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从德国与奥地利的国境交界处的米滕瓦尔德[1]到蒂罗尔[2]那处的山岳之美已是登峰造极,结果穿越辛普龙隧道进入瑞士国境并抵达蒙特勒[3]后,我才明白什么了叫做天外有天,便只是入神地眺望着连绵群山。原来,我曾经在日本国内看到的所谓瑞士的风景,全部都是蒙特勒的景致啊。我记得多次见过那样的照片:白雪皑皑的峻岭勃朗峰倒映在莱芒湖中,环抱着西庸城堡[4]的湖面清澈澄明。
然而,今日亲眼看到眼前的风景时,我不禁感叹,照片无论如何也无法映出真实的美景。即便在夏天也寒凉彻骨且无风无浪的平静水面,恰好形成了深谷的谷底,岿然耸立着的山脉所带来的庄严感,令我如同在欣赏一台被精细打磨过的宏伟机器。山下,有两个女孩在打网球。白色圆球反复地发出令人倍感安静的回响。活到现在,我不曾见过比这更加奢侈的游戏,毕竟旁边矗立着的可是西庸城堡。从少年时代起,每逢幻想“幸福”这一事物时,瑞士的湖边风景便会浮现在脑海中,西庸城堡的水畔就是最理想的景象。
现在能够让我沉醉在昔日的幸福中的,便是那白色圆球的声音。有一瞬间,我想我确实见到了幸福。我坚信那轻轻掠过的幸福感,才是通向永恒的唯一路径。世间万物瞬息万变,但蒙特勒那肃然的静止,才是达到某种极致的森严的静止。山顶的白雪染上了淡淡的红晕,我用眼睛追逐着覆盖着白雪的高处,便抵达了洛桑[5]。从旅馆的观景台上可以望见湖上明月初升。月亮这东西,无论何时看都是一样的。忽然想起了日本初秋时,明月爬上天空的美,我不由得泛起了思乡愁情,想早日返程,于是便关掉了窗户。我想起了夏末时分,在出羽[6]和越后[7]的群山前连缀成片的稻田,那风景令我无比怀念,是任何事物都无法取代的。
在回日本之前,还要去一趟巴黎,随后再返回日内瓦。这里对我来说,与琵琶湖汇入大海的地方修建成了公园一样,见识过蒙特勒盛景的这双眼,对眼前的风景波澜不惊。只不过旅店的服务远胜过其他国家这一点,令我十分感叹罢了。第二天在雷雨中回到了巴黎。街上没有罢工游行的痕迹,四处安定,各个街区反倒是为了准备即将来临的巴黎嘉年华而热闹喧哗。结束这里的旅行后,我便打算向柏林出发,现在心里只想着要回去见证日本的夏末。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地方比日本更有趣。
四月七日
路上遇见的日本人问我巴黎如何,我一时词穷无言。其实我对巴黎的印象,正如看雕花玻璃器皿一样,每日都在不断变化。某一天对巴黎的印象可能与前一天的印象相反,再过一天后的印象,可能又与昨天的感受不同。越是在心中不断思考想要给出一个明确的结论,就越是发现自己除了发愁思索哑口无言之外没有任何能耐。
据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来到了他向往多年的巴黎后,仅仅待了两个月就逃去了佛罗伦萨,而且几乎没有写下与巴黎相关的任何事情。对于这一行动,我深感理解。
毕竟连我自己,不知为何,都渴望快点到佛罗伦萨去。
常年生活在巴黎的外国人们,无一例外都尊敬和热爱着巴黎。当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去往巴黎。在巴黎的俄罗斯人不蔑视俄罗斯,取而代之反而一直瞧不起初到巴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此事一目了然。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当然也注意到了这种异常。也就是说,俄罗斯人之间不知为何竟需要互相蔑视本国才能生活下去。这一令人遗憾且无以言喻的懊恼情绪,才是他所无法忍受的。
“保卫俄罗斯精神。共兴俄罗斯新文学!”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发出的这声难以压抑的口号的理由,就潜藏在这巴黎城中。
有个说法叫做“巴黎的忧郁”。我活到这个年纪,也多次尝过忧郁的滋味,但是陷入这般难以忍受的忧郁,却是此前从未有过的。我总觉得身体好像被砸了个粉碎,连不经意间看到的事物都变成了破损的碎片。尤其是被飘落的冷雨笼罩住的时候,四周房屋的黑暗渗透到了内心。没有喧哗吵闹的人,人们在雨中连伞也不撑悠闲地站着聊天的场景,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惬意。
有时候烦躁难忍的情绪会消失不见,那令人连哼一声的气力都没有的忧郁感,却从坐着的椅子下方蔓延到了身上来。如何应对这具被忧郁占领的身体,我对此束手无策。
在巴黎的任何地方都没有抒情。巴黎为了满足游客而大费功夫,陈列大量让人着迷的东西,那些东西令我连一点新鲜感都感觉不到,只能让人感受到对方的别有企图。云形尺虽然有趣,却总让人觉得美中不足。我来到巴黎后,反而给更能理解上海的趣味了。虽然上海没有这种尺规,但抒情却完美地留在了上海。如果你瞧瞧法国庭院里栽培的树木就能知道我的意思,秩序井然的排列着,连动动脖子都要考虑到角度的问题。没有谁能比巴黎人更擅长让自然变形了,天主教的精神恐怕指的就是这“第二自然”吧。
四月八日
我想要换家旅店住,漫步街头,看见了一家写着“斯特林堡曾居此处”[8]的旅店。进入旅店,我询问究竟哪间才是斯特林堡曾住过的地方,便被带到了三楼,带我去的人告诉我就是这里。那是一间狭长的八叠左右的房间,窗外只能看到别人家的屋顶。旅店的近旁就是卢森堡公园了,在《地狱》[9]中出现过的公园应该就是这个公园。我曾经一度痴迷于阅读斯特林堡的作品,《地狱》更是我的精神食粮,所以想要租下这间房,结果一问,竟要一千五百法郎。而且从年代上来说,也是他濒临发狂边界时所居住的地方。这里的空气也很不流通,我又极其讨厌狭长的房间,于是便打消了念头。
想起斯特林堡曾写过,“夜晚的公园里,有人在我的长椅通了电,想杀掉我”的内容,若是长期住在这样的房间,人难免会发疯吧。
