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早晨的天空是烟粉色的,烟囱里涌出的烟直直地伸向天空。
戈登八点十分赶上了27路巴士,整个小街依然沉浸在周日的睡梦中,门口的牛奶瓶像白色的小哨兵一样分散开来等待着。戈登手里有14先令,确切地说,是13先令9便士,因为坐公交车费得花掉3便士。他从工资中挤出了9先令——谁知道他接下来一周怎么捱!那5先令是向朱莉娅借的。
星期四晚上他去了朱莉娅那儿,她住在伯爵府那边。虽然是在三楼的里间,但并不像戈登的房间那么粗鄙。那是间卧室兼起居室,重点是“起居”,朱莉娅宁愿饿死也不愿住戈登那种肮脏的地方。其实她每一件家具都是多年收集的战果,每一件都代表了她曾经紧衣缩食的过往。她房间里摆着张沙发似的长条床、一张烟橡小圆桌、两把“古董”硬木椅、一个装饰性的脚凳,还有张铺着印花棉布的扶手椅,摆在小小的壁炉前面,是德雷格牌的,需要分13个月分期付款。还有各种相框支架,上面有父亲、母亲、戈登和安吉拉姨妈的照片,还有个桦木日历,是别人送的,上面烙刻着“长路终有弯”。戈登一想起朱莉娅就很沮丧,他总是告诉自己应该多去看看她;但实际上,除了“借”钱,他从来没有接近过她。
戈登敲了三下门,代表他要找二楼的人。朱莉娅把他带到她的房间,在壁炉前蹲坐了下来。
“又得生火了,”她说。“你想喝杯茶吗?”
他注意到了“又”字。房间里冷得要命,晚上还不点火。朱莉娅一个人时总是要省这省那。她蹲坐时,他看到了她狭长的背部。她的头发变得多么灰暗!整绺的头发都变成了灰色;或许再过些日子,她的头发就会变成白色了。
“你喜欢喝浓茶,对不对?”朱莉娅说,像鹅一样笨拙地在茶罐上方摸索着。
戈登站着喝茶,盯着那本桦木日历。说出来吧! 张开嘴! 然而他几乎要崩溃了。这种要钱的做法太卑鄙了! 这些年他从她那里“借”来的钱加起来得有多少了?
“我说,朱莉娅,我很抱歉,我也不愿意这么说,但是——”
“怎么了?”她平静地说道,她知道要发生什么。
“朱莉娅,我很抱歉,你能不能借给我5先令?”
“可以,戈登,没问题。”
她摸出藏在亚麻布抽屉底下的那个破旧的黑色小皮包,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意味着她不能给别人买那么多的圣诞礼物了。圣诞节送礼物可是她现在生活中的大事:在茶店关门后的深夜,跑到闪闪发光的街上淘东西,从一个便宜货柜台到另一个,挑选出女人喜欢的小玩意儿——手帕香囊、信架子、茶壶、美甲套装、刻着格言的桦木年历。整整一年,她都在从她那可怜的工资中挤出钱来买“谁谁的圣诞礼物”或“谁谁的生日礼物”。去年圣诞节,她不就是因为戈登“喜欢诗歌”,就送给了他那本绿色摩洛哥文的约翰·德林沃德诗选吗?他后来把那本书以2先令6便士的价格卖掉了。可怜的朱莉娅! 戈登一有机会就带着他的五先令离开了,哪儿还会在此逗留。为什么不能向有钱的朋友借钱,却可以向穷困潦倒的亲戚借钱?因为他们是一家人,当然不会“计较”。
在公交车上戈登开始在心里盘算。13先令9便士,两张到斯劳的车票5先令,坐巴士2先令,这就是7先令了。面包、奶酪还有酒馆的啤酒,每人一先令,就是9先令。再加上茶,每人18便士,就是12先令了。香烟1先令,一共是13先令,还剩下9便士应急用。一切都那么完美。那么接下来的一周怎么过呢?一分钱都没有了! 怎么买烟呢?但他并不烦恼,无论如何,今天值得。
罗斯玛丽准时与他见面,她从不迟到,这是她的优点之一,就算起得这么早她也是那么明艳动人。她和往常一样穿得很漂亮,又戴上了她那顶铲帽,因为他说过喜欢它。整个车站仿佛只属于他们两个人。车站很大,灰蒙蒙的,到处都是垃圾,空气凝滞,仿佛还在因星期六夜晚的放纵而安睡。一个胡子拉碴打着哈欠的搬运工告诉他们去伯纳姆毛榉林的最佳路线,不一会儿他们就坐上了三等车厢,向西驶去。伦敦贫瘠的荒野逐渐出现在眼前,接着就是脏污而狭窄的煤场,到处都贴着卡特养肝丸广告。这天安静且温暖,也没有风,简直跟夏天似的,戈登的祈祷成真了。可以感觉到雾气后面太阳的热度,运气好的话,太阳马上就会喷薄而出。戈登和罗斯玛丽非常高兴,离开伦敦有种去冒险的感觉,在“乡下”的一天就要到来了,他们俩已经有几个月没有来过这边了。他们紧紧坐在一起,《周日时报》敞开放在膝盖上,他们并没有看,只是看着眼前滚滚而过的田野、奶牛、房屋、空荡荡的货车和沉睡的大工厂。他们两个人都非常喜欢这次的铁路旅行,所以希望时间能够更长、再长些。
