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策谷  

——伊迪斯·华顿

“决策谷里无数的、无数的人与事”

献给我的挚友保罗与明妮·布尔格特

纪念在意大利共度的日子

第一章  旧秩序

1.1

那个无人管护的小教堂里静悄悄的。农场里的喧闹声穿过闭锁的门隐隐传来:低田中有人对着牛又喊又叫,老看门狗怨愤地吠着,而菲洛梅娜则在厨房里对着那个面色苍白的小孤儿生气地嚷着。

二月里的这一天已是黄昏。一缕余晖斜照进教堂墙上的缝隙,让人可以看到一个有着淡淡光晕的脑袋,彷佛莲叶上的睡莲般浮在圣坛昏暗的背景中。这张脸是亚西西的圣人的脸,一张伤痕累累的凹陷的脸,因痛苦的狂喜而神采灿然。与其说它映射了圣人跪于耶稣脚下时耶稣的痛苦,似乎倒不如说它映射了尘世中所有被践踏的穷人们沉默的痛苦。

小小的奥多·瓦尔塞卡是教堂里唯一的常客。当他因自己是乞丐的孩子而被农场主的妻子奚落时,或者当他的耳朵因遭了他儿子的重手而刺痛时,他会在那张痛苦的脸上发觉一种令人忧愁的亲切感。但是,他也继承了母亲给予他的唐娜侯爵家族的粗犷的皮埃蒙特人的的战斗血统,所以当他转身走向那只有透过对面墙壁上的尘污才隐约可辨的身披金甲、体形矮胖的圣·乔治时,他会有一些别的心绪。

庞特萨多的小教堂确实犹如一本故事书,它如此奇妙,就像一个孤独无依的孩子面前业已展开的命运一样。庞特萨多是一个修有防御工事的庄园,为皮亚努拉公爵所有,一百多年来一直充当农舍。除了复活节那天一个牧师会从镇上来做弥撒之外,教堂从不开放。其余时候,它是荒废无人的:蜘蛛网遮住了窄狭的窗户,农具斜倚在墙上,厚厚的尘埃落在祭坛上的海神和毛莨叶涡形装饰上。庞特萨多的庄园十分古老。乡下的人说,住在曼图亚的伟大术士维吉尔曾经把自己关在城堡主楼最高的房间里长达一年,来从事一些邪恶的研究。而且,据传说,早期皮亚努拉一个领主的妻子阿尔达为了逃脱可怕的埃泽里诺的追逐而从城垛上纵身跳下。小教堂就挨着这个城堡。农场主的妻子菲洛梅娜告诉奥多,教堂甚至比城堡的塔楼还要古旧,它的墙壁是很久以前藏在那里躲避异教徒皇帝迫害的殉道者作的画。

奥多这种年纪的孩子自然对这样的问题无从评议,菲洛梅娜所谓的那些事实又随着季节和她的情绪变化一再改口,所以就越是如此。因此,当某一天起了东风,或是虫子孵化得不顺利时,她便声称异教徒们是在维吉尔的吩咐下给小教堂画的画,以纪念那些为他们所折磨的天主教徒。这种事已是众所周知。尽管这些言论自相矛盾,不值一哂,奥多却隐约觉着这些黯淡的奇异的人儿——戴着小圆帽的神情热烈的青年,头发呈小麦色的少女,牵着斑点狗、年纪不比他大的男孩子们——比起农场上的居民更年轻,也跟他更亲近,后者诸如农场主雅克伯、嗓音尖厉的养母菲洛梅娜、他们体格高大横行霸道的儿子、每周从皮亚努拉出来一次给他上宗教课的修士。对于奥多提出的问题,修士并不理会,而是反复劝诫他不要刺探那些和他年纪不相符的事情。他还耸了耸肩,告诉奥多小教堂里面的壁画不过是一些年代久远的垃圾和夷狄之作后,奥多从此就更喜欢那些画了。