卢森堡公园里文学家们的雕像林立各处。有魏尔伦[10]的雕像,还有司汤达、福楼拜、和乔治·桑的塑像。不过我喜欢的,是出了公园后,立在索邦大学前面的蒙田雕像。虽然这尊雕是去年为了纪念蒙田诞辰三百年而建,时间不长,但看到这尊像,我却有种第一次触碰蒙田精神的感觉。他宽容与自由,老狐狸推心置腹后的德行,以及令他人所试图施加的一切计谋统统失效的神秘微笑。这尊雕像确实完美地展现了属于男性的深不可测却宽仁大度的风姿。
四月二十一日
雨。听说在巴黎每年因为过劳而死的议员有二十人之多。总统选举的日子将近,街上的氛围也紧张了起来。从早上开始,整个巴黎的出租车都罢工了。
我的房间在拉斯帕伊旅馆的六层。正好能看到一个宽阔的墓地。波德莱尔的墓也在其中。近来日日落雨,栗子树[11]的嫩叶覆盖了整片墓地。有时稍有云破日出。看着照射嫩叶的日光,便能感受到被濡湿的白花一日比一日更盛。
巴黎的建筑物都是六层的高度,且格格被煤烟熏得发黑。走在路上,仿若在峡谷底部漫步一般。除却大路之外别无路径可选,如果不去广场,那么就始终如同漫步在厚度一丈左右的汽油底部一般。
不论是建筑物还是雕像,全都采用了类似大理石的某种石灰岩,经受风吹雨打的突出部分如同覆盖了皑皑白雪一般美丽。也就是说,看起来黑乎乎的城市反而将白色的部分衬托得更加显眼。街旁栽种着先前提过的栗子树,也叫欧洲七叶树,其叶比花更加好看。叶子层层叠叠地生长着,与厚重的建筑物线条非常协调。在别的任何一种行道树上都早已见不到这样的树叶了。在东京,从警视厅旁一直排到海军省[12]的栃木,与欧洲七叶树非常相似。不过,比起枥木,欧洲七叶树的叶子要更小而茂密,且更加富有光泽。
无论哪条街都美得很平均。无论是哪里看起来都像富丽堂皇的银座。不经意间抬头仰视,建筑物的线条和雕像呈现出绝妙的精致感;再低头近看,入眼又是橱窗中精妙绝伦的各种商品;还有擦肩而过的路人的美。——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二十多日,我已经不知从哪里开始写起才好。
有这样一种说法——在法国,如果拿着现金而不存入银行的话,就不会被征收税金。因此,没有人知道银行之外人们手中究竟有多少钱。
还有,据说在打架中不管是怎样的情景,先出手就算输了。 ——存钱越多,越受人尊敬。 ——即便邻居在家中死掉,自己也要装作不知道。 ——绝对不能和父母不接受的男子结婚。 ——车夫只会是车夫、服务员只会是服务员,他们不会想别的发迹途径。 ——女人如果没有钱就无法结婚。 ——父母要将财产平等均分给孩子,因此很多人选择尽量不生孩子。 ——无论是谁,都坚信自己的祖国是最值得尊敬的国家。
只看上面的内容的话,不知为何觉得法国与中国有些类似。
四月二十三日
我要去圣日耳曼。 途经茶花女和阿尔曼曾经一起居住的布西瓦尔。 这里地处塞纳河的的上游,是一个连树根都被水冲刷过的安静的村庄。这里云朵的影子都倒映在水面,四处都是被树木包围的古宅,到处都是像出现在儒勒·列那尔的小说《胡萝卜须(Poil de carotte)》里一样的风景。
圣日耳曼地势较高,远眺便能将十公里之外巴黎城所有起伏平缓的街道尽收视野中。正是苹果花开的时节。远处的蒙马特山顶上,圣心大教堂隐约浮现在春霞中。塞纳河蜿蜒流淌于苹果花之下,显得城墙上的枪炮口高高耸立,而河流绵延不绝地向着巴黎流淌。风稍寒凉。
穿过弗朗索瓦一世的宫庭,小梅樱已经过了盛开期。花园里有一个英式花园。在法国王朝时期,英式花园一定是被当时的人们奉为时髦的。
四月二十六日
下雨。今天是总统选举日。好像在傍晚时能知道结果,人们都说左翼党占绝了绝对多数,必然能够赢得选举。
街头的海报上,右翼的人写着“若是左翼赢了,肯定要发动战争的!”,而左翼的人则写着“右翼胜了,肯定会发动战争的!”
法国的左翼正如日本右翼党派一样,在政府中维持着一定势力,所以受到打压的是法国的右派。我第一次注意到,在这里转向左翼正如在日本倾向右翼一样容易。
四月二十七日
现在情况不明确,但是极左势力和极右势力在互相争斗。
四月二十八日
与樋口、冈本太郎一起从下午开始去布洛涅海滨。在市中心保留了大片森林的市民们说,正因为森林的存在,心灵才得以被不断被洗涤。此时正逢森林中欧洲七叶树开花,花瓣飘落进了盛着咖啡的茶杯里。沐浴着穿过花荫的日光,连说话都不愿,奇怪的是,我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我到底为什么来到了这里。我来巴黎决不是因为自己想来。是我的朋友们催促着我“快去吧快去吧快去吧快去吧”,才使我到达这里。现在一看,在这条街上,不管朝哪个方向都是白色的花和绿叶。在此回想日本的景象,便感觉每个日本人都仿佛在荒野里喝酒似的。附近的树梢上有广播,音乐便从花丛中悠然传来。
黄昏时分我才站起身来。有两个年轻男女看似在吵架,但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他们的所站之处的上方,欧洲七叶树仿佛一簇簇白色蜡烛般连缀着,随风笨拙地摇晃。冈本君从屋檐下用法语唱着“年轻人,去爱吧”,走过了两个人的面前。这时,两个年轻人还是保持着刚才吵架的架势,双方带着点儿不情愿地接吻了。浓密的林叶之间传来黄莺渐渐无力的声音,我把这鸣叫当作今天的结尾。
五月一日
阴天,感觉要感冒了。
下午我第一次造访了前面的那块宽阔的墓地。有莫泊桑的墓。花谢的蔷薇还蔓延在石碑上,还有一些没有光泽不知名的脏花绽放着。原来死后也就只能如此了,忽然身为作家的苦楚向我袭来,于是急忙离开。
本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再去任何人的墓前,但却还是来到了波德莱尔的墓前。这尊波德莱尔雕像因其神似而十分出名,但是我却很厌恶这尊像的姿势。那撑着下巴目光直视前方的样子,不像是一个散文家摆得出的造型。阴暗树影之下有一尊呈现睡姿的石像。但我觉得后面石墙上的铁锈反而更让人感觉是在读他的诗。
