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图书馆里的一家人听到一声剧烈的炸响——是一种独特的我行我素的爆炸声,不过他们仅仅习以为常地着慌了一下。

“谢天谢地,可算完了。”艾丽斯·波拉德·兰伯特夫人说着叹息了一声,有意作出一副坚韧顽强之态。

她双眼无神地端详着碎了一地的花瓶。方才的炸响将它从钢琴顶上震落在地,一跃而下的架势颇有自杀者在疯狂中解脱的意味。现在它糟糕的一生是到头了,让兰伯特夫人隐隐约约感到生活中又失去了一样亲切的小东西。

“我衷心希望,至少今年春天,这最后一次能顺了他的意。”艾丽斯的丈夫阿尔弗雷德暴躁地说道。

“我一直等着呢,”昏暗的角落里飘来画外音似的一句,“我可是日日夜夜都等着盼着——”

“还许愿、祝祷呢,是吧,爷爷。”达夫妮打断了他。她心不在焉地瞧着自己丝袜上脱线的一道口子,不知该拿它怎么办,打不定主意究竟要不要去管它。如果要补,那要什么时候干才能不那么无聊?恐怕什么时候都不成。

“艾丽斯!”兰伯特爷爷在阴影的荫蔽中抱怨道,“这小兔崽子一点不知道尊敬长辈。”

女仆斯特拉是位魅力十足的女性,却在雇主家中备受嫌弃。她一如既往地粉墨登场——先是跌跌撞撞地跑过门口,接着猛地冲进屋来,最终在艾丽斯·波拉德·兰伯特夫人完美无瑕的街区中的某处戛然而止。

“发生了爆炸,夫人。”斯特拉有些泄气地宣布道,“是贝茨先生说的。”

“那现在只差你当场倒地咽气,这幅场景就算是完美了。”达夫妮说。

“是啊,达菲小姐。”斯特拉快活地应道。

“如果贝茨先生说发生了爆炸,”达菲接着说,“那确定无疑是发生了。贝茨的话从来没错过嘛。你快回去,亲爱的斯特拉,谢谢他叫我们一早知道这个消息。”

“可是,达菲小姐,我们要怎么办呀?”斯特拉问道,环视着情绪低落的一家人,希望谁能给她一点提示。

“什么怎么办,斯特拉?”达菲问。

“爆炸呀,小姐。”斯特拉伸出手来,宛如拿了一团小爆炸交给达夫妮检阅似的。

“斯特拉啊,”年轻姑娘甜美的声音解释道,耐心中带着一丝厌倦,“谁也不拿爆炸怎么办。爆炸这玩意,自己就能生出好多事来。对待爆炸,你最好的就是压根儿不去管它,直等到它终于愿意变成一摊灰烬为止。还有,你也可以等爆炸上了新闻,恭恭敬敬地对它行注目礼,对它的骇人成绩啧啧称奇。这次爆炸,你大约下周四晚上就可以惊叹个够了。”她顿了一下,又添了一句,“那时那个壮实的家伙,蒂姆,还会粗声粗气地跟你咬耳朵呢。”

这最后一句生动的描绘羞得斯特拉落荒而逃。

这可怜的姑娘家只丢下一句:“噢,达菲小姐!”

“这个称呼也太难听了[1],可别再让她这么喊你了。”兰伯特夫人说。

“怎么了,妈妈?我就是‘达菲’呀,这是我的本色。我就喜欢这样,所以我也喜欢他——他也是‘达菲’。”

她大略指了指爆炸声传来的方向。

“这你倒是说对了一回。”她父亲赞同道,“他真该送到什么精神病院去。他叫我们在这儿住着,然后炸个不停,这是怎么个意思?要我说,他根本一点儿也不顾别人的感受。”

阿尔弗雷德·波拉德·兰伯特可能忘记了,正是他在数次商业失利中赔光了妻子的财产,才不得不带着一家老小投奔妻弟家中,扰乱了这儿原本的平静生活。如果他将段始末也统统抛之脑后,那相比之下达菲可就远远算不上粗心大意了。不过出于内心的一丝道义精神,达菲并没有直戳父母的这个痛处,而是仅仅满足于说了句笑话:

“要我说,如果是我有了自己的房子,那我爱搞多少爆炸就搞多少。只要我稍微有点儿不爽,我就要让它从阁楼顶一路给我炸到地窖里去。”

“我知道,亲爱的,”母亲说,“我不是说你舅舅他‘不准’按自己的心意搞几回爆炸,但你得承认,凡事都有个度。一次两次我们都忍了,都能谅解。但他炸个不停,没完没了——这就不对劲儿了。就算只是为了提高品味,也该换一个没那么闹腾、没那么危险的爱好。”

“可是妈妈,”女儿反驳道,“他又没邀请我们参与过哪次爆炸,他这方面可从来都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一般像这种科学怪人,炸上几回也就满意了,”阿尔弗雷德说,“可你舅舅真是得寸进尺。他该不会以为一辈子每天都在过独立日[2]吧?”

“总会有那么一天,”角落里爷爷的画外音肃穆地说。

“不要不听老人言。总会有那么一天,咱们全都被炸成碎片,谁也跑不了。”

这悲壮的预言在达夫妮耳里听来颇为喜感,她沉思着笑了起来。

“我能想象出来,”她说,“炸开的碎片屋里屋外地乱跑,忙着找到其他的肢体拼合起来。手去找脚,腿,肝脏…整整齐齐垒成一摞,直到集齐一整个人。噢,我这块儿就别找回来了。”她补充道,干脆地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它倒是自作主张,长得太肥了些。”

“达夫妮!”兰伯特夫人惊叫道,“你可真恶心!”

年轻女孩站在那儿思索了一会儿,沉浸在自鸣得意的荣光之中。然后她终于开口道:“有了,听着——

“国王叫来他的王后:

“‘你现在长得可真不瘦。’

“王后说:‘管它呢!

“‘反正你只喜欢火腿肉。’

“国王说:‘噢,恶心!’”

兰伯特爷爷猫着的昏暗角落里冷不丁传出了一声怪响,像是一声笑混杂着咳嗽,就像是一个血肉全无的骷髅头想起了什么恐怖场景,愉快地发出咯咯笑声。

“爸!”阿尔弗雷德·兰伯特吃惊地说,“你怎么笑了?”

“就是,怎么能由着她说这些不正经的。”兰伯特夫人颇为嫌弃地附和道。

“没忍住,”老人喘着气说,“我就喜欢听打油诗。我自个儿也写过,要不是现在都忘了…”

于是他不无欢快地开始试图拼凑起当年的打油诗句来。

“你这可爱的老家伙,”达夫妮走了过去,“这你怎么都没跟我说过?”

“太不正经了,都是下流话!”艾丽斯·波拉德·兰伯特嗤道。

阿尔弗雷德没再说话了。他知道,老爷子瞒下的事儿可远不止几首打油诗,还有好些宝贝东西呢。要是他能设法搞到他爹的存折……那个小本儿盘旋在阿尔弗雷德·兰伯特的脑海中已经好几年了,成了他的人生大事。只要给他瞧上那么一眼…他就能根据上面的数字大小,好来决定怎么过他的日子。现在呢,他只能兢兢业业对父亲尽孝,却不知道到头来能拿到多少报酬。说不准会是一笔巨款呢。虽说可能性很小,但到底不是没有。这对于人们贪婪的投机天性极富吸引力,而阿尔弗雷德正好拥有这种天性。

“波斯人有一点很好,”老爷子正和孙女说着,“哎,真是好极了,我的孩子,就是他们的下流话说得特别漂亮。当然啦,我可不能跟你说。要么等你嫁了人再说吧。我直接告诉你老公,他就会转述给你了——要是你找了个好老公的话。”

“阿尔弗雷德可没有跟我讲过这种东西。”兰伯特夫人惺惺作态地说。

“他出去混得太少。”老爷子粗声说,“这对你俩是好事儿。”

“爷爷,你这话算是我听过的最有效的催婚了。”达夫妮说着拍了拍老爷子的肩,“我马上就去找个小伙子来祸害。”

“像你腿这么长的姑娘哪还用找?”老爷子粗俗地笑了一声,“我年轻那时候,这种事儿全是关了灯摸出来的。现在呢,好像更爱看长相了。这样倒是好办些,就是恋爱过程少了点冒险的趣味。”

“粗鄙之语!”兰伯特夫人说,接着连忙转移了话题,“阿尔弗雷德,你觉得斯特拉说得有没有道理?我们是不是该管管这趟爆炸?”

