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穿果子狸皮草的女人
亨利·勒鲁运笔匆匆。桌上台灯的光芒在马赛克灯罩的掩映下显得更为柔和明艳,为本就富丽堂皇的房间又添上一抹华贵气息。旁边的小座钟欢快地滴答作响,时间从十一点半转眼到十一点四十五。
接着大本钟敲响了十一时三刻的钟声,它的闷声低鸣传入小说家的书房,这里温暖舒适,满室书香。而勒鲁此时仍全神贯注,运笔不停。
案前这个古怪的身影就是我们的人气小说家。他蓬乱的头发让原本俊美的容貌有些黯然失色;他身材平平、毫不出彩,裹在一件宽松的素色晨衣里。这样的人更适合待在阁楼里,而不是这样宽敞、奢华的书房。书房中,灯光温柔地掠过一排排稀有珍本,加深了波斯地毯的色调,使红色摩洛哥皮革色泽更加饱满,荡涤了精选集的羊皮封面,又为封面重新踱上一层金光,灯光轻抚过书架上摆放的半身像和小雕塑,落在亨利·勒鲁毛发稀疏的头顶,闪闪发亮。这时候,门铃响了。
勒鲁无心于外界干扰,继续工作。但是门铃再次响起,接着响个不停。
“索姆斯!索姆斯!”勒鲁暴躁地提高了嗓门,边写边喊道:“见鬼的,你去哪了?听不见门铃声吗?”
索姆斯并未现身;信箱发出清晰的嗒嗒声,与门铃声夹在在一起。
“索姆斯!”勒鲁放下笔,站了起来。“该死!他出去了,瞧我这记性!”
勒鲁重新系好松开的晨衣腰带,打开书房门。对面,穿过玄关,就是外面的大门。借着前厅的灯光,他看到一双喜笑颜开的眼睛正透过抬起的信箱封盖朝里窥视。这时,门铃声停了。
“我打搅了您,您是不是非常生我的气啊?”女孩大声地喊道。
勒鲁毫无怨气,答道:“我亲爱的坎伯利小姐,正相反——呃——我非常高兴见到您——或者确切地说,很乐意听到你的声音。家里没有人,你知道的。”
“我当然了解,”女孩坚定地回答,“我还知道其他的事,爸爸告诉我勒鲁夫人不在的时候你只会饿着自己!所以我带了一个鸡蛋卷下来!”
“鸡蛋卷!”勒鲁嘟囔着,走向大门;“你——呃——带来了一个鸡蛋卷!好的——我知道了;你真的带了个鸡蛋卷?呃——你真是太体贴了。”
当要打开外面的大门时,他犹豫了。勒鲁举起双手摸了摸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拉碴的下巴。这时,信箱的封盖掉了下来,他可以听见门外女孩在强忍着自己的笑声。
勒鲁开口说道:“你肯定觉得我——呃——非常无礼,我指不开门,但是······”
“我十分理解,”门外的女孩答道。“你是个很邋遢的人!米兰一回来我就要跟她说,她无权就这样撇下你一个人不管!我现在要赶紧上楼了,那样你就不会这么局促不安了。别把鸡蛋卷放凉了,晚安!”
勒鲁喊道:“不,我肯定不会的!你真是太好了——我——嗯——很喜欢鸡蛋卷······晚安!”
他镇定自若地返回写字台,在那里继续撰写神秘人物的英勇事迹,这个神秘人物给勒鲁带来了名望和财富,同时,他也忘记了海伦·坎伯利和鸡蛋卷。
座钟欢快地滴答作响。勒鲁的笔在纸上划着,发出沙—沙—啪—沙的声音。这位新晋文学家,本质上想成为一名散文家,他塑造了名声大噪的“犯罪学家——马丁·塞德”。然而在创作时,勒鲁十分老派,也很狂热,不过,鲜有人对此评头论足。
亨利·勒鲁在经典著作的陪伴中继续书写“马丁·塞德”的传奇生涯。这些经典作品在橡木书架上冲着他或微笑,或皱眉。书架上,精装版的佩特罗尼乌斯[1]作品与巴尔扎克[2]的平装版作品并排放在一起。莪默·伽亚谟[3]的作品紧挨着菲洛斯特拉图斯[4]的作品,马克·吐温[5]的作品与托马斯·卡莱尔[6]的作品并排而立,它的目光穿过房间,瞪着乔治·梅瑞狄斯[7]的作品。
距离午夜只有五分钟了,门铃在沉寂中再次大声响起。勒鲁继续镇定地写作,门铃一直响着,与此同时,能听到按门铃的人在敲击大门。
勒鲁气急败坏地喊道:“索姆斯!索姆斯!该死的,你怎么还不去开门!”
勒鲁起身,把笔摔在桌子上。
他大吼着:“我要把这个该死的人解雇了,他太自由了,大晚上的,这个点还在外面!”
