是躲不过这次讨厌的冒险,正如戈登之前的提议,他得带个妓女回家,这将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

“但这成何体统啊!”他虚弱的声音传来。

“我们走吧,”戈登说。

出租车司机朝朵拉点了下头。戈登跌跌撞撞地坐到角落的座位,就像瞬间跌进了深渊里。他慢慢坐直,对现在的所作作为仅存一点意识。他感觉自己从灯光点缀的深夜平稳地划过。还是说,灯光再动,而他是静止的?此刻就像发光的鱼在海底穿梭。他再次幻想,自己是地狱里被诅咒的灵魂。地狱里的一切场景都与现在一样,喷着邪恶寒光火焰的沟壑,上空却漆黑一片。不过,地狱还会有痛苦的折磨,而现在算是折磨吗?他努力弄清自己的感受。意识突然消失让他变得虚弱、恶心、摇摇欲坠,他的脑袋好像要炸开了。戈登伸出一只手,不知碰到了谁穿着丝袜的膝盖,而一只柔软的手下意识握住了戈登的手。他到坐在对面的拉维尔斯顿正紧张地不停点着脚。

“戈登!戈登!醒醒!”

“怎么了?”

“戈登!噢,该死的!咱们用法语说。你觉得我想和一个肮脏的人睡觉吗?噢,该死的!”

“噢,讲法语的法国人!”女孩尖叫起来。

戈登觉得有点好笑他觉得这对拉维尔斯顿有好处。一名信仰社会主义的人带着妓女回家!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无产主义行为。拉维尔斯顿好像看穿了戈登的想法,痛苦无声地坐在角落里,尽可能与芭芭拉保持距离。出租车停在了一条小街的旅店前面。旅馆看着破烂不堪,粗糙恶俗。大门上方悬挂的“旅店”的标识向下倾斜。窗户几乎都黑了,但是从里面传来酒鬼沉闷的歌声。戈登蹒跚地下了车,摸索朵拉的胳膊。朵拉,帮我一下。朵拉说了句小心点。哎呦!

旅店的门厅狭小黑暗、臭气熏天,铺着劣质的亚麻地毯,脏兮兮的,从没打理过的样子,像是从哪儿临时淘来的。左侧的一个房间传出犹如教堂风琴发出的哀歌。女服员不知从哪突然冒了出来,斜着眼,样子凶狠。她和朵拉好像认识。真是傻瓜!这还会争风吃醋。左侧那间房传来一个人的歌声,用滑稽的腔调唱着:

“那个亲吻了美丽女孩的男人

跑去告诉他的母亲

应该把他的双唇切掉

应该……

歌曲充满了对放荡行为的自责与悲哀,毫不掩饰又不可言喻。歌声逐渐消失,那声音听起来非常年轻,是一个可怜男孩的声音。在他的心里,他只想回家陪着母亲与姐妹,一起玩“找拖鞋”的游戏。那间房里一群年轻的傻瓜喝着威士忌,在与女孩子们狂欢。这提醒了戈登,他转向刚进来的拉维尔斯顿。拉维尔斯顿走在芭芭拉的前面。

“我的基安蒂红酒在哪?”他说。

拉维尔斯顿递给他那瓶酒。他的脸色苍白难看,可以说是惊恐万分。他把自己与芭芭拉分开,一举一动都透着内疚和焦躁不安。他不能碰她,甚至都不愿看她,恨不得马上逃跑。他看向戈登,眼神发出信号,“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们就不能离开这吗?”戈登朝他挤了挤眉。挺住!不许退缩!他再次拉起朵拉的胳膊。来吧,朵拉!现在上楼去,啊!等了一小会。

朵拉的胳膊围着戈登的腰,试图扶住他朵拉把他拉到一边。在臭气熏天黑乎乎的楼梯尽头,一位年轻女人扣着手套装腔作势走下来她后面跟着一个光头中年男子。那人穿着晚礼服,披着黑色外套,戴着丝质围巾,手里拿着礼帽。光头男子从他们身边走过,小嘴紧闭,显得刻薄,假装没看到他们。他眼中的罪恶感表明这是有家室的人。戈登看见煤气灯光打在在他光亮的后脑勺,闪闪发光。这是前辈,戈登可能会用他刚用过的床。戈登接下了他的衣钵。朵拉,那现在该咱们上楼吧。啊,这些楼梯!如同从地狱艰难地向上行走。就是这样,我们就是!“小心脚下,”朵拉说。他们爬着楼梯,脚下黑白相间的地毯就像张象棋盘。房间门全部都刷成白色,迷漫的恶臭中偶尔夹杂着亚麻布陈旧的味道。

