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一二年级时,我甚是孤僻。走在黄昏的小巷里,我时常仰望着阴郁的夜幕徐徐垂落时那色彩奇异的天空,眼里噙着泪水,用抑扬顿挫的语调,一路上独自沉吟像童话又似诗歌的凌乱辞句。
不可思议的是,夜里退下短裤独自横卧,光滑的双腿相摩擦时心中生出的眷恋之感,让我联想到世事的无常与乏味。
在八岁的我看来,摩擦双腿的感觉与厌世同归一物,皆是孑然一身的孤寂。生之缥缈,死之诡秘,以一种极抽象的色调支配着我的脑海。
然而尤为古怪的是,这几乎仅限于深夜,白天里我与附近的孩子们一同耽溺于寻常的游戏。
或许正是缘于此般心境,那时我供奉着自己的神明。我将自己那古旧的平开式小木柜里布置成神坛模样,郑重地将一张字条裹在白纸里,贡于其内,且不时打开柜子,于心中祭拜,并因这神明的存在倍觉宽心。
我深信,这神明会护佑我,即便孤身一人也无所畏惧;这神明就是我的朋友,即便遭其他孩子欺凌也毫不孤单。(且容我申明,那时我的祖母及双亲都还健在,家里有兄弟也有下人,家庭温暖和睦。)
而离奇的是,我八岁时的厌世情绪与恋爱和谐地融为了一体。在我眼中,对异性的眷恋同世间的寂寥几乎毫无二致。八岁的孩童固然不谙肉体上的情色,却也懂得恋爱为何物。
但我的恋爱,就像夜晚在被子里摩擦双腿时,不觉间会泪眼朦胧那样,与厌世只一纸之隔,尤为孤独、抽象。恍若在秋季晴朗的傍晚,胸中常生出的那种空旷冥漠之感。正是那种情绪,让我供奉起自己的神明,同时又让我憧憬起恋爱。
这时,我觅得了有生以来的首个恋人。
她与我同属一所小学,高我两个年级,在我眼中,有几分姐姐的感觉。她容貌出众,家境优越,成绩固然优异,还任年级长之类的职务。
我远远地偷望她两眼,便觉胸中一阵酸楚,连长久凝视的勇气也没有。
就仿佛她与自己有着天渊之别,见她极普通地同朋友交谈、掷布包,反觉不可思议。
踽踽独行抑或深夜乍醒时,我必定会在脑海中描画她的身影,并因随之而来的苦闷紧捂住胸口。我有过诸多妄想(自然都是纯真无邪的),这当中尤为离奇的是,若我家搬往别处,她家或许会搬到这座房子里来。
于是我在房间角落里的柱子上等隐秘之处,用片假名刻下稀奇古怪的情书。这是当她搬来此处后,唯有她能看懂的简单涂鸦。我刻下,“若为你,我甘愿去死。”想来,那时的我既已有偏好神秘的倾向。
终于,我难耐相思,下了极大的决心,断然实行了数日来冥思苦想的计划。一日清晨,上学前我将一张洁净的白纸裁成小正方形,夹入记事本内。
她所在的年级和我所在的年级都从同一入口进入教学区,入口两侧整齐排列着分出许多小格的鞋柜。女生的鞋放在右侧,我们男生的则放在左侧。不知不觉间,我已认得了她那双红带木屐。
每每出入教学区,这双旧木屐就如绝美的鲜花般牵扯着我的目光。
待到课间休息快结束时,我如行窃般谨慎地避过他人的耳目,迅速来到她的鞋箱旁,将备好的白纸插入红色的木屐带之间。接下来那节一小时的课,是让我多么的急不可耐!下课铃响,礼毕,我立刻飞也似的奔到鞋箱处。幸而她还在教室,红色的木屐带还是原来的模样。我按捺住狂乱的心跳,取回那张白纸片,夹到怀里的记事本中。
我以为,如此便盗得了她的灵魂。
回家后,我趁四下无人的间隙,郑重地从记事本里取出这张纸片,久久地凝望,甚至从中嗅到一种玄妙的芬芳。最后,我细心地将其包入一张纸内,贡到了我的神坛上。
自此,她便常伴我左右。那纸片就是我的守护神。蓦然心生落寞时,我便打开小木柜,如叩拜神明般叩拜她的灵魂,并为之深感满足。我已不惧孤独,无畏黑夜。
这便是我八岁时的爱情。
遥想当初,如今的自己,这个无比寻常的人,反让我感到莫名的肮脏与羞愧。
(《女性》大正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