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那里,凝视着茅屋顶的柳条捆。草叶绿油油的。他视野所及,四郡风光尽收眼底。六根小小的橡木树干支撑着屋顶,树干被简单修剪过,法国野苹果树的树枝扫过屋顶。小屋没有墙。

意大利有句谚语说:树枝屋顶蔓延,医生踏破门槛。大意如此。他本来会咧嘴一笑,但这样或许会被人看到。

他长期卧床,可是脸竟是异乎寻常的核桃色。他的头陷在乳白色的枕头里,仿若吉普赛人的脑袋,头发剪得特别短,黑发中夹杂着银灰色的发丝,整张脸刮得干干净净且纹丝不动。然而,他的眼睛却异常灵动,所有的生命活力都集中在眼睛和眼睑上。

割下大把齐膝高的草之后开辟出的小路,从马厩蜿蜒至小屋,一个身材魁梧的老农夫步履蹒跚走来。他毛茸茸的长臂来回摆动,仿佛需要拎一把斧头、一根木棍或一个满满的麻袋才能变成一个完整的人。他满面笑容,束腰马裤紧紧地勒着屁股。他打着黑色的绑腿,身穿一件无扣蓝背心、一件条纹法兰绒衬衫,脖子开口处汗水淋漓,头戴一顶黑毡制的方形高帽。

他说:

“想稍微挪动一下吗? ”

躺在床上的男人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要来点苹果酒吗?”

躺着的男人又像上次一样眨了一下眼睛。站着的男人用一只大手支撑着自己,像大猩猩一样靠在一根橡木柱子上。

“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苹果酒,”他说。“是爵爷赏给我的。爵爷对我说:‘冈宁,’他说,......‘那天,一只雌狐钻进了有人看守的雉鸡[1]围场......’”

他开始讲了,缓慢地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证明英国贵族地主喜欢狐狸胜过雉鸡。或者说,那种正宗的英国庄园主应该这样!

爵爷不让杀掉那只雌狐,连吓吓它都不准,它的肚子像怀了孕一样圆鼓鼓的,大得比……那只大肚子狐狸把雉鸡围场弄得一团糟……得吃了六七只雉鸡,都长胖了。爵爷对冈宁说……

然后,他这样描述苹果酒……烈啊!这个苹果酒比守财奴的心肠或老处女的舌头还要烈。口感好,有劲儿,它可是有来头的,窖藏了十年。装在酒桶里,在爵爷的房子下放了十年,一滴都没被喝过。每周给屋里屋外的仆人宰杀三只羊,再加三百只鸽子。鸽子棚一百英尺高,鸽子就养在院墙的洞里。捕鸟网拉满整面墙,随手就可以抓到那些羽翼未丰的小乳鸽。世道已经不同了,但是爵爷还坚持这样做,而且永远都会的!

躺在床上的人——马克·蒂金斯——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老冈宁摇晃着两只手,笨拙缓慢地沿着小路向马厩走去。马厩是茅草顶上盖了瓦片的棚子,不是北方乡村那种真正的马厩——老母马跟鸡鸭养在一起的地方。南方人不爱整洁。他们生来就如此,不过,冈宁能捆扎出整齐的茅草顶,也能修剪树篱。全能的男人。真是个全能的男人,他会做很多事情。他对猎狐、养野鸡、做木工、修树篱、挖水渠、养猪、以及国王爱德华打猎时的习惯,全都一清二楚。没完没了地抽着大雪茄!抽完一根,再点另一根,扔掉烟头……

猎狐——这项属于国王的消遣活动——危险性仅是战争的百分之二十。他马克·蒂金斯,从未喜欢过猎狐。现在,他再也不会去猎狐了。他从未喜欢过猎雉鸡,他再也不会去猎雉鸡了。不是不能,是不想了。从这一刻起……他有点烦躁,因为在效仿伊阿古[2]的决定之前,他还没有费心弄清楚伊阿古到底说了什么……从这一刻起,他不再说一句话……大概是说了这样的话:但是你无法把它写成一句无韵诗[3]

