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伙都在查令十字车站给莉莉娅送行——菲利普、哈丽雅特和艾尔玛,赫里顿太太也亲自来了。就连西奥博尔德太太,也在金克罗夫特先生的陪同下,不辞辛苦地从约克郡赶来跟她的独生女告别。阿博特小姐那边也来了很多亲戚。这么多人在一起聊天、寒暄,谈论着五花八门的话题,看到这般喧闹的情景使莉莉娅忍不住发出一串串笑声。

“这欢送真是够热闹的,”她动作笨拙的从头等车厢里出来。“别人还可能以为我们是王室成员呢。哦,金克罗夫特先生,请帮忙把脚炉拿过来。”

好脾气的年轻人匆匆走开了,菲利普紧跟着站到他的位置上,抓住最后一点时间滔滔不绝地叮嘱和告知莉莉娅——在哪里下车,怎么学意大利语,什么时候要用到蚊帐,应该欣赏哪些风景。

“记住了,”他最后总结道,“只有去那些乡间小路,你才能真正地了解意大利这个国家。去看看那些小镇——古比奥、皮恩扎、科通那、圣吉米纳诺和蒙特里亚诺。我真心建议你,可千万别听信旅游者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建议(旅游者观点),认为意大利就是一个只有古玩和艺术品博物馆的地方。试着去爱和理解意大利的人们,那里的人比那片土地还要神奇得多。”

“菲利普,我真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去。”她奉承道。小叔子对她不同往常的热心关照,让莉莉娅受宠若惊。

“我也希望自己能去呀。”其实他要想去的话也很并不难,他在律师所的工作也没有忙碌到不允许他偶尔出去度个假。不过他的家人不太乐意他太频繁地游历欧洲大陆,而且他本人也乐于认为自己确实忙得没办法离开城里。

“再见了,亲爱的诸位。真是够混乱的!”莉莉娅看到了自己的小女儿艾尔玛,觉得自己还需要拿出点为人母亲的威严。“亲爱的,再见。记得要一直乖乖的哦,还有要听奶奶的话。”

她说的奶奶并非指自己的母亲,而是婆婆赫里顿太太,不过赫里顿太太本人可不怎么喜欢“奶奶”这个称呼。

艾尔玛一边抬起紧张的小脸蛋接受母亲的亲吻,一边小心谨慎地回答,“我会尽量乖乖听话的。”

“她肯定会乖乖的。”赫里顿太太接话,她站在喧闹的人群外面,看起来好像有点心事重重。不过这时莉莉娅已经转身去在呼唤阿博特小姐了。阿博特小姐身材修长、表情严肃、是一个长的很漂亮的年轻姑娘。此时她正在站台上以一种更加端庄稳重的方式向她的亲友们告别。

“卡洛琳,我的卡洛琳!快点跳上车,不然你的女伴就不等你自己走啦。”

菲利普一谈起意大利总是如痴如醉,他抓住最后的一点时间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跟莉莉娅讲接下来的行程的景点——艾罗洛钟楼,火车一出圣哥达隧道[2]就能看到它巍然伫立在那里,好像在向人们预示着未来。然后随着火车沿着西奈尔山的山腰一路蜿蜒而上,提契诺小镇和马乔列湖的美景映入眼帘接着是卢加诺、科莫的秀丽风光——行程至此,她将被四周浓厚的意大利气息紧紧环绕。最后,她将到达第一个下榻处,再乘车在黑暗、脏乱的大街小巷穿行很久后,她将在喧哗的有轨电车和闪耀的霓虹灯中,最终邂逅米兰大教堂的大柱子。

“手帕和领子,”哈丽特喊道,“在我的雕花木匣子里!我把雕花木匣子借给你了!”

“哈丽你真是太好了!”莉莉娅又把每个人亲了一遍,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大家都坚持面带微笑,除了菲利普和西奥博尔德太太,菲利普在浓雾中哽咽不语,西奥博尔德开始哭起来了。阿博特小姐钻进车厢,列车长亲自来关上车门,并告诉莉莉娅一切都会顺利的。然后火车开动了,大家跟着火车跑了几步,边挥着手帕边轻轻的喊着告别的话。就在这时,金克罗夫特先生回来了,双手端着一只脚炉的两个把手,就像双手托着茶盘。见自己来晚了一步,他很是过意不去,颤抖着喊道:“再见,查尔斯太太。祝你旅途愉快。上帝保佑你。”

