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边 

一 

三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相互传阅着大哥荣一从奈良寄回家的明信片。然而,除了胜代以外,所有人都对其兴趣索然。 

“处处是荒野。我准备在大阪玩上个两三天,十号的样子再回家”,大哥的笔法杂乱无章。戴着铁框近视眼镜的胜代一边努力判读着,一边说道, 

“十号不就是后天了吗。良哥你在家多呆一两天嘛,见过荣哥再去学校也不迟。” 

“见了又如何”,良吉一脸淡漠的说道,“现在奈良应该冷得不行吧。我上次去的时候热坏了。下次得挑个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去周游周游大和圣地。从初濑到多武峰,翻山到吉野,还要爬一下高野山。得趁年轻腿脚轻便四处走走,不然太亏了。” 

“我哪儿都没去过。估计到了东京也就是老老实实的呆在宿舍里里,休息日也哪儿都不会去吧。”胜代故意可怜兮兮的说道。她转向一言不发,单手撑着下巴坐在被炉前的辰男,说道,“辰哥今年暑假也出个远门,旅行一下嘛。我们家的男孩都到过东京或者大阪,去长见识,还去过温泉,只有辰哥都没旅行过,太可怜了。你从来没想过要去东京看看吗?” 

“能去的话当然想去……”辰男舔了舔嘴角,声音低哑,语焉不详。 

“趁我在东京的时候来玩吧,就住我租的房子里,坐电车去观光,花不了多少钱。” 

“我和辰哥都没见过电车,在我们兄弟姐妹中是最老土的乡下人。我上次光是坐火车到冈山就头痛了,这要是坐车去东京,好几百里的路呢,还不得晕过去吗。所以我去东京以后,三四年都不准备回家了。” 

“如果你在我春假的时候去东京的话,我可以带你去。这样回来的时候我还能顺路周游大和圣地,一举两得。” 

“不用不用,我要一个人去。这点本事都没有还怎么追求理想。” 

“你也就现在嘴硬,路上要是肚子痛,晕车,看你怎么办。一个人连村子都没出过,突然独自跑到东京,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你不怕吗。东京也是,好人家的年轻姑娘不管去多近的地方,都不会独自出门的。不信你等荣哥回来问问看。” 

“我可是做好了死也不怕的思想准备呀……” 

胜代不服输。她闭上了嘴,不再发言,内心萌生的不安却浮现在了脸上。良吉也不再多说,转而去哄最小的弟弟了。 

大家听到母亲在一楼喊吃饭,便都下楼去了。只有胜代一个人留到最后,母亲喊了两三次才慢吞吞的离开被炉。她把大哥寄来的明信片插到了书桌上的明信片夹里。然后,眯起眼睛,仰望着傍晚的寒月,关上窗户,下楼去了。家里的男女老少共计十人围着吊灯,热热闹闹的吃着晚餐。胜代找了个空位坐了进去,煮菜热过又放凉了,蔬菜软软的——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的拿起了筷子,开始吃饭。 

其他人的饭菜都配了醋味噌章鱼或者海参,大大的饭桶里,米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减少着。 

电灯已经通到邻村了,听说这个月末也要通到这个村子来——不知是谁提起了这个传言,大家便开始对全村的使用量和与石油比的成本等议论了起来。小孩子们从来没见过电灯,他们展开想象,十分开心。良吉则开始用一堆诸如米、开关、钨之类的洋词儿解说什么是电灯。 

“我在东京旅馆长住时,把房间里照度5的灯泡拆下来,换成了25的,顿时亮堂得和白天一样。你们也可以这样,一个灯泡家里就亮堂堂的了,别的地方需要用的时候用根长绳子牵过去就行了。” 

“哪有那么好的事。不过,既然要引进村里来的话我们也不好拒绝,就算是给人家个面子也得装一个。说到底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老父亲说道。 

“不过如果大家都安电灯的话,就会比较方便,而且也能降低失火的风险”,二儿子才次主张至少要装两个。他说起去博览会时看到东京的霓虹灯是多么的美。良吉也对此表示了赞同。 

“晚上就跟白天一样。” 

想要生动的描绘大城市的美景给从没去过的人听,没有比这些平凡简单的词藻更合适的了。 

然而,辰男却对这些话题兴趣索然,只是和平时一样沉默不语。他默默思考着“霓虹”的英语怎么拼写,应该怎样翻译成日语[1]。吃完饭后他立马回到了二楼,坐到桌前,开始马不停蹄的翻阅英日词典。他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了这个词。 

“啊,可算找到了”,他自言自语着,把查到的英文单词深深的刻在了脑海里。他还顺便查了一下“开关”和“钨”的英文,但是并没有找到。 

在他大大的书桌上,堆放着两三本小学教师用的课本,还有《英语世界》,英文版世界史,英文读物,英语研究书等。英语新闻的笔记本也总是备在手边。傍晚从学校下班回家一直到深夜,他几乎从不会离开书桌前,要么就是在自学英语,要么就是在独自沉思,就这样度过了四五年的时光。手脚凉了就到楼下被炉边找个空位暖着,却从来没有主动和家人搭过话。良吉是与他年纪最近相的弟弟,因为两人曾一起在邻省的山村小学教过书,多多少少说过一些心里话,但随着年岁流淌,两人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大,这个寒假没有好好聊过一次。 

但是,良吉在旁边把干净衣物和鱼干收进行李箱准备明天出发的时候,辰男还是会放下手中的书,时不时回头观望。 

他想起了七八年前的寒假,和弟弟两个人轮流扛着一只兔子,从执教的小学回来时的光景。 

[1]此处意为将“霓虹”一词意译为汉语或和语词,而非单纯音译。 

二 

楼下。年迈的父母和才次一家都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早早的睡下了。台阶下的灯笼在深邃的黑夜中发出丝丝微光。良吉和胜代坐在二楼的被炉边,不停的说着东京的见闻。不久后,他们也分别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准备睡觉了。 

“又要过好长一段时间才能见到良哥了。明年高中毕业了尽量想个什么办法去东京念大学吧”,胜代一边为哥哥铺床一边说道。为了防止自己着凉,她把暖炉抱在肚子边睡下了。 

辰男听着已经进入梦乡了的弟妹们均匀的呼吸,坐回了椅子上,开始做杂志上的日语英译的题目。他从字母的读音开始就从来没有跟着老师好好学过,全靠自学,所以无论是发音还是对词义的认识都是他独创的,恐怕除了他谁都听不懂。良吉在东京的英语学校正儿八经的学过两年,他总是说:“在乡下学英语是吃力不讨好的,还不如早点去考正规的教师编制”,父亲和哥哥也劝他说这是最好的路,但他对其充耳不闻,也不予理睬。家里人也对其捉摸不透,经常在凉台或者围着被炉很严肃的讨论他的问题。 

“是不是他一开始说想学小提琴,要做个音乐家的时候,我们没有同意,结果就变成这样了”,父亲有一次突然想起了这个往事。 

“也不仅仅是这一个原因吧。他鼻子不是还没好呢吗。看起来他好像是在闹别扭一样,但哪有人闹别扭能坚持五六年的。还是因为他身体不好吧”,才次说道。 

“他那个样子做不了商人也做不了农民,哎,分给他点田地,让他至少能喝上口稀饭,就别管了吧。” 