他们在斯劳下了车,然后坐一辆怪模怪样的巧克力色无顶巴士前往法纳姆公地。斯劳还很安静,罗斯玛丽记得去法纳姆公地的路。走过一条坑坑洼洼的路,然后来到一片狭小、湿润的草地上,里面还有几棵小白桦树。毛榉树林就在前面,一切都静悄悄的,每根树枝、每片树叶都一动不动。这些树像幽灵一样站在雾蒙蒙的空气中,罗斯玛丽和戈登对着景色赞叹不已:露水、静谧、白桦树光滑的枝干还有脚下柔软的草皮。但一开始他们还觉得不适应呢,伦敦人到了伦敦以外的地方都会这样。戈登觉得自己跟在地下生活很久了似的,觉得自己衰老不堪、肮脏邋遢。他们走着走着,他就溜到罗斯玛丽身后,害怕她看到自己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他们还没走多远就开始气喘吁吁,因为他们习惯了在伦敦的街道上走路。一开始那半个小时他们几乎一句话也没说,他俩一头扎进树林向西走去,并不清楚到底要去哪里,其实只要远离伦敦,去哪儿都行。他们周围的毛榉树高高耸立,树皮像人皮一样光滑,再加上树根处的凹槽,让人想到男性的生殖器。树根处什么也没长,但散落的干枯树叶如此之密,站在山坡望向远方,地上就像铺了层层叠叠的金铜色丝绸,一切似乎都在沉睡。这会儿,戈登和罗斯玛丽走到了一块儿。他们手拉着手,“嘎吱嘎吱”地踩在金黄色的落叶上。他们有时会走到路上去,经过巨大而荒凉的房子——在马车时代,它们富丽堂皇,但如今已经荒废,无人购买。路边被雾气笼罩的树篱有种异样的紫褐色,冬天裸露的灌木丛就是这种颜色。偶尔还会看见几只鸟,松鸦在树林间飞来飞去,野鸡在路上走,拖着长长的尾巴,像家养母鸡一样温顺,好像知道星期天无人会来打扰。但走了半小时,戈登和罗斯玛丽一个人也没有碰到,乡下人都在睡觉。很难相信他们现在离伦敦只有20英里。
没过一会儿,两人的身体适应了这种节奏。他们停下来歇了歇,感觉他们血管里的血液在欢畅地流淌。今天就是走上100英里也不觉得累。他们再次走到路上时,树篱下的露水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芒。太阳已经穿透了云层,阳光斜斜地洒向田野,天地间一片橙黄。所有的景物上都被涂抹上了精致而奇妙的色彩,仿佛哪位巨人的孩子打翻了新颜料盒。罗斯玛丽抓着戈登的胳膊,拉到自己身边。
“戈登,今天天气可真好啊。”
“确实不错。”
“哦!你看呀,看!那片田野里有好多兔子!”
果然,在田野的另一边有成群的兔子在吃草,跟一群羊似的。突然树篱下传来一阵骚动,有只兔子刚才一直躺在那里,它突然从带着露水的草窝里跳了出来,一溜烟儿冲向田野,白色的尾巴在身后翘着。罗斯玛丽投入了戈登的怀抱,戈登感觉到一阵温暖,简直像夏天一样。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十分高兴,但却不带一点儿性欲,两个人就跟孩子似的。在户外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时间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她快30岁了,看起来也像30岁的样子。他也快30岁了,看起来却不止30,但这并不重要。他摘下了她那顶平顶帽,她头顶上的三根白发闪闪发光。此时此刻,他并不希望这几根白发消失。三根白发也是她的一部分,所以他也只觉得她可爱。
“和你单独在这里是真有趣呀!我真的很开心!”
“而且戈登,我们还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在一起! 今天也没下雨,我们多么幸运啊!不下雨的日子可少得很呢。”
“是啊,我们得马上去给神灵烧点祭品。”
他们高兴得不得了,一边走,一边对他们看到的景物赞赏不已。他们捡到一根松鸦的羽毛,是青金石一样的蓝色,觉得高兴。他们看到一个死水潭,就像一面镜子,树枝深深地倒映在里面,觉得高兴。他们看到树上长出的真菌,像畸形的耳朵,也觉得高兴。两个人讨论了很久毛榉树的绰号应该叫什么。两人都认为山毛榉比其他树木更能感知外界,大概因为它的树皮很光滑,而且从树干伸出的枝桠很像人的肢体。戈登说树皮上的小疙瘩就像乳头,而蜿蜒的上层枝桠再加上光滑的炭黑色树皮,就像大象扭动的鼻子。他们为明喻和暗喻争论不休,他们就是这样,会时不时激烈地争吵起来。为了想让罗丝玛丽高兴,戈登每经过一处景物,都会用些奇奇怪怪的比喻。他说角豆树的赤色叶子就像伯恩·琼斯画中少女的头发,缠绕在树上常春藤的光滑触角就像狄更斯笔下女主人公执着的手臂。有一会儿,他非要弄烂几株淡紫色的毒蘑菇,因为他说那让他想起了拉克姆的插图,他怀疑有精灵在它们周围跳舞。罗斯玛丽说戈登是一头傻里傻气的小猪。两个人穿过一片落叶齐膝的毛榉林,树叶在她身边沙沙作响,就像一片失重的金色海洋。
“哦,戈登,这些树叶!你看它们在阳光下的样子,就跟金子似的。”
“是精灵的金子,你再过一会儿就进入到童话作家巴利[]的世界里了。其实更准确得说,就是番茄汤的颜色。”
“干嘛这么扫兴,戈登! 听听这声音。‘落叶无边,淹没了瓦隆布罗萨的小河’[]。”
“或者像美国的早餐麦片——趣味特炸薯片,‘趣味特炸薯片,孩子们吵着要!’”
“你真讨厌!”