好像是因为有些发低烧,石碑散发出的寒意让我的腿脚阵阵发冷。于是我便踩在凋零的普塔图花瓣之上,快步走上大道,街上一片劳动节的气氛。好冷。
与我同行的樋口君在莫泊桑的墓前摘了朵花塞进了我的口袋中,结果刚才我一挥手,便不慎在街角丢掉了这朵花。劳动节无人游行,取而代之的是有人在街头叫卖铃兰花。寓意是希望能将幸福带给所有人。
五月二日
近来实感稍有神经衰弱的症状。不过,如若尼采所说确凿无误的话,那么或许感到自己神经衰弱的人反而是正常的人。
我曾经坐在面朝香榭丽舍大街的露台上,整日眺望来往经过的人们的面庞。能看到一位技巧卓越的女性在模仿葛丽泰·嘉宝。如果想知道自己看到的男子是什么样的男子,只需要看看旁边同行的女人就能知道。端庄古典的男男女女皆有俊颜丰姿。只不过,与日本相同,那样的人看起来多少有点傻里傻气。
在法国努力让自己像法国人的外国人和日本人也依然看起来不够法国。来到巴黎后,无论从何种层面上来讲,我尚未感到害怕过。日本有着令我安心的事物,所以我也不曾害怕。如今仔细思考令我安心的事物到底是什么的话,却没法捕捉到一个明确的样貌。我每日生活在外国人构成的人潮之中,漠然地环顾周围的脸庞,并未感受到任何令我害怕的事物。因为除了那些可以模仿的东西之外,日本需要向国外学习模仿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混杂在白皮肤中的浅黄色皮肤的美,有时令我觉得仿佛是古雅的银器。体格虽然矮小,却能让高大的事物弯腰,看起来仿佛是坚韧扎根的松树。不过,人似乎总是会去做过多的事情。
五月四日
我来到了伦敦。乘飞机掠过多佛海峡的上空,脚一碰到侧面的机舱,仿佛触电一般的震动感便立刻传来,几乎让我感到作呕。乘坐日本飞机的时候从来没有过这种体会。跟别人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人家都说日本的客机所使用的发动机在世界范围内都是最好的。而且还是日本国产的发动机。震动感的确完全不同。(九点从巴黎出发,飞行了一个半小时,十二点到达了伦敦的皮卡迪利)。
每天都让《日日新闻》的南条氏开车带我从市中心到郊外兜风。由于昨天睡眠不足,眼皮撑不住地往下掉,但是一到了郊外便清醒了起来。绿意盎然的广阔旷野上,成片的金雀花开得锦簇繁盛。——尽管彷徨在一个又一个的旅程中,最赏心悦目的还是花朵。伦敦市内的建筑物看起来与大阪的堂岛十分相似。石柱皆庞大沉重。泰晤士河的景观也恰似中之岛的景色。如果非要说的话,装潢不过是一种公然威慑,大国豁达沉稳的背后,总令人感到有堂皇忙乱的硝烟升起。
五月五日
参加了笔友俱乐部的聚会。聚会的中途,在场的一位会员对南条氏坦言,万不可将这聚会当成真正的英国笔友俱乐部活动。聚会主办者的举动非常不自然。
五月六日
我试图一个人在城中散步。无论怎么招手都没有一辆出租车肯停下来,于是去坐了公交车,结果坐反了方向,只好默默走回了住处。旅馆的庭院里梨花和苹果花恰逢花期。我还没有遇到过这般让我喜爱的庭院。此处乃常盘的别馆,开业不过一两个月。房屋看起来像是富豪的家一般,虽然庭院荒着,却别有一番趣味。庭院大概有房子的四倍宽,院中只有一座掩映在草中的老朽的喷水池,以及一堆仿佛相互在耳边低声私语的古旧男女石像。我仿佛亲眼看到了亚瑟家的没落。不断在无声中凋落的梨花树以及被树影包围的苹果花间,时不时地传来鸠鸟拍打翅膀的声音。摇摇欲坠的砖瓦篱笆上爬满了蔷薇的藤蔓,绕着树干一圈后出来的老人抱着小孩在苹果树的花丛之下静静睡着了。访客仅有我和一位细菌学博士。博士与我聊细菌学的事情,一直聊到了凌晨一点钟。
五月七日
本以为下雨了,结果发现是喷泉飞溅的水花。梨花一夜之间散尽。虽然觉得该回巴黎了,但置身这旅馆,就不想去别处。这里终日安静且天色阴沉。这旅馆的店主老翁是在本地的近海做了二十多年水手的人,他终日吭吭地咳嗽不止,同我讲“英国每天都是这种天气”。出了庭院,就能看到一片绿色之中仍点缀着浅粉色的苹果花。此时我已经不打算去苏格兰了。
前些天在巴黎多摩咖啡馆的人堆里喝茶的时候,隔着三四个桌子远的对面有一位美国妇人,今天和她在伦敦的皮卡德利的人群里偶遇。虽然我们从未交谈过,但是对方好像记得我,冲我轻笑一声,说了一声“Hello”后便擦肩而过了。这也是我对伦敦的好印象之一。
五月八日
在阴天的城市中散步。我连走过哪里都不记得了。厚重的长大衣穿了脱、脱了又穿,反复了五六次。我不断在相同的建筑物之间散步直到感到厌腻,若是看到类似公园的绿茵地,就稍事歇息。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何而行走的。虽然散步在街上时总打算今日就回巴黎,但是一回到住处看到美丽庭院和质朴的房东,不由得又延期一日。
五月九日
离开伦敦之前我已经没有任何想要观光的地方了。中午十二点半,多佛海峡上方尽是如同雪原一般茫茫无尽头的云雾。我啜饮着咖啡,飞行于我在太阳炫目的蓝天和雪原之间。法国的地表看起来仿若井然有序的方块堆积在一起,但是英国地表则形似浮云。三点钟到达巴黎。这是何等让人放松的城市啊。我第一次有了仿若回家的心情。这次去伦敦,仿佛就是为了让我重新审视巴黎。
一周未在巴黎, 欧洲七叶树的花就已然绽放殆尽。我从著名的格兰大道一直散步至圣马丁运河,随后返回香榭丽舍大街,不知厌倦地来回眺望各个街道。我想六月份再去一次伦敦,以重新认识伦敦。
五月十日
去看隆尚的赛马。在这里看赛马犹如游山玩水一般。还有在都马场的绿荫地上伸伸懒腰、沉浸在小说中的妇人。最便宜的赌马券一张要5法郎,不必走火入魔地赌马也能度过悠闲半日。返程中在香榭丽舍大街休息了一下。
喷泉在饱满盛开的欧洲七叶树白花丛之中喷洒着水雾。从埃托尔下来的这条人行路,可能也是因为恰逢周日的缘故吧,变成了由色彩缤纷的各式春装而组成的河流。
五月十一日