究其实,庞特萨多的生活对于一个年仅九岁、内心热情而敏感的小男孩来说算不上有多快乐。它和皮亚努拉的统治线之间虽有着遥远的联系,可他仍不得不穿着破衣裳,在厨房台阶前捧着一只陶碗,吃着发黑的面包和豆子。

“去问你妈要一些新衣服穿!”当他的脚趾头钻出了鞋子,夹克衫袖子的破口豁然张开、难以缝补时,菲洛梅娜就会怒气冲冲地对他这么说道。“你应该知道,你所穿的这些都是我的吉尔诺泽的。如果对穷人来说法律是存在的话,那么你身上的每一块布都是我的,因为这两年来我们没收到给你生活的一个铜子或者给你穿的一缕一线。你说什么?你说你的母亲从没来过这里,所以你无法向她张口?的确这样,漂亮的淑女们会让自己的孩子在牛粪里过活,而自己却一定要脚下踩着印度地毯。那么,就问修士去要好了。他的大衣上有褶裥花边,鼻烟壶上面还绘着一个裸女。什么?当你开口时他只会把手高高抬起。那么,就问你教堂墙壁上的朋友们要好了,说不定他们会给你一双鞋,即使在这一点上赤足修士们的神父圣·弗朗西斯一定会叫你滚出去。”而后她放肆地笑着,接着说:“你难道不知道赤足的修士们都穿金鞋吗?”

此情此景过后,被庞特萨多一带的人称为乞丐中的贵族的他就会悄然离开,来到小教堂,坐在一个翻过来的篮子或者一堆南瓜上面,久久凝望那悲恸的圣人的脸庞。

奥多的命运和十八世纪里的许多孩子一样寻常无奇,特别是那些父母在世家门第当差的孩子。他们的俸禄仅足以维持他们自己和妻子在宫廷里的华服美饰,却远远不够支付债务和衣着花销或用来教儿育女。要是奥多·瓦尔塞卡知道的话,在那时候,全意大利有很多男孩子,他们的先人曾为公爵,或参加过十字军,就像他自己的先辈一样。可是他们现在却过的惨惨凄凄,吃黑面包,忍受拳脚相加,遭到没收到抚养费用的养父母的令人似懂非懂的嘲讽。当然,这其中也有很多人毫不介怀,只要他们能和农场主的小伙子们一起玩耍,骑着不配鞍的小马驹穿过牧场,同村庄里的孩子网鸟、捉青蛙。但是,可能也有一些人,比如奥多,哑然地、如动物一般地受着磨折,却不懂生活为什么要对小男孩们如此刻薄。

吉尔诺泽和村子里的男孩们欣欣然而往的那些活动,奥多却感到兴味寡然。他避开一切与惊吓或伤害动物有关的消遣,他的胸中充斥着高雅绅士对以粗鄙方式取乐的小丑的轻蔑。一些比他还小的孩子若虐待了一只青蛙或是甲虫,他会和其中一个孩子激烈扭打起来,从中他不时感到片刻的欢喜。但是,如果要真的动手,他还太小了。当一群年长的男孩围上来时,他只能在边上徘徊,盘算着有朝一日自己会长得和他们一样大,到时候再去拧断他们拙笨的脑袋。因此,许多时候,他都会去小教堂寻求无声的慰藉。教堂墙壁上的那些画像对他来说如此熟稔,于是他给每一个都起了一个名字:公爵、骑士、女士、带着天竺鼠的孩子们、巴兹里斯克蛇和豹子、以及被他称作圣·弗朗西斯的朋友。一位杏仁脸的女士骑着一匹坠满金质马饰的白色马驹。她便象征着他的母亲。他绝少见过她,也记不起她的任何真切的形象,便无法阻断这种幻想。一名身披金银镶嵌的甲胄和红色披风的骑士则是他的父亲,一位在公爵军中任职的英勇上尉。一个盛气凌人的年轻人头戴小王冠,身着白鼬皮,周遭围拥着一批随从的骑士侍从。那是他的表兄——统御四方的皮亚努拉公爵。