她笑了起来。他们手拉手走着,在树叶中哗哗地穿行,喊着:
“落叶脆如薯片,撒满韦林花园市的餐盘。[]”
这太有趣了,他们走出了林区,看到人多了起来。但如果避开主干道,车就不多。有时他们听到教堂的钟声,就绕道而行避开教堂的人。他们开始穿过一些不成规模的村庄,这些村庄外围还有些仿都铎式的别墅,高傲地站在月桂树、灌木丛和粗糙的草坪中。戈登对这些别墅和它们所代表的“没天理文明”进行了抨击,这种文明建立在股票经纪人以及他们口中的妻子、高尔夫、威士忌、占卜板和名为“乔克”的阿伯丁梗犬之上。他们就这样走了四英里左右,边走边聊,时不时争吵。天空中飘过几片薄薄的云彩,但一丝风都没有。
他们的脚越来越痛,肚子也越来越饿。谈话的内容自然而然转到食物上。他们都没有手表,经过一个村庄时,他们看到酒馆都在营业,所以一定已经过了12点了。他们在一家叫“手牵手”的廉价酒馆外犹豫不决。戈登想进去,他私下里想,这样的酒馆卖的面包、奶酪和啤酒加起来顶多花一先令。但罗斯玛丽说,这个地方看起来不大干净。确实不大干净。他们继续前行,希望在村子的另一头找到家舒适点儿的酒馆。他们幻想着能有个舒适的酒吧,有橡木座,也许墙上的玻璃橱柜里还有条酿梭子鱼。
但村子里没有酒馆了,他们很快又到了更开阔的乡村地带,没有看到房子,也没有任何路标。戈登和罗斯玛丽开始担心起来,酒馆两点钟就会关门,然后就什么也吃不上了,也许只能从某个村子的糖果店里买上一包饼干。一想到这,他们便饥肠辘辘,两个人疲惫地爬上一座山丘,希望能在另一边找到个村庄。但越过山丘,两个人发现没有村庄,远处一条深绿色的河流蜿蜒流淌,边上似乎有个大城镇,一座灰色的桥梁横跨其中。他们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河——当然是泰晤士河。
“感谢上帝!”戈登说,“下面一定有很多酒馆,咱们先到哪家就直接进去。”
“好,咱们走吧,我快饿死了。”
但是,他们到了镇子上,却感觉安静地出奇。戈登在想大家是都在教堂呢,还是在吃他们的周日大餐呢。后来他才知道这座小镇十分荒凉,这是泰晤士河畔的克里克姆,在划船节时才会热闹些,其余时间都处于冬眠状态。沿着河岸,这座小镇错落有致地延伸了大概有一英里,到处都是船艇库和独栋房屋。所有房子都紧闭着,空无一人。他们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胖胖的红鼻子男人,他看起来有点儿不近人情,留着邋遢的胡子,坐在露营的凳子上,旁边放着罐啤酒。他正拿着根20英尺长的鱼竿钓鱼,而在光滑的绿水面上,两只天鹅在他的浮标旁游来游去,想在他拉起鱼饵时趁机吃掉。
“请问,哪里有吃饭的地方吗?”戈登说。
那个胖子似乎一直在期待有人问这个问题,并趁机偷偷取笑人家。他压根都不看戈登,直接说:
“你啥也吃不上,这儿啥也没有。”他说。
“什么! 你是说这儿一家酒馆也没有吗?我们从法纳姆公地一路走过来的。”
胖子吸了吸鼻子,似乎在思考,仍然盯着他的浮标。
“我想你可以试试雷文斯克罗夫特酒店,”他说。“大约半英里远,就是这样。我想他们会给你一些东西,要是开门的话,他们会卖些东西。”
“但是他们开门吗?”
“可能开,也可能不开,”胖子惬意地说。
“那你能告诉我们现在什么时候了吗?”
“刚一点十分。”
那两只天鹅沿着纤路跟戈登和罗斯玛丽走了一会儿,显然是想被人喂。雷文斯克罗夫特酒店似乎不会开门,整个小镇都弥漫着淡季旅游胜地的那种荒凉气息,独栋房的木制品已经开裂,白色的油漆已经剥落,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可以看到里面光秃秃的空间。连岸边遍布的自动售卖机也都失灵了,在小镇的另一端似乎还有一座桥。戈登后悔地说道:
“我们真是傻瓜,那会儿真该进那家酒馆!”
“哦,亲爱的! 我简直要饿死了,咱们还是回去吧,你觉得呢?”
“没有用的,我们来时的路上没有酒馆,咱们必须接着往前走,我想雷文斯克罗夫特酒店就在那座桥的另一边,如果那是条主干道,它就有可能开着。否则我们就完了。”
他们迈着沉重的步伐到了桥边,脚已经完全麻木了。但是,看啊!他们想要的东西终于出现了。过了桥,有一条私人道路,那儿矗立着一坐气派精致的酒店,后面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河边。显然,它在营业中。戈登和罗斯玛丽急切地朝它走去,但又停了下来,畏缩不前。
罗斯玛丽说:“看着好像特别特别贵呢。”
那酒店看起来确实很昂贵,是个庸俗不堪但却自命不凡的地方。酒店外围金碧辉煌,涂着白漆,每块砖上都“写”着收费高、服务差。车道旁边立着块充满势利气息的牌子,上面用镀金的字体昭告天下:
“拉文斯克罗夫特酒店
对度假人士开放。
午餐——茶会——晚餐
舞厅和网球场
可满足宴会需要。”
两辆锃光瓦亮的双座汽车停在车道上,戈登呆住了,口袋里的钱似乎可以忽略不计了。这与他们一直在寻找的舒适的酒吧不搭边,但他非常饿,罗丝玛丽拨弄着他的胳膊。
“这看起来好贵啊,咱们还是接着走吧。”
“但是我们必须得吃点东西,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不可能再找到别的酒馆了。”
“这些地方的东西可难吃了,冷牛肉吃起来就跟上一年剩下来的一样,就这还收钱。”
“好吧,我们就要点面包、奶酪和啤酒,这些东西的价格总是差不多的。”
“但他们不喜欢这样,他们会欺辱我们,让我们吃顿正式的午餐。咱们必须坚定地说只要面包和奶酪。”
“好,咱们态度坚决一点。”
他们走了进去,说服自己一点要表现得坚定些。但是通风的走廊里有种昂贵的气味——一种印花棉布、干花、泰晤士河水和酒瓶漂洗物的混合气味,那是河边酒店里特有的味道。戈登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沿着汽车公路这种荒凉的旅馆到处都是,星期天下午经常有股票经纪人带着妓女来这儿。在这种地方,你总能被侮辱,被多收钱,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罗斯玛丽紧紧挨着他,她也被吓到了。他们看到一扇标有“酒吧”的门,他们以为门后面一定是酒吧,但并不是,那是个宽敞、阴冷但时髦的房间,里面有垫着灯芯绒软垫的椅子。要不是所有的烟灰缸上都印着白马威士忌的广告,你可能误认为它是个寻常客厅。其中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两男两女,应该是外面车的主人。两个胖男人金发、平头、穿着略装嫩,两个年轻女人衣着华贵,一看就让人喜欢不起来。他们显然是刚刚吃完午饭,一个服务员正弯着腰为他们倒餐后甜酒。
戈登和罗斯玛丽在门口停了下来,那桌人用中产阶级盛气凌人的眼睛盯着他们。戈登和罗斯玛丽看起来又累又脏,他们也知道这一点,点面包、奶酪和啤酒的想法几乎已经从他们的脑海中消失了。在这样一个地方,你不可能说“面包、奶酪和啤酒”,只能说“午餐”了。不说“午餐”就只能匆匆逃离这儿了,服务员对他们几乎是赤裸裸地蔑视。他一眼就看出他们没有钱,但他也看出他们想逃离,决定在他们逃离之前拦住他们。
“先生,您要点什么?”他说道,把托盘从桌子上举起来。
就现在! 就说“面包、奶酪和啤酒”,但后果可想而知!唉!他的勇气已经消失了,只能说“午餐”了,他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将手伸进口袋摸钱,看看还在不在。他知道还剩下7先令11便士。侍者的目光追随着戈登的动作,戈登恨呐,这个人居然能透过衣服看到他口袋里的钱。他用自己能做到的最高贵的语气说:
“请问我们能点午餐吗?”
