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起夏日的风流景致,大概应是登高望远,见红白莲花散发着雅致的清香,熏染着衣袖和衣摆;东风柔柔地吹着,叫那珍珠一样的露水,在漂浮的荷叶上摇荡。但如今这景色已经不见踪影;只见红蜻蜓戏于绿藻间,山冈上树梢已被初霜浸染。虽然如此,但看如今赭色的荷茎冷冷立在当下,避世索居的白鹭徐徐行于其里,这姿态亦显万种风情。天边渐渐笼上一层绀青色,星星开始现出光彩。大雁擦着星河飞过,鸣叫之声隔空传来,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蓬莱屋将这不忍池畔的千般美景拿来下酒,常能能叫客人喝成醉汉龟儿。蓬莱屋的二层阁楼上头有个男人;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正欣欣然等着谁来。那男人穿着简简单单的条纹衣裳,拎着住吉式的银烟管,行为举止颇有匠人的侠气,人品高尚,一点儿不觉庸俗。老有人喊他“师父”“师父”——对,他就是建起许多房舍的那位栋梁,那位源太师傅。
上菜的女招待叫做阿传,和他很早就认识了。“您一定是等得急了吧。”她一边摆着饭菜,一边说着话奉承他。
谁料一语中的,正好儿戳中了源太的心思:他等人等得实在憋屈。“我等啊等啊,等啊等啊,实在是撑不住了!他这到底是干嘛呢,一点都不知道体谅别人心情!”
阿传听了,说:“说是这么说,也得给人家点时间收拾收拾嘛。”她刚说到一半,就被一阵哈哈大笑顶了回去。
“啊哈哈哈,这倒也是。等他来了你好好看看,嘿,他怕是不像常来这边的人。”
“噢哟,那可了不得了!您这要请的是哪位啊?我说师父,您要请的是您师傅?”
“不是。”
“是个小女孩儿吗?”
“不是。”
“难道是个半老徐娘?”
“不是。”
“总不会是个老太太吧。”
“胡说,净糟蹋人。”
“那一定是个小奶娃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家伙快别拿人家开玩笑了。”
就在源太哈哈笑个不停的时候,有人在障子外面叫着阿传的名字,说是这屋等的客人到了。她站起来,一边拉开纸糊的障子,一边回头给源太使了个眼神,没声地笑着。那意思是“这下您该高兴啦。”
阿传去逗源太;闹他,叫他着急,其实不过是想给他开个玩笑,哄他高兴。她哪里知道,这会儿源太心里反而不自在地很。
她嗖一下地拉开纸隔门,只见一个客人慢吞吞走了进来——哪是什么天香国色的姐儿,根本就是个其貌不扬还不会来事儿的老实男人。那男人头发乱蓬蓬,胡子拉碴,一张脸脏兮兮的,衣服又脏又破,简直是看一眼都嫌讨厌。阿传看了简直惊呆,连招呼都没打,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源太笑着说:“来吧,十兵卫,过来。放松点盘着腿坐吧,跟我客气什么!”十兵卫本来战战兢兢地,听他这样一说,勉强坐了下来。
很快饭菜都上来了。源太把方才喝干的酒杯斟满,对沉默着的十兵卫说:“十兵卫,刚才我特意叫富松请你过来一趟,说穿了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跟你重归于好。想着痛痛快快喝上一顿,也叫咱俩推心置腹一回。
那天晚上我说的太过分了,请你把那些话忘了好吗?你听我说,那天是这么回事——说实话,那天夜里我钻了牛角尖,以为你是个不懂事理的家伙,所以憋了一肚子火。脾气一上来,脑袋一热,差点想打你个头破血流,说来实在是惭愧。虽然如此,幸好我源太的头脑没被恶魔占据。清吉那家伙那天跑来家里喝了个烂醉,末了倒出一肚子的牢骚。唉,这个见识短浅的家伙,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振振有词,一点都不害臊。他那些话我听着都觉得好笑,听都听不下去——但我转念一想,如果细品品我在你家撂下的那番话,那和清吉的牢骚又有什么两样呢?