莉莉娅笑着点点头,看到那只脚炉滑稽的模样,她最终没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噢,我很抱歉,”她大声的说道,“不过你端着脚炉的样子真的太逗啦。噢,你们一起挥手的样子太好笑了!哦,请原谅我吧!”她一边笑个不停,一边随着火车渐行渐远。

“能够去长途旅行,心情倒是不错。”西奥博尔德太太边说边擦着眼泪。

金克罗夫特先生严肃地点点头表示赞同。“真希望查尔斯太太刚才拿到了脚炉,”他说,“这些伦敦的脚夫对乡下人照顾的可不怎么周到。”

“你已经尽力了,”赫里顿太太安慰他说,“我觉得,今天这样糟糕的天气,你还陪着西奥博尔德太太一路赶来送行,已经很好了。”然后,她匆匆地和他握了握手,让他再送西奥博尔德回去。

赫里顿太太就住在离伦敦不远的沙士顿,现在回去还能赶得上喝早茶。茶点摆在餐厅里,为了让艾尔玛开心特意给她准备了一只鸡蛋。两周的忙碌过后,此刻家里显得特别的安静,大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话题很沉闷。他们在猜这她们两个是否已经抵达福克斯通,旅途是否一路舟车劳顿,这样一路奔波,可怜的阿博特小姐是否能够承受得住。

“呃…奶奶,那个老帆船什么时候才能到意大利?”艾尔玛问。

“亲爱的,叫‘祖母’而不是‘奶奶’,”赫里顿太太边回答边亲了一下艾尔玛,“我们一般说‘轮船’或‘汽轮’,而不是‘帆船’。帆船是有船帆的。而且你妈妈也不是一路都是坐船的。你看看欧洲地图就会明白情况了。哈丽特,带她去看看地图。去吧,跟着哈丽特姑姑,她会带你看地图的。”

“好咧!”小姑娘兴奋地喊道,然后拉着满不情愿的哈丽特去书房。餐厅里就只剩下赫里顿太太和她儿子菲利普。他们之间

“现在,我们的新生活正式开始了。”菲利普说。

“可怜的孩子,多么庸俗!”赫里顿太太低声说道。“谢天谢地,她还没有变得更糟。不过,她身上也有可怜的查尔斯的影子。”

“而且—哎…哎!—还有点像西奥博尔德太太。早上她也来送行,真是让人吃惊!我原还以为那老太太行动不便而且还有点老年痴呆。她跑来做什么?”

“我敢肯定,准是金克罗夫特先生让她来的。他想再次见到莉莉娅,只能用这个办法。”

“希望此行他称心如意了。不过我不觉得嫂子告别时的表现有什么出众的。”

赫里顿太太打了个哆嗦。“我一点都不在乎,只要她走了——而且是和阿博特小姐一起走了。一个三十三岁的寡妇竟然还要一个年轻十岁的姑娘照顾,想想就觉得惭愧。“

“真同情阿博特小姐。幸亏嫂子的一位爱慕者没法脱身离开英国。金克罗夫特先生离不开这里的庄稼、气候什么的。依我看,今天跑来送行,压根就没有增加他俘获嫂子芳心的机会。他和莉莉娅一样,都很喜欢在众人面前出洋相。”

赫里顿太太接话,“一个男人,没有好的出身,也没有好的社会关系,长得不帅,又不聪明,也没什么钱,即使是莉莉娅早晚也会甩了他的。”

“不会。我觉得莉莉娅谁都能接受。一直到最后,行李都收拾好了,她还在‘撩’那个唯唯诺诺的助理牧师。两个助理牧师都很猥琐,但她的那个尤其‘咸湿’。有一次我在公园碰到他们,他俩居然在谈论《摩西五经》。”

“我的天哪!她真是越来越随便了,一逮着机会就不顾形象。还好你想出让她去意大利旅行的主意,拯救了我们大家!”