结果事情就被这么解决了,现在已经没有人在认真担心他的问题了。看习惯了的人,倒也不觉得他的行为有多怪异了。 

十一点钟响,辰男离开椅子,从柜子里取出了被褥。去上了个厕所,回来时又重新生起了被炉的火,半个身子滑了进去,开始尽情的取暖。在这里一直坐到犯困的这二三十分钟,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他嘴里念着今天记住的新单词,突然想起明天弟弟就要出发了,万一弟弟走的时候自己还没醒来就太遗憾了,便比通常提早一些离开了被炉。 

他的房间以前是没有隔断的,现在也只是加了个屏风而已。他把脚缩进略有些短的被褥,闭上了眼睛。以往总是卧床便睡,今天不比平日,还不困就离开了被炉,所以毫无困意,且头脑清醒难以入睡。 

猫用爪子划破障子门的声音十分刺耳。辰男敲打着榻榻米发出“去去”的声音驱赶着,但并不奏效。于是他点起灯,循声而去,发现猫已经从障子门的破缝跳到了走廊上,在那里喵喵乱叫。辰男打开木窗子,将猫往屋檐的方向赶。这时,他久违的看到了自己村子的夜景。他除了去十几个街坊开外的小学上课以外,无论春秋,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管附近多喧嚣,都不会探出头去围观。虽然与外面的世界只隔了一扇纸窗,却仍然十分陌生。 

傍晚的月亮已落下,数百支火把聚集在海湾的一处发出光芒,如画一般。侧耳便能听到外面轻轻的海浪声,而天空和大海都已经陷入了死寂。神社周围的老松树影诡异。他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从远方回老家探亲的人一般,在深夜的黑暗中凝视着自己的少年时代。……那快活的往事如同幻影一般浮出了心头。 

那时,即使是冬天也会披着草编的蓑衣去海边,捡鱼饵,去码头,或者在幸神湾的大石头上一个人钓鱼。不管钓没钓到,总比和兄弟或者附近的朋友玩耍来得快乐。涨潮时海水会没过海湾,这时他便会把衣服掀起到胸前回到岸上,每次,衣服上都沾着海潮的腥臭味。那时河口有芦苇。在海湾能够捡到很多蛤仔、花蚬和文蛤,还有许多漂亮的贝壳。但现在河里的鱼变少了,去大石头上钓鱼却连条杂鱼都不会上钩。就连山色海景都似乎是那时的更为好看。夕阳在小岛的彼端落下时发出极乐世界般的光芒,映衬着渔夫的身姿,如同礁岩,又如同枯木,别有风情。 

这样说来神社的松树林里还有猫头鹰呢。他一边回想着那让人脊背发凉的啼鸣,一边朝黑暗中的树梢方向看去。他隐约看到树影中飞出了一只鸟,拍打着翅膀径直划过天空。 

辰男关上窗户回到卧室,一阵感伤涌上了心头。挂在侧墙上的小提琴本已遗忘,却又映入眼帘。他突然很想再拉一次琴。就算在晚上,也能看出包着乐器的黄色袋子已经很脏了。 

在山间寂寥的小学教书时,他把剩下的工资都攒起来买了这把小提琴。他想起曾经,每天晚上独自练琴,却老是拉不出理想的声音,不禁眼眶湿热,好像滋润了他已经干涸的内心。 

“明天晚上一定要练练琴。就拉一曲春高楼吧”……他似乎觉得,比起那新鲜而不标准的英语发音,熟悉却也不标准的小提琴的音色,更能让他倾注自己的灵魂。 

三 

清晨时分,辰男在梦中隐约看见学校后山上冒出了蕨菜的萌芽,山里可爱的少女伸出雪白的手正在除草……他仿佛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于是睁开了眼睛,身边却并没有人。他突然意识到可能是良吉要出发了,便急匆匆的跑下楼去。只见父亲坐在那里,膝盖上还放着竹把手的烟草盆,弟弟正稚拙的向父亲鞠躬道别,准备出门去。所有人都站在玄关口正在目送他。 

辰男一声不响的站在了大家的后面,默默的看着弟弟离开,然后马上回到二楼,看着弟弟坐的汽车开过海滨路。直到听不到汽车的声音了,他才离开窗边。 

“良哥走了”,不知什么时候胜代过来了,“以后我也走了,你一个人在这二楼可就孤单了。” 

“……”辰男迷迷糊糊的,并没有回话。 

“还是早点娶个老婆吧。小串那边正好有个不错的,是东屋的爷爷介绍的。你再好好问问看,父亲也说最好就娶那一个了。如果只是有一点不满意的地方也稍微将就一下,就娶了那个人吧。大家都觉得那个人挺合适的,辰哥你也不会非要拒绝不可吧?”胜代唯母之命,假装不经意的打探着哥哥的想法。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辰男不耐烦的说着,从自己的房间里拿了牙膏和手巾,一声不吭的下楼到水井边去了。大酒桶里腌着许多白萝卜,最讨厌的糠味噌的味道袭击了他的嗅觉,让他险些吐了出来。 

“真是个怪人。全家也只有我才同情你”,胜代心里很是不快。但转念一想又突然平和了下来,毕竟自己在这里生活的时间也不会太长了,还是想尽量把关系处好。……其他的兄弟们都在做自己喜欢的学问,只有辰哥一辈子要在这个脏兮兮的村子里做乡村教师,真是可怜。父亲也太不公平了——她将哥哥看作一个不幸之人,同情了起来。然后开始一边掸去哥哥书桌上的灰尘,一边偷看书里夹的英文报纸,看到哥哥那拙劣而倔强的英文笔记,内心有点感动,脸上却浮现了冷笑。胜代的英文在全班是最好的,那些笔记中有些她也看不明白的词句。 

“Nonsense”上被画了个圈,上面用片假名很认真的注了音。“你这话就是nonsense”,胜代想起和朋友拌嘴时用过这个词,一个人笑了起来。真想问问辰男懂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这时,辰男就着梅干,吃完了早餐的茶泡饭,吸着牙缝上楼来了。胜代便从柜子里把衣服拿了出来,说道: 

“到晚上的这段时间把桌子借我用用呗。坐在椅子上学习的话也许能有助于消化,肚子也舒服一些。” 

“……”辰男讨厌别人用自己的桌椅,哪怕是自己的妹妹。但辰男也不擅长拒绝别人,也哪怕,是自己的妹妹。当然,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用一下又怎么样呢,我不会动你的书的。” 

“嗯”,辰男轻轻的回答道。他穿着没有领子的衣服,也没打领带,穿着短外套,提着便当,从后门出去,沿着狭窄的车道向学校方向走去了。 

孩子们都出门了以后,宽敞的家里就仿佛大风过境一般安静了下来。母亲和er嫂有时站着有时坐着,手上总有家务事要忙。胜代草草的把二楼打扫干净,一个人吃了个偏晚的早餐,吩咐女佣给二楼的小被炉点上火,便把自己关了起来。良吉回来的这段时间没有好好准备入学考试,所以也没闲工夫去读小说之类的了。她倒数了一下去东京的日子,心里不禁慌乱了起来。……如果没考上就没脸见人了:没脸见一年前考上了的朋友们,也没练见家人和村里的人。简直活不下去了——她亢奋的翻开了英语书。 