唉,我错了!我是一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吗?我是真后悔啊。我源太真是个废物,有什么面目做个男子汉?长老恐怕也要看不起我的。十兵卫你把什么都放下了,推辞了这事;我却理解歪了,反过来还对你发火。这真是大错特错。可想是这样想,我还是生了一肚子气,觉得你实在太不懂事。
我是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想了。可是不是这儿说得通,那儿又出了问题,就是那儿说得过去,这儿又不行了。唉,我是费尽了心思,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也不是光叫我一人得利。结果被你一棒子打回来。我心里气啊,实在是气,怎么都忍不住。虽然如此,最后我还是下了决心,跑去参见长老,向长老陈述一番。长老说‘好哇,好哇!’。我听到他这一句话,心中的愁云居然全都散去,就像广阔的晴空上吹着凉爽的风。
昨天又蒙长老恩典,特意叫我过去。他大大的表扬了我一番,然后细致地教导我:‘虽说我是把整个活儿都交给十兵卫去做了,但你能稍微帮着他一点吗?这都会变成你的善根福种的。十兵卫手下没有匠人,他果真要着手做去,一定要雇到你手下的人。你要跟他们好好说说,千万不要叫他们生出猜疑妒恨之心。’长老明察秋毫,大慈大悲,让我百般折服。
十兵卫啊,请原谅之前我说的那些过分的话吧。如果你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意,那么请像从前一样,和我毫无芥蒂、亲密和睦地来往吧。如此看来,一切已然尘埃落定;再想东想西,也不过只是梦里的官司,留下的只有麻烦,没有半点益处。就让它随着不忍池的池水痛痛快快地流去吧。我会忘掉它。十兵卫,请你也忘掉它。
你现在还没混出头,买卖木材,联系挑夫什么的,可能稍微有点困难;你可以打着我的旗号去做,我也愿意给你搭把手。像丸丁、山六、远州屋之类的大商号,和我都还算熟。料他们也不敢小觑了我。要是有什么麻烦,你尽可以把我的名字搬出来。
救火队[1]的头儿,就是叫锐次的那个,我估计你也知道。他就是个急性子,铮铮铁骨,性情像一团火。你只要好好拜托他去做什么事,他都会一口答应下来,克丁克卯给你做完。他就是这样一个可靠的男人。要建塔,重中之重是打地基。它要承受住空风火水四大元素的压力。如果把打地基的任务交给他,只凭锐次那血性,就肯定能打出比那不动明王的岩石的底座还要坚硬的地基来。回头我把他介绍给你。
事已至此,我源太只有一件事要求你,就是十兵卫你一定要干得漂漂亮亮的。只要把塔建好,那我会比什么都高兴的。这塔怎么说也要矗立百年千年,直到后世;我们徒弟的徒弟也都能看到。要是出了啥岔子,那也未免太可悲、太难为情了吧?要是被人家指指点点,说‘源太和十兵卫那个时代,争得又哭又笑的,居然就为了盖这么一座不像样的玩意儿。’……呐,十兵卫,到那个时候,咱俩的舍利也好,魂魄也罢,都该化作尘灰消散了吧?蹩脚的活计不留存在世上,反而少些耻辱;要是留下来的东西成了弟子们的笑柄,那岂不成了老子反被儿子兴师问罪。这可比儿子被老子批评丢人多了。比起活着被凌迟,死了之后用盐腌了再被凌迟,那可就太见不得人了。
“一开始我还没想到这么深的地方,就是单纯觉得你要和我作对,攒了一肚子的气。我心里寻思:你说让十兵卫盖座塔瞧瞧,不比源太差?我源太还要盖座塔,绝不比十兵卫差呢!那时候满肚子都是火气。但现在我真的只希望你能干好,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意思。那样的话你脸上能光彩,我也为你高兴。我今天想说的就是这个。唉,十兵卫你眼睛湿了。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吗?那真是太好了。”源太不愧是个切磋磨砺出来的纯粹的江户儿,说一不二,毫不黏黏糊糊。他虽有磅礴的怒火,里头却也藏着无尽的温和。
十兵卫一动不动地听着源太的话。他什么都不说,默默地伏在了榻榻米上。“师父,请原谅我——我张不开嘴,我张不开嘴——如,如您所言,太谢、谢、谢谢您啦!”他笨拙但真挚,趴在地上哭。
[1]江户时期的救火队也兼职搬运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