或许,伊阿古像他马克·蒂金斯下定决心的时候,说的不是无韵诗。一把抓住这受割礼的狗子的咽喉,就这样把他杀了[4]……好样的,莎士比亚!莎士比亚也算得上一个全能的人。他大概很像冈宁。知道伊丽莎白打猎时的习惯,也很可能知道如何修剪树篱、盖茅草顶、宰鹿、杀野兔、杀猪,也知道如何传达敕令、写糟糕的法文。他住在一户法国人家里,这家人住在十字修士街,要么就是米诺里斯的某个地方。

鸭子在山上的池塘里发出聒噪声。阳光下,老冈宁步履蹒跚于马厩围墙和覆盆子丛之间,朝山上走去。花园都在山上。马克的目光越过草地,望向树篱。当他们把他转过来的时候,他就看着山下的房子,房子是用粗糙的灰石头砌成的。

半转的时候,他就眺望著名的四个郡;再半转到另一边,他可以看到路旁的草坡向上蜿蜒至树篱。现在,他的目光正顺着牧草堆的尖顶往山上望去,视线掠过覆盆子丛,望向冈宁正要修剪的树篱。他们为他考虑得很周到,他们所有人都是如此。永远想着给他找点他可能感兴趣的东西。他不需要。他有足够的兴趣。

树篱外面上方的草坡上有一条小径,艾略特家的孩子们沿着小径走过去了——一个十岁的瘦削女孩,留着长长的黄头发;一个五岁的胖男孩,浑身脏兮兮的。女孩的腿和脚踝又长又细,头发软软的。因为战争,小时候挨饿了……呃,那不是他的错。他已经为国家提供了所需的运输能力:他们应该能找到食物的。他们没能找到,所以孩子们的腿又瘦又长,手腕在烟杆似的胳膊上凸起。整整那一代人都是如此!……不是他的错。这个国家的交通该怎么管他就怎么管的。他的部门也是如此。他的部门是他组建的,从初级临时文员到高级常任官员都是他选定的,从他35年前任职之日起直到他决定不再说一句话那天。

现在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他必须要留在这个世界上,留在这个国家。让他们照顾他,为了他曾经为他们所做的……他清楚每一匹赛马的父系血统和母系血统,从日食到珀尔马特。这对他来说足够了。他们让他阅读所有相关赛马的东西。他的兴趣够多了。

山上的池塘里,鸭子继续聒噪,用翅膀猛烈地搅皱一池塘的水,嘎嘎乱叫。如果它们是一群母鸡,它们这样吵闹可能是遇上了麻烦事——一条狗正追赶它们。鸭子没遇上麻烦事,鸭群只是发疯了,就像会传染一样。跟一些乡村和郡里所有的牛群一样。

冈宁缓慢笨拙地走过覆盆子丛,摘了一两个花骨朵,用拇指和其他手指将这些惨白的东西捻碎,然后看了看自己的大拇指,很显然,他在找寻蛆虫的痕迹。覆盆子有着淡绿色的叶子:是一种被更健壮的蔷薇科植物包围的脆弱植物。那不是战争导致的饥荒所致,而是竞争所致。它们的肥料补给足够有效,但是它们大概不是很耗肥料的植物。冈宁动作麻利地上下挥舞着镰刀修剪树篱。修剪之后,树篱之中仍然还有太多的黑莓刺丛,再过一周,这个树篱又会变得没法看了。

这也是他们体贴的地方之一。尽管他们更愿意让树篱长得高一些,这样路人就没法偷窥果园了,他们还是把树篱修剪得很矮,方便他看看路上的行人找点乐趣……好吧,他看到了路人。比他们所知道得要多……西尔维娅到底在搞什么把戏?还有那个老蠢驴爱德华·坎皮恩……?好吧,他是不会干涉的。但是,显然有事情要发生!……玛丽·莱奥妮——原来叫夏洛特——虽然不认识他俩,但是毫无疑问她见过他俩向树篱那边偷看。