去罗森博格画廊看马蒂斯的展览。这次展览以他今年的作品为主,他的风格又改变了。前些日子看毕加索作品展的时候,我内心暗自思量,马蒂斯到底要如何能与毕加索的豪放变化相争锋呢,如今看了不由得感叹马蒂斯确实是天才。两个人互相较量的结果似乎是令保罗·塞尚逐渐成了画坛的第三位。与毕加索对正统的追求相比,马蒂斯拥有的丰富性令人稍微感到离经叛道,不过从美的角度而言确实是无人能及的。今年马蒂斯作品的主色调是黑色,不知为何总给我一种看到了日本女性所穿的黑领华丽和服一般的感觉,但没有落到只追求“味”的地步。
五月十二日
今天也要去看马蒂斯的展览。我越来越深刻地理解到,文学与画是一回事。日本的文学与绘画都还不够动真格。所以,有些人就容易有堕落到去追求“味”的风险。我觉得应当注意这一点。而且,如果艺术家失足一次,那后果不堪设想。但是我当下不打算继续写这些内容。
五月十三日
是个难得的晴天。今天也来看马蒂斯的展览。我离这条街虽然有着8公里的距离,但是这里有着让我想日日拜访的理由:因为那条从拉博蒂路(Rue La Boétie)到圣奥诺雷路(Rue Saint-Honoré)长度不足十公里的街道是洋溢着最浓厚的巴黎传统风情的地方。街上人流稀少,其美是平凡且古朴的,虽然并无一物格外惹人注目,但摆放在橱窗中的物品,哪怕仅仅是一个手提包,都宛如纯艺术品。也许这是世界上最好的一条街道了吧。巴黎市中只有这条细长而寂寥的街道向我最生动地讲述着巴黎。若是放到东京,便相当于从药研堀[13]到人形町的里弄的那段路。我一直觉得,放眼东京市,卖正宗东京玩意儿的恐怕也就只有这一处,对我来说整个巴黎只有这条平凡的圣奥诺雷路到拉博蒂路不足十公里的街道是这样的地方。其他则都是外国人和普通民众喜欢的街区。
我也有自己偏爱的街区。那便是沿着卢森堡公园外围的奥古斯特·孔德街。几乎无人通行,但是到了夜里,此处便会有令人神气寒俭的美。
黑黢黢的七叶树粗壮的躯干沿着一丈高的铁栅栏整齐排列着,郁郁葱葱的树下,偶尔路过的人影缄口不言。古旧煤气路灯发出蓝幽幽的光,一侧的建筑物全都紧闭门窗,而我一人沉默默行走其中时的寂寥感,则美得令我为之颤栗。不小心摸到了光滑的花岗岩石围墙的话,指尖便会沾上一些酸中带甜的半腐败的花瓣。人死前大概与这条路一般的寂寞景致类似。每逢我走过这条路,不由得想,只要巴黎有这样的地方,就算差不多看遍了所有的地方。有一些街区即便不去看也能想像出大致样子,只有这里是末期的世界。是市区的峡谷。
俗气的,同时也被众人当作最高雅的地方便是香榭丽舍大街。成为某一文化至高点的东西,若是不能稍微俗气一点便会失去价值。我抑制住自己挑剔的喜好,认同此处实为最好的街区。毕竟偏好这种东西来自于每个人的弱点。
私以为巴黎协和广场已是人造美的顶点。数量众多的雕像矗立在平坦且明亮的广场上,喷泉从雕像上喷涌而出。若是在东洋寻找与此比肩的,那大概就是奉天的北陵或者京都的东本愿寺的屋顶了。在协和广场——这一广阔的、极尽人工之美的地方散步,其震撼感远比深夜独自在森林中散步的凄凉感更能让人兴奋。来到这里,我体会到了到了真正的感伤。总而言之,自然只会是自然。
我今天才听说了佐分真君自杀的事情。曾收到过来自他的三封介绍信,其中有两封还留在手边。他是一个写认真字的人。前几天牧野信一君也自杀了,我与这两人最后一次会面皆为我临行前四天左右的事情。不过两人自杀的日期虽然隔了一两日,但与我最后一次相遇的地方都是在银座的惠比寿大厦前面。只在夜晚人潮之中擦肩而过时,互相挥手示意而已。两个人都有着同样快活的笑容,打着相同的招呼从我身边经过。
路过奥古斯特·孔德街的峡谷时,我会为两人祈福。
五月十八日
我要与樋口、冈本两人一同去宛赛纳森林。酷热从前天开始持续至今,广阔森林里到处都是人。想到人少的森林深处好生歇息,但在杂草林间到处都是成对的爱侣在躺着休息。简直让我们甚至感觉三个男的是来给这片森林搅局的。我们越发紧靠在一起,扫视着四下的枝杈,但谁都意气消沉沉默不语。樋口君时不时叹息两声,感叹着想早日回家。冈本君则绷着脸一个劲儿地抓树叶。我忽然很想将这森林作为戏剧的一幕,便掏出了笔记本。听说巴黎市民的理想之一,就是在周日,男男女女来此约会。这可真是一心只盼回归野蛮的巴黎人的痛苦呀。
巴黎在征服了第一意义的自然、耗尽了从作为第二意义的自然的技术、并将属于第三意义的自然的思想压缩到极致后,无论如何都想回归到第一意义的自然中去,于是进行了野蛮的装扮。这便是第四意义上的自然。在这里,现实主义已经荡然无存。
五月十九日
今天要去看立体电影。据说这东西是最近几天才刚出现在巴黎的,但是在日本,一个月前日本人就接触到了这东西。法国身为电影技术的发明国,却被其他国家拔得头筹,世事真是不容大意。
巴黎街头没有醉汉。法国人认为,只有智力上较为低能的人才会喝的烂醉,所以如果有人喝醉,就会立刻被从咖啡厅里丢出门外。不过,如果是在咖啡厅里打盹睡觉同样也会被赶出去。打盹睡觉和喝醉都是身为蠢蛋的证据。
如果目之所及皆为美人的话,其实与身边没有美人是一样的。罗马皇帝尼禄纵火罗马城就是因为美人太多了的缘故。
法国的司机们或侍应生们,多有一副与国家总理大臣相仿的体态容貌。然而这里的大臣们,却生着一张与日本的服务生们差不多的寒酸面孔。肌肉的量与精神的量似乎是成反比的。这便是文化吧。
吃过晚饭后在街上散步,十点左右前往布涝涅森林。三面驶来的车群被陆续涌入森林里。我不知道那些车究竟是要去哪儿。但在森林一隅中的露天咖啡厅,仿若被红色的雾气洗过。一般明亮。乘船行于森林中的湖水上。漆黑的水面上摇曳着红色圆灯笼。树影重叠处都是被游客弃而不管的小船。船只独自等待,船上红灯笼仿佛窗帘紧闭的窗户一般妖艳。天鹅笨重地飞往阴暗的水面。垂下的树枝轻抚脸庞擦身而过。水草和脂粉混杂的气味迎面而来。偶尔有乘客皆为男性的船只默默经过。不知为何让我觉得十分潇洒。冈本君还挥手互表敬意呢。
环湖一周便上了岛。虽然想在树荫里散散步,但转念又恐惊了水鸟,于是作罢,去了酒楼。之前来这家酒楼喝咖啡的时候,我沉溺于追逐七叶树的落花,如今已经满是厚重绿叶了。切开柠檬时的强烈气味让我想起了日本刚出新绿那会儿。
五月二十日
出发去鲁昂。鲁昂是夏凡纳[14]和拉辛[15]的出生之地,也是圣女贞德被施以火刑的地方。