“午餐吗,先生?当然可以,这边请。”
服务员是位黑发年轻人,脸色灰黄,但却非常光滑、饱满。他的衣服剪裁得体,但看着却很不干净,好像他很少换衣服。他看起来像个俄罗斯王子,又或许他是个英国人,装外国口音,服务员这么干再正常不过了。罗斯玛丽和戈登被迫妥协了,他们跟着他来到餐厅。餐厅在后面的草坪上,就像一个用绿色的玻璃建成的一个水族馆,非常潮湿、寒冷。人仿佛就在水中,可以看到外面的水流,闻到它的气味。每张小圆桌中间都放着盆纸花,但为了达到水族馆的效果,他们在一侧放了整排的常青树、棕榈树和叶兰之类的植物,就像沉闷的水草。夏天的时候在这样的房间里呆着可能还挺好的,而现在太阳已偏西,房间里阴暗凄冷。罗斯玛丽和戈登一样很害怕这个服务员,他们坐下来后,他转身离开,罗丝玛丽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我要付自己的餐费,”她隔着桌子对戈登低语说。
“不,不让你付。”
“这儿真吓人! 食物肯定也不干净,真后悔进来了。”
“嘘!”
服务员拿着份被掀得七零八落的印刷菜单回来了,他把菜单递给戈登,然后站在他身边,一副知道戈登口袋里没多少钱的样子。戈登的心怦怦直跳。如果这是份2先令6便士或3先令6便士的例餐,他们就完蛋了。他咬了咬牙,看了看菜单。感谢上帝!是点菜式的!菜单上最便宜的东西是冷牛排和沙拉,价格是1先令6便士便士。戈登说,或者说是喃喃自语道:
“我们要份冷牛肉,谢谢。”
服务员精致的黑眉毛抬了起来,他佯装惊讶。
“只要冷牛肉,是吗?”
“是的,不可以单点吗?”
“可以,但其他的什么也不要了,是吗?”
“哦,好吧,那就给我们再来点面包,还有黄油。”
“但是也不要汤,是吗?”
“不,不要汤。”
“也不要鱼,是吗?只要冷牛肉?”
“我们要鱼吗,罗斯玛丽?我不想要,不要鱼。”
“也不要甜点,对吗?只要冷牛肉?”
戈登很难控制自己的表情,他好恨这个服务员,从来没这么恨过一个人。
“如果我们还想要别的东西会告诉你,”他说。
“那您点什么酒呢?”
戈登本想喝啤酒,但他现在没有勇气了。在冷牛肉事件之后,他必须赢回他的威信。
“把酒单拿给我,”他平静地说。
服务员又拿出了份被翻得七零八落的单子,上面的酒看起来都贵得离谱,但名单最上面有些无名的餐酒每瓶2便士9先令。戈登匆匆计算了一下,他能付得起这个钱,他用拇指指了指那瓶酒。
“给我们拿瓶这个,”他说。
服务员的眉毛又竖了起来,装出一副讽刺的样子。
“您要一整瓶,是吗先生?您不会要半瓶吧?”
“要一整瓶,”戈登冷冷地说。
服务员用肢体动作回之以蔑视,他歪了歪头,耸了下左肩,转身离开了。戈登受不了了,他与桌子对面罗斯玛丽的目光相触。无论如何,他们必须得给服务员点颜色瞧瞧。不一会儿,服务员回来了,拎着那瓶便宜的酒,把它半藏在衣尾后面,好像那瓶酒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脏东西。戈登想到了个报仇的办法,服务员把酒放到桌子上时,戈登伸出只手摸了摸,然后皱起了眉头。
他说:“你们就这样给客人上红酒吗?”
就在这一瞬间服务员吃了一惊。“什么,先生?”他说。
“这酒冰凉,拿走给我温温去。”
“行啊,先生。”
但戈登并没取得胜利,服务员看起来并不羞愧。他挑起的眉毛似乎在说这破酒值得温吗?他轻描淡写地把酒拿走加热去了,仿佛想让罗斯玛丽和戈登明白,点菜单上最便宜的酒已经很糟糕了,而他这件小事简直不值一提。
牛肉和沙拉像尸体一样冰冷,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吃的,尝起来跟水一样寡淡无味。面包也是如此,跟放了很久似的,而且很潮。泰晤士河的水似乎已经流入了一切物体,所以酒尝起来跟泥浆一样也不足为奇。但它含酒精,这才是最重要的。它滑过你的食道,流进你的胃里,刺激你的神经,让你振奋。戈登喝了一杯半,感觉好多了。服务员耐心地站在门边,手臂上放着餐巾,想留在那儿让戈登和罗斯玛丽不舒服。一开始他们的确感觉不自在,但戈登背对着他,后来几乎把他抛诸脑后了。他们俩的勇气渐渐地回来了,开始轻松地交谈,声音也更大了。
“看,”戈登说,“那些天鹅一路跟着我们到了这里。”
果然,那两只天鹅在深绿色的水面上游来游去。这时太阳又出来了,沉闷的水族馆餐厅里泛起了舒适的绿光,戈登和罗斯玛丽突然感到温暖、快乐。他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篇,就跟没有服务员这个人似的。戈登拿起酒瓶又倒了两杯,碰杯时他们四目相对,她顺从而玩味地看着他。“我是你的情人,”她的眼睛说,“真好笑!”小小的桌子底下,两个人的膝盖相碰,她突然把他的膝盖夹在自己双腿之间。他的心砰砰直跳,一股情欲和柔情的暖流爬上了他的身体。他突然想到了!她是他的女朋友,他的情人。再过一会儿他们独处时,在温暖无风的某个隐蔽之处,他终于可以拥有她赤裸的身体。整个上午他都知道这件事会发生,但不知为什么这种感觉那么不真实,直到现在他才真切感受到了。不需要问她,他从这种膝盖上的触碰便可确定,过不了一个小时她就会赤身裸体躺在他的怀里。他们坐在温暖的阳光下,膝盖相触,四目相对,感觉好像什么都已经做完了。他们之间是如此亲密,可以在那儿坐上几个小时,就只是四目相对,谈论对他们有意义而别人觉得不值一提的琐事。他们确实在那儿坐了20多分钟,戈登已经忘记了服务员,甚至暂时忘记了这顿可恶的午餐,也忘记了他要花掉所有的钱。很快太阳落山了,餐厅发又变得灰暗,他们觉得该走了。
“买单,”戈登说,稍稍转过身体。
服务员又开始了,就不想让戈登舒服:
“现在就要买单吗先生?不来杯咖啡吗?”