得到母亲这句小夸赞,菲利普喜形于色。“奇怪的是,她对此行表现得非常渴望、向往——不停地向我打听意大利的情况,我当然乐于一一告诉她。我知道她这个人庸俗又极端无知,也没什么艺术品味。不过没关系,只要有一点点品味就可以了。而且我相信,意大利真的能让每一个游览过她的人变得纯粹、高贵。那里既是世界的旅游胜地,更是提升艺术品味的学校。莉莉娅想去意大利,确实值得称赞。”

“她哪儿都想去,”他母亲打断他,她听够了他对意大利滔滔不绝的赞美之词。“我和卡洛琳﹒阿博特花了很大力气才说服她不去里维埃拉。”

“不,妈妈;不。她是真的很向往意大利。这次旅行对她而言非常关键。”他发现这情形充满一种奇特的浪漫色彩:一想到这个粗俗的女人就要去观赏那些他热爱且敬重的地方,既觉得有趣,觉得有些反感。为什么她就不能被改造呢?就像哥特人那样。

赫里顿太太既无浪漫情怀,也不热衷于改造,更不关心历史上的相似的先例,任何可能干扰家庭生活的事物她都不感兴趣。菲利普快要激动起来时,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很快,哈丽特给艾尔玛‘上’完地理课回来了。艾尔玛早早上床睡觉了,赫里顿太太帮她掖好被子。然后,两位女士一起干干活或打打牌,菲利普看看书。这样,各自又重新回归到他们平日里安静的、有益身心的生活模式,这种生活将一成不变地持续整个冬天。

自查尔斯被莉莉娅﹒西奥博尔徳的美貌吸引而爱上她,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十年了,这期间赫里顿太太几乎没有一刻的清闲。他俩刚开始约会的六个月,她想方设法阻挠他们一起,等这桩婚事已成事实后,她又开始转向另一重心——监督管理儿媳妇。必须好好地管教莉莉娅如何去生活,以免给她所高攀的赫里顿家丢脸。致力于帮助莉莉娅融入这个家庭的人,有查尔斯、赫里顿太太的女儿哈丽特,还有家里的聪明人菲利普,他年岁稍长后也加入了这一行列。艾尔玛的出生使得试着‘改造’莉莉娅越来越困难。幸好,一直想插手的西奥博尔徳老太太现在也败下阵去了。本来要她离开惠特比小镇就够难为她的,再加上赫里顿太太一直想法设法对她的插手加以阻挠。围绕着这个婴儿所展开的奇怪的斗争,一番较劲后,胜败已定。艾尔玛属于她的父亲家,而不是她的母亲家。

查尔斯一去世,斗争重新开始了。莉莉娅坚持主张自己的权利,表示自己应该回去照顾西奥博尔徳太太。赫里顿太太出动了自己所有的善良、耐心劝阻了她。最后她在沙士顿给莉莉娅购置了一栋房子。莉莉娅和艾尔玛在那里生活了三年,始终受制于她前夫家人的管教和改造。

她很少有机会拜访约克郡,然而在一次拜访中,又惹出麻烦了。莉莉娅跟一个朋友透露说自己非常喜欢某位金克罗夫特先生,但是自己实际上并不打算和他订婚。消息一传到赫里顿太太那,她立刻写信去询问情况,然后明确要求莉莉娅要么订婚,要么洁身自好,绝对不允许所谓的中间状态。这封信写得很成功,让莉莉娅顿时心慌意乱。不等“拯救小组”给她施加压力,她就自觉疏远金克罗夫特先生了。回到沙士顿后,她哭得非常伤心,边哭边说自己心里十分的后悔。赫里顿太太趁机以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提醒她作为寡妇和母亲的责任。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的事总是不太顺利。莉莉娅没法在沙士顿的“监护人”之间老老实实地生活。可她并非管家能手,家里的状况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时有着多年管理仆人经验的赫里顿太太只能过来出面帮她摆平。莉莉娅在没什么充分的理由情况下就让艾尔玛中途退学,甚至还允许她戴戒指。她去学骑自行车,就只是为了把那个地方的人都吵醒,一个星期天傍晚,她环绕着主干道骑车,还在教堂旁的拐角处摔了一跤。如果和她非亲非故,这些倒还能当个乐子看看。不过即使是标榜自己喜欢打破旧俗、崇尚创新的菲利普,也找她谈了一次话,谈话的内容深刻地足以让她至死铭记。而且,也就是在那时候,他们发现了她仍然允许金克罗夫特先生以“一个绅士朋友”的名义给她写信,还有给艾尔玛寄礼物。

菲利普想到了意大利,让莉莉娅去意大利可能会改变现在这种情况。卡洛琳,就住在两个岔路口那的冷静又富有魅力的卡罗琳﹒阿博特,刚好她正在寻找旅伴一起去年度旅行。莉莉娅卖掉了自己的房子,还卖掉了一半的家具,剩下的另一半家具和艾尔玛一起搬到赫里顿太太那。在一片赞许的目光中,她告别了过去的生活,奔向新的生活。