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就从附近的村中逃出来,与情夫乘着马车途经此地。
从巴黎到鲁昂乘长途巴士约三个小时,沿途的田园因为靠近诺曼底海岸,洒满了法国特有的明亮日光。亚当·包法利曾在这里擦净皮靴,在村中牧场散步时,他看到皮靴上映出小草种子,绿茵地画出了一条缓缓弯曲的地平线,在既无田埂亦无阡陌的田园中,一大片软草形成沟壑,堆成小丘,风吹起后,草丛被分开,将羊群聚集又迁移。成片突起的森林仿若一座小岛,森林旁边就是略显倾斜的教会塔。草丛中有一条平滑的小路,直通鲁昂市。四下散落着五六户人家聚集起来的小村庄。每个村庄都显得悠闲却略带忧郁,在强烈的日光下,人的声音也又低又沉。
翻过小丘眼前便是如低谷的平原,能望见环绕塞纳河的鲁昂。河流两岸尽是起重机。有很多从法布尔开来的船。在市中心矗立着几座高耸入云的哥特式尖塔。据说沿着此丘散步下去的这条路,沿途风景最为宜人,夏凡纳曾比照着画下一模一样的风景。
到了晚上,一反连日的酷暑,骤然寒冷。没有大衣就会冷得寸步难行。从漆黑的小镇走到了河岸。低沉的云雨快行于河上,寒意加倍。
我是听别人说,若想见识一下纯粹的法国人的话就去鲁昂,然而这里太冷,我连门都出不去。但是在来路上却见到了很多质朴的人们和天真无邪的少女们,只要去过一趟,便能见识到他们不苟言笑的认真。
五月二十一日
乘坐沿着塞纳河的火车回到巴黎。巴黎是个每次重返时都令人觉得安宁且轻松的地方。法律最完善的地方亦是最令人自由且安心的地方,这并非一日而成。
听说贝多芬曾造访巴黎,在我现在住的旅店旁边的林荫大道(Boulevard)下了马车,结果看到了店里挂着的淫秽图画,一气之下第二天便回了维也纳。不过如今到处都挂着淫猥的图画。不过将这种图画挂在店头,颇有些“条条大路通罗马”的训戒之意。译成法语的印度《可兰经》堂堂正正地排在书店里。没有人将此视为淫秽读物。书店能够光明正大的将印度圣典作为单纯讲生理现象的书籍进行销售,这一诚实度足以说明在公众面前接吻而不动声色的法国国民的复杂历史。
也就是说,羞于给人看的东西,已经在这片土地上荡然无存了。只有可怕的无聊和空虚袭来。司机终生毫无怨言只做司机,打杂的一辈子打杂,产生这样的现实主义的原因便在于这里。若真是如此,幸福便是一味储蓄而绝不挥霍金钱,勤俭之德正是出自自处。在法国,支票若是不能直接兑换成物品的话,就会被拒收。在如今的信用社会中,维持这一古老传统可真是够愚昧的。然而对于将储蓄视为终身愿望和唯一幸福的人来说,看不见实际商品的一张支票纸其实毫无用处。因为信赖别人而白白断送自己的一生,这样的冒险,是与确定的幸福背道而驰的。
没有比将现金藏在家里更让人有稳定感的事情了。同时,也没有比这更加无欲无求的事情了。所谓的虚无,在过去,指的是放弃掉一切事物的行为。然而,在今日,说的则是试图抓住最确信的东西这一行为。
五月二十二日
在巴黎的时候便没有写俳句的心情。思绪烦乱,连续不断地涌上来,让我头脑迟钝。“巴黎呆”这个词语在巴黎的日本人圈子里流行着,在此还能不迟钝的人,有着能够清醒看待纸醉金迷的气魄。
今天水原秋樱子的俳句集,《葛饰》送到了。开卷第一句便是:
云雀啼,松风频吹拂,大抵鸟雀落
这是水原秋樱子描写春日里的大和神社以及唐招提寺的俳句,我惊讶于句中景色与我现在每日所见风景之间的天差地别。
协和广场上,春日阵雨频频落,吹倦女神像。
香榭丽舍道,淡云蔽空和煦天,骡马铃声响。
春日余寒中,骑手田野亦下马,天落雨夹雪。
现在我作不出像样俳句,上面的是我刚到巴黎时写下的,在国外时,为了写俳句需要灵活动脑,有时不得不牺牲一些句法规则。
在印度洋上,高浜虚子曾经写道:
印度洋,明月东方,日在西。
再也没有这一俳句更笨拙的句子了,若非俳句名家反而不会陷入这个幼稚而平凡的创作境地中,必须要跳出名为“外国”的这一创作陷阱。
小说也是同样的道理。所谓动真格,指的是是在各种固定形式中,极度地扼杀自我,而后经过推挤、突破、达到通俗的时候。因此我认为若没有经过这种历练便没有动真格一说。
如果只是一昧追求纯粹,就算达到高度的纯粹也只不过是另一种低级。这种想法是目前的法国文坛、画坛和剧坛中共通的问题。也是新现实主义产生的理由。
五月二十六日
在法国,吃霸王餐这个行为里的“白吃”这一项,是罪孽深重的,但若说“白喝”反而不会有太大问题。
法国的法院里,由于陪审制度下陪审团拥有强力的判决权,多半情况下美人犯罪,哪怕是杀人也可能被判无罪。美人仅仅是存在,就已经算是给国家做贡献了,这一理由成为了公众默认的玩笑。
法国人很少笑。因为甚至专门有词形容“感觉没必要笑”。但是在日本,确实不得不笑。因为有俗语便是说“福临笑家门”
在这里几乎没见过别人吵架。不管是撞到别人还是被撞到,都只说一句“抱歉”。
我还曾经在这里见过,十字路口如果有盲人要经过,那么一切车行都会停止,警察会拉着盲人,慢慢走到安全的地方去。
法国画家的作品远销海外,其利润大约与日本所有的丝织品出口额还要多得多。在这里,艺术是高于实业的。
据说去西班牙的大部分外国游客,都是去看博物馆里的名画。而这些旅客所支付的费用成为了西班牙国库最重要的收入。格列柯[16]、毕加索、委拉斯开兹[17]戈雅[18]这四位天才的存在,令西班牙国民可以富足无忧。
而德川家康对日本最大的贡献,也许不过是在日光市建了他自己的宗祠。
我认为,歌舞伎事业应该由国家运营,而新剧[19]应该交给松竹公司[20]和东京宝冢剧场负责[21]。除此之外,并没有发展剧艺艺术的方法。
文学方面,我认为政府应该给新锐的文学批评家提供留学费用。而且不需要给一个人长期提供,三个月足矣。毕竟如果在一个地方呆半年以上,会在某种层面上变蠢。这里是四处喷出精神麻醉剂的地方。很多没注意到这一点的家伙,皆为瞌睡虫。
五月二十七日
日本制造的量尺若是在巴黎,长度丈量不了巴黎的二分之一。来到巴黎之后,我觉得我看透的东西也不多。如果不长期待在这里的话,便很难理解法国,会这么说的人都是想和法国传统相较量的人。这样的人只能选择灭亡。