“不,不要咖啡。买单。”
服务员退了出去,回来时拿着一张折好的单子放在托盘上。戈登把它打开,6先令3便士,他还剩7先令11便士!他之前已经计算好了账单大概要多少钱,但现在他还是觉得震惊。他站起来,摸了摸口袋,拿出了所有的钱。那个脸色灰黄的年轻服务员托着托盘盯着那一把钱。很明显,他知道那是戈登的全部家当。罗斯玛丽也站了起来,走到桌子旁边。她捏了捏戈登的手肘,她想付自己那份。戈登假装没注意到,他付了6先令3便士。转身离开时,他又朝托盘上扔了一个先令。服务员迅速把那钱拿起来,然后就把它塞进了马甲口袋,仿佛要掩盖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们走在走廊上时,戈登感到惊愕、无助,甚至是茫然。他的钱一下子就没了! 真可怕!如果他们没来这该死地方就好了! 整整一天就这样被毁了,就为了点冷牛肉和浑浊的酒! 现在要考虑茶费的问题,还有回斯劳的车费,还有不知道别的什么开销。而他就剩八便士了!就剩下六支烟了!他们到了酒店外面,门在他们身后砰然关上,就跟被赶出来了似的,刚才那种亲密的温存已不复存在。现在他们在外面,一切都变得不同了。他们的血液在室外的空气中似乎突然变冷了,罗斯玛丽走在前面,很紧张的样子,没有说话,她现在一想到自己决心要做的那件事就吓得要死。戈登看着她秀气匀称的胳膊和腿动来动去,他日日夜夜渴望着她的身体。现在时机已到,他却也感到畏惧。他想让她成为他的人,他想拥有她,他现在却希望赶紧把这件事了结了。他逼自己赶紧办了这件事,但酒店里那档子事儿让他心烦意乱。上午轻松无忧的心情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可恨的、令人讨厌的、熟悉的事情——对钱的担忧。一会儿,他就得跟她说他只剩下8便士了,他得跟她借钱回家,这件事真是可耻。只有他体内的酒能壮他的胆子,酒的温暖和只剩下8便士的悲凉在他的身体里交织,势均力敌。
他们走得很慢,但不一会儿他们就离开了河边,又走到了高处。两个人都在拼命地找话说,但不知道该说真么。他来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与自己十指相扣,感觉好多了。但他的心脏跳得很痛苦,内脏缩成了一团。他想知道她是否也是这样。
“这儿好像一个人也没有,”她最后说。
“今天是星期天下午,吃完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他们都在叶兰下面睡觉呢。”
又是一阵寂静。他们又向前走了50码左右,戈登好不容易张开了嘴,艰难挤出一句话:
“这里挺暖和的,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是啊,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们走到了道路左边的一个小灌木丛,那儿死气沉沉,空无一人,裸露的树木下荒芜一片。但在小树林的角落里有一片巨大黑刺灌木丛,它们纠缠在一起。他一言不发地搂着她朝那个方向走。树篱上有一个缺口,上面挂着些带刺的铁丝。他为她举起铁丝,她灵活地从铁丝下穿进去。他的心又猛跳起来,她是多么的柔韧、强壮啊!然而,当他跟在她后面爬过铁丝网时,口袋里的八便士——一枚六便士一枚两便士叮当作响,让他再次退缩了。
他们走到灌木丛中,发现了一个天然的凹洞。三面都是荆棘丛,没有叶子,但无人能通行;在另一面看到山下一大片裸露的耕地。山脚下有一座低矮的小屋,跟小孩子的玩具似的,烟囱里没冒烟,任何地方都没有生物生存的痕迹,这儿是最不受人打扰的地方。树下生长着草,就像是细小的苔藓。
他说:“我们应该带块防水布的。”他已经跪下了。
“没事儿,地上挺干的。”罗丝玛丽说。
他拉着她躺在地上,亲吻她,扯下她的帽子,两个身体紧紧相依,他吻遍了她的脸。她躺在他身下,顺从,但不回应。他的手覆上她的乳房,她没有反抗,但她仍然感到害怕。她会这样做的——哦,是的!她会遵守自我暗示的承诺,她不会退缩,但她仍然感到害怕。他的兴致也没有那么高,他觉得此刻他的欲望极低,真是沮丧,钱的问题仍然萦绕在他的心头。如果兜里只有8便士,而且这个问题一直缠着你,还怎么做爱?然而他还是想要她,的确,他不能没有她。一旦他们成为真正的恋人,他的生活将是另一番景象。很长一段时间,他就躺在她的胸前,她的头侧向一边,他的脸贴着她的脖子和头发,没有下一步。
太阳又出来了,但太阳越来越低。温暖的光线倾泻在他们身上,仿佛天空中的一层薄膜被打破了。刚才太阳在云层后面,草地上还真有点冷,但现在又跟夏天一样温暖了。他们两个人都坐起来感慨。
“哦,戈登,看!太阳又出来啦,又变亮啦!”
云层融化,一束渐宽的黄色光束霎时滑过山谷,给万物都镀上了层金色。原本黯淡无光的绿草突然闪现着翡翠的色彩,下面空荡荡的小屋也开始变得温暖,蓝瓦红砖。要是再有了鸟叫声,这就真不是冬天了。戈登用胳膊搂着罗斯玛丽,把她用力拉到自己身边。他们脸贴着脸,望着山下。他把她的脸转过来,吻了她。
“你真的喜欢我,对吗?”