冬季里,她经常写信给他们——甚至比写给她母亲更频繁。她的信总是洋洋洒洒,比如她感觉佛罗伦萨这个城市可爱极啦,那不勒斯美如仙境,可惜就是工业臭气熏天。在罗马,有些人就只是单纯地静静打坐和思考修行。不过菲利普倒是称赞她一直在进步。早春时节,莉莉娅开始去寻访他推荐的那些小镇,这让他感到非常满意。“在这样的地方,”莉莉娅写到,“确实能让人领悟事物的本质,而且完全不落俗套。每天清晨,透过酒店哥特式窗户向外眺,真是不敢相信中世纪已经成为过去了。”信是从蒙特里亚诺寄来的,信的末尾是对这个美丽小镇的描述,可惜描述得不够到位。

“她对这些满意就好,”赫里顿太太说,“不过只要和卡洛琳﹒阿博特生活三个月,不管是谁都会有所进步的。”

就在这时,艾尔玛放学回来了,赫里顿太太把她母亲的信念给她听,仔细地纠正了信中的每一处语法错误,因为她坚决认为在孩子面前应该维护好父母的尊严。艾尔玛礼貌耐心地听着,不过她很快就把话题转到曲棍球上,现在她正一心沉迷曲棍球。那天下午他们正要投票选择队服的颜色——黄色和白色还是黄色和绿色。祖母会选那种呢?

当然,赫里顿太太有她自己的看法,她静静地表明了自己的意见,除了哈丽特,她觉得选哪种颜色对于孩子来说无关紧要,而菲利普则表示这几种颜色都不好看。赫里顿太太越来越为艾尔玛感到骄傲,这个孩子确实进步很大,可不能再用那个不雅的字眼——粗俗的孩子——称呼她了。她致力于在她母亲回来之前塑造好艾尔玛。因此,对于两个旅行者悠哉悠哉的节奏她没什么意见,如果她们觉得合适的话她甚至会建议她们在外面多逗留些时候。

莉莉娅的下一封信还是从蒙特里亚诺寄出的,这让菲利普非常激动。

“她们在那里逗留了不止一个星期!”他大声说,“为什么呀!我自己都没有从来没有呆过这么久。她们肯定是非常感兴趣,因为那里的酒店没有一家是住的舒服的。”

“我真不明白那些人,”哈丽特说,她们整天能做些什么呢?而且我猜那里都没有教堂吧?““那里有圣狄奥达塔教堂,那是意大利最美的教堂之一。”“我说的是英国式的教堂,”哈丽特语气生硬地说,“莉莉娅向我保证过星期天她都会待在大城镇做礼拜的。”“如果她去圣狄奥达塔教堂做礼拜,她就会发现那里要比欧洲那些跟‘后院厨房’似的教堂美得多,也显得更虔诚。”“后院厨房”是菲利普对圣詹姆斯教堂的戏称,那是他老姐经常光顾的一座沉闷的小建筑。哈丽特总是一听到别人对它稍有微辞就会恼怒,这时赫里顿太太就不得不出面调和。

“好了,亲爱的孩子们,别吵了。继续听听莉莉娅信里写了什么。‘我爱这个小镇,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菲利普向我推荐了这里。这个地方不仅古典雅致,而且这里的意大利人依然保留着最原始的朴素和魅力。那些壁画真是美极了。卡洛琳越来越可爱了,每天都忙着画画。’”

“各人所好!”哈丽特说,她总是喜欢把一句陈词滥调当作口头禅来说。她对意大利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敌意,其实她从未去过意大利,她唯一一次拜访欧洲大陆,就是偶然在瑞士新教地区逗留的6个星期。

“噢,哈丽特真是讨厌!”他姐姐一走出屋子,菲利普就说到。赫里顿太太笑了笑,叫他不要这么没规没矩。这时艾尔玛出现了,她正准备去学校,他们就没有继续往下说。小孩子一下是和事佬,这不仅仅是表现在宣传小册子里。

“等一下,艾尔玛,”小女孩的叔叔喊道,“我要去车站,我陪你走一程吧,让你高兴高兴。”

