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鹰展翅高飞时,从不东张西望,看到仙鹤,眼中就只有仙鹤,哪怕穿云逆风,不叼住看中的猎物的咽喉绝不罢休。

五重塔的工事终于定下来了,十兵卫愈发地痴迷其中,睡里梦里都不例外。就连早晨吃饭,他都在心里品味着佛塔;夜里做梦,他的魂魄都在围绕塔尖九轮[1]之顶转动。他只顾埋头做活儿,连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都抛在脑后。他既不想昨个的经历,也不做明朝的幻梦;每次举起锛子伐木,都使上全身的力气;每画一张图纸,都倾注了全部的精诚。

他七尺的躯体虽然还在俗世之中,听着鸡鸣犬吠,见证着权兵卫家的欢庆喜悦,木匠右卫门家的悲伤哀痛等等;但他的精神已经从纷繁复杂的因缘中脱离出来,一心扑在自己的活计上头。那天晚上源太对他十分不满,他对这事并非全不介怀;但日子一长,呆气渐长,那些龃龉不知何时化作微尘,被风吹散,最终全都忘了个干净。他在人情世故上愈发糊涂,唯对活计一片痴心。一条路走到黑,不撞南墙,绝不死心。

金箔、银箔、琉璃、珍珠、水晶等五种珍宝已经备齐了;丁香、沉香、白胶、薰陆、白檀等五种香料也备好了。此外,五种药物、五种谷物[2]都统统准备齐全了;祭祀大地祖神、埴山彦神、埴山媛神等神灵的仪式也已经顺利完成。

平整地面、挖掘土沙,这些都很顺利地完成了;十兵卫又参照本月的黄历,向转着圈安放础石祭祀了五星。

开工典礼上举办了七神祭,祭祀了包括创造锻造冶炼之道的天目一个神,为工匠开辟道路的手置帆负神、彦狭知神、思兼神、天儿屋根神、太玉神,还有被认为是树神的句句延驰神在内的七位神明。

此后,清刨之礼也圆满地进行[3]。十兵卫又行立柱礼,祈求东方持国天王、西方广目天王、南方增长天王、北方多闻天王这四大天王保佑,保佑四方的柱子千年万年不动。他又祭祀天皇玉女、多愿玉女、色星珠女等玉女三神,贪狼、巨门等北斗七星,祈求他们遮蔽,以得永久平安。

最后十兵卫挨个敲了三下柱上的楔子,然后让帮手把它们紧紧砸进去。十兵卫一片苦心,发奋努力到了现在;那张满是脏污的脸,如今也像要发出光来。他满心喜悦,斗志高涨。就连仪式上吟到古老的歌谣,“深深盘根住,粗壮而坚固”,都情不自禁地沉浸在了喜悦之中。当他唱到下头一句,“凭此得立身,芳名传后人”的时候,他不禁莞尔一笑,将它多念了一遍,恭敬地对着祭坛下拜。祈祝顺利地仪式到此结束,四面响起清亮的拍手声音。

与那边的光景恰恰相反,源太家里十分的寂寥。

一家之主源太毕竟是个男子,喜怒哀乐尚能不形于色;可阿吉再怎么通晓事理,毕竟是个心眼小的女人。她每每从来往之人口中听说了什么“感应寺那个宝塔的平土仪式今天落幕了”,“立柱仪式昨天也完成了”之类的,就愈发不高兴。嫉妒之火越烧越旺。

“十兵卫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你这是仗着我家男人心胸宽广,蹬鼻子上脸去扬你的名声吗?好,你现在也扬名立万了,总该来给我家道个谢吧?这可好,一天天的就知道装腔作势,得意洋洋!哼!我家那口子简直烂好人烂到家了,那讨厌的呆子也真呆得脸都不要了!”

她动不动便对什么事都发火。就连自己鬓角那几绺无辜的碎发,都因为心绪躁动,被她莫名地拽来出气。叫花子上门乞讨,哪怕就一文钱的事呢,她都扯着嗓门一口回绝。

有天源太正好不在家,突然有个大夫上门拜访。这人叫道益,平时就特别能说,和阿吉关系不赖。他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最后说到之前被人带了去蓬莱屋,从一个叫阿传的女人那里听说了源太师傅把五重塔让出去这前前后后的事,“哎呀咱家的师傅真是”。道益只是半恭维地顺口说说,可阿吉就顺藤摸瓜,把那晚的事摸得明明白白。她不知道的时候还一万个不高兴呢,现如今知道了,那更是怒发冲冠,越发地讨厌起十兵卫来。

[1]九轮:佛塔塔顶的九个圆环。佛塔装饰之一。
[2] 五宝、五谷、五药、五香等:镇坛法器,建塔之时埋藏在在佛堂、宝塔的地下,有镇邪之用。约属真言宗一脉。
[3]清刨式:建筑工事中的一种仪式,开始组装材料前,在神前摆开用材,用刨子清理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