此时,一阵薄雾像往常一样从庞特萨多和皮亚努拉之间的沼泽地中升起,一会儿光线便从圣人的脸上退去,小教堂也晦暗下来。那天下午,奥多比平时更强烈地感受到一种事实:生活对于小男孩们是刻薄的。他蜷缩在这个幽僻之地,又冷又饿,心有胆怯,但那喧闹的厨房却比这里更不堪忍受。那个时分,农场工人正聚在厨房取用玉米糊,而菲洛梅娜则对着那个把菜端到桌上的惊慌的小孤儿喊叫着。他当然也知道自己不会在庞特萨多一直住下去,知道自己会渐渐长大,奇妙地变身为一位年轻绅士,身上配剑,穿着花边大衣,出入皇廷,或在公爵或某位临近公爵的军中当官。可是,以其过去九年的卑贱生活观之,这种宏图美景却太遥不可及,无法给他现时所受的磨难——枷锁和讥诮、破鞋和酸面包——带来多少慰藉。外面的雾更浓了,奥多朋友的脸为周遭的晦暗所掩盖,只隐约显现为一星苍白的光。他甚至看上去比往常更遥远,退隐在那雾中,犹如退隐于那冷漠的迷雾里,这冷漠萦绕着奥多炽烈、热切的灵魂。这个孩子坐到烂泥地上的葫芦和欧楂果上,把脸埋于膝间。

他在那里坐了很久。这时,车轮的哗响、马夫抽鞭时的噼啪声惊扰了拴在马棚里的狗。奥多的心开始跳动。这些声音意味着什么呢?仿佛未知世界的洪波和潮水在他身边涌升,冲开了教堂的门,浇灌在他的寂寞上。其实,开门的是菲洛梅娜,她用着复活节星期日那天的声音对他大喊,那种她戴上丝绸围巾和金链时的声音,那种当她和执达官交谈时的声音。

奥多跳起身,把脸放到她的大腿间。一瞬间,她仿佛比任何人都要靠近他。这是他自己和外面等待着他的神秘之间的最后一个障碍。

“过来,你这个可怜的小麻雀,”她一边说,一边把他拽过教堂的门槛,“修士在叫你呢。”她画着十字,彷佛她说的是一位圣徒的名字。

奥多从她身边挣开,伤感地瞥了圣·弗朗西斯最后一眼,而他则同情且狂喜地回望着奥多。

“来,过来,”菲洛梅娜不停地说。当她感觉到这个小男孩正在用手抗拒时,她讲话时会降低到平常的声调。“你这个坏孩子,你难道是没心没肝的吗?可那些可怜的天真的人自然不知道!过来,骑士,你那大名鼎鼎的妈妈在等着呢。”

“我的妈妈?”血气涌到他的脸上。而且,她竟然叫他“骑士”!

“不在这,我可怜的宝贝!修士在那里;你难道看不见马车上的灯光吗?那儿,那儿,到他那里去。我没告诉他,这个你所敬畏的人;只是我愚蠢的善良让我无法这么做。对我而言,他一直跟我同属于一类人。”她泪如泉涌,这让奥多困惑不解。

修士站在门阶上。他又高又胖,长着鹰钩鼻,衣服上装饰着褶裥花边,鼻孔上沾着鼻烟。他从一个嵌着妇人微型像的玳瑁盒中取出一小撮。然后,他低头看着奥多,耸了耸肩。

奥多害怕极了。约定好的每周课程两天后才上,因此他还没有为教理问答做足准备。他甚至都没想过这回事,如此修士便能用藤条教训他了。奥多安静地站着,羡慕起不会因为哭鼻子而丢洋相的女孩子来。他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可是他已经形成了自己有关哭的原则。他认为,一个身为骑士的小男孩可以在自己愤怒或歉疚的时候哭,却决不能在害怕的时候哭。所以,他把头高高扬起,把手放在一侧,好像将它按在剑上一样。