到巴黎的第一天在街上散步,看见感兴趣的珍奇物件儿就忍不住想立刻买下。然而过了一个月,便开始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认为那东西值得购买。我后来意识到,刚到达巴黎那天所钟意的物件,才是对日本人来说需要的东西。
今天要去看塞尚的展览。据说也是恰逢纪念塞尚逝世三十周年,遍布各国的塞尚珍品都将展出,还据说即便是在巴黎待很久的人,也没办法看这么全。据说杜丽乐公园(Tuileries Garden)的美术馆里会有一百四十多件作品以及书信。庭院里的喷泉在绿叶之间闪闪发光。
塞尚的早期作品至晚年作品的变化,与文学的变迁是类似的。塞尚起初不断模仿,后来经过不断的革新,先是追求写实,在到达象征的境地后死去。旅途中入眠,荒原驰骋梦魂萦[22],到达这一境界后,画坛流派各立。虽然很多人称毕加索将内心痛苦转化成艺术的能力为天才,我认为这是盲人的悲哀。
五月三十一日
读了读日本的小说,不由得感叹那纤细微妙处的美。我究竟是从何时起,只对母国文学才能产生这般感动的了呢。不过,无论是谁,最终皆向普鲁斯特的风格靠近。也就是说,大家都在练习死亡,然而我却觉得,也该差不多要练习如何生存了。
毕竟生存才是头等要务。新的文学,不是无聊的也不要紧。
六月一日
凡是人,内心皆有闭塞视听的部分。在日本的话,便很难注意到自己内心闭塞之处。不过一来到国外,那原本闭塞视听的部分如同长了倒刺似的,出现在我的关注中。
啊,这双耳总算开始听清世间,但却已经迟了。日暮西山,现在即便狂奔也难以追赶。此时无法忘记视听闭塞的愉悦,不顾一切地抱紧属于东方的事物。救赎即是如此。
恐怕再没有什么能如歌舞伎与能剧之美那样愚弄人的东西了。
六月二日
出发之前,我常与青年时期久居外国的吉田健一见面。此人是比其他任何地方都钟爱银座资生堂的青年。问他原因,他说因为那里有着非常东方的事物。原来这人,竟把我们普通人觉得最欧式的地方,看出了东方的味道。
若是奈良、京都,反而看不出东方之感。我也是来了巴黎后才第一次理解;了这一奇妙现象。
何止是资生堂呢,轻井泽或日比谷都有着东方的优点,连那里外国人也因长期在日本而染上东方气息。
在文学界,久米正雄与林房雄则是最东方的。
奈良、京都不过是电量耗尽的日本。
六月三日
我常觉得巴黎这地方不属于任何国家,只是一个叫做巴黎的特殊国家。这里只有丰富的知识和性。太渴望效仿别人的真情实感——这才是“巴黎忧郁”的真正原因。
我常去的餐馆的店里有个去过日本一段时间的男人。此男见我一直沉默,但凡坐到我旁边,都会对我说:“如何呀,在巴黎人们都不怎么在乎女人赚钱和付账的事儿,对日本人来说没什么意思吧?日本的女性要是去餐馆实在是有趣。我最大的乐子就是在这儿赚钱然后去日本了。”
在巴黎有一种说法,称法国大革命时期,实施自由平等之律法,但是其恶果便在于令国民失去了真情实感。而且,人们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天主教教堂的高耸塔尖随处可见,仿佛是对自由平等的一种含怨的反抗。纪德去俄罗斯,是去寻找真情实感的。
前天有二百来家工厂罢工,罢工火势已经蔓延到了全巴黎,今天舞场和百货商店也罢工了。昨晚好像有三十五万人罢工,但政府是左翼的,并未出现骚乱,反而如同搞嘉年华似的。不过,连报社也罢工了。
在法国最受欢迎的一种思想便是个人共产主义,指的是人们在保全个人财产情况下,共同左倾。丧失自己财产的左倾主义是不被所法律允许的。并且是不被人们的精神所允许的。对于左倾就是留心自己的荷包这一根本原则,没有比巴黎人更清楚的了。比这更复杂的理论,对民众来说毫无用处。
法国二十余家富豪家族的共计两百多人的家庭住址被详细地写出来印刷成册,在街头贩卖着,一旦有游行爆发,到处都有叫喊着“消灭这群富豪!”的人。不过,无论是警察还是普通人,都若无其事地路过,不多言一句。
六月四日
在巴黎,美国人、黑人或英国人都是一样的。在这儿,人是行不通的,行得通的只有金钱。想学真正的经济学的话,必须要来巴黎。所以,与金钱一样,人心的运作也被看了个透。在日本是必须要将金钱与人心区分的。在法国可以用金钱买到人心,但是在日本是用心去买金钱,哪种方法更方便,世间便会向那一方向发展。
内阁将在今夜组成。社会党执政时出现的大罢工是前所未有的,共产党就用罢工手段为示威利器。右翼党派想攻击社会党时便煽动罢工。我只是旁观这些,便不由感到,人不知何时变成了金块。而后,金块便如同血液一般汩汩流向海外。[23]狼狈不堪之时人人都围着医用纱布止血,但血流不止,幻化出涛涛声响。于是外科医现身,打算切断一条手臂,这就是今晚的内阁——列昂·布鲁姆内阁登上了舞台。
六月五日
白色的洋槐花一团团地被雨水冲到路面上来,浮在道路的石头上。旅人见此情形可得片刻安憩。
雨下得厉害。今天文艺春秋杂志社的稿费到了。佐佐木君的信也在其中,不过没提一句关于日本的事。
巴黎有一份叫做《日法通信》的报纸,是由淡德三郎组织创办的眷写版印刷的单页报纸。这份报纸上刊登的在日本发生的事件以及对事件批判的部分,都是来自外国新闻和日本新闻的摘选,这份报纸展示了,对同一事件东西的解释是如何相异,十分引人深思。欧洲和东方都互不知晓的情况下各自运转着。这一双方无知的差异有时成为汇率,有时是战争。互相了解指的是心理上的。于是此时需要文学,文学是保证世界和平的唯一武器。
六月六日
罢工的声势越来越大了。报纸也只有极右派和极左派不断地印刷着报纸。若是是走在拉丁区,暮色渐浓之中,极右派的卖报人将报纸抱在胸前,一边走一边喊。不一会儿极左派就过来喊“这都不是事实”,于是极左派和极右派的人以及卖报人的喊叫之战不断。还说明天就买不到砂糖了什么的。据说汽油也停售,街上的汽车也少了。
电灯、煤气和自来水是由军队把守的。但究竟这支的军队是哪里的军队,却不甚明确。
晚上在餐馆稍事休整,有一群因为买不到汽油而闲逛的司机们进来了,满口都是政治。
“去年规定我一周工作四十个小时的时候,美国是赞成的,但英国啥都没说。事到如今英国就变得很头疼。”