但,她一手拿着词典钻研学问,心又不在书本上,三心二意,不久就累了。她坐在桌前不断的想象着在那深夜亦如白昼的东京,没考上学校的自己,喝下吗啡还是什么的毒药自杀,多么的悲伤,又想像着自己与西洋的女人们自由畅谈的情景,多么的春风得意。因为她运动不足,柔软的食物也很难消化,一要认真学习,腹胀感就会变得格外强烈。 

本想像辰哥一样集中注意力认真学习,才特地离开了被炉,借用了他的桌子,却因手冰脚凉,根本坚持不了太长时间。于是她再次回到被炉里,把额头靠在桌沿上,专心致志的沉浸在了想象的世界里。这时,母亲拿了一筐她最爱吃的橘子上来,明知道对肠胃不好,可她还是禁不住那甘甜的诱惑,吃了两三个。 

辰男按时从学校回到家里,看见自己桌子的位置和书本的摆放都没乱,便安心了下来。他换了衣服,坐在椅子上,想起昨晚怀念的小提琴的声音,便朝墙壁看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失去了兴趣,连拿都懒的去拿。果然还是英语更让人兴趣盎然。 

夕阳从纸窗的缝隙中照射进来,一道细长的黄色光芒投映在了英文书籍上。女佣到各个房间添上了灯油。 

四 

十号,家里买了许多好吃的鱼,却没等到荣一的归来。等来的只有一张印有大阪街景的明信片,上面写着“再玩个四五天就回去”。 

胜代比任何人都期待着长兄的归来,一直和母亲说起这事。“荣哥要是能在家呆到春天的话,我也可以一起跟着去东京了,但他每次总是回来呆不了多久就走了。他写信时老说比起东京还是住在乡下更幸福,但他自己在这乡下也呆不了一个月就要跑。……这些有见识的人,回到这下等人聚居的乡下来也没人可以讲话,所见所闻想必都让他厌烦。我很懂荣哥的想法。……我也想趁着现在还在这里多去给姐姐和奶奶扫扫墓,但每次在去的路上被人盯着看都会很不舒服,于是就不愿意再出门了。我有时听到外面路过的人的声音都会觉得不愉快。那样大声,又很粗俗,还哈哈大笑,听到都觉得够了。如果要在这样的地方住一辈子的话还不如聋了算了。” 

寡言的母亲对女儿的意见只是随便的附和着,才次在旁边却听不下去了。他在兄弟中是比较有常识也相对稳重的,通常不会把话说得太重,但妹妹的发言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就像那些自以为是的女学生一样,这让他很不舒服,如果不整整她或者讽刺两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某天晚上,胜代给母亲读起了她在东京的朋友寄来的信,大概也就是说的在东京生活的感受。看到这对母女对坐在被炉里交谈甚欢的样子,穿着内衬衣的才次,将两手插在腰带里,慢慢的凑了过来。 

“你的朋友们都是用钢笔写信的吗”,他说着,拿起了桃红色的信封。 

“像那种老式的侯文[1]信当然应该用卷纸和毛笔写,但言文一致不就是提倡用口语书写吗,所以还是用西洋纸和钢笔比较好。而且,一张纸能写这么多内容,用父亲的话说不就是划算吗”,胜代半带讽刺的说道。 

“怎么,还不能和朋友们用英文写信吗”,才次看来看寄信人的名字,放下了信封,问道, 

“这女孩也是花了大价钱跑去东京学东京话的咯?” 

“看你这冷嘲热讽的,不过我才不介意呢。就是在这里的人,相互写信也是用东京话的。” 

“……东京的女孩们也会用些奇怪的词儿。只是问问路而已,她们就哇啦哇啦的回答一堆,听也听不懂。” 

“东京人讲话是不是都特别快啊”,胜代突然认真的问道。然后又想到,自己这粗鲁的乡下口音会不会被朋友们嘲笑。 

“不只是讲话快而已,每天都好像很忙一样,乱糟糟的。年轻时住在那里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也好,但年纪大了就不适合了。你看看那些把田地卖了跑去大阪和神户的人,有几个不是一败涂地后灰溜溜的跑回来的。在外面赚了钱拿回来的人,十里都挑不出一。都是把这个穷村子的钱带去大城市撒,村子就越来越穷了。最近,连寺庙里的和尚也特地跑去神户投机,亏了本呢。” 

“下个月有祖母的十三回忌[2],也不知道住持回不回村里来”,母亲发言了。 

“比起忌日的仪式,如果村里有葬礼他到底准备怎么办呢。和尚把庙里的东西卖了跑去别的地方我倒是没意见,但弄得这样一塌糊涂的就走了,之后谁还愿意接手这个寺庙呢。最后受害的还是檀家[4]。” 

“基督教的葬礼倒是又轻便又神圣。我讨厌念经也讨厌黑住教[3]的驱邪仪式,还是更喜欢基督教的仪式。” 

才次对宗教并无执着,在妹妹描述她在女校的基督教朋友的葬礼时,他没有挑刺,只是静静的听着,然后就把话题带回了刚才的轨道上: 

“我觉得我们家也应该事先规定好,家里人不管是去东京还是神户了,既然走出去了,就要一辈子在那边扎根,不能说生活困难了就跑回老家来。在大城市住过的人跑来投靠农村人,对我们这些过着简朴生活的人来说是件很吃亏的事。如果出去的人想着反正都是兄弟,遇到事情还可以投靠的话,到时候还不是所有人跟着一起完蛋吗。” 

“你这也太自私了吧……” 

“反正大家都是自私的,还不如一开始就把话说清楚。就算只有辰男还在这个村子里,也最好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去盖房子。如果家附近住了一大堆亲戚,没事还好,有事立马不得了,相互嫉妒相互挤兑光是想想就很烦。” 

“以前觉得兄弟都住的近一点比较好,高松的伯父给自己的弟弟在紧挨着的地方盖了房子,连构造和柱子的数量都一样。现在怕是不行了吧”,母亲连反对都没反对。 

“也不用觉得兄弟住在一起就会相互嫉妒什么的吧。我们家可没有那么卑鄙的小人。” 

胜代皱起她的细眉,“辰哥那个样子没人照顾的话太可怜了。我就算一贫如洗,也不管住在什么地方,都想帮助他”,她亢奋了起来。 

“比起别人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自己有没有走错路吧。女孩子磨磨蹭蹭的到时候年纪大了,就算会说英语去学校当了老师,又能怎么样呢”,才次同情的看着妹妹那张戴着眼镜的扁脸。 

“又不要你出学费……”胜代的美好理想被哥哥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很不愉快,便趴在被炉上,把脸藏了起来。 

才次阴沉着脸闭上了嘴。 

“女孩子要出去工作,当个上班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母亲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嘟噜道。 

