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诺尔的黎明
现在雾气正浓,已看不见下方的河水,水警们看起来就像是悬浮在雾气中。罗杰斯探长是本次活动的负责人,他拉紧外套衣领,裹住脖子后,便转向了斯特林格。这位斯特林格是伦敦警察厅的人,此刻就在武装快艇的船尾,坐在罗杰斯的身侧,他面色阴沉,沉默不语。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消逝,”罗杰斯说道,浓雾让他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是从一个盒子中传出来的。“一定是遇到麻烦了。”
“这你要自己想想了,”这位刑事侦查处的人粗声粗气地说。“我们知道环球路的办公室是吉安纳波利斯的,而且据东区电话局的消息,他经常拨打东区39951这个号码;那是甘肃特许经营公司的仓库。吉安纳波利斯把车开进了那个仓库隔壁的车库,而且今晚,我们的侦查员一直从皮卡迪利广场[1]跟踪他和马克斯到了滑铁卢火车站[2],他们俩人在那下了出租车,随后上了吉安纳波利斯的轿车。我们继续跟踪,发现他们开到了——哪儿?他们直接开到了那边码头后面的车库里!之后吉安纳波利斯、马克斯和开车的司机,他们三个一个都没有再从车库里出来过。我当时就说了,我现在还要这么说,我们就应该立刻冲进去,可是邓巴总是固执己见,他觉得马克斯就是上帝。”······
“嗯,马克斯没有传来任何信息,”罗杰斯说道;“而且我们就在码头上游不到十码的地方,如果有信号传出来,不可能会错过。就我来说,我没有注意到什么可疑的事情,关于这家生姜公司,也没有什么相关报道,至于我所听说的这家卖大麻的商店的具体位置,那我就不知道了。它总不能就在这儿的地下吧,又或许是在这条神圣的泰晤士河的水平面下方!”
“这样的等待真让人难受!”斯特林格吼道。“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对的——就在那里的某个地方,有两个女人还被藏在那儿”——他漫无目的地将拇指指向迷雾中;“而我们却带着足够的人手守在院子里、门口、墙后,在这闲逛,在这河面上受冻,只等突袭国会大厦[3]!”
“遗憾的是,在马克斯进去之前,我们没能收到医院方面的消息,”罗杰斯说道。“同一个晚上,有三位贵妇被送到三家公立医院,都处在半昏迷状态下,也就是吸食鸦片的症状,这种情况并不常见。这表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那个团伙的头目已经卸货了!至于他的那些女顾客们会在哪被发现,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过,或许那些男性顾客只是被踢出去了,让他们自行转移。要是我们知道其中一位的话,这点就能得到证实了。”
“现在,这点不值得担心,”斯特林格咆哮着。“让我们看看几点了吧。”
斯特林格在他的外套里摸索着,拿出了他的手表。
“这有灯,”罗杰斯说道,将手电筒的光线照在手表表盘上。
“差一刻就三点了,”斯特林格发着牢骚。“此刻那里可能正在演绎一场凶杀案,而我们却在这儿······”
附近河岸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像是大锤在敲击。但是一声尖锐的警哨声随之响起,盖过了这个声音。
“那是什么?”罗杰斯跳起来,厉声问道。“待在原地!”
警哨声越来越近,更近了;随后传来一个声音——是索尔比警官的声音——在迷雾中向他们招呼示意。
“邓巴进去了!不过那伙人已经逃了!他们上了下游二十码处的一艘快艇,就在港湾的一端。”
可是警方的船早就开走了。
“别管她[4]!”罗杰斯喊道——“伙计们,靠近岸边!密切注意一艘快艇!”
斯特林格现在兴奋起来,在迷雾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加入到船头的那群人中。四双眼睛透过迷雾凝视着前方,该死的,这黄色的大雾遮住了一切。
“该死的大雾!”斯特林格说道;“真是他妈该死的运气!”
“快艇‘嘿!’”斯特林格身旁的一个人突然大声喊道,他是一名水警,比较习惯于泰晤士河上的迷雾。“船首左舷方向有艘快艇,长官!”
“盯紧她,”罗杰斯在船尾大喊道;“千万别跟丢了!”
