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吉喝醉了，不那么知道分寸。况且源太说话态度和蔼，阿吉又殷勤照顾他们。不知不觉中，他早把那点顾忌忘了个干净。酒斟上来，他并不推辞，酒到杯干。喝得多了，他那张平时就挺可爱的红脸愈发泛起了潮红来，就像熟透了的丹波酸浆果的果实一样。
他天真无邪地高声笑着，虽然没对手，也兀自逞着威风。他一会儿讲这个那个朋友的风话，一会儿又炫耀自己在哪儿靠模仿别人的声调得了喝彩。他还说了自己和阿仙打赌，赌到底能不能把某某家的狮头火钵偷出来，结果让阿仙把裤子都输了的事，又讲了在五十间把地痞揍了一顿的故事等等等等，忘乎所以。一件又一件，他是想到哪说到哪，越说越起劲儿。
突然话风一转，这把火开始烧到那呆子身上。
清吉本来困得眼皮儿都耷拉下去了，这会儿眼睛一下子睁得大大的，就连塌下去的肩膀也耸起来。他反常地撇了撇唇角，把喝剩的半杯冷酒一气儿吸干。
“那种混账东西，师父到底为啥对他那么好？我真是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就说干活吧，他也太吹毛求疵了，干得慢的要死。说得不客气点，打根柱子、打个门槛儿，都恨不得刨上三回。就这么个慢吞吞的家伙！别人托他做点什么东西，他没有一次准时做出来的。阿仙笑他‘这种人打一个红松的炉缘[1]，怕也要花上三天功夫’，也不是全没道理。
师父您却非把他当个宝！我今天也要说句实话，虽然不大恭敬，但我和阿金，还有阿仙、阿六，都觉得师父的肚量也真够大，实在太偏袒这样一个人。有人背地里这样说来着：要是活儿做得细就能讨师父的欢心，那咱以后连一块墙板也细细地刨，慢吞吞地把它刨得像围棋面儿那样平滑！
首先，那呆子压根就不知道啥叫应酬。他不跟我们一块逛窑子就算了，连一次清炖鸡块都没跟我们一起吃过。之前一起去庙里大师那儿的时候也是，我觉着大家都是在师父身边干活的，不应该把他一个人排挤在外面，所以热情地邀请了他。结果他说个‘太穷，去不了’，就没别的话了。这话说得也太不讲义气，太不懂道理了吧？没钱的话，哪怕拿件老婆的衣服当了去呢，社交总是社交，该交朋友就得交朋友啊！连这都不知道的糊涂性子，也蒙着师父的恩典，像我和阿金一样，渐渐地也开始独当一面了。
而且吧，我跟阿仙那是从小就跟着师父的，流着青鼻涕搬着便当盒，跌跌撞撞地挑着木头块回来，这样抖抖索索地长起来的。他这个外来户和我们又不一样。按理说，他应该比我们更加感恩师父的大恩大德。
师父啊，师娘啊，我是心里难受，才过来的。我抱着这样的决心：万一要出了什么事，为了师父和师娘，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可那畜生呢，那个不要脸的家伙啊，那个呆子啊！他即使受了师父的大恩，也不愿意去赴汤蹈火！一点骨气都没有！啊那个绝情绝义的畜生！”
清吉喝醉了，不知不觉说了一堆，满脑子都是不平不忿，抽抽搭搭地哭出声来。阿吉看了看丈夫的脸，说着“他这毛病又犯了”，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但因为她自己心里也讨厌那呆子，所以倒觉得清吉这些话也颇有几分道理。
源太像是胸中毫无芥蒂，一点也不糊涂。他握着小瓷酒杯递给清吉高声大笑：“说什么呢，清吉！别睡迷糊了，这在我跟前呢！你在我这儿演三段[2]也没啥用啊。瞧这本事，要是去追女人，准能一下子到手。这可不是在你心心念念的小蝶姑娘屋里头啊！哈哈哈哈哈哈。”
被源太这么开了个玩笑，清吉反而更加认真。他擦去菩提子那么大的泪珠，把手伸进盛刺身的盘子，一哽一哽地边哭边说：“啊太过分了师父，你当我是醉汉，太过分了。我没喝醉，我才不要小蝶。这么说起来，那家伙的脸居然和呆子有点像，太讨厌了，太不像话了！那呆子！那家伙真讨厌，居然跟师父作对。想建五重塔，简直无法无天。那家伙真讨厌，真讨厌！师父就是脾气太好了，娇纵了这个叛徒。伯龙[3]说过书的，叛徒就该落到明智[4]那样的下场！那家伙那么大逆不道，师父哪天用铁扇打那呆子的头啊，什么时候把呆子的领地划给兰丸[5]？
我呢，现在那呆子要真是听了师父说的话就顺杆爬，要和师父联名建塔，我绝不会无动于衷。绝对要打死他喂狗！就这样打死他！”
清吉一拳朝着酒壶的侧面打下去，碎片飞散，溅到盘子碟子上，锵然地响。
“这个王八蛋！”他被师父大喝一声，一下子瘫坐下来。源太本以为他老实了，却原来他的额头上贴着几条浸湿了的紫菜，已经打起了鼾。
源太见状笑起来：“这傻孩子可怜见儿的，快，给他披个睡袍。”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斟自饮，咕咚一声喝尽杯中的酒，呼出一阵阵酒气。他想，自己当时含怒而归，那副尊容和清吉其实没啥区别。做人还是得懂点事啊！
[1]炉缘：嵌在火炉边上的木框。茶道具的一种，防止炉子的火气传到榻榻米上，也作炉周装饰。
[2]三段：五节的的人形浄瑠璃戏中，第三节的最后。是戏剧的最高潮部分，以悲叹流泪的场景为主。
[3]伯龙：神田伯龙，说书人的称号。
[4]明智：指明智光秀。本为织田信长部下，在“本能寺之变”中率兵包围本能寺，致使织田信长被迫自杀。但随后就遭战败，死于途中。一说是被百姓杀害，一说是遭受致命伤后自杀。
[5]兰丸：指织田信长的家臣森兰丸。《太阁记》中记载，征伐武田胜赖时，明智光秀因失言为信长所斥责，信长命森兰丸以铁扇打光秀。同书亦载，森兰丸向信长要求其父森可成的旧领地近江志和郡，而此郡时为光秀领地。信长欲收回光秀领地交给森兰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