大家正沉默着的时候,辰男踩着木楼梯咯吱咯吱的走了下来,慢悠悠的走到被炉边空着的地方,把脚放了进去。 

“辰哥也在桌下放个火盆嘛。你一个人呆在没有火的地方多吃亏呀”,胜代似乎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 

“离开前也不把油灯熄了,多危险”,才次仰望着二楼的灯光说道。 

[1]侯文:从中世到近代日语中常用的一种书面语。句末附有助动词“侯”,表郑重。 

[2]十三回忌:亡故后第十二年时进行的法会。 

[3]黑住教:江户时代开宗于冈山县冈山市的教派神道,幕末三大新宗教之一。 

[4]檀家:给予特定寺庙经济支援的家庭,家庭成员的葬礼祭祀等均由该寺庙负责。 

五 

胜代肚子一阵阵刺痛时,睡觉时只抱着暖炉是不够的,还要在大水壶里装上热水抱进被子里。有一天晚上,连热水壶都不管用了,夜半时分她突然感受到了一阵久违的剧痛。她一方面不想惊扰到一楼的母亲和嫂子,另一方面也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自己的肠胃还没好,免得他们不让自己去东京了,只能按着肚子一边呻吟一边强忍着。但这阵疼痛却久久没有退去,她的呻吟声也越来越大了。 

呻吟声传入了睡在临屋的辰男的耳中。他被吵醒了,却并未想去看看妹妹,也没搭话。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觉。但是,呻吟声太吵了实在睡不着,又不能像赶猫一样就这么把这个妨碍睡眠的声音给赶走。……于是,他点上灯,抱着自己的被褥移动到了另前两天良吉睡过的房里,这样离呻吟声便远了不少。 

“辰哥……”胜代看到门外的亮光,痛苦的喊道。 

辰男没有回答。半夜天寒,他冷得发抖,钻进被子,熄了油灯。 

胜代又喊了一声,却没有反应,只好从被子里爬出来,打开门,继续喊。“能不能去父亲桌上给我拿些药来”,她拜托道。 

胜代很讨厌吃药,就连医生开的药两次中也有一次她会偷偷扔掉。但现在她就连父亲常用的消化药都想试试了。 

胜代摸索着找到了火柴点亮了油灯,却发现哥哥并没有睡在那里。明明就起来了啊,她纳闷的想到。她眯着近视眼好不容易找到了辰男睡着的地方,按着肚子在他耳边拜托他,不要告诉别人,给自己拿些药上来。 

辰男一生不吭的猛然坐了起来。然后穿着短睡衣拿着油灯就下楼去了。灯火摇曳,仿佛快要熄灭了一般。他一年也不会去一次父亲或者是哥哥的房间,所以也不知道房间里面是什么样子。 

他轻轻的打开门,看到一切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书桌靠墙,桌上还是铺着红毯子。巨大的砚台,厚厚的账簿,笔架算盘等等乱七八糟的放在桌面上。他在报纸下面找到了绿色的药瓶,然后又突然看到了一个信封,上面写着大谷圆三的名字。前几天母亲擅自说起的媒人就姓大谷,于是他拿起信封看了看,却并未将信取出来读,只是把它放回了原位。然后,看了看挂在柱子上的温度计,“35度啊,难怪这么冷”,便走出了房间。每个房间的人都在呼呼大睡,空荡荡的家里嗖嗖的吹着冷风。 

胜代好不容易等来了药瓶,便立马倒了几颗在手上,“吃这么多不知道有没有效”,她问哥哥。 

“这药没毒也没效”,辰男打着冷战,绷着脸,俯视着妹妹痛苦的样子。 

“能拿点水给我吗?” 

“……就喝水壶里的水不就好了。” 

胜代对哥哥硬邦邦的态度感觉有些异样。但还是按照他说的,拔开了水壶的塞子,喝起了水壶里的热水。她重重的舒了一口气,感觉稍微舒服了一点。 

“楼下大家都睡了吧,我害怕,你再陪我一会儿吧。” 

听到妹妹这样说,辰男就没办法回到自己的被窝里去了。 

“我这段时间身体很弱,真是没办法。其他的兄弟身体都那么好,只有我一个人这样……” 

“……因为你不运动啊。” 

“这个村子的人看起来都好粗俗,我一出门就觉得好害怕。……像你一样身体强壮可真好啊。我们家姐姐死得早,可能我也活不了太久吧,不过我觉得女孩子还是不要变成老太婆会更幸福一些,姐姐死的时候身边有家人照料,而我死的时候则一定是身在他乡独自一人的”,胜代的疼痛缓和了一些,开始泪眼婆娑的说了起来。 

辰男打了好几个喷嚏。一方面是冷得受不了,一方面对妹妹的蠢话也实在是没有兴趣,找着一个能够中断对话的地方便马上逃开,钻进了自己的被窝。他耸着肩缩着脚,身体渐渐的暖和也舒服了起来,却又开始想像信的内容,想到自己要娶妻了,觉得十分的不可思议。……除了学校的那些小女孩,还有母亲和妹妹以外,他几乎就从没和女人讲过话,也从来没盯着女人看过,记忆中也没有年轻女性的清晰身影。在山村学校执教的时候,如果遇到当地的年轻女性,就会很不好意思的把脸扭过去,现在却能很自然的避开对方的目光了。……他从自己的亲事想到,不管是怎样的男人都会有个老婆,便更不可思议了。胜代离开这里以后,自己就要和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一起在这二楼生活了,简直像做梦一样不真实。想着想着,他便睡着了。 

第二天去学校的路上,很罕见的,他开始考虑起了结婚这件事。他已经无法对在路上遇见的女人们视而不见,脏兮兮的农村女人的身影一个又一个的浸入了他的脑海。虽然回家后仍和平时一样坐到了书桌前学英语,却很快就疲倦了。他无所事事,偶尔离开桌子,打开门眺望海湾。 

西风过境,海湾风平浪静,渔船和运肥船划水的声音好像催眠曲一样。去海对面的摆渡船上载了四五个客人,穿着草鞋背着方形货物的商人飞奔着跑上船后,包着头巾的船夫便用桨推了一下岸,渡船轻轻的划离了海边。辰男入神的看着渡船缓缓的离开,乘客的谈笑声也穿过寂静的空气钻进了他的耳朵。他久违的凝望着夕阳西下的大海和露天浴场。这晚,他在被炉里呆了很久。 

六 

荣一回家的日子比之前说好的晚了许多。差不多所有人都快要忘记,再也无人提及了的时候,他突然归来了。晚餐过后,餐具也已经收拾好,所有人都散到各自的房间去了的时候,荣一跟着车夫的灯笼突然出现在了玄关。已经散到各自房间去的家人又聚到了一起,胜代听到声响也放下书籍下到了一楼。 

但是,辰男却没有离开椅子半步。他正沉浸在两三天前开始写的英语作文中。《沉睡的海》《无用功》等,都是自命题作文。大谷先生做媒的婚事进展的并不顺利,于是就这样没有后文了。父亲没了必要正儿八经的询问辰男的意愿,辰男也妄想了两三天后又回归了从前扎根于书桌的生活。…… 