法国的劳动者手头还算宽裕,继续罢工也没什么问题。哪里都没有吐着血进行的斗争,不过正因为此才能长期进行下去。想要依靠名为持久战的自然之力,这种战术在这里行不通。明明是纵火犯却装作消防员,这一极右派报社的新内阁攻击法才算独到的高等战术。
最终是四百八十一名工厂厂长输了。得益于此,每名工人薪水都能提高三四百法郎。不但增多了休息日,而且还是带薪休假的。我从格兰大道散步至香榭丽舍大街,没有人在争吵喧哗。大家还是玩乐、散步,各行其是。安静休闲的氛围逐渐取代了巴黎大革命的光景。然而这种安静休闲的氛围中却渐渐酝酿着巴黎的大革命。
六月七日
日元正与法郎进行着激烈的汇率竞争,日法这两国仿佛势在卷起狂风暴雨,搅动漩涡——恰巧今日又是雨天。旅店前方的公墓中,红色旗帜随风飘扬。十字路口有持枪的警队把守。我询问此为何事,才知道是列昂·布鲁姆内阁会面的事情。原来,不只有葬礼才把公墓当作会场啊。
六月八日
报纸逐渐正常发行。与之对比,汽车食堂及旅游业则休日了。法国银行也换了管事儿的。
大百货商店都门户紧闭,这么一看,必定是所有店铺都要参与大罢工了。仿佛在进行时隔许久的大扫除,结束大扫除的店铺又继续营业了。过路人的脸上不沾纤尘,让我不由得感叹,不愧是法国。
六月九日
本想去西班牙、意大利旅行的,先沉住气等巴黎的罢工结束再说吧。来巴黎的人常常讨论哪里有娱乐场所,即便有那种场所存在,也不能带来欢乐。因为这里的人将娱乐视为工作,所以处处都是工作场所。巴黎本和东京一样,正因为都是认真执行的工作,所以娱乐便加倍白热化。若是给人们以思考之时间,一些不成工作的令人窒息的计谋就会像产业一样确凿地迸出火花。这已经不是颓废了。这是满溢杀气的手术室。
六月十日
罢工在逐渐扩大。不过看起来大家仿佛已经忘却了似的。正如铺天盖地的大火中,身边的着火点反而都被忽视掉一样。
对欧洲来说,法国将苏联化这件事是个大事件。然而法国绝非那么容易被染成红色。不如说,我反而不禁觉得,完全相反的德国比法国更占据先机,具备了苏联化的诸多条件。其实极左派与极右派之间只隔了薄薄一层窗户纸。一个是感情更加澎湃,另一个则具有尖锐的理智。自由主义成为了靶子,但其自身浑浊的锻炼却守护着思想的母体。而我最想关注的,则是饱受揉捏后的颓废之去向。这里,未曾被熄灭的神火仍在细细燃烧着。
六月十一日
罢工之火势终究蔓延到了袖手旁观的我们的身边。今天出门吃饭,蒙巴纳斯街区的餐馆里,椅子都四脚朝天扣在桌上,店铺门户紧闭。但与我一样出来吃饭的外国人,却只是四处转转,笑容不改。忽然想起附近有一家白俄罗斯人开的餐馆,便前去碰碰运气。去了之后才发现,确实只有这家还在营业了。然而今天,窗户上却一反寻常地张贴着一张工会成员证。一会儿,一群罢工实行委员会的人来检查,看了一眼贴在窗户上的证书,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但是,如果仔细看的话,便会发现餐馆收银台前的为白俄罗斯人运动而设立的筹款箱,歪歪扭扭地悬在那里。
下午,散步从布尔瓦德那边穿过河流,来到歌剧院广场,经过玛德莲教堂前,转到圣奥诺雷街,随后从香榭丽舍大街,行至拉丁区。几乎把巴黎的城中心都逛遍了,但所到之处的旅店、咖啡馆以及餐馆都在罢工之中。为了解决一顿晚饭,我已经走了20多公里了,本寄希望于拉丁区的意大利餐馆呢,结果老板娘却笑笑说不行。虽然还空着肚子,却无可奈何,走到了卢森堡公园中。坐在冰冷的铁质公园长椅上,望着暮色渐浓的天空,一边思考着东京的种种,忽然有个老太太敲了敲我的肩膀,说:“拿暂坐费来。”我眼前的福楼拜石像装糊涂,只是眺望着远处,估量明日的天气。
六月十二日
可以吃上饭了。晚上,冈本太郎君说要拜访他的朋友,邀请我同往,于是我便出门了。要拜访的正是特里斯唐·查拉[24]的住处。查拉是达达运动的创始人,超现实流派的大家,山中散生氏[25]还曾将他的诗篇译成日文。他的家位于蒙马特区止尚,实在是奢侈。到了露天平台,已经有十一名客人聚集此地了。有四五位女性诗人,一位名叫“凯卢瓦”的作家,以及雕刻家阿尔贝托·贾科梅蒂等人。冈本君说着流畅到令人吃惊的法语,他能够与大有名气的法国人,堂堂地进行对等的交流,尚在年轻却能在异国他乡独当一面,令我充分领略了他的本事。
法国人们聚在一起说的净是罢工的事。政府为了保住那些因罢工而面临崩溃的资本家,不断给予他们援助,而劳动者们的罢工则步履艰难,令我尤为感兴趣的便是他们对这些事情的共同关注。
谈话中,他们还悄悄地地提到毕加索作为左派,画了“攻占巴士底狱”的壁画。然而这是巴黎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旁边的女诗人是毕加索的朋友,在夜色中对查拉轻声细语了这些,不过究竟是真是假,则不在我的知识范围内了。
六月十七日
从巴黎出发去斯特拉斯堡。虽说只身从东京到巴黎旅游,但其实伙伴不少。然而这次的五国旅行,是一个人的旅行,暗自期待旅途中各国的趣事。因为在法国境内,所以到斯特拉斯堡的沿路景色无甚变化,但将要去的国境线则是古往今来从未改变的关卡。沿途,法国的发白的土地颜色逐渐变成鲑鱼肉的红。赤松变多,石炭变多,工厂取代了牧场。
晚上七点到达斯特拉斯堡。作为大东区的首府——送子鹤将小孩子带到烟囱去的西洋传说正起源于此。因为德法两国之间战火不断,作为曾经法德战争的长久病灶,放眼望去的色彩皆是两国混合之色。虽说此地吸收了德国和法国的优点,可以说是欧洲的第一都市,既不是完全没有筒井顺庆式[26]的骑墙观望之趣,也同时感受这座城市雁过拔毛般吸收优秀事物的能力。但不论是哪国的军人,都不能来此处。
以山脉为分界,从地形上来看的话,此处当属德国。但通用语言又是法语。餐馆料理是德国风格的,而住宅则德法风格混杂。
从这里到比利时国境之间,有一条巨大的地下街市。据说德国入侵法国时,连一只老鼠都没能从地下通过。不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六月十八日