他们还贴心地在他小屋左边角落的柱子上搭了一个架子,好让他看看鸟儿开开心。一只灰色的篱雀,静静地停在架子上,如幽灵一般。你从未见过如此瘦小、如此无精打采的小生灵。它飞舞着躲在树篱深处。他一直认为,它是一种美国鸟:一只无声的夜莺,身子又瘦又长,长着细细的喙,身上几乎没有什么斑纹,基本上不见阳光,生活在树篱深处的暮光里。他认为它是一种美国鸟,因为它真该戴一个红字。他对美国的了解仅限于他曾经读过的一本书——一个像篱雀一般的女人,小心翼翼地在阴影里潜行,还和一个牧师惹上了麻烦[5]

这只散漫瘦弱的小鸟,显然是个清教徒,它伸出细细的喙,伸进架子上冈宁为蓝山雀准备的烤肉油里。那些叫喳喳的蓝山雀、长尾山雀、大山雀,整个山雀家族都喜欢烤肉油。篱雀明显不喜欢。在温暖的六月天气里,烤肉油已经融化了。篱雀的喙沾满了油脂,上下嘴壳动了动,没再吃油。它看到了马克的眼睛。马克的眼睛一动不动,它发出了一声长长的警告,然后寂静无声地飞得不见了踪影。如果你路过而不盯着它们看的话,所有的树篱生物都不会在意你。你一旦停下脚步并盯着它们,它们就会向树篱里的同伴发出警告,然后再迅速飞走。很显然,这只篱雀的幼崽就在附近。或者,那声警告仅是履行合作的义务。

玛丽·莱奥妮——娘家姓里奥托尔——走上台阶,沿着小径走过来。他可以听出她的呼吸声。她站在他身旁,穿着长长的印花棉布围裙,看不出一点身形,呼吸很重,手里端着一碟汤说道:

“我可怜的男人,我可怜的男人,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她开始连珠炮似地说法语。她是皮肤白皙、个子高高的诺曼底人,年龄在四十五岁左右,长着一头浓密漂亮的金发,格外引人注目。如今,她与马克·蒂金斯已经一起生活了20个年头了,但是,她总是连一个英语单词都不愿意说,对她所选择定居的这个国家的语言和人,都怀着坚定不移的蔑视。

她继续滔滔不绝。她把小托盘连同盛有红黄色汤的汤盘,摆在一个用螺钉固定在床下可以翻转的木板上。汤里放着一个闪闪发光的体温计,她时不时拿起来看看。汤盘旁边是一个带有刻度的玻璃注射器。她说,他们合起伙来让她的蔬菜汤煮得难以下咽。他们给她的不是巴黎萝卜,而是像圆纽扣一样的东西;他们设法让胡萝卜的根部腐烂;韭菜太老了,嚼起来像木头。他们决意不让他喝蔬菜汤,因为他们希望他喝肉汁。他们就是食人族,整天就是肉,肉,肉!那个女孩!……

以前住在格雷律师学院路的时候,她总能从老康普顿街雅各布店里买到巴黎萝卜。在这片土地上,没有理由种不出巴黎萝卜。巴黎萝卜呈桶状,整个身子圆滚滚的,像只可爱的小猪,一下子缩进滑稽的小尾巴。那才是能让你开心的小萝卜,让你转变想法、值得你耗费心神的萝卜。他们——他和她——才不会让一只萝卜改变他们的想法。

每说几句话,她便感叹一遍:

“我可怜的男人!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她絮絮叨叨的话语涌向马克,像水流流过篦子板,只有一两个词语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也没什么让人不愉快的,他喜欢他的女人。她养过一只猫,每到周五就禁止它吃肉。在格雷律师学院路居住的时候,他们的房间很宽敞,装饰着数不清的代表里奥托尔家族及其分支的小雕像和剪影,那时日子还轻松些。里奥托尔的妈妈和外婆都是给小雕像上色的匠人,玛丽·莱奥妮有几个白得惊人的雕像,都是著名的雕塑家卡西米尔·巴尔先生的作品。他是里奥托尔家族一辈子的好朋友,因为有人暗中捣鬼,他从未被授勋。因此,他很鄙视勋章,也看不起被授勋的人。玛丽·莱奥妮曾经习惯性地大段复述卡西米尔·巴尔先生对于授勋的观点。自从马克被君主授予荣耀之后,她就很少再引用卡西米尔先生的话了。她承认,当今的民主制度不像她父母时代了,那个时代的民主人士更令人钦佩,因此一个人最好能跻身国家所敬重的人群中,占据一席之地。

她的声音发自胸腔,并不令人讨厌,依然源源不断地传来。马克对他有一种讽刺意味的放纵,就像对一个孩子的宠溺,然而,在他工作的那些日子里,在每个星期一、星期四以及没有赛马的每个星期三,回到家里见到她,的确总能让他放松。从一个满是无能蠢蛋的世界跳出来,回到家里,听着这个聪明的大脑对世事的品评,他觉得身心放松。她评说美德、傲慢、堕落、职业、猫的习性、鱼的习性、神职人员、外交官、士兵、轻浮的女子、圣尤斯塔基斯、格雷维总统、食品供应商、海关官员、药剂师、里昂的丝绸织布工、旅店老板、绞刑刽子手、巧克力制造商、卡西米尔·巴尔先生之外的雕塑家、有夫之妇的情人、女佣……事实上,她的思想就像是一个橱柜,塞满了最不相关的材料、工具、容器和碎片。一旦柜门打开,你将永远无法知晓,会有什么滚落出来或是什么紧随其后。这感觉对马克来说,像出国旅行一样心安——只是他从未出过国,除了父亲在定居格罗比之前,为了子女教育,曾在第戎居住过一段时间,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法语的。

她的谈话还有另一种让他开心的特质:她选择开始的话题和结束的话题一样。因此,今天她选择了以巴黎萝卜开头,也会以巴黎萝卜结束,每次他都饶有兴趣地观察她怎么重新回到开头的话题上。她可能正在对一大段关于装甲舰的评论收尾,不得不突然转回到蛋奶沙司上,因为女仆这时不在家而门铃在响,这样在去开门之前,她就能成功完成话题转换。除此之外,她是个节俭、精明、特别干净和健康的人。