我们去这边你们去那边。拉维尔斯顿在另一个门口停下来,手指放在门把手上。他不可以,不,他绝不可以这么做。他不可以走进可怕的房间。他的双眼最后一次望向戈登,像一只即将挨鞭子的狗。“我必须这么做吗?必须吗?”他的眼睛似在询问。戈登狠狠地瞪着他。挺住,你就是主人!接受命运安排,走进去!芭芭拉,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绝对是一件无产主义者要做的事情,绝对是。随后,拉维尔斯顿阴霾抑郁的脸孔明亮了,露出放松的,可以说是欢愉的神情。他有了奇妙的想法:可以付钱给这个女孩,但什么都不用做!谢天谢地!他挺起肩,鼓足勇气进了房间,然后关上了门。

就这样他们进屋了。房间肮脏不堪,地板上铺着麻布,摆着一个煤气暖炉,巨大的双人床上,被单还有模模糊糊的脏渍。一幅镶框的巴黎生活彩画挂在床上的墙壁上。这画是赝品。因为真迹通常保存得没这么好。天呐!窗边的竹制桌子上竟然摆了一盆叶兰!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噢,我的敌人?不过,算了。朵拉,让我看看你。

他马上倒在床上。戈登看得不太清楚朵拉有一张年轻的贪婪面容,眉毛描得浓黑。戈登在床上爬向朵拉,而她也靠了过来。

“我的礼物呢?”她谄媚地要求,略带威胁的口吻。

现在先别管礼物了。快工作!过来。嘴还可以。过来。再靠近点。啊!

没用。没用。不可能不知怎的,戈登就是有心无力他明明很想,但是身体却怯懦了。再试一次还是不行。一定是因为喝了酒,就像《麦克白》里讲得一样[]。再试最后一次。还是不行。恐怕今晚难成事了

好吧,朵拉,别担心。你还是会得到2英镑。我们不按结果付钱。

他做了个笨拙得姿势。“来,把那瓶酒递过来,就是放在梳妆台上的那瓶。”

朵拉把酒拿了过来。啊,好多了。至少,还不算失败。戈登的双手肿得出奇的大,像极了怪物手掌。他就用这双大手将基安蒂一饮而尽。红酒顺着嗓子向下流动,苦涩得呛人,酒从鼻子冒出了一些。他彻底倒下了。他从床上往下滑,头磕到了地板,但双腿还在床上。他就这个姿势倒了一会儿。这是生活之路吗?楼下年轻人还在哀嚎地咏唱:

“今夜,我们将欢愉快活,

今夜,我们将欢愉快活,

今夜,我们将欢愉快————

明天,我们将清醒——回归!”

[] 苏豪区(Soho):英国伦敦著名的餐饮、艺术、娱乐地带。在20世纪30年代,苏豪区的酒吧备受欢迎,很多穷困潦倒的文学家和艺术家在此聚集。

[] 莫里斯·郁特里罗(Maurice Utrillo,1883-1955):法国著名的街道景色画家,作品有《旧巴黎蒙马特区》、《雷诺阿的花园》等。

[] 梅多克(Médoc):位于法国的波尔多地区,是波尔多主要的红葡萄酒产区之一。

[] 圣朱利安(St. Julien):梅多克主要的产酒村之一。

[] 阿斯蒂(Asti):即阿斯蒂起泡酒,是一种意大利白葡萄酒。

[] 司汤达(Stendhal,1783-1842):法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代表作有《红与黑》(The Red and the Black,1830)、《帕尔马修道院》(The Charterhouse of Parma,1839)等。

[] 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Duchesse de Sanseverina):《帕尔马修道院》中的人物角色。

[] 《每日邮报》(Daily Mail):1896年创刊的英国新闻日报,创办时主要针对中下层阶级的读者。

[] 乔治·伯纳德·萧(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英国现实主义剧作家。

[] 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英国作家、散文家、诗人。

[] 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爱尔兰作家、诗人,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尤利西斯》(Ulysses,1922)。

[] 温德姆·路易斯(Wyndham Lewis,1884-1957):英国画家、作家。

[] 干草市场街(Haymarket):位于伦敦威斯敏斯特市的一条街道。

[] 浮士德(Faust):15、16世纪德国的一个民间传说的主角,传说中他为了换取知识将灵魂出卖给了魔鬼。

[] 夸脱:此处为英制容量单位。1夸脱等于2品脱,约等于1.14升。

[] 品脱:此处为英制容量单位。1品脱约等于0.57升。

[] 《印戈耳支比故事集》(The Ingoldsby Legends):一本涵盖神话、鬼怪、传说的英国故事集,1840年首次出版成书。

[] 出自《印戈耳支比故事集》中的《圣邓斯坦叙事诗》(A Lay of St. Dunstan)。这个故事里的皮特是教堂的男杂役(lay-brother),他在地窖里偷喝酒,喝得烂醉,最后被溢出来的酒淹死了。

[] 此处源自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的长诗《天真的预言》(Auguries of Innocence)。在这首诗中,有这样两句:妓女的嚎啕遍布每条街/编织着陈旧的裹尸布(编者译)。

[] 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麦克白》(辜正坤译本)中,门房对麦克杜夫说“酒这玩意儿,大人,能让你淫火中烧,也能让你淫欲全消;它让你想干得很,但又偏让你干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