斯特林格将身体探出船头,都快要掉入河里了,他双眼凝视着前方,一直到刺痛感传来。
“你们看到她了吗?”一名观察员说道。“当然,船上没有灯光,但是你们还是可以发现她的尾流痕迹的。”
使劲,再使劲,斯特林格使劲盯着前方,现在,在前方水下,一道较淡的模糊影迹出现在一片黑暗中,这明显是快速行驶的船舶留下的尾流。
“我能听到她的马达声!”另一个声音说道。
斯特林格现在也开始去听了。
低沉的汽笛声响彻整个泰晤士河河畔,声音沉闷;斯特林格知道,像这样整夜地横冲直撞是极度危险的,因为这条大通道的这一段既狭窄又拥挤。可是,尽管他尽可能地去倾听,却还是没能听到那个人提到的马达声。
在他们前方,一艘大轮船的汽笛发出刺耳的隆隆声。罗杰斯突然将快艇的船头转向右舷,不过没有减速。那连续的轰鸣声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响了。
“密切注意,那边!”督察在船尾大声喊道。
突然,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出现在他们的船头上方。
斯特林格喊了一声“天哪!”,举着双臂向后跌去,似乎是希望借此抵挡住那个巨大的威胁物。
在快艇再次急转向的时候,斯特林格踉跄了一下,要不是其中一名观察员抓住他的衣领,并迅速将他拉到船内,他肯定已经跌到那艘迎面驶来的班轮的船头下了。
一片亮光突然照射到他们上方,争论声此起彼伏。不过,船长的声音从蒸汽船的驾驶台上响起,盖过了所有的争论声,甚至盖过了双螺杆的撞击声,以及漆黑的河水的搅动声。
“你们他妈的这是要去哪?”这个洪亮的声音问道;“都他妈地瞎了、聋了吗······”
警船在轮班激起的浪花上高高浮起,又突然降下,开始危险地颠簸摇晃起来,随后又再次升起——看起来就像是在泡沫牛奶中游泳。
船钟声,人们的争论声,螺杆的搅动声,所有的喧闹声都消失了,远远飘在船后方。
“真他妈的是死里逃生啊!”罗杰斯大喊道。“前面一定安全的;他们刚刚在里面行驶过。”
在这整场可怕的骚乱中,船头有一个观察员一刻都不曾离开岗位,他此刻汇报道:
“快艇与我们的船头方向交错,长官!转回原来的方向。”
“盯紧她,”罗杰斯吼道。
“转向左舷,长官!”
“怎么是那样?”
“转向右舷,停止划桨!”
“给我看牢她!”
“她逃不出我们视线的,长官!”
他们稳定下来后再次追了上去,斯特林格心里开始明白,前面那艘船跟警船的动力一定是一样的;因为,虽然他们确是没能更进一步,但也没有跟丢。
“试着跟对方打个招呼,”罗杰斯从船尾处喊道。“我们可能追错了船!”
“快艇‘嘿!’”斯特林格身旁的人用手代替喇叭,大声喊道——“停航!”
“告诉他们‘以国王的名义!’”罗杰斯再次下令。
“‘嘿’快艇,”这个人喊道,将手比成喇叭形状——“停航——以国王的名义!”
斯特林格透过迷雾怒目而视,用力抓着喊话者的肩膀,手几乎要抽经了。
“没有任何回应,长官,”那个喊话者说道。
“那么这就是那伙人了!”罗杰斯从船尾喊道;“我们没有弄错。我们的位置?”
“在前往布莱克沃尔海岬(Blackwall Reach)的途中,长官,”有人回答道。“前面起雾了。”
“这是雨水造成的,”斯特林格旁边的人说道。
甚至就在这个人说话的时候,一滴雨水就滴在了斯特林格的手背上。这是前奏,之后,雨势越来越大,下起了倾盆大雨,将迷雾从大气中抹去,就像画家可能会用海绵将一种颜色从他的画布上擦除一样。长长的黄色烟雾尾巴相互纠缠在一起——纠缠着——不过总是向下方卷去,像蛇一样地漂浮着他们周围;泰晤士河的油污水域在越来越亮的光线下变得起伏不平。
斯特林格现在非常清楚地看见猎物了——一艘涂成黑色的流线型机动快艇,快艇在他们前面加速向大海驶去。他兴奋地颤抖起来。
“你们见过那艘船吗?”罗杰斯向全体船员问道。
“没见过,长官,”副船长答道;“我没见过她。他们一定把她藏起来了。”他转身回头看向众人,所有人都看向那艘陌生的船只。“你们有谁见过她吗?”他问道。
全体摇头表明没有。
“不过她是可以换挡的,”其中一个人说道。“穿过迷雾的时候,他们一定行驶得很慢;我估计她现在正在往十节或者是十二节攀升。”
“你的估算太麻烦了!”罗杰斯在船尾不耐烦地厉声说道;“不过,她确实暴露了自己的踪迹。我们就不能派个人上岸,在下游把她拦截下来吗?”