“风吹浪起,潮满滩隐。渔船年年增多,海产不断减少。河川里的泥沙流入大海,大海也会慢慢的变浅。几百年后,这小小的海湾将会干涸,鱼儿的家也会长草吧。……”像这样,翻着英文字典,把自己的文章逐字逐句的翻译成英文。 

他以前向英文杂志投过两三次稿,但一次都没有被刊载过。现在已经完全不做指望了,只是把自己写的英语文章漂亮的誊抄在用绢丝装订的西洋纸账簿上。他觉得自己的文章水平不断的进步着,已经偶尔能用上英语的谚语了。 

楼下太热闹了,所以他并不想去被炉取暖。但不久后小妹妹便喘着气跑上楼来,“荣哥带回来的特产”,说着,在桌上放了两个栗子点心就离开了。辰男用沾着墨水的粗壮的手指抓起点心大口吃了起来。然后把冰冷的手插进怀里,稍作休息。 

妹妹和母亲从楼下拿了被褥上来放在旁边的房里,给荣一铺上了床。过了一会儿,荣一也上楼来了,稍微看了一眼辰男,便进到了旁边的房间,关上了门。他并没有马上睡觉,而是写了一会儿信,又看了会儿杂志,还读了一会儿良吉留下来的书。他抽了很多烟,烟味儿从门缝里漏出来,弥漫到了辰男的四周。 

楼下安静下后不久,荣一打开房门,把弥漫缭绕的烟雾放出房间,关上灯钻进了被窝。他平时睡眠状态就不好,硬邦邦的地板硌着他的身体便更睡不着了。 

“小辰,还不睡吗。你那边太亮了我睡不着。” 

四年都没听到过的哥哥的声音,还和以往一样刺耳。哥哥话音刚落,辰男便把钢笔收进了笔筒里,把墨水盖了起来,吹熄了油灯。 

第二天早上,因为是周日,辰男醒了也没有马上起来,而是躲在被窝里读书。母亲把哥哥带回来的栗子点心放了一个在他的枕边。今天没有起风,穿过纸门投射进来的朝阳和煦如春。 

荣一清早起床出去散步回来,吃过早餐后看了一个小时的书,又准备出门去了。他已经快要走到楼梯前,却又突然回过身来邀请道,“小辰。……去不去爬山”。然后走进了辰男的房间,盯着辰男的桌子。 

辰男站起来,头一次与哥哥正眼相对。……明显比四年前更像父亲了。哥哥弯着腰看了一两行英文作文的功夫,辰男已穿上风衣戴好帽子,整装待发了。 

一个人拿着拐杖穿着草鞋,一个人穿着木屐,走过草丛穿过墓地,爬上了小松繁茂的后山。一口气爬上山后,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山顶附近有一个很小的祠堂,他们坐在了旁边的石头上。小祠堂的形状像农村的邮箱一样,门已经坏了,祠堂里散乱着干枯的松树叶,堂内没有供奉神体。往常的话可以透过弯曲的海岸线和山看到四国的屋岛和五剑山,今天则因为光雾,海的对岸都朦朦胧胧的。 

穿着草鞋的荣一相反累得连连喘气。但他的汗被山顶的冷风带走,感觉神清气爽后,便打破了沉默,开始不停的和弟弟讲话。他俯瞰海湾,有时询问岛屿的名字,有时询问山脚下村落的现状,却得不到一个清晰的回答。 

辰男仿佛身在异乡般完全摸不着北。他头一次发现海湾近处有一个小岛,形状好像在万国志上看到的西洋的皇冠一样。出入海湾的渔船都要从那个小岛边路过,他却从来没有去过。 

“那是锅岛。不是都说那个岛因为树木茂盛,旁边聚集了很多鱼吗”,哥哥相反知道。辰男想到,这样说来,这个名字小时候好像确实听说过。 

“但是比起锅来还是更像皇冠”,他思索着以冠岛为题写一篇英文作文。无论是眼下的墓地,还是横贯大海的鸟群,映入眼帘的一切在辰男心里都化作了英文作文的命题。虽然以他的知识并无法分辨天上飞的是老鹰还是大雁,但只要给它们起名叫“Black bird”就能令他心满意足了。 

“小辰,你学英语想干什么呢。有什么目的吗”,正在眺望冬季枯山的荣一突然回过身来问道。 

辰男正一边目送Black bird离开,一边思考“飞”这个动词应该如何翻译。听到哥哥的问话,他眨了眨无神的眼睛,无法立刻给出回答。 

“是准备考中学教师的资格证吗?……学英语有趣吗?”哥哥接连发问。 

“倒也不是无趣……”虽然很暧昧,但辰男总算给出了回答。因为他自己都并没有觉得有趣,也并没有觉得无趣过。 

“自学不管学多少年都考不上资格证的。外语不像其他的学问,还是得跟着老师学习练习才能派上用场。” 

“……”辰男一言不发的垂下了眼帘。 

“还不如把这股热情用在小学教师资格的考试上,好好学习,早点考上正式教师。都快三十了还就拿着那么点薪水可不行啊。” 

“……”辰男看着脚边干枯的橡树叶被风卷起,分外寂寞。 

“我刚刚看了一下你写的英文,乱七八糟不明其意。你那不过是把英文单词摆在一起了而已。这三五年,你绞尽脑汁费尽功夫就学出个那样的玩意儿,真是蠢透了。发音就更不要说了,错误百出。书上标注的那些假名可不能当真用来学习。” 

“……” 

“当然就是玩玩的话其实玩什么都可以,即便如此,也不如去玩和歌或者俳句之类在乡下也可以玩的东西吧。写的不好也没关系,总还是可以给别人看的,这样不是更有意思吗。写那些谁都看不懂的英文能有什么用?还是说你觉得你写的英文别人能看懂?” 

荣一的语势逐渐尖锐了起来。他的口气听起来与其说是怜悯弟弟的愚蠢,不如说是讥讽。 

“……”辰男闭紧了发黑的嘴唇,眼眶里泪水直打转。他当然不是为了要教别人才学英文的,也不是想给谁看,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英语是不正宗的,只是被哥哥批判得毫无价值让他十分难过。 

“差不多回去吧”,荣一拍了拍裤脚的灰,开始原路返回。走到墓地附近时他停下脚步,等着慢吞吞的弟弟一起去给妹妹和祖母扫了墓。辰男还清楚的记得妹妹死前眼眶凹陷,呼吸里带着臭味。一说起妹妹,他就想起她临终时丑陋的样子。现在站在墓地前,看到石碑上刻着X子之墓这几个字,也无心追思,只是心中浮现了这石头下的棺材里死骸被蛆啃食的丑陋景象。 

自僧侣跑去大城市投机赚钱后,寺庙便关门闭户,如空宅般脏乱,到墓地的路也是杂草丛生落叶满地。兄弟二人踩着枯叶离开了墓地。“小辰,如果家里同意的话,你想不想去学校认认真真的学习英语?”荣一改变了态度,柔和的问道。 

但是,辰男并没有借哥哥的好意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也没有那么想去学校”,辰男干巴巴的回答道。 