“我爱你,傻子。”
“你会对我好的,对吧?”
“什么叫对你好?”
“让我对你做我想做的事。”
“嗯嗯,我觉得可以。”
“什么都行?”
“嗯嗯,什么都行。”
他把她压在草地上。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阳光的温暖似乎已经进入了他们身体里。“脱掉衣服,亲爱的,”他低声说,她很爽快地照做了,她在他面前毫无羞耻之心。此外,天气如此温暖,这个地方如此安静,脱多少件衣服都无所谓。两个人把她脱下来的衣服铺开,做了一张床。她一丝不挂地躺着,双手放在脑后,闭着眼睛,微微地笑着,仿佛她已经考虑好了一切,内心很平静。他在地上跪了很久,一直注视着她的身体,她的美丽让他惊讶。她光着身子看起来比穿着衣服时要年轻得多。她的脸向后仰着,闭着眼睛,看起来像个孩子。他向她走近,硬币再次在口袋里叮当作响,只剩下8便士了!麻烦马上就来了,但他现在不会去想这件事。继续吧,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继续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他把一只胳膊放在她身下,整个身体压了上来。
“现在可以吗?”
“嗯嗯,可以。”
“你害怕吗?”
“不害怕。”
“我会很温柔的。”
“没事儿。”
过了一会儿。
“哦,戈登,不行不行!”
“怎么了?”
“不,戈登,不行! 千万不要!不行!”
她用胳膊抵住他,猛地把他推了回去。她的脸很陌生,带着充满敌意的惊恐。这种时候把他推开真是太糟糕了,就像往他身上泼了盆冷水。他惊愕地从她身旁退开,匆忙整理衣服。
“怎么了?怎么了?”
“哦,戈登! 我以为你——哦,亲爱的!”
她用胳膊捂住脸,侧身向一边,远离他,突然感到很羞愧。
“怎么了?”他重复道。
“你怎么能这么随随便便?”
“随随便便什么意思?”
“哦!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他的心一紧。他确实知道她的意思,但直到这一刻,他才想到这点。当然——是的——他应该想到的。他站起来,转身离开了她。突然间他知道,他不能再继续做这件事了。一个星期天下午的草地上,而且是在大冬天!不行!这样不行。就在一分钟前,这一切还显得那么恰当、自然。现在看来,却只有肮脏和丑陋。
“我没想到会这样,”他痛苦地说道。
“但我没办法,戈登!你应该……你知道。”
“你以为我不会做这种事,对吗?”
“但还能怎么办呢?我不能怀孕呀,对不对?”
“或许没那么轻易怀上呢。”
“戈登,你还说这种话!”
她躺着看向他,脸上充满了痛苦,一时之间甚至忘了自己仍然赤身裸体。他从失望变成了愤怒,又是钱!又是钱! 即使在生命中最隐秘的活动中也逃不了它,肮脏冷血的预防措施把一切都给破坏了,都是因为钱。钱,钱,总是钱! 在婚床上,金钱之神也来捣乱! 钱真是无处不在!戈登来来回回踱步,双手插在口袋里。
“又是因为钱!”他说。“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它也有能力站在我们头上欺负我们。即使我们远离任何地方,没有一个人能看到我们。”
“这和钱有什么关系?”
“跟你说吧,要不是因为没钱,你根本不会担心孩子的问题。要是有钱,你会想要这个孩子。你说你‘不能’怀孕,‘不能’是什么意思?你真的不能怀吗?你只是不敢怀,因为你会失去工作,而我也没有钱,一家三口都会挨饿。这就是种控制生育的做法!节育不过是另一种欺负我们的方法,而你显然默许它。”
“但我该怎么做,戈登?我该怎么做呢?”
此刻太阳在云层后面消失了,天气明显地变得更冷了。这一幕很怪异——赤身裸体的女人躺在草地上,穿着衣服的男人情绪激动地站在一旁,双手插兜。她那样躺在那里,再过一会儿就会被冻死。真是荒唐,真是不雅。
“但我能怎么做?”她重复道。
“我想你可以先把衣服穿上,”他冷冷地说。
他说这话只是想出出气,但结果却让她痛苦难堪,他只能背对着她。她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她跪在地上系鞋带时,他听到她哼哧了一两声。她快要哭了,正在挣努力克制自己。他非常羞愧,真想跪在她身边,用胳膊搂住她,请求她的原谅。但他无法做那些事,刚才的那些话让他变得笨拙、尴尬。即使是最平淡的话语,他也很难控制自己的声音。
“你穿好了吗?”他淡淡道。
“好了。”
他们回到公路上,爬过铁丝网,开始下山,没有再说话。新的云层浮现,遮住了太阳,天气变得更冷了。再过一个小时,黄昏就会降临了。他们到了山脚下,看到了雷文斯克罗夫特酒店,他们的屈辱现场。
“我们要去哪里?”罗斯玛丽小声地撒闷气。
“回斯劳。我们得过桥看一下路标。”
他们没有再说话,就这样走了几英里。罗斯玛丽很尴尬,也很难受。有好几次她向他靠近,想挽住他的胳膊,但他却离她越来越远。于是他们并排走着,中间几乎隔着一条路的宽度。她觉得或许自己严重冒犯了他,她以为是因为她在关键时刻推开了他,他才生气的。如果给她点机会,她会向他道歉。但其实他根本没再考虑这个问题,他的心思已经放到了另一件事上了。现在他的困扰是钱,他口袋里只有8便士,过不了多久,他就得跟她说了。从法纳姆到斯劳的车费、在斯劳的茶水钱、香烟钱、还有其他车费,也许他们回到伦敦后还要再吃一顿,而他只剩8便士了!他终究还是要向罗斯玛丽借钱,这真是太丢脸了——要向一个刚和你吵过架的人借钱!他干嘛总是摆出那种教训人的姿态!他刚才就在那里教训她,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佯装因为她觉得避孕理所当然而震惊。而下一刻,他又转过身来向她要钱!这就是他的态度。但是,你看,这也就是钱的作用。没什么态度是钱不能改变的。
四点半的时候,天完全黑了。他们在迷雾重重的道路上前行,除了别墅窗户缝隙里的亮光和偶尔出现的黄色汽车灯,没有任何照明。天气也变得异常寒冷,不过他们已经走了四英里,走着路他们也不觉得冷了。他不再冷暴力下去了,两个人开始轻松地交谈,走得越来越近。罗斯玛丽挽着戈登的胳膊,让他转过来面对她。
“戈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
“我哪儿对你凶了?”