她在给他喂汤,看着手上的腕表,每隔半分钟,就用玻璃注射器打进他嘴里,同时她正在谈论家具……他们不让她用巴黎进口的清漆粉刷客厅里的兔子棚;当她给一把破椅子刷了清漆之后,小叔子先生表现出来的心烦意乱让她觉得很好笑。破旧或粗制的家具可能才是当今的时尚。至于他们不准她在客厅里摆放已故母亲留下的新镀金扶手椅、已故卡西米尔·巴尔先生雕刻的尼俄伯[6]及其后代的群雕、还有那座青铜质地,仿造巴黎卢森堡公园中“美第奇喷泉”的壁炉台钟,那就完全是品味问题了。她玛丽·莱奥妮拥有这种享有盛誉的物件,瓦伦丁感到不快,也是很自然的事。还有什么比一张刚刚刷过金漆,而且一直保持着炫目光彩——这点她可以向全世界保证——的第二帝国的扶手椅更无与伦比的呢?瓦伦丁自然会感到不快,想想她做园艺时穿的那条裙子……好吧,简言之,就是那个样子的!可是,她居然还让牧师看见自己穿那条裙子。但是,克里斯托弗——这样一个被公认为高贵知性、了解这个世界甚或未来世界的人——为什么会参与到贬低伟大天才卡西米尔·巴尔的极端愚蠢的把戏里?她玛丽·莱奥妮可以理解他处境艰难,他不会允许让瓦伦丁不快的作品摆放在客厅里,因为瓦伦丁可没有举世公认的古典艺术品,更不必提那串珍珠项链了;那串项链归功于马克的慷慨和她本人玛丽·莱奥妮(娘家姓里奥托尔)的节俭;当然还有很多其它有价值有品位的东西。那可以说得通。如果你的女人未被好好地宠爱……我们就称其为宠爱吧……因为她玛丽·莱奥妮肯定不会责难那些处境艰难的人……她这么做可不妥当。不论如何,这么多年来,她一贯诚实、节俭、生活规律、爱整洁……她问过马克,他是否在阴雨天的客厅里见过泥痕,她肯定在别家客厅见过……楼梯间橱柜的情况,以及厨房榨汁机后面可以看到的情况,她都能说上一二。但是,如果你没有管理佣人的经验,你还能有什么家政经验可谈呢?……虽然如此,这么多年来,都把心思花在刚刚勾勒的家务管理上,她自然有权利——当然是委婉地——评论一个年轻人的家务,即使她微妙的处境可能会使她尖锐的批评枉顾其它事实。然而,在她玛丽·莱奥妮看来,在一位牧师面前穿着少说沾了三块汽油污渍的裙子、戴着沾满硬邦邦泥巴的手套,泥巴的厚度赶得上松露放进炭火烘烤前裹上的面糊——手里还偏偏拿着一把普通的园艺泥铲……还和他笑着开玩笑!……这种场合缺少——我们称之为举止风度的东西。她才不是要赞同牧师声称自己拥有的过度特权。已故的卡西米尔-巴尔先生常常说,如果我们给予那些所谓的精神导师愿意接受的一切,那我们就该躺在没有床单、没有羽绒被、没有枕头、没有长枕、也没有靠背的床上。她玛丽·莱奥妮倾向于认同卡西米尔·巴尔先生,他是1848年的街垒英雄之一,不过在信条上很极端。在英格兰,牧师仍然是国家的公职人员,因此接待他们应该谦逊又低调。然而,她玛丽·莱奥妮,来自里奥托尔家族,她的母亲出生于拉维尼·布德罗家族,可能带有胡格诺派[7]血统,所以她玛丽·莱奥妮本人可能知道如何接待新教徒牧师。玛丽·莱奥妮从楼梯侧面的小窗户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瓦伦丁将一只手放在那位牧师的肩上,指向——注意,用的是泥铲——敞开的前门说道——她明显听到了这样的话:“可怜的人,如果您饿了,去饭厅找蒂金斯先生。他正在吃三明治。真是让人觉得饥饿的天气!”……那是发生在六个月前的事了,但是一回想起那些话语和那个手势,玛丽·莱奥妮的耳朵仍然感到发麻。泥铲!用一个泥铲指着;想想看!如果泥铲可以的话,为什么不拿着铁拳头、簸箕?或者更居家的什么物件。玛丽·莱奥妮咯咯地笑了。

她的姓布德罗的外婆忆起了一个走街窜巷的陶器商人,他把其中一个陶器中——一个夜壶——当然是新的,盛满了牛奶,谁愿意喝掉牛奶,他就将夜壶无偿赠送。一个名叫拉伯德的年轻女子就在喧闹的勒布朗集市上接受了挑战。她因此遭到未婚夫退亲,因为未婚夫认为她的行为太过分。那个陶器贩子就是个闹剧专家!

她从围裙口袋里抽出几张折好的报纸,又从床底下抽出一个双画框——两个画框由合页连在一起,这样它们就可以合在一起。她在两幅画框之间插入了一张报纸,然后将其挂在从茅屋房梁上垂下来的钢丝绳上,还有另外两根钢丝从左右两边的支柱上伸出来。它们把画框固定得牢牢的,并略微偏向马克的脸。她高举双臂的样子看着让人舒心。她费力又体贴地抬起了他的身体,用枕头稍稍支撑一下,然后看到他的目光落在报纸上。她说:

“那样能看清楚吗?”