“再早个四年左右下决心的话,找爸爸软磨硬泡,没准也能让你去东京好好学习英语。毕竟连胜代都可以去啊。……但你现在再要去就太迟了。” 

回到家里,辰男像无处可去一般回到了自己的书桌前,他看着写了一半的英文作文,觉得有些厌烦。 

午后无聊,他便开始阅读语法书,却不似往常,做不到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听到哥哥的脚步声,把书藏进了怀里。 

七 

楼下,父母和才次正在处理家里的事务,二楼的三人则各自躲在房间里,读读写写。他们很少去别人的房间说些废话,楼下的才次则更不常上楼来打扰他们学习。良吉回家时的欢声笑语在二楼已经销声匿迹,荣一的归来并没有如胜代所想的一样,为这个家里增添多少欢乐。 

荣一看出辰男对自己有些忌惮,所以并不想与他搭话,但还是会惦记着他。油灯下的辰男正在为那些难懂的英语拼尽自己的青春。荣一觉得自己仿佛能透过纸门看到弟弟那青黑色的面部肌肉的微动。虽然胜代想过来套近乎,但荣一对她却十分淡漠。他既没说妹妹想知道东京的女校和女生是什么样子的,对于妹妹去东京的计划也没表明过自己的态度。二十岁不到的小姑娘憧憬着小说里描绘的东京,跑去念个什么英语学校,以后要终身不嫁靠学问吃饭,他可没有兴致认真去听这些蠢话还去发表一些陈腐的意见。只是他默默的想到,“我们家连女孩子都可以送出去受高等教育了,看来经济是比以前富裕了。” 

大家都围坐在被炉前时,荣一盯着妹妹说道, 

“我第一次从东京回来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在榻榻米上睡觉时,胜代爬到我的蚊帐旁边来一会儿捣蛋一会儿尿尿的烦得要命。现在居然要一个人去东京了,我也不知不觉的就上了岁数了啊”,每次回来妹妹的变化都大得让他不可思议。 

“比起荣哥,才哥更显老。才哥哥的白头发好多,这已经不是少年白了吧”胜代一边说着,一边比较着两个哥哥的面貌。而其他人也不知不觉的开始互相观察。仔细看后,大家发现并不只是胜代变化大,其实岁月在所有人的脸上都刻下了痕迹。 

“无论怎样,人到四十都会开始老的”,荣一对弟弟说道,“我觉得,也只有现在,我们才能去挑战这辈子最想做的事,真正把钱花在刀刃上。” 

“这件事我才是在认真的考虑着呢”,才次接过话茬,“稍微有点资本且持续投资的话,就算是在这片土地上也是有利可图的。只是没人出资让我来运作,所以实行不了而已”,他表露出对父亲一直不给自己分财产的不满。 

“我倒没想挑战什么事业,只想带上足够的钱四处旅行。最好能用个两三年的时间去西洋看看,不行的话就是去一下支那或者朝鲜,或者遍历日本本土也挺好的。年纪再大一点腿脚不好也懒得活动了,不愿出远门了,旅行也就没那么愉快了。如果只是在日本国内的话倒也花不了多少旅行费用,有一千元[1]的话就能开开心心的玩半年了。” 

为了旅行要花一千元,这在胜代看来简直是奢侈至极。 

“在东京生活好听的好看的什么都有,就不用去旅行了吧。是不是就算是东京,时间长了也会觉得单调呢。从去年春天开始我几乎就没怎么出过家门。” 

“我既不想旅行也不想做学问,只是无论成败,自己计划的事业如果连做没做一下的话就太窝火了。我都活到这个年纪了还从来没有按照自己的主张去做过什么事呢”,才次说道。 

“有什么好主意吗?” 

“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吧,毕竟自己得不到利益,还要去为那些渔夫服务,实在无趣啊。” 

“但是把渔场发展起来,带着整个村子繁荣昌盛,不也是个挺好的事业吗。不愁吃穿的去做点公共事业也是件挺愉快的事儿吧。” 

“未必。事不关己,人就不会下功夫去做。站在渔夫的角度上来说也是,从别的地方花钱雇人来更好。只要给的钱足够他生活就行。拿月薪生活的人肯定是会努力去做的,与别的村的谈判也好,渔场的巡逻也好,都会做的很仔细,如果渔夫提出要求的话就算是有困难他也会去做。光有个名誉的渔业组长可没办法做到这般地步。渔夫提出的要求如果太困难了,组长可是不会乖乖的为了他们埋头苦干的。” 

“有几分道理”,荣一随意表示了一下赞同。 

“纪州和土佐的远海一网下去就能打上好几万条掺杂着乌鱼的鰤鱼,我们这边是内海,鱼一年比一年少,结果就是村子之间为了打渔的事你争我夺,愈演愈烈。有些渔夫们觉得将来无望转行做农民,但农民吃饭哪能吃上鱼呢,所以我们这村子真是海里和陆地上都没什么好事……” 

才次说着,又加强了语气。 

“但是我们这里的人都身体强壮,又吃苦耐劳,只要有智慧和资本的人,带领着大家一起行动的话,肯定是有办法的……” 

“哪里都是这个理。” 

荣一其实并不想深入打探弟弟的计划,但才次却因为能把自己的抱负与不满说给哥哥听而感到光荣,话匣子打开便再也关不上,唠叨起了各种其他的事情了。诸如有个资产很雄厚的家庭说想要良吉去做养子,他想要早点把事情定下来给家里减轻一点负担,比起留在这个家里去分那么微不足道的资产,对良吉来说也是去做人家的养子更好,还有如果有地方愿意让夫妇两个人一起去做养子的话,只要还凑合他自己都愿意勉强去做,反正都比现在这样徒增年纪来得要好。他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是看不惯弟弟妹妹们都在拼命学习自己一窍不通的英语一般。 

荣一本来一直沉默,却突然替辰男说话,“但是辰男那么喜欢英语,如果是个一辈子的兴趣,就让他喜欢着又有何妨呢。也不影响其他人”。 

“现在倒是不影响别人,但是一家人,总要每天一起吃饭,自然而然的他身边的人会不舒服。他既不疯也不傻,得和其他兄弟一样平等对待,就更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了。简直是个怪人。” 

“我总觉得他有点像我小时候的样子。如果我也一直呆在家里的话可能和他现在一样呢。” 

荣一笑着岔开了弟弟的话题。 

胜代早已离开了被炉,带着小弟弟到房间边上去晒太阳了。他们下到被落叶和鸡粪弄得脏兮兮的小院子里,久违的爬上了假山,却因旧木屐已经不合脚,很快就气喘吁吁了。 

[1]一千元:当时物价约为白米10公斤1.1日元。 

八 

荣一每天都会去爬后山,眺望大海。远处,航行在濑户内海上的汽船清晰可见,暖阳照射在讚岐的山上时而笼起一层烟雾,和煦如春,时而西风强劲,海里的渔船都不见了踪影,如北国般黯淡。吹大风的日子,宽敞的家中便如野外草原一般,不管如何紧闭门窗,总有风漏进来,让人无从御寒。 