他拉开书房的门,穿过玄关,打开大门。
楼梯里的灯都熄灭了,一位女士在黑暗中踉跄前行。尽管忧伤或者疾病摧残了她,但她那苍白的面庞还是呈现出了姣好的面容。她睁大双眼,满是惊恐,瞳孔缩成看不见的点,一件奢华的果子狸皮草紧紧裹着她的身体。勒鲁打开门时,这位访客摇摇晃晃地从他身旁经过,走进大厅,同时回头瞥了一眼。
勒鲁转身盯着这位不速之客,举起的双手无力地插进蓬乱的头发中。她摸索着,仿佛被黑暗笼罩了一般,紧抓着书房的门框,之后摇摇晃晃地走进去,精疲力竭地陷在大大的长沙发里。
勒鲁疑惑地蹭了蹭自己的下巴,跟着对方走了进去,他的脚还未踏上书房的地毯,那个女人便颤抖着惊起,猛然从包裹严实的皮草里伸出一只裸露的胳膊,一根颤抖的手指正指向某处。
她嘶哑地叫喊着:“快关门!······快关门!······他······跟在我后面!”······
小说家心烦意乱,如同梦中人一般,转过身,原路折回,关上公寓的外门。接着,他一边走回书房,一边更使劲地搓着自己的下巴,就是为了不再摸索乱蓬蓬的头发,而他的创作思路就这样被不可思议地扰乱了。
距离午夜还有两分钟;一栋十分的气派的公寓位于气势恢宏的威斯敏斯特,公寓里有一位孤单、出神的小说家和一位面色苍白的漂亮女人;女人身着昂贵的皮草,坐在长沙发里,惊恐万分地盯着前方。以亨利·勒鲁的分寸感,以及他对事件发生概率的把握,永远都无法创造出这样一个场景。
他的访客不停地润着自己干燥的嘴唇,激动地吞咽着唾液。
勒鲁谨慎地和她保持一定距离:——
“女士,”他紧张地开口说道。
她挥了挥手,示意勒鲁不要说话,同时也表示她自己可以直接说话,并予以解释。就在她恢复镇静的同时,勒鲁逐渐强迫自己走出这种梦幻的状态,迫不及待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
现在,对于勒鲁而言,一切都变的清晰了。他的访客不到25或者26岁,但是疾病或者困境,或者这两者兼而有之毁了她的美貌。在她浓密的红褐色头发中,露出了几绺头发,不是灰白的而是纯白色的。她低眉微蹙,那双大眼睛——异乎寻常的大——布满了黑眼圈;两条深深的法令纹从鼻翼一直延伸到嘴角。她的嘴巴是下垂的,双唇毫无血色。
勒鲁打量的时间越长,女士苍白的面容就愈发蹊跷、有趣。她的皮下有一丝黄色,他觉得这点有些费解。但是勒鲁在脑海里把这点与缩小的瞳孔联系在一起,徒劳地寻找一个对这一切能解释的通的原因。
他隐隐觉得这位访客除了皮草外没有穿其他衣服,为了证实这点,他的目光游移到下方,只见一只穿着拖鞋的脚从果子狸皮草中露出来。
勒鲁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看到了这位女士裸露的脚踝。勒鲁走到写字台,坐了下来,斜眼看着这个活生生的神秘人物。突然间,她开口说话了,声音颤抖,几乎听不到:——
“勒鲁先生,今夜我冒着极大的——冒着极大的个人危险来到您这,请求您——乞求您,要······要······”她把两只赤裸的手臂从皮草中伸出,开始抓住自己的喉咙和胸,仿若要窒息一般——垂死挣扎。
勒鲁从座位上起身,本想跑过去,但是她挤出一丝恐怖的微笑,再次挥手示意勒鲁离开。
“我没事,”她轻声说道,大声地吞咽着唾液。不过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使她抽搐,扭曲了她苍白的面庞。勒鲁焦急地大喊着:“要一些白兰地吗!”
“如果可以的话,”女士低声地说。
她的双臂落下,整个人朝后仰在长沙发上,毫无知觉。
*译注:
[1]佩特罗尼乌斯(Petronius):古罗马作家。贵族出身。据塔西佗《编年史》记载,他曾任比提尼亚总督、执政官等职。小说原书约有20章,一般认为长篇讽刺小说《萨蒂利孔》是他的作品。
[2]巴尔扎克(Balzac):奥诺雷·德·巴尔扎克,法国小说家,被称为“现代法国小说之父”。
[3]莪默·伽亚谟(Omar Khayyam):波斯诗人、数学家、天文学家、医学家和哲学家。成就:创作《鲁邦集》,编撰《代数学》,改革了穆斯林历。
[4]菲洛斯特拉图斯(Philostratus):罗马帝国时期的一位希腊哲人。
[5]马克·吐温(Mark Twain):美国作家、演说家,代表作品有小说《百万英镑》、《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汤姆·索亚历险记》等。
[6]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英国历史学家和散文作家,主要著作有《法国革命》(3卷;1837)、《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事迹》(1841)和《普鲁士腓特烈大帝史》(6卷;1858~1865)。
[7]乔治·梅瑞狄斯(George Meredith):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家、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