他把目光投向了他将要阅读的纽伯里夏季会议和纽卡斯尔的会议。他眨了两下眼睛,意思是能!眼泪涌入她的眼眶。她喃喃道:

“我可怜的男人!我可怜的男人!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她从围裙的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瓶古龙水和一团药棉。把药棉浸湿之后,她更体贴地擦了擦他的脸,然后又撩起被单,擦了擦他那瘦削的红褐色的手。她的神情,宛如八月里为教堂门口最受欢迎的处女像换上白色绸缎衣服和洗脸的法国女人那样。

然后,她后退了几步,远远地打量着他。他看到国王的雌马赢得了伯克郡的马驹奖牌,还有他一个朋友的马,赢得了在纽卡斯尔举行的西顿德拉瓦尔让步赛。这两个都是预料中的结果。他原本打算今年去纽卡斯尔,而不是去纽伯里。去年在纽伯里参加赛马,他赚了不少,因此他想去纽卡斯尔尝试一下,而且,当他在那边的时候,他可以去看一眼格罗比,看看西尔维娅那个婊子把格罗比变成什么样了。好吧,这不可能了。他们大概会把他葬在格罗比。

她用深沉的似乎排练过的语调说:

“我的男人!”——她几乎像是在说:“我的神!”——“我们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还有比这更怪异、更不合理的吗?如果我们坐下来喝杯茶,杯子随时可能会从嘴边被夺走;我们斜倚在沙发椅上,沙发椅随时可能会被搬走。我不会评论你白天黑夜地躺在露天里这件事,因为我知道,这是你想要的,也是你首肯的,我永远不会厌恶你想要的东西,也不会厌恶你认同的事情。但是,你能不能改变一下,让我们住到一栋舒适的房子里,一栋更适合这个时代的人们居住的房子,一栋不像私产陈列室的房子呢?你可以改变的。你在这里无所不能。我不知道你都有什么资源。你从未告诉过我。你让我过得很舒适。我也从未表达过你不能满足的愿望,不过我的愿望永远是合理的。因此,我对你的经济状况一无所知,尽管我在报纸上读到你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那不太可能都没有了吧,因为你是少有的很节俭的人,你赌马的运气很好,而且赌注下得都不大。我一无所知,我也不愿意去问其他人,因为这会辜负你对我的信任。我毫不怀疑你已经为我将来的舒适生活做好了安排,而且我对那些安排的长久性没有任何疑虑。我担心的不是物质上的东西。但是这一切似乎很疯狂。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所有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你为什么住在这么怪异的房子里?或许户外的空气对你的健康有益。尽管我没见过你的住处,但我并不认为,你在自己住处会一直呆在流动的空气里。你住在我那里的日子里,你拥有最舒适的一切,并且你似乎对我的安排很满意。你的弟弟和他的女人在生活的其他事务方面显得有些疯狂,他们在这方面也可能如此。那么,你为什么不结束这一切呢?你有能力结束这一切。你在这里无所不能。你的弟弟在这个悲惨的地方,关照到角角落落,就为了抢先一步满足你最微小的愿望。瓦伦丁也是!”

她伸出双手的样子,就像一位召唤神祇的希腊女子,她是那么的高大白皙,一头金发是那么浓密。的确,对她来说,他的神秘和沉默拥有神祇的气质,既能投掷出不可思议的飞镖又能赐予无法想象的恩惠。尽管他们的处境发生了变化,这一点却未改变,甚至他无法动弹还增添了他的神秘感。在他们一起生活的日子里,不光是在这里,她说话时,他一直保持沉默。过去,他每周固定去看望她的两天里,她晚上七点钟准时打开门,看到他戴着圆顶礼帽、拎着叠得整齐的雨伞、身上挂着看赛马用的望远镜,第二天上午十点半她递上刷好的礼帽,还有他的伞,在此期间,他几乎不说一个字——他的话少得可怜,几乎可以说用绝对沉默寡言来形容,而她会不停地说话让他开心,或者评论伦敦法国移民街区的新闻,要不就是报纸上的法国新闻。他会坐在一张硬椅子上,微微前倾,嘴角周围泛起一点点皱纹,那便是显示出的无尽宠溺的微笑。偶尔,他会建议她在某匹马上押注半个金镑;偶尔,他会送她一份大礼,雕镂复杂镶嵌大颗绿宝石的金手镯、华丽的皮草、昂贵的旅行箱,以供她去巴黎或秋天去海边时使用。诸如此类的东西。有一次,他给她买了一套紫色摩洛哥皮革封面的维克多·雨果全集,还有一套绿色小牛皮封面的古斯塔夫·多雷[8]画过插画的作品全集。有一次,他送了曾在法国受训的赛马的马蹄,用银子镶成墨水瓶的样子。在她41岁生日时——她不知道他如何确定那是她的41岁生日——他送了她一串珍珠项链,带她去了布莱顿一个退役拳击手经营的旅馆。他让她晚餐时戴上珍珠项链,但要小心点,因为他花了五百英镑。他曾经问过关于她的投资问题,当她告诉他,她把钱投在了法国终生年金上,他说,他可以帮她做得更好,后来,他就不时地告诉她一些奇怪但收益丰厚的小额投资机会。