他们一起出门了。艾尔玛很开心,不过一路的话题都很沉闷,因为菲利普向来都不怎么善于和小孩子交谈。赫里顿太太在餐桌多坐了一会,她又重读了一遍莉莉娅的信。然后她帮厨子一起收拾好餐桌,吩咐好晚餐事宜。星期二是打扫客厅的日子,她又督促女仆彻底打扫干净客厅。天气好极了,她看天色还很早,便打算去打理下菜园。她叫上哈丽特,哈丽特因为菲利普侮辱圣詹姆斯教堂而生气的情绪已经平稳了,两人便一起走进菜园里,开始播种一些早春时节的蔬菜。

“我们把豌豆留到最后播种,播种它们很有趣。”赫里顿太太说,她这人就是有一种能把干活变成一种乐趣的本事。她和自己的大女儿总是相处融洽,即使两个人的看法总是不一致。哈丽特的教育算得上是成功过头了,就像菲利普曾有一次说的那样,她总是“一股脑吞下去所有的道德准则,却没办法消化吸收。”虽然她心灵虔诚又富有爱国心,堪称家里的道德模范,但是她却缺少她母亲十分珍视也希望她能够自己学会的那种温柔和机智变通。如果由着哈丽特的性子,她可能早就跟莉莉娅决裂了,甚至在两年前就差点和菲利普撕破脸皮了,那时的菲利普满怀着对意大利的满腔热情回来沙士顿,觉得沙士顿和这里的生活方式荒谬可笑。

“妈妈,这就是侮辱!”那时她嚷道,“菲利普什么都拿来取笑——读书俱乐部、辩论会、轮换式桥牌、义卖活动。大家都不喜欢他到处评头论足,我们要顾虑咱们家的名声。内部成员闹分歧的家庭是难以立足的。”

赫里顿太太当时的回答非常深刻、令人难忘,“菲利普想说什么随他说,这样他就会让我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然后哈丽特只能默认了。

她们先播种好几种长得不怎么旺盛的蔬菜,不知不觉地感觉有点疲乏,等到开始种豌豆时,又重新感到惬意、有趣。哈丽特拉了一条细绳,这样可以尽量确保播种在一条直线上,赫里顿太太则用一根尖尖的棍子划出一条垄沟。然后,她看了看手表。

“十二点了!第二班油邮差要来了。快跑去看看有没有信。”

哈丽特不想去。“我们先把豌豆种完吧。不会有信来的。”

“不,亲爱的,还是去看看吧。豌豆我来播种,不过一会你再来帮用土把它们盖起来——不要让小鸟们发现它们!”

赫里顿太太非常小心地均匀地将豌豆种子撒到垄沟,一直撒到垄沟尽头,她突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此刻播种得这么好。豌豆种子也是很贵的啊。

“就只有西奥博尔德老太太的一封来信!”哈丽特一边走回来一边说。

“给我念念信里写了什么,我的手脏。还要别上饰章的信真让人受不了。”

哈丽特打开信封。

“我看不懂,”她说,“杂乱无章的,让人看不出个所以然。”

“她写的信总是这样。”

“这封信比以前的还要莫名其妙,”哈丽特说,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妈妈,你看看这里,我理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

赫里顿太太宽容地接过信。“这有什么困难的?”她顿了一会,又说:“这封信说了什么让你摸不着头脑的?”

“信的意思…——”哈丽特支吾着。麻雀跳到近前,看着垄沟里的豌豆种子。

“意思很清楚——莉莉娅订婚了。别大声嚷嚷,亲爱的,求求你别嚷嚷——不要再说了。不然我会受不了的。她居然打算嫁给在旅馆里认识的某个人。把信拿去,你自己再看吧.”突然,赫里顿太太在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上情绪失控了。“她竟敢不直接告诉我!她竟敢先写信到约克郡!天哪!难道我竟然要通过西奥博尔徳太太——通过这样一封傲慢无礼的信来知晓?难道我就没有知道的权利吗?你看着,亲爱的,”——她激动得难以控制——“你看着,为了这个我绝对不会原谅她!”

“哦,那怎么办呢?”哈丽特哽咽了,“怎么办呢?”