修士打起了喷嚏,敲了敲鼻烟盒。

“来,过来,骑士,你一定要勇敢,一定要像男人一样;你有义务,也有责任。你的义务是去抚慰你的母亲,这个可怜的女士正深陷绝望。嗯?什么?你还没告诉他。骑士,你鼎鼎大名的父亲不在世上了。”

奥多不解其意,凝视了片刻。接着,他悲上心来,嚎啕大哭,紧紧抱住菲洛梅娜的围裙。他为他那披着金银镶嵌的甲胄和鲜红色披风的父亲而哭。

“来,过来,”修士不耐烦地说。“晚餐准备好了吗?一起雾我们就一定要走。”他拉住了这个小男孩的手。“背诵一下教理问答应该不会让你分心吧?”他问。

“不,不要!”奥多哭得更厉害了。

“那么,就悉听尊便吧。他真是一个疯子。”他对菲洛梅娜喊道。“我笃定这孩子这辈子见到他父亲还不到三次。进来,骑士,过来吃晚饭。”

菲洛梅娜在一个石室中摆好了桌子,那是庄园管家的客厅。修士把这个受他照顾的孩子拖到那里,让他坐在一张摆满陶制浅盘的粗糙桌布前。当修士坐在奥多对面,大口吃着匆忙做好的薄饼和柳条瓶中浓稠的紫色葡萄酒时,一支牛油蜡烛的光芒投射到修士那长着鹰钩鼻的硕大的脸上。奥多什么也吃不下。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滑落,他的整个灵魂都渴望着偷偷回去,看看穿红色披风的骑士是不是从教堂墙壁上消失了。修士静穆地坐着,像庭院里那只黑色老犬般嚼咽着食物。晚餐用毕,他立起身,大声说道,“死神会降临在我们每个人头上,就像雄鹰对雏鸡说的那样。你一定要表现得像个男人,骑士。”他随即走进厨房,叫人把马牵了过来。

农场工人们悄悄溜到外屋去了。马车驶来,停在厨房门口,菲洛梅娜和雅格蓬站在那里屈膝行礼。在这个拱形大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那个小孤儿洗着盘子,把残羹剩饭堆到一只碗里,给自己和鸡鸭吃。奥多跑回来,碰了碰她的胳膊。她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他。他没什么可留给她的,便说:“再见,莫莫拉。”他心想,等他长大了,配上了剑,一定会回来带给她一双鞋和一份托尼甜面包。修士唤着他,不一会儿,他发觉自己在养父母的祝福声与恸哭声中被抬上了马车。随着一阵狗吠和鞭索的啪嗒声,马儿们便哒哒地从农场院子跑出去,奔向皮亚努拉。

雾气已退,冬日的月光无拦阻地照耀着田野和葡萄园。这条路是孤独的,由于它绕过杳无人迹的沼泽地。只有在某些地方,一个高大的十字架的黑影侵入了洁白的道路。缕缕雾气依然弥漫在山谷周围,但在山谷之外,重重叠叠的半透明的山峦融化成了繁星点点的天空。奥多蜷缩在角落里,惊叹地望着外面铺展开来的皎白奇景。他晚上很少外出,也从未坐过马车,但这片寂静的、浸沐在月光下的田野对他来说却有些令人望而生畏:没有牛在犁沟里走动,没有农民修剪桑树,也没有山羊身上系着的铃铛在橡树林中叮铃作响。他觉得自己孤零零地处在一个诡异的世界里,连动物也从这个世界中消失了。最后,他不再看这可怕的场景,而是坐下来看着修士:他在背后放了一盏台灯,当他被颠簸地忽上忽下时,他的身影便在头顶舞动,鼻子如钩,好似庞特萨多集市上巨大的鸟头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