“这么冷也没办法赖在家里了,还是早点回东京吧”,荣一看到了故乡便已满足,准备回到首都那小小的出租屋去了。因为渔业捕获量一直不大,诸如海参和小章鱼之类的家乡特产也没吃上多少,也没能静下心来用功。与家人交流则会让他感觉到自己突然就老了,这也多少令他厌烦。 

“明天就走”,荣一突然决定了。辰男窃喜不已。从明天晚上开始,不管点灯到几点,都没人抱怨了。没人考自己英文的发音,也没人大惊小怪的把自己的英文说的一文不值了。……辰男觉得都是哥哥的错,这些日子自己对英文都不再有热情,心也乱了,变得又寂寞又无聊。 

“这些书都看完了,送给你了。行李越少越好”,出发的前一天晚上,荣一在弟弟的书桌上放了两本英文书籍。 

辰男看着标题和作者的名字,既不知道怎么读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对这些突如其来且不明其意的文字的感到恐惧,连翻都没有翻开,便藏到书桌的一角去,用自己熟悉的书给盖起来了。 

荣一明天就要走了,楼下所有人都围坐在被炉边,就连父亲都很罕见的加入到了热闹的对话中,只有辰男一如既往的独自呆在二楼。写了一半的英文作文也因为没了自信很难继续写下去,只好把双手插在怀里,默默凝视被风吹得咯吱作响的纸门。心情放松了下来,便不知不觉的开始打瞌睡了。 

突然,梦中的辰男被一个声音惊醒,他抬头发现油灯不知何时被推下了桌子的对面去,火已经烧到了纸门上。……他却如失了心智一般,只是傻傻的站在那里,既没有出声,也没有动手灭火。……屋外狂风作响。泼了石油的榻榻米吐出了蓝色的火焰。……“这房子要烧了”,他想道,内心浮现出了一片灰烬。 

终于,他用力将多少年都没有动过的书桌连同桌上的书一起搬到了别的房间,然后把坐垫卷起来,开始拍打火苗,尝试灭火。这时,楼下传来了惊慌的脚步声。 

“失火了……”,荣一惊慌的叫喊吓坏了楼下的人,门外路过的人也大吃了一惊。 

人群大量涌了过来,他们的大声叫嚷相互指挥,有人将烧着的纸门抛了出去,还有人用各种水桶水瓶装来了水。父亲急得两眼充血。妹妹则喘着气赤着脚跑去了井边。当所有人都在奔前走后时,辰男退到了暗处,独自杵在一边。石油烧干后火势也渐渐弱了下去,可是他的桌子上的书也湿透了。掉在地上的本子也有一半烧成了灰。 

从刚才开始一直在责骂辰男不小心的父亲和哥哥看到火已经熄灭,便稍微平静了一点。他们用责备的目光盯着辰男,辰男却硬如磐石,不动也不说话。终于父亲和哥哥也觉得无语,便放弃了。 

他们抬起榻榻米,收拾好了脏东西,为了以防万一又把二楼的房间挨个的看了一遍,便下楼去了。所有人都没了睡意,连小孩都没去睡觉。 

前来帮忙的邻居回去后,他们关上了门,泡上一杯慰劳的茶,吃起点心,相互祝贺平安无事,开始度过这未眠的夜晚时光。 

“用电的话就不会发生这样的危险了”,荣一对父亲说道。 

父亲却回答道,“用电不仅仅是花钱多,还要在柱子和梁上打洞,到时候把房子都弄坏了,得慎重。像今晚这样的事万一再来一次可真受不了,也许应该加入保险呢。” 

“辰男这家伙,尽闯祸。以后再也不让他点灯到半夜了。以后胜代走了,只剩辰男一个人在二楼的话,还不知道要捅出什么篓子”,才次皱着眉头说道。 

“但是今天这样的事也是很少有的,特别是今年不是要给他娶个老婆吗,到时候让他分家到别处去盖房子,自己的事自己负责,可能就会正常一点了。” 

“谁知道呢”,才次有口无心的回答着父亲,“一个家也不知道会遭什么灾。今天晚上也是,再晚一点发现就酿成无可挽回的大祸了。”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这时,时钟敲响了凌晨一点的钟声。寒风嗖嗖的吹着,父亲点起了蜡烛,拿着烛台,去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胜代不想在烧坏了的房间附近睡觉,便一直赖在被炉里打瞌睡。两个哥哥聊得正火热时,辰男从楼上轻手轻脚的下来,上了个厕所又迅速上楼去了。 

“还醒着吗”,才次还是担心弟弟,便端着烛台上楼去看了看。发现辰男正缩在烧坏的房间的角落里裹着棉被睡觉。 

“要不然去荣哥的房间一起睡吧”,才次温柔的劝说道。 

“这里挺好”,辰男调整了一下枕头,闭上了眼睛。 

即使在黑暗中闭上双眼,辰男也还是用鼻子嗅着焦臭味,并不断的在脑海里回放着烧坏了的房间。他想着哪些书和本子打湿了,需要拿出去晒,想着需要清点哪些东西烧失了,又觉得干脆全当成废纸扔掉也好。……他一直把自己坚固的内心放在那张书桌上,而长兄的归来则给了他重重的一击,让他摇摇欲坠,今夜的灾难则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想到,以后每天从学校回来以后夜晚漫长的时光将无所事事,那样子该有多不堪。……曾经对小提琴感到厌烦时,很快就又开始对外语着迷,而这一次,面前好像再也没有新的道路可以走了。 

阴郁的百般聊赖在深夜中一点点的侵蚀着他,深入骨髓,还不如今晚的火干脆再烧得旺一点,这书桌也好房子也好,自己这个人也好,都被火焰包围,烧得一干二净。 

梦里,他看见大火把房子一间连着一间点燃,整个村子陷入一片火海,那些面熟的同村人的脸和手脚都烧焦了,嚎啕大哭。 

九 

第二天早上,辰男因为不想提起火灾的事儿,起床后马上出门了。离开始上班还有很长时间,无所事事,便朝前日和哥哥一起爬过的山走去。 

穿过墓地后,视野渐渐开阔了起来。清冽的朝阳照亮了平滑如镜的大海,可昨夜的不愉快仍然无法从他脑海中散去。上次来的时候,入眼的景色都是作文的素材,而这次他只能看到将自己久久禁锢于牢笼中的墙壁抑或别的什么,压抑而惆怅。……往后还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很多年,却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活下去。 

如果能去到白云大海的彼岸,开始一场没有终点的旅行该有多好。他想到离家出走,却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是没有旅费,连离家一两天他都不敢,又何来莽撞的勇气去离家出走。“在陌生人那里讨不到一碗粗粮饭,没钱的话火车和轮船都坐不了”,他现在对此倒是深有感触了。而至今为止又是为什么买了那些没用的书回来,浪费了自己的工资呢。他十分后悔。然后他一边默默计算着如果把自己的薪水全部都存起来应该已经有多少存款,一边下山去学校了。 

给学生上完课回家后,发现因为昨天的事,哥哥延迟了一天回东京。火灾后的清扫已经完成,纸门重新贴过了,桌子也久违的被收拾干净了,但是被打湿的书籍则被扔到了当西晒的角落,虽然晒干了,却变得皱皱巴巴了。 