“首先呢!”她将信撕碎成碎片,然后扔在地上。“接下来,给莉莉娅拍封电报!不!给卡洛琳﹒阿博特小姐也拍封电报,她得对此事做出解释。”

“哦,怎么办呢?”哈丽特跟着她母亲走进屋里时又喃喃念叨一遍。面对这样放肆无礼的事,她不知如何是好。真是太可怕了——莉莉娅到底遇到了什么可怕难缠的人?“旅馆里遇认识的一个人。”信里就简单说了这么一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是绅士吗?是英国人吗?信里都没有说。

“电告在蒙特里亚诺逗留的原因。这真是的离奇的谣言。”赫里顿太太说,然后将电报发送给意大利蒙特里亚诺“意大利之星”旅馆的阿博特小姐。“如果那里有人值班,”她接着说,“我们今晚就能收到回信了。菲利普晚上七点回来,刚好让他八点一刻搭乘开往多弗尔的夜班轮船——哈丽特,你去发这个电报,顺便到银行取100磅面值五磅的钞票回来。”

“去吧,亲爱的,现在就去。不要再说了,我看见艾尔玛回来了;快点去吧…啊,亲爱的艾尔玛,今天下午你在哪个组——伊迪斯小姐那组还是梅小姐那组呢?”

赫里顿太太若无其事地招呼孙女艾尔玛,然后就急急忙忙地走去藏书室,她取出那幅大地图,急切地想知道蒙特里亚诺这个地方到底是怎样的。这个地名以最小的字号印在那一块灰得有点模糊难辨的名为“亚平宁山脉分支”的群山之中。离锡耶纳还不算太远,她曾经在读书时学到过锡耶纳这个地方。再过去就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细细的黑线,像锯齿一样凹凸不平,她知道这是条铁路线。地图留出了很大的想象空间,她却无法勾勒出蒙特里亚诺的样子。她查找《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里描写的地方,可是拜伦却没有去蒙特里亚诺,而马克吐温的《傻子出国记》也没有游历这个地方的描述。从文学作品里她没能查到这个地方的相关信息,只好等菲利普回来再说。想到菲利普,她决定再去他的房间找找资料,结果找到了贝迪科写的旅行指南《意大利中部》,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打开这本书,读到了以下内容:

蒙特里亚诺(四千八百人口)。旅馆:意大利之星,中等档次,国际宾馆,比较脏。加里波尔迪咖啡厅。邮局和电报大楼在维多利亚﹒伊内马里Corso Vittorio Emmanuele 大街,紧邻大剧院。在塞海纳店可以照相(不过在佛罗伦萨照更便宜),可以乘坐公共马车(车费一个里拉)去赶重要的列车车次。

重点推荐的景点(需要两到三小时):圣迪奥达塔、锡耶纳市政厅、圣﹒阿古斯提诺、圣卡特琳娜、圣﹒安布罗基奥、卡博齐宫殿。没必要请导游(费用2里拉)。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要忘了绕着城墙逛一圈。站在城堡上观景美不胜收(需提供低额消费),尤其日落时分。

历史:蒙特里亚诺,古老的蒙斯利亚努,在但丁记录保皇党事迹的书(《炼狱》,章节未知)中有记载,一二六一年蒙特里亚诺脱离了波吉庞斯的控制,获得独立。从那以后就有了“POGGIBONIZZI, FAUI IN LA, CHE MONTERIANO SI FA CITTA!”(意大利语,意为赶走波吉庞斯,蒙特里亚诺成为独立城邦)这两句韵文,直到现在这两句话还刻在锡耶纳的大门上。它的独立一直延续到一五三〇年,后被罗马教皇军队扫荡占领,成为托斯卡纳大公国的一部分。如今它已无足轻重,成了地区监狱的所在地。当地居民的和蔼淳朴广为人知。

游客可以从锡耶纳大门直接前往圣狄奥达塔非主教大教堂,可以观赏迷人的壁画(在右侧第五间祷告室)……

赫里顿太太没有再往下读了,她本意可不在研究旅行指南里隐藏的魅力。这些信息对她来说可有可无,它们都是乏味无趣的。而菲利普每每读到“站在城堡上观景美不胜收(需提供低额消费),尤其日落时分。”都会怦然心动。她把书放回原处,然后下楼,到小柏油路上四下张望寻找哈丽特,终于在两条路间的岔路口看见她了,她正在拼命想摆脱卡罗琳小姐的父亲阿博特先生的询问纠缠。哈丽特总是运气不太好,最后她总是回来了,又热又烦躁,手里拿着银行取的钞票,艾尔玛跑过去迎接她,却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脚尖。