“走这么一路,你一句话也不说!”
“哦,好吧!”
“你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我的气吗?”
“不,我从没生你的气,你没错。”
她抬头看着他,想在一片漆黑的环境中看清他的表情。他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把她的脸抬起来,吻了她,她也好像在期待着。她急切地紧紧抱住他,两个人的身体融为一体。她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戈登,你真的爱我吗?”
“我当然爱。”
“不知怎的就出了问题,我没办法,我突然间好害怕。”
“这不要紧,下次会好起来的。”
她软绵绵地靠着他,头靠在他胸前。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脏在跳动,跳得很剧烈,好像她在做什么决定。
“我不在乎,”她含糊不清地说道,脸埋在他的外套里。
“不在乎什么?”
“不在乎孩子,我可以冒这个险,你可以对我做你想做的事。”
听了这些顺从的话语,他心中升起了种微弱的欲望,但立即消逝了。他知道她为什么这样说,这并不是因为在这一刻她真的想和他做爱,而仅仅是出于一种慷慨的冲动,让他知道她爱他,愿意冒着可怕的风险爱他,不想让他失望。
“现在吗?”他说。
“可以,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想了一下,他多么渴望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但是寒冷的夜风拂过他们的身体,篱笆后面的长草又湿又冷。现在时间不对,地点也不行。此外,他满脑子都是那8便士的事,他没有那种心情了。
“我不能,”他最后说。
“怎么了?但是戈登,我还以为……”
“我知道,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你还在难过?”
“嗯,还有点。”
“为什么?”
他把她推开了些,唉,还是得开口说那件事了。然而,戈登感觉很不好意思,他说话的声音非常小:
“我有件坏事要对你说,走了一路了,我一直在担心这件事。”
“什么事?”
“是这样的,你能借给我点钱吗?我的钱用完了,本来今天的钱刚刚够用,但那张该死的午餐账单把一切都打乱了,我只剩8便士了。”
罗斯玛丽大吃一惊,挽着他的胳膊放松了。
“只剩下8便士怎么了!你说什么呢?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得跟你借钱啊?你得付你的车费,我的车费,你的茶钱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还是我叫你和我一起出来的!你应该是我的客人!真是太头疼了。”
“你的客人!哦,戈登!难道这就是你一直担心的事情?”
“是啊。”
“戈登,你就是孩子脾气!你为什么要担心这样的事呢?好像我介意借钱给你似的!我不是一直告诉你,我们一起出去的时候我愿意付我的那份吗?”
“是啊,你知道我多讨厌你付钱,我们那天晚上就说过了。”
“哦,真荒唐,你真荒唐!你觉得没有钱很可耻吗?”
“当然! 这是世界上唯一可耻的事情。”
“但这与我们做爱有何干?我真不理解,你先是想做,然后又不想做。这件事和钱有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都有。”
他挽着她的胳膊开始在路上走,她永远不会明白这件事的。但他还是要解释。
“你难道不明白,一个人口袋里没钱他就算不上是个人?”
“我并不这样觉得啊,这样想真傻。”
“并不是说我不想和你做爱,我是真的想。但我告诉你,口袋里只有8便士的话,我不能和你做爱。你知道我只有8便士,我做不到,生理上做不到。”
“但是为什么啊?为什么?”
“你去朗普里埃词典里找答案吧,”他隐晦地说道。
问题解决了,他们没有再接着谈。这已经是戈登第二次无理取闹,凶巴巴地对待罗斯玛丽,让她觉得都是她的错。他们继续走着,她不理解他,但又原谅了他。他们很快就到了法纳姆,在十字路口等着去斯劳的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在黑暗中驶近时,罗斯玛丽摸到了戈登的手,塞给他2先令6便士,这样他就可以支付车费,不用因为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女人为他付钱而觉羞愧。
戈登更愿意走到斯劳去,省去乘公交车的费用,但他知道罗斯玛丽不会答应。到了斯劳他想直接坐火车回伦敦,但罗斯玛丽不高兴地说,她一定要喝了茶再走,于是他们就去了车站附近一家沉闷且冷风凄凄的大旅馆。他们要了茶,小块软塌塌的三明治和油乎乎的干果岩皮蛋糕,一个人要付两先令。让她为自己买单对戈登来说是种煎熬,他生着闷气,什么也没吃,经过一番低声的争吵,他坚持要用他的8便士付茶水费。
他们坐火车回伦敦时已经七点了,火车上坐满了穿着卡其色短裤的疲惫远足者。罗斯玛丽和戈登没有多说话,他们紧紧地坐在一起,罗斯玛丽挽着他的胳膊,摆弄着他的手,戈登看着窗外。车厢里的人都看着他们,猜测他们为什么争吵。夜色阑珊在戈登眼前呼啸而过,他满心期待的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又要回到柳湾路,接下来一周一分钱也没有了。整整一个星期!除非有奇迹发生,不然他一根烟都买不起。他真是个该死的傻瓜! 罗斯玛丽没有生他的气,她紧握着他的手,想让他明白她爱他。他那张苍白忧郁的脸转向一边,他还是穿着那件破旧的大衣,那头鼠色的头发也该剪剪了,罗丝玛丽看着他,打心眼儿里心疼。要是今天一切顺利,她绝不会如此柔情。她通过女人的第六感明白他不快乐,生活对他来说很困难。
“送我回家,好吗?”在帕丁顿下车时她说。
“那只能走回去了,你不介意就行,我没法付车费。”
“但是我可以付车费啊,亲爱的!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做,但你怎么回家呢?”
“哦,我走回去,我知道路,这不是很远。”
“我真不愿意你要走那么远的路,你看起来挺累的,就让我付你回家的车费吧,可以吗?”
“不用,你已经为我付了很多钱了。”
“哦,亲爱的!你真是太傻了!”
他们在地铁站的入口处停了下来,他握住她的手,“我想我们现在必须说再见了,”他说。
“再见,亲爱的。非常感谢你今天带我出去玩,今天上午太有趣了。”
“啊,今天早上!那时确实很有趣。”他的思绪回到了上午,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会儿他口袋里还有钱。他感到很自责,总的来说,他表现得很糟糕,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你不生我的气吧?”
