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一个男人,他上身穿着件藏青色的半缠[1]——虽说底色是藏青色不错,可上头那汗渍叫风一吹,早染成上其他颜色;不仅如此,像是洗过好多回一样,就连领上用来辨认铺号的字迹都洗得模模糊糊——下身穿着条缀着补丁的破旧裤子;头上落得全是尘土,把头发染白了一层。瞧他那晒得黑红的脸,那鄙陋的举止,愈发显得他粗鄙不堪。
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正犹犹豫豫地往感应寺的大门里进。
守门人奇怪得很,尖声喊道:“您哪位?”
那男人吃了一惊,睁大了眼,哆哆嗦嗦地弯下腰去,毕恭毕敬地说:“我叫十兵卫,是个木匠,有点事情想要拜托长老,和建塔的事有点关系。”
男人说话吞吞吐吐,守门人其实没太听懂他的意思。不过反正他说他是个木匠,大概是源太师傅的弟子?可能师傅有什么事吩咐他来做吧!
守门人这样猜测,也就懒懒散散地答应了一声:“进去吧!”
十兵卫听了这话,如奉纶音,他打量了一圈四周,先走到宝相森严的寺院玄关之前:“在下有事求见,在下有事求见。”他反复说了两三回。
“诶!”一个穿着灰底法衣,青头白脸、颇惹人爱的小和尚拉开门户,应声出来。这小师父做惯了接待,看人的眼睛尖得很。他一瞧是这么个人,索性连台阶也不下,径直站那儿,冷冰冰撂下句话:“有事绕到监院那边去!”说罢,把纸拉门砰一下合上;之后就没了半点声响。只听见鹎鸟在树枝上鸣叫的声音。
“好吧好吧。”十兵卫独个儿嘟囔着,又绕到监院去再次求人通禀;管家为右卫门绷着个脸,一本正经地出来开门。他见十兵卫衣衫破旧,对十兵卫很是鄙夷地说:“哟,这位师傅倒没见过,您这是从哪儿来,有何贵干哪?”
十兵卫没注意到对方的态度。他只是垂着头恳求:“在下是木匠十兵卫,来此求见长老。无论如何,麻烦您通报一声。”
为右卫门死死盯着十兵卫,先看上头,他蓬头垢面,再看下头,他草履的白色脚绊儿都已发灰。他就摆出一副万事成竹在胸的管事嘴脸:“这不行,啊,不行。长老一向不理俗事。你有什么请求,不妨给我说说,我会看着办的。”
十兵卫老实巴交,哪里知道这类道理。他直通通就给为右卫门顶了回去。“实在谢谢您啦,可这件事不见到长老不成哪!求您就给通报一句吧!”十兵卫倒是个实心眼儿,哪里知道这话就得罪了为右卫门呢。
为右卫门见他有事不找自个儿,心里不高兴得很:“你这人一点道理不懂。长老才没时间听你这等匠人啰嗦呢,即便帮你通报也没用。那最后不还得我来处理?我对你客气,你倒不识好歹,还想指望我帮你去问长老?赶快走吧走吧!”他露出势利小人嘴脸,顿时语气变得粗暴,拉下了脸,起身要走,这可把十兵卫吓得手忙脚乱。
“话虽这么说……”话还没说一半,就被为右卫门打断。
“吵死了!还没完没了了?”说罢,他便转身进屋去了。剩下十兵卫一个人兀自站在房前的台阶上,思来想去,仿佛抓在手中的萤火虫飞跑了一般。
他无可奈何,只能扯着嗓子再次叫门,请人家通禀。可这儿的人像都变成了哑巴一样,广大的寺庙里寒意袭人,鸦雀无声。入得耳来的只有自己的回声,除此以外,连句咳嗽声都没有。
十兵卫又回到正门那里,想要拜托人家,谁知出来的还是刚才见过的那个可恨的伶俐小和尚。他露了半个脸,就嘟囔着“不是让你绕去监院那边吗”,匆匆关上了门。
从监院走到正门,又从正门走到监院,他来来回回,逡巡徘徊。最后终于忘掉礼数,扯着嗓门放声地喊:“有人吗?我有事想求您帮忙——”那声音能直传到大雄宝殿去。
“蠢货!”为右卫门大大咧咧往外一站,骂得比他声音还大:“来人啊,快把这疯子拉出门去!长老最讨厌吵闹,要是让他知道了,咱们那可都得挨骂!”
寺庙那些仆人呢,之前本在偏房里躺着,听为右卫门一声令下,纷纷从偏房里出来,想要把十兵卫弄出去。谁料十兵卫坐在门口地上打死不走。“你搬胳膊!”“我抬腿!”仆人们七手八脚,骂骂咧咧。
正在这时,朗圆长老出乎意料地走了过来。他穿着赭色袈裟,左手把着女郎花和桔梗,右手握着把红把的剪刀。他方才为了为壁龛增色,到后园剪了两三支花;而此刻呢,正在院子里散步来着。
[1]半缠:日本匠人穿的一种在领子和背后染出姓名和所属行会字号等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