“在我们这么做的时候,”斯特林格兴奋地喊道,“她就会找个地方靠岸,那样我们就失去这伙人的踪迹了!”
“没错,”罗杰斯不情愿地赞同道。“你能看到船上的人吗?”
所有人都透过雨幕急切地盯着那艘船看。
“她似乎是满载,”斯特林格身旁的人说道,“不过我没法看清楚。”
“我们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吗?”罗杰斯问道。
“是的,长官,”机师答道;“再也无法加速了!”
罗杰斯在低声抱怨着什么,坐在那儿怒视着前方那艘船,他们的追捕一直没能更进一步。
“只要我们盯紧她,”斯特林格说道,“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她无法让任何人上岸。”
“以她现在的速度,”有人说道,斯特林格正靠在这个人的肩膀上,“在我们到达蒂尔伯里港的时候就会失去她的行踪了,又或者,她会撞上一艘驳船沉入河底!”
“要是把她跟丢了,就把我的脑袋砍了!”罗杰斯愤怒地说道。“真搞不懂他们究竟是怎么从码头溜走的!”
“他们不是从码头溜走的,”斯特林格回头大声喊道。“你也听到索尔比说的了;他们之前待在码头下的河道里,下面有通道。”
“不过,真他妈的该死!”罗杰斯大声叫道,“涨潮了;他们一定是群讨厌的人鱼。哎,我们离开的时候就几乎与码头处在同一水平面了,如果他们来自码头下方,那么,就像你自己说的,他们之前一定是待在水下!”
“不管怎样,他们就是在水下,”斯特林格低声咆哮着。
一英里接着一英里,这种单向追逐持续了整整一夜。随着螺旋桨的每一次旋转,左右两面的河岸似乎都在向后退去,因为泰晤士河变得越来越宽了。空气中有种淡淡的咸味;斯特林格润了润干燥的嘴唇,注意到了点。
船舶变得越来越稀疏。尽管在一开始迷雾刚升起的时候,他们还是遇到了一些疑惑的面孔,那些人都在驳船、小型蒸汽船、拖船,以及大一点的锚船上,紧紧盯着罗杰斯他们,但是现在这些人都在开阔的水域上竞相航行着,显得渺小又遥远,灰色的船体透过雨丝在远处显现出来,河岸也变得影绰不清。这看起来很荒唐,所有那些船只都在周围,他们却无法采取任何措施寻求帮助,来截断那艘他们正在追捕的船只,而必须继续在雨中航行,牢牢看住前面那个小黑点,决不能落后。
一个模糊的隆起物开始出现在视野中。在整场追捕活动中,斯特林格迄今一直都抓着船头的那个人,他发现自己的手指都抽筋了,紧握的手掌抽搐着,难以松开。
“谢谢!”在警探最终松开紧握着的双手时,那个人笑着说道。“我承认我自己几乎都没有注意到,不过现在我想起来了,你就这样像老虎钳一样地固定在我身上,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了!”
“两个小时!”斯特林格大喊道;随后蹲下身子以稳住自己的身体,因为快艇开始左右剧烈摇晃起来,他拿出手表,在昏暗的光线下查看表盘上的时间。
是真的!他们已经向着大海的方向追逐数个小时了!
“上帝啊!”斯特林格低声嘀咕着。
他再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脚叉开很大距离,透过昏暗的光线凝视着前方。
他看不到河岸。远离左舷船首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灰影——一艘大船停泊在那里。在右舷方向有一些影绰不清的事物,无法辨认,也无关紧要;在前面有一个黑点,黑点拖着淡淡的像彗星一般的尾巴——也就是那艘他们追捕的快艇——再往前,又是一道穿透黑暗的尾迹,在猎物的偏左方向出现了另一个圆点······
他转身顺着警船望去,注意到,在那些他之前看过的地方,事物的形状和人物的面孔虽然曾经都只是依稀可见,但是现在他可以清楚地将他们都区别开。破晓在即。
“我们在哪?”他声音嘶哑地问道。
“我们在希尔内斯东北方向约一英里处,诺尔灯塔西南方向约两英里处!”罗杰斯说道——他笑了,但并不是特别开心地发笑。
斯特林格发现自己一时竟不知该说如何作答。
“快艇正驶向公海,长官,”船头上的一个人说道,有些多此一举。
“是的,”罗杰斯厉声说道。“你也正开往公海!”