就这样,他丰富又贵重的礼物馈赠让她着迷,他就渐渐在她面前变成了神祇一样的人,可以祝福你也可以惩罚你,而这一切都捉摸不定。距离他从艾奇韦尔路上的老阿波罗剧院门口带走她,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她一直对他抱有怀疑。因为他是一个男人,而用背叛、淫欲和刻薄对待女人是男人的天性。现在,她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神祇的伴侣,安全而又不受命运的捉弄——她就好像坐在朱庇特[9]的一只雄鹰的肩膀上,就在他的王座旁边。人人都知道神祇会选择人类伴侣:当神祇这样做时,被选中的人真是非常幸运。她觉得她就是幸运儿中的一个。

甚至他的癫痫发作也未能动摇她对他的信心,她相信他拥有无处不在、不可捉摸的神秘力量,她无法摆脱这样的信念:如果他愿意,他就能说话、走路、完成赫拉克勒斯那样的大力神才能完成的壮举。她没法不这么想:他的眼神依然坚定,这是一个男人的深邃眼神,骄傲、机敏、充满活力、威风凛凛。癫痫本身的神秘性及其发作仅仅证实了她潜意识里的信念。癫痫发作得毫无戏剧性,几个自以为是——在她看来,甚至是愚蠢至极的英国医生——曾被请来诊断,一致认为在他躺着的时候一定发过癫痫,这也改变不了她的看法。实际上,即使是她自己的医生杜鲁安·鲁特,明确断言这是一起突发偏瘫病案,她理智上接受了这位医生的结论,但是她的直觉认识仍未改变。杜鲁安·鲁特是个有智慧的人,因为他指出了卡西米尔·巴尔先生的雕塑作品在解剖学上的卓越表现,并且认为,只有竞争对手的阴谋,才会阻止这位雕塑家就任巴黎高等美术学院主席一职。那时,他是一个兼具智慧和名声的人,在移民区的法国商人中享受很高的声望:她从来不需要医生的照顾。但是,如果需要看医生,显然你该去找一个法国医生,然后,勉为其难地接受他给出的病情诊断。

尽管她口头默认了这种判断,但是她无法在内心深处说服自己。实际上,即便口头上的信服,也是经过了一些争吵才有的。她不仅向杜鲁安·鲁特医生指出,她甚至认为,自己有义务向她平素不愿交谈的英国医生也指明这一点:床上躺着的,是个来自北方约克郡的乡下人,那里的男人固执得令人难以置信。她曾要求他们想想这样的情形:约克郡的兄弟姐妹或其他亲戚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数十载,彼此从来不说话,这可不稀奇。她还说,她了解马克·蒂金斯,他拥有坚定不移的决心。她从他们大半辈子的亲密关系中得知了这一点。例如,她从未能让他多吃或少吃一盎司的食物,或者摇摇胡椒瓶给菜品增加点风味——在她为其烹饪的二十年里,一次都没有。她恳请这些先生们,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停战协定的条款如此令人无法忍受,以至于使马克这样意志坚定脾气倔强的人决定抽身离去,永远断绝与人类的交往,而如果他真的如此坚决地这么做的话,那就没什么能改变他的决心。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国防部的一位同事正打电话给她,好让她转告马克停战协定的具体条款。听到这个消息,她不得不扭头告诉了她,而他在病床上做了一些评论。——他当时正从双肺肺炎中恢复过来。——她不能精确复述他的评论;不过她几乎可以肯定,大意是这样——用英语说的话——他再也不会说话了。但是,她也意识到,她个人的好恶也可能会使她听错。当听到盟军无意将德国人赶至他们国境的消息时,她感觉自己仿佛对电话另一端的高级官员说,她再也不会对他本人和他的民族说一句话了。这是她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毫无疑问,这也是马克心里的第一个念头。

