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梦野君曾[1]与大下君[2]一同造访我家,这是他初次亦是最后一次来。那时我们三人下了蹩脚的将棋,我虽说不上差大下君一等,却也是稍逊他几分,但记得那日我俩输输赢赢、上下难分。我与梦野君的棋局也是同样,只是他那下法有轻看对手、故意糊弄之嫌,难知其实力如何,说不准还是个拔群出类的强手。大下君与他最是亲厚,往来甚繁,那之后应还有过切磋,却仍是不知他实力如何。守灵那晚,追念逝者时言及梦野君的棋艺,也终是没弄清其究竟。
梦野君其人、其作品,皆如他的棋一般,有种似在糊弄人,让人捉摸不透的奇异魅力。《脑髓地狱》这篇癫狂的小说,我没有资格评价,我不太懂此类作品,但却能感受到其中洋溢着这种奇异的魅力。梦野君造访我那晚,《脑髓地狱》刚刊印发行,自然成了话题之一,我坦言道:“和你那处女作《妖鼓》一样,这《脑髓地狱》我也不太懂,或许是进入了我感觉的盲区。”
而梦野君却道《脑髓地狱》是他毕生的力作,自八年前初稿写成以来,常携于身侧,屡加增删,如养儿育女般颇费了些心血。这恐怕是他最满意的一部作品。而他说这话时的模样教人揣摩不透,似又在糊弄人,有种古怪的魅力。
我造访梦野君,也仅只一次。那时令严茂丸先生刚辞世不久,梦野君为料理后事赴东京,逗留于令严曾居住的位于麹町的宅邸。某晚,侦探作家的一次集会结束得稍早,大下君与水谷君[3]便邀我到梦野君处小坐。于是我们三人随着梦野君,造访了麹町的杉山邸。那之前不久,梦野君向我展示过令严遗物中的帕卡德汽车,故对茂丸先生这位与众不同的老政客的居所,我也是有几分好奇。
杉山邸虽算不得气势恢宏,却也是庄严稳重,但又有些古怪奇特,入口设计得如同豪奢的日式饭店。入了玄关便是螺旋阶梯,我们被领到一个融合了日式与西洋风的房间,此处似是位于楼层之间。真正的接待室应是在别处,这屋子没几扇窗,天花板也低,恍似密室,仿佛老政客曾于此会见中国的来客,谈过些须得避人耳目的事,其氛围委实引人浮想联翩。
我们四人在这儿喝了好几盏茶,聊到凌晨一点多,话题与老政客的接待室毫不相称,皆是关于侦探小说。一旁搁架上那茂丸先生金灿灿的半身像,定定凝望着这群谈议中的毛头小子。
临别时,梦野君取来好些头山先生的墨迹,赠与我们每人一幅条幅。他似与大下君及水谷君约定了此事,而我这意料之外的来客也便随着叨光。这墨迹由竹笔写成,我不谙书道,不知是何种书体,但这字如同竹刷刷出来的一般,浑厚有力。
除这墨迹,我还受过梦野君诸多馈赠,而还未来得及回赠他些什么,梦野君便与世长辞,我总觉愧对了他。
初识梦野君,是通过他投稿到《新青年》的《妖鼓》,当时我为评选人之一,对该作做了些刻薄的批评,惹恼了作者。谁料两三年后,梦野君发表的《押绘的奇迹》彻底折服了我,为自己当年不识英才我深感汗颜,于是为称赞此文,写了篇略长的感想刊于《新青年》,在此机缘之下,与梦野君有了书信往来。
读《妖鼓》时,我料想作者应是年岁尚浅。由于心怀这先入为主的观念,初次接到他的来信时,见信中字迹纯熟,撰信者自称“老朽”,颇感意外。那时我全然不知“梦久”的真面目,而其作品中洋溢着的蓬勃朝气,及书信中老练的笔法,既已让我感受到他的深不可测。
接着,收到他的第一封信后不久,梦野君突然送来了个大包裹。拆开一看,只见一个舞妓模样一尺有余的博多人偶装在桐木箱中,梦野君居住的香椎村位于博多近郊。舞妓人偶这物,与赠礼的他不配,与受礼的我也不搭,但我很喜欢这漂亮的礼物,住在户塚时一直将其饰于壁龛之中。记得周刊杂志前来拍摄的照片里,有清楚照出我身后壁龛中的博多人偶的。
另有一回,梦野君到东京来,初见我们这些文友,也就是他展露真身之时,他赠给每人一份伴手礼。
梦野君在此类事宜上的礼仪委实周全,让我这不识礼数之人难于应对。那时我收到的是博多地区特产的绢绸腰带,茄紫色的腰带上仅半侧带有浅茶色条纹,我好生中意这腰带,那之后一直单用这一条。
如此,我获赠良多却永失了回礼之机,在由衷惋惜作家梦野君的逝世之余,这些琐事,也让我深感遗憾。
(《侦探文学》昭和十一年五月刊)
注释:
[1]梦野久作(1889—1936):日本变格侦探小说作家,本名杉山泰道,代表作《脑髓地狱》被誉为日本四大推理奇书之首。(译注)
[2]大下宇陀儿(1896—1966):日本侦探作家。(译注)
[3]水谷准(1904—2001):日本侦探作家、翻译家。(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