“我们打败他们了,”斯特林格说道,声音中有一丝胜利的意味。“我们逼得他们无处着陆。”
“如果这阵风足以让他们振作精神的话,”罗杰斯以讽刺性的幽默口吻答道,“他们就会抓住机会让我们沉没了!”
事实上,尽管斯特林格因兴奋而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环境,不过一阵清风拂过他的脸颊,他现在还是十分机械地注意到——在刚开始追踪的时候,他摘下了自己的圆顶礼貌,把它放在船板上了。他的发丝在风中浮动,欢快的风声在耳边歌唱;罗杰斯稍稍改变了快艇的行驶方向,使得快艇停下来打转,开始颠簸摇晃,令甲板上的人十分不安。
“外面的世界会十分新鲜的,长官,”其中一个人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我们脱离正常巡逻范围已经很远了······”
“一旦我们明确了他们的目的地,就不仅仅是新鲜了,”罗杰斯答道;“但如果他们是要开往法国,或者瑞典,又或者是丹麦,那也将是我们的目的地!”
他们继续向前开着,不断向前。诺尔灯塔向后远去;他们浑身都被浪花打湿了。现在碧绿的水开始溅到船舶喷气口处。
“长官,如果我们现在改变航向的话,我们的油料只够我们开回蒂尔伯里!”有人大声报告道。
“说的倒容易!”罗杰斯吼道。“如果这些大炮中有一个射中我们的舷侧,那我们就玩完了!”
“长官,快艇正转动舵轮向谢佩海岸驶去!”船头的那个人吼道。
斯特林格虚弱地站了起来,试图透过船舶行驶带起的水花和雨雾看清情况。
“苍天啊!他们翻了个底朝天!”
“准备好安全带!”罗杰斯大声吼道。
安全带很快就解开了;而在前方、左舷和右舷的方向,一双双被海水刺痛的眼睛都从颠簸摇晃的船只里怒视着外面。黎明初现,一丝灰白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延伸出来;他们孤独地行驶在巨浪上。
“转舵向左!转舵向左!保持左满舵!”观察员高声喊道。
罗杰斯冷冷地看着迎面而来的汹涌波浪,他知道到那时再耍花招,就意味着快艇的沉没。他们径直向前驶去。一阵波浪从他们上方翻腾而下,这是他们迄今驶过的最高的海浪······海浪中伸出一双寻求帮助的手臂,它们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扭曲、翻滚、上扬——无情的自然力量——一个女孩,一个黑色的女孩,身体扭曲着,丝质的衣物紧紧黏在身上,被推到浪峰。
一条软木救生带被抛到波涛汹涌的大海······落在了她够不着的地方。她在海浪的翻腾下掠过快艇,第二条救生带从船尾抛出······
那位欧亚混血发出一声海鸟般的哀嚎,想努力抓住救生带······
一只黄色的手从她身边伸到海浪外,抓取——寻找——紧紧握住,她的手卡在了自己漂浮的发网中······
“来了!”罗杰斯吼道。
他们跌入了一个油滑的水槽中;又翻了过来;在他们上方,第二波海浪扬起,在他们的一侧建起一堵越来越高的水墙,十分危险。而他们在一圈一圈地打着转······
湍急的海浪席卷而下······向下——向下——再向下······与快艇的船尾重叠在一起;小船剧烈摇晃着,停顿,颤抖——被古老的海神尼普顿[5]的铁腕拖回——然后向上跃起——远离海面——最后成功地重新落回泰晤士河口。
“上帝保佑!”斯特林格喃喃自语道——“那可真是死里逃生啊!”
此刻,这片水域上已无任何活物活动了。
*译注:
[1]皮卡迪利广场(Piccadilly Circus):伦敦皮卡迪利广场是苏霍区的娱乐中枢,它由纳什于1819年设计,以实现摄政王连接卡尔顿宫和摄政公园的梦想。
[2]伦敦滑铁卢火车站(Waterloo Station):伦敦滑铁卢火车站是英国第一个国际列车终点站。
[3]国会大厦(the Houses of Parliament):这里指金先生的鸦片窝点。
[4]她(her):在英文里,习惯用“she”和“her”来作为一艘船的代词。这里的“她”指代警船。
[5]尼普顿(Neptune):拉丁语:Neptunus,又译“涅普顿”,罗马神话中的海神,在罗马有他的神殿,也就是世界著名的许愿池。相对应希腊神话中的波塞冬(Poseidon),朱庇特的弟弟,海王星的拉丁名(Neptunus)就是起源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