“不,傻瓜,当然不。”
“我不是故意要对你粗鲁的,那是钱的问题,总是钱的问题。”
“不要紧,下次会更好的,我们去更好的地方,比如说布莱顿啊之类的。”
“也许吧,等我有了钱。你会很快写信给我的,对不对?”
“嗯嗯。”
“你的信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光亮,跟我说你什么时候会写呢,我好盼着。”
“我明天晚上就写,周二就寄出,你会在周二晚上收到。”
“那么再见了,亲爱的。”
“再见,亲爱的。”
二人在订票处作别。他走了约莫有20码时,突然感到有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上。他猛地转身,是罗斯玛丽。她刚在烟草店买了包香烟,她把香烟塞进他的衣袋,里头有20根,还没等他拒绝就跑回了地铁。
戈登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穿过玛丽尔伯恩和摄政公园的荒地,今天就要结束了。街道上漆黑一片,一片荒凉,有种星期天晚上的无精打采之感,无所事事的一天竟比工作一天还要累。天气冷得很,夜幕降临,风也开始吹起来。阴凄的风如此猛烈,咆哮而过。戈登走了十来英里,脚已经酸了,而且还很饿。他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早上走的急,没吃上早餐;在雷文斯克罗夫特酒店也没吃上什么好饭,后来就什么也没吃了。一会儿回到家也吃不上什么,因为他已经告诉威斯比奇夫人他一整天都不回来。
走到汉普斯特德路上他就得停下来在路边等着,看着一排排的汽车驶过。虽然亮着路灯,虽然珠宝商店的窗户折射着冷光,但这儿还是那么黑暗、阴沉。风刺透了他单薄的衣服,令他颤抖。
阴凄的风如此猛烈,咆哮而过
屈膝的杨树,新丢了叶
还差两节这首诗就要写完了,他又想到了上午的时光——那些空荡荡的迷雾之路,那种自由、冒险的感觉,有一整天的时间自在游逛。当然那会儿他还有钱,那时口袋里还有7先令11便士。那是打败金钱之神的一次短暂胜利,反扑持续了一个上午,在阿什塔罗斯[]丛林中度过周末。可惜,这样的事情不会持久。钱没了,自由也跟着走了。耶和华说:“你们都要受割礼。”我们灰头土脸地爬回来了,哭哭啼啼。
又有一排车蜂拥驶过,其中一辆特别吸引他的眼球。那辆车细长,像燕子一样优雅,闪烁着蓝色和银色的光芒。戈登想,买这辆车大概得花一千基尼(2100先令)。一个身穿蓝衣的司机直直地坐在方向盘前,一动不动,像尊轻蔑的雕像。后排的内饰粉嫩耀眼,四个优雅的年轻人——两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坐在那儿,正在抽着烟,大笑着。他瞥见了那一张张光滑得像小兔子一样的脸庞,那些粉色的脸庞上由内而外散发着独特的光辉,无法伪造,因为那是金钱柔和而温暖的光芒。
戈登穿过马路,今晚吃不上饭。但是感谢上帝,家里的灯里还有油!他到家后会喝上一杯私茶。这一刻戈登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穷困潦倒的生活:每天晚上都一样,回到冰冷孤独的卧室,修改那张乱七八糟的诗行,什么进展也不会有,这就是死路一条。他永远也无法写完《伦敦乐事》,他永远无法与罗斯玛丽结婚,他永远无法过上井然有序的生活。他只会和他家里的其他人一样,漂泊无依、陷入沉沦。戈登会比他们更糟糕,他会沉沦到下等人的世界里,他对此只能模糊地想象。向金钱宣战时,他只有两条路:要么为金钱之神服务,要么就下地狱。别无他法。
地下传来了震颤,石板路也在颤抖,是地铁正在经过。他看到了伦敦和西方世界的景象。他看到了数亿个奴隶在金钱的宝座前辛勤劳作,卑躬屈膝。他们在土地上耕种,在海面上航行,在地下滴水的隧道里挥汗如雨,在匆匆忙忙地赶在八点十五分前上班,担心老板踢了自己的饭碗,甚至在与妻子行房时,他们也颤颤巍巍毕恭毕敬。服从谁呢?服从金钱祭司,服从统治世界的粉脸主人,服从上层人士。服从一群坐着豪华汽车的浪荡少主,服从打高尔夫的股票经纪人和金融巨鳄,服从威严的大法官,服从时髦的娘娘腔,服从银行家,服从媒体宠儿,服从前卫小说家,服从美国拳击手,服从女飞行员,服从电影明星,服从主教,服从贵族诗人,服从芝加哥黑手党。
戈登又走了50码,那首诗的最后一节浮现在他的脑海。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自己反复念着那首诗。
阴凄的风如此猛烈,咆哮而过
屈膝的杨树,新丢了叶
烟囱里汩汩的黑绸带
向下刺去,在风的鞭子下
撕裂的海报,战栗、飘荡
电车叫嚣,马蹄轰隆,职员步履匆忙
车站是他们的救赎,瞧!
颤抖、颤抖、颤抖,东边的屋顶浑身发冷
每个人都在想,“冬天来了!
主啊!保住我的饭碗吧!”
悲戚,寒凉似长矛
穿透他们的心脏
他们想着房租、季票、房贷
炭火、保险、工钱
靴子、学费、贷款
买下的两张双人床
倘若无虑的夏日,我们
在阿什托雷思的森林中淫荡
现在寒风吹来,忏悔吧
我们跪在正当的主人面前
金钱之神——万物之主
掌管我们流淌的血液、手掌和脑袋
赐予我们抵御严寒的房屋
却又同时夺走
他的目光中带着嫉妒与警惕
监视我们的思想、梦想和秘密
为我们挑拣话语、裁衣量体
将我们的生活炮制
他不顾我们的愤怒,掐灭我们的希望
用玩具买下我们的生命
他把破碎的信仰作为贡品
让侮辱为虎作伥,让欢乐哑口失言
到底是谁用锁链囚禁了诗人的智慧
禁锢了海员的力量、士兵的骄傲
是谁在情人之间放上了光滑、又
疏远的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