“你的脚真是越长越大了。”哈丽特忍着痛说道,然后使劲推了侄女一把。弄得艾尔玛哭了,赫里顿太太很不满意哈丽特没控制好烦躁和怒气。午饭不怎么好吃,吃着布丁时传来消息,厨娘由于身手太“敏捷”弄掉了厨房炉灶上的一个关键旋钮。”真糟糕。”赫里顿太太喊道。艾尔玛附和说真是“三级差劲”,却被告知小孩子不得无礼。午饭过后,哈丽特取出《旅行指南》,想用受伤的音调读读关于蒙特里亚诺以及古老的蒙斯利亚努的片段,却被母亲制止了。

“亲爱的,读这些完全没有意义。莉莉娅她并不打算嫁给那里的什么人。很显然,就是一些游客,他们刚好下榻在那个酒店。那个地方跟这件事根本没有任何联系。”

“可是她们去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还有在旅馆里能遇上什么好人呢?”

“不管好人还是坏人,这些都不重要,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重点是莉莉娅这样做侮辱了我们家族,她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还有,你口口声声贬低旅馆,可别忘了我和你父亲就是在Chamaounix旅馆相识的。亲爱的,现在你也帮不上什么忙,我看你最好还是先闭上嘴巴。我要去厨房处理炉灶的事了。”

刚才她说的有点过了,厨娘表示自己要是没法儿让她满意——那自己就辞职离开。处理身边的小事务可比遥远的大事更要紧,这样一来,莉莉娅在意大利中部山区小镇有失检点的事就立刻被先搁置一边了。赫里顿太太去了一家职业介绍所,没有找到合适的;又去了另一家,还是没有请到人。她回到家,女仆就过来说家里现在家务活乱七八糟的她应付不过来,干脆她一并辞职不干了。赫里顿太太喝了茶,然后着手写了六封信,这时厨娘和女仆过来打断她,哭哭啼啼地请求她的原谅,求她让她们继续回来这里工作。在胜利的喜悦中,门铃响了,说是来了一封电报:“莉莉娅和一个意大利贵人订婚了。详情见信。阿博特。”

“不用回了,”赫里顿太太吩咐,“去把阁楼上菲利普的轻便旅行包给我拿下来。”

她可不能让自己被还未确定的东西吓住。其实她现在大概知道点眉目了,那个男人可不是什么意大利贵族,否则电报上早就说了。电报肯定是莉莉娅自己写的。除了她没有谁还会说出“意大利贵人”这样可笑、低俗的词。赫里顿太太回想起下午那封信的内容:“我们都爱上了这个地方——卡洛琳越来越可爱了,整天忙着画速写——意大利人性情单纯,充满魅力。”再结合《旅行指南》里的那句评论“当地居民仍以和蔼亲切、淳朴单纯著称”,现在看来也预示着一股深深的恶意。赫里顿太太哪怕再没有想象力,也有直觉,而且直觉是一种更管用的能力,她觉得自己心目中勾勒出的“莉莉娅的未婚夫”的形象应该不会错到哪里去。

就这样,菲利普接到了消息,自己必须要在半小时后出发去蒙特里亚诺。对此他真是有苦难言。三年来,他一直各种歌颂赞扬意大利人,可他从没有想过要和意大利人成为亲戚。虽然他尽量在母亲面前把事态说的并没那么严重,心里却深深认同母亲的那一番话,“那个男人是公爵也好,是演奏手风琴的也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莉莉娅嫁给他,就是侮辱了查尔斯的亡灵,侮辱了艾尔玛,侮辱了他们全家人。因为我必须阻止她,如果她要一意孤行,我们就和她彻底断绝关系。”

“我会尽我所能阻止她的。”菲利普低声。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需要去做点什么。他吻了下母亲和姐姐,又吻了吻蒙圈的艾尔玛。回头望望温暖而舒适的客厅,他略有点不情愿走进三月份寒冷的夜色里,出发前往意大利,去处理这些庸俗又愚蠢的事情。

赫里顿太太在上床睡觉前又给西奥博尔徳太太写了封信,明确地指明了莉莉娅这样的行为,并暗示说在这个问题上,每个人都必须立场鲜明、坚决阻止。最后她又加了一句,说那天上午已收到了西奥博尔徳太太的来信了,像是刚想起来似的。

她正要上楼,这时才想起来那些豌豆种子还没用土盖上。这事比其他任何事都更令她生气,她急地啪啪地拍打楼梯栏杆。由于天色不早了,她去工具房拿了一盏灯,来到菜园里,准备给豌豆种子盖上一层土。豌豆已经被麻雀们吃得一颗不剩了,只有那封信的碎片还散落在地面,破坏了菜园的整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