到慕尼黑。 虽然是个安静的城市,却感觉底部有一台巨大的机器在咣当咣当地运转。酒店很宽敞,房间钥匙也很大。水的味道很好。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发现自己对参观城市一点兴趣都没有。 于是只是沿着菩提树落下的阴影,走了五六百米后便回到了酒店。天真热。我尝了尝啤酒,还是麒麟啤酒对我来说味道更好。
六月十九日
向蒂罗尔出发。慕尼黑一带的站台上,有一位妇女低调地在站着喝啤酒。许多男人都留着光头,女性则面色发红。这附近森林看起来之所以更加美丽,我想也不仅仅是森林本身的缘故吧。
越过加尔米西、帕滕基兴,逐渐接近密滕瓦尔德的国境,自然之变与美丽也登峰造极。巍峨的灰蓝色的山峰如泉涌般连绵,到处都是堆满雪的雪谷。此处有的既非山,也非山谷,而是一片繁花似锦的牧场。峻峰、奇峰的变化尖峰奇峰的无端变化,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我不禁感叹,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美丽的高原。而且这般美景仿佛漫布于此。
蓟花、番红花、黄色矢车菊、干草花——高大树木零星在花海中出现,汽车劈开花海穿过。花丛中水顺流而下的冰河以及前方草场的软草绵延数十里。骑着自行车的女孩在波浪起伏的花丛中昂首经过。整座山就是大公园。美在此处是没有尽头的,有沼泽、有森林、有雪谷,还有每次绕过山峰时都会重新出现、遍布窗户的、不断接近的密滕瓦尔德。有雾气从山谷中升起,古城则静静地展现在眼前。从这一带便进入奥地利了。 同日
到了因斯布鲁克。这座城市位于蒂罗尔州的中心。西南北三个方向被积雪的高山环抱,只有东面是通往维也纳的平原。因斯布鲁克的街道上回荡着自己的足音,令我有些不安。能常听到自行车车链的相声。毕竟是欧洲第一旅游胜地,有很多外国旅客。本地男子容颜形似猴子,女子则有山中人家的朴素,仿照牧场花朵的花纹与她们的衣服非常相配。从积雪山谷流下的水十分甘冽。
晚上下雨了。闪电照在连绵山脉的雪线上无比美丽。雨停未眠,于是一个人走到沉眠的街上,坐在椅子上眺望喷泉。无人经过。山峰皆看起来近了些,森严无比。旅途的寂寞似乎在蒂罗尔的夜晚消失殆尽了一般。夜里醒来,半睡半醒之间雨继续下了起来。
注释
[1] 米滕瓦尔德(德语:Mittenwald)是德国巴伐利亚州的一个市镇。(译注)
[2] 蒂罗尔州(Tyrol),奥地利西南的州,分为北蒂罗尔及东蒂罗尔两部分,面积合计12,647平方公里。(译注)
[3] 蒙特勒(Montreux),瑞士沃州的小镇,位于日内瓦湖的东岸,以气候舒适的度假胜地闻名。(译注)
[4]西庸城堡(又译“石庸城堡”)是一座雄伟的中世纪水上城堡,位于沃州蒙特勒附近的Veytaux镇,四周环绕着美丽的日内瓦湖与雄伟的阿尔贝斯山脉。(译注)
[5] 洛桑(Lausanne),为瑞士西南部法语区城市,它是瑞士联邦沃州和洛桑区首府,同时也是瑞士第五大城市、第二大法语城市。(译注)
[6]旧国名之一,指的是现在的山形县与秋田县附近。(译注)
[7]旧国名之一。相当于现在的新潟县地方。(译注)
[8]指的是奥古斯特·斯特林堡(1849—1912),瑞典作家,瑞典现代文学的奠基人,是瑞典的国宝,世界现代戏剧之父。(译注)
[9]《地狱》是奥古斯特·斯特林堡创作的法语戏剧Inferno。(译注)
[10] 保罗·魏尔伦(Paul Verlaine,1844—1896)是一名法国诗人。是象征主义派别的早期领导人。象征主义者尝试把诗歌从传统的题材和形式中脱离出来。(译注)
[11]此处的栗子树不是汉语里的板栗树,而是巴黎常见的一种行道树,即下文所说的“七叶树”。(译注)
[12]海军省,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的日本海军军事行政机构。(译注)
[13] 药研堀,江户时期的一条水渠的名称,现东京都中央区东日本桥两国之间的地方。(译注)
[14]皮埃尔·皮维·德·夏凡纳(Pierre Puvis de Chavannes,1824—1898 )法国19世纪后期的重要壁画家。风格独立于主流之外。(译注)
[15]让·拉辛(Jean Racine,1629—1699),法国剧作家,与高乃依和莫里哀合成十七世纪最伟大的三位法国剧作家。(译注)
[16]埃尔·格列柯,(El Greco,1541—1614),西班牙文艺复兴时期画家、雕塑家、建筑家。(译注)
[17] 罗德里格斯德·席尔瓦·委拉斯开兹·迭戈(Diego Rodriguez de Silva y elazquez,1599—1660),西班牙画家。其炉火纯青的构图技巧以及对明暗及色彩的掌握使他被誉为“画家中的画家”。《宫娥》《胡安·德·朴瑞哈》和《镜前的维纳斯》为其代表作。(译注)
[18]弗朗西斯科·何塞·德·戈雅·卢西恩特(Francisco Jos de Goya y Lucientes,1746—1828),西班牙浪漫主义画家,风格奇异多变。(译注)
[19]日本的新剧指的是明治末,吸取了西欧近代戏剧的特征,以现实主义为主,反应近代生活的戏剧。(译注)
[20]松竹为1895年大谷竹次郎在京都开始经营的传统剧场。(译注)
[21]此处特指东京宝冢剧场公司。(译注)
[22]原文化用自松尾芭蕉名句“旅に病んで、梦は枯野をかけ廻る(旅途罹病,荒原驰骋梦魂萦)”。(译注)
[23]此处有特殊历史背景,二战的打响之前,法国的布鲁姆内阁为了摆脱经济低迷,大兴土木;英法美三国缔结货币联盟,法国意在脱离金本位制,所以当时黄金是不断流向海外的。(译注)
[24] 特里斯唐·查拉(Tristan Tzara,1896—1963),罗马尼亚人,达达主义运动创始人。(译注)
[25] 山中散生(1905—1977)是日本昭和时代的诗人,法语文学家,本名山中利行走。(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