她就这样恳求着医生。而他们几乎没有理会她,她也意识到,这可能是因为,她和这个男人在没有任何法律保障的情况下生活了这么久,而他们认为这个男人现在这种处境,不太可能继续为她提供庇护了。她丝毫不怨恨他们,这就是英国男人的天性。那个法国男人自然是恭敬地听着,甚至还微微弯了弯腰,但是带着一种装聋似的顽固说道:夫人必须考虑到,中风的情景只能让人更确定这就是一个中风病案。在她这个法国女人看来,这种说法几乎是不可信的。法国在胜利关头被它的盟国出卖了,这是犯罪,而这个消息或许让人更愿意面对世界末日。

[1]据屈勒味林的《英国史》(钱端升译本)记载:“别墅中美观而贪食之雉鸡,罗马人本运来做点缀楼台之用,今则震于海寇(萨克森人入侵)之呼号,遂于火焰中远走高飞而窜入深林。这雉鸡日后变为野鸟之一,历数百年为猎射之佳品,为社会史之重要角色。”(译注)

[2]伊阿古是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中的反派角色,是奥赛罗的副将。在戏剧第五幕中,当他事败被擒,临死之际也不愿承认自己的阴谋,说出了“从这一刻起,我不再说一句话”。(译注)

[3]是用无韵诗是英语格律诗的一种,每行用五个长短格音步——十个音节组成,每首行数不拘,虽不押韵,但是有固定节奏,以扬抑格五音步最为常见。莎士比亚的戏剧都是用无韵诗写成的,因此会有此说法。(译注)

[4]莎士比亚悲剧《奥赛罗》中奥赛罗挥剑自刎前所说台词中的一句:在阿勒坡地方,曾经有一个裹着头巾的敌意的土耳其人殴打一个威尼斯人,诽谤我们的国家,那时候我就一把抓住这受割礼的狗子的咽喉,就这样把他杀了。(译注)

[5]作者在此提到的是美国作家纳撒尼尔·霍桑和他的代表作《红字》。女主人公海斯特·白兰嫁给了医生奇灵渥斯,医生不知所踪,白兰与牧师丁梅斯代尔相恋并生下女儿珠儿。白兰被当众惩罚,戴上标志“通奸”的红色A字示众,并奋力地建立一个悔悟且有尊严的新生活。(译注)

[6]尼俄伯是古希腊神话女性人物之一。父为坦塔罗斯。曾多次吹嘘其子女,后为勒托之子阿波罗所尽杀其子女而悲痛化为石头,后移至弗里吉亚之西皮洛斯山。(译注)

[7]胡格诺派,16世纪至17世纪法国基督新教信奉加尔文思想的一支教派。17世纪以来,胡格诺派普遍被认定为“法国新教”,在政治上反对君主专制。(译注)

[8]古斯塔夫·多雷是19世纪法国艺术家、版画家、漫画家、插画家和木雕雕刻家。1853年为拉伯雷的小说画插图大获成功。此后被出版商邀请为多部世界名著作画,成为欧洲闻名的插画家。(译注)

[9]朱庇特是古罗马神话中的众神之王,相对应于古希腊神话的宙斯。他以雷电为武器,维持着天地间的秩序,公牛和鹰是他的象征。(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