辰男把那些书收进书柜里,坐到了连一张纸片都没有的书桌前。脑海里黑幽幽的浮现出了几个英语单词,“Fire”“Conflagration”“Nonsense”。 

小妹妹拿了新买的油灯来,辰男却没有点灯,哪怕天黑了也没有。他刻在记忆里的英语单词在黑暗中被拼起来又垮掉,然后又被拼了起来,反反复复不断循环。他听到门的那一边,传来哥哥和妹妹的声音。哥哥因为行李已经收好不想拆开,便闲的无聊,时不时让胜代读英语给自己听,时不时纠正她的错误。 

“辰男你在那边吗,怎么连灯都不点”,荣一把纸门拉开一条窄缝,透过黑暗说道,“过来,到这边来”,硬是把辰男叫到身边的空位来了。 

妹妹的书桌上铺着绿色的桌布,上面放着木雕的奈良人偶和亡妹的照片。毛线织的灯垫上放着油灯,哥哥坐在对面,手上拿着英语书,灯光投射在书上。辰男坐在了不挡光的位置。 

“我念书的时候也特别喜欢英语对话,跑去念洋人的夜校,那时基本上想说的话都能用英语说。但现在已经完全不行了。哪怕是简单的打招呼都要想一下才能用英语说。在日本基本上没机会和外国人对话,当年那么下功夫去学英语对话都白搭了。” 

荣一拿着妹妹的《实用会话集》,久违的轻轻读着里面的日常用语,胜代则入神的看着哥哥微动着的嘴唇。她突然意气风发,觉得也许自己过两三年便也能像这样自如流畅的讲英语了,便问道, 

“……英文发音是不是东京出生的人会比农村人学得更快更好啊。” 

“为什么?不都一样吗?” 

“……农村人的日语发音也很土,乡音改不过来,这种口音会妨碍流畅的英语发音吧。” 

“才没那回事呢。……你去东京呆上三个月没准也会变成满口东京话,把农村人当傻瓜的人呢”,荣一说着,把脸转向辰男,“你现在开始做学问也来不及了,还不如去做农业或者什么其他的实业呢。身体强壮,吃苦耐劳,只是蜷在书桌前真是太浪费了。要不然把前两天我们爬山时看到的岛租一个下来,种点桃子,或者把后面的泥山开垦出来,总能有点成就的吧。别学我们这些兄弟了,你一个人也可以在土地里扎根,成为真正的农村人啊。” 

“辰哥哥做不到的”,胜代替辰男回答道。“去年花了两百元,和青年会的人一起在山上种了松树,却很快就枯萎了。桃子到处种的都是,这边的土地已经衰退了,我看不会再有发展了。前面的岛屿也变成了渔夫们躲避巡查开的赌场。” 

“原来那边是渔夫的赌场啊,有点儿意思”,荣一讪讪的说道。他本以为自己出了个好主意,却立马被妹妹驳回了。 

“但是,如果愿意自己拿着锄头去干活的话,总还是能够做成点什么的。” 

“倒也不是不可以”,很意外的,辰男给出了一个清晰的回答。 

“那要不然分给你点田地,你去做农民如何?” 

“倒也不错……只是去做个农民,就种些稻子麦子的,应该很无聊吧。” 

“不管无不无聊,田里总不能没有粮食啊。……要不然去种西洋的花草如何?很漂亮,应该也很有趣的。” 

“我还是更喜欢大自然里的花朵。以前在山里的时候还采集过植物标本呢。” 

“植物标本啊,这边应该没什么稀奇东西吧。不过,作州那边的山上应该有些高山植物吧?” 

“嗯,有很多稀奇的植物。我采集了两三百种,阴干保存了起来。但是离开那边的学校时都烧掉了。” 

“太可惜了,干嘛不捐给学校呢。这样上植物学课程的时候还能派上用场。” 

“连名字都不知道,上课时用不上的。除了我以外谁都用不上吧”,辰男当时采集了很多杂草树叶,给他们随便起了些名字。 

“这就满足了吗。连一个正规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采集起来就足够开心了吗。” 

“是的,当时觉得是件很开心的事。” 

不知为何,今晚的辰男很罕见的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荣一突然觉得辰男也不是像家里人一直想的那样低能而且怪异。但是,看看他的脸,无神的双眼,鼻翼很宽,鼻梁扁平,黑硬的皮肤,着实一副蠢相。辰男的外表既不圆润也没有闪光点,让人无法怜爱。 

“要是有什么愿望或者觉得不公平的事情就说出来吧。我走之前你能说出来的话,也许多少能帮到你点什么”,荣一温柔的打探着弟弟内心深处的想法。 

“跟别人说了也没用”,辰男冷漠的回答道。不管怎么问,他都不肯回答,在旁人看来,他的嘴角,他的表情,仿佛是在故意闹别扭。 

“什么叫没用。总有一天你也得受兄弟们的照顾才能活下去。趁着现在父母都还健康,你得给自己找条生路才行啊。凭着喜好尽去学些没用的东西,怎么能养活自己呢。” 

哥哥的声音尖锐起来。辰男垂下眼帘,将心放出了窗外。 

“我学校毕业赚钱了以后要给辰哥钱。我最讨厌自私的人了”,胜代说得似乎很认真。 

话题到此结束,荣一躺了下来,听着石磨的声响开始迷迷糊糊的打盹,进入了梦乡。胜代在过于温暖的被炉里呆得太久,血气上涌,觉得头痛,却仍然不愿意站起来,缠着辰男说, 

“嘴里黏糊糊的好难受,我想吃橘子。辰哥请我吃橘子嘛。” 

“你自己去买的话我就请。” 

“可我从来没去买过东西啊。让阿吉去买不就好了吗。” 

“你要是不自己去的话我就不给钱”,辰男顽固的说道。 

“辰哥有的时候会故意欺负人呢。” 

胜代下楼去找母亲要了橘子来,她放了一个在哥哥的面前,辰男却没有伸手去拿。 

十 

次日,荣一乘车离开村子,突然觉得精神爽朗。前往两里开外的停车场的路上,车夫一直在说村子里的事情。据他所说,临省有人正计划着要在附近的国道开始运营公共马车[1]。 

“这样的话你们的生意就不好做了吧”,荣一问道。“马车也不会永远存在的。而且听说出资人以前做过坏事,蹲过监狱,现在刚刚出狱”,车夫回答道,“倒是大家都说您在外面赚了钱,这次是衣锦还乡呢。” 

车夫提到自己和家人的时候,荣一便不搭话了。上了火车后,胜代和辰男的面容都在心里渐渐淡去,只剩下一个毫无爱憎的事实:靠近海湾的古宅二楼,住着如此的弟妹。 

“也不知道辰男会不会看我给他的○○的英文小说呢”,荣一突然想到。然而这个想法也转瞬即逝了。 

随后的两三天,辰男只是坐在桌前插着手,听着妹妹翻书的声音,度过一夜又一夜…… 

[1]公共马车:现代公交车的起源,在日本最早出现于1869年,1916年达到顶峰时全国有8976台。但1903年出现了正式的公共汽车,因此公共马车逐渐衰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