“可能吧,”阿尔弗雷德点头同意,“他一般炸完一回会出来的。”

“而且跑得飞快,”达夫妮补充说,“上次他裤兜里揣着几块砖头绕着屋子跑了半圈。”

“但他不喜欢我们打扰他,”兰伯特夫人说,“你们知道他那个样子。”

“我知道他以前什么样子,”达夫妮说,“现在嘛,上帝才知道他怎么样了。”

“说不定这一回终于把自己也赔进去了。”兰伯特爷爷说,隐约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要去看看吗,阿尔弗雷德?”女主人问。

“嗯,要是这么大的爆炸也没打扰他,”兰伯特先生深思熟虑道,“那我看我们这等凡人更加不会了。不过别问我呀,你才是他姐姐。你应该知道怎么对付他这个爆炸小王子。”

在众人犹豫不定的当口,小阿尔弗雷德,十七岁,吊儿郎当地走进了屋。他把帽子往椅子上丢去,却扔偏了,接着使劲把手往口袋里一塞,显得样子怪难看的。他开口冲他母亲抱怨,这口气在别人家是马上就会被一个耳光扇上来的。

“我还要这么受人耻笑多久?我就问,多久才完?”

“你问我吗,我觉得直到你活完这辈子吧。”他姐姐达夫妮插嘴说。

“怎么了,亲爱的?”兰伯特夫人拿哄孩子的肉麻腔调满怀关切地问。

年轻男孩冷笑了一声。

“你还问我?”他大声说,“你没听到那一声响吗?难道我又得被朋友嘲笑说,‘你那个疯子舅舅又把房子炸了’?难道我非得一直当全镇人的笑料吗?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同学都说什么,你们想听听吗?”

“不,”达菲说,“极其不想。”

“你闭嘴,”她弟弟回道,“他们说,至少他们没有哪个人会被炸死在这座房子里。他们就这么说我!”

“如果他们到这座房子里来,来得巧了都会被炸死的。”达夫妮果断地说,“我亲手把他们全炸成粉末。”

“行了,孩子们!”兰伯特夫人责备道。

“不能再让他这样下去了,妈妈!”小阿尔大声说,“我们得去跟他说说。再背着这个疯子舅舅的耻辱,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没错,亲爱的,”他妈妈答应着,“我知道你不好受。”

“那不如你现在自己去找他,跟他谈谈呗,亲爱的?”他姐姐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把你芝麻小的脑瓜里的火气发泄出那么一丁点儿。”

“你觉得你很有意思吗?”背负兰伯特全家的希望的男孩冷冷地反驳道。

“没错,”达菲说,“我可不就是嘛。”

“我就想知道,他搞这么些爆炸究竟是为了什么?”阿尔弗雷德·兰伯特愤愤不平地说,“这对他过自己的日子有多重要?说到底,他到底想证明什么?”

“通过原子核燃烧控制的细胞石化。”达夫妮引述了一个颇有分量的名称,“然后再变回来。这玩意特别耗电,而且有时候还味儿大。”

“还吵得慌。”爷爷的画外音说。

“我告诉你们该怎么办,”兰伯特先生眼睛一亮,好像忽然想出了什么聪明绝顶的主意似的,“我们一块儿去找他。”

“行啊。”达夫妮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除了我,”兰伯特爷爷补充道,“我就坐在这儿编打油诗算了,为了安全考虑。”

“根本就是为了下流话,”达夫妮迈开步伐走向门外,回过头说道,“不正经的老家伙!”

而爷爷回骂道:“小屁孩!”

[1]达菲(Daffy):达夫妮(Daphne)的昵称,同时有“傻瓜”之意。

[2]独立日:1774年7月4日《独立宣言》发布,宣布美国独立。每年7月4日为独立日,相当于美国的国庆节,人们习惯放烟火庆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