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尽享富贵荣华之人,丝毫不为初霜之月换季的衣着所苦。绫罗绸缎,任你喜欢什么,都可穿得上身,哪里知道穷人还要担忧天寒。又是开炉啊[1],又是办茶会的!为了赶上这些,得快点儿把茶室弄好,把待客室的屋檐修缮了!到了夜晚,若没有一口热茶相伴,连雨打窗棂的风趣之声,也少了许多韵味——真是份奢侈的闲情逸致呀!虽然现在是冬天,木叶枯凋,连钟声都像是冻在冰里,但他们自能舒服地渡过一冬。可那些木匠呢?切削茶室的地板时手冻得硬硬邦邦,修葺屋檐时叫冷风吹得肚子绞痛。他们前世到底作了什么孽啊?同样是冬天,别人养尊处优,他们却在这里受罪!
特别是我家那口子,心眼儿好归好,可实在是不善处世。他手艺确实不赖,去年跟着源太师傅做事的时候,还被源太师傅夸奖过嘞。可他秉性宽厚,从来不跟人抢活儿,所以好差事总要被人抢了去,一年到头过不上几天高兴日子。就说他穿的那条细筒裤吧,膝盖都磨出洞了,我辛辛苦苦才给他缝起来。叫别人瞧见这,我这个做妻子的实在没脸见人。奈何家里太穷,实在是没办法啊!
就说我现在给猪之缝的这件棉袄吧,还是用褪了色的条纹布做的。虽然是我用心做的,可用心也不会叫衣服变得好看。非但如此,那缝补的针眼已经多到根本看不下去。娃子年幼无知,刚才还在那儿问呢:“妈,这是谁的衣服啊?这么小,是我的吧?好开心呀!”说着就欢欢喜喜地跑出门去了。今天天气难得的暖和,他乐滋滋地拿着小竹竿,要去抓那些在空中飞来飞去的红蜻蜓,现在不知道跑到哪条街上啦!
哎,一勾起心事,连针线活儿都不想做了。我家那口子,如果心眼儿能赶上手艺一半灵活,也不至于过得这么寒酸了。这俗话说得好,酒香也怕巷子深,光有技术,派不上用场也是白搭。他这成天甘心当个敲钉子凿眼儿的木匠,从来就没想着要显显手艺,叫大伙瞠目结舌一次。同行也都看不上他,给他取个难听的诨名,叫“呆子”。这事真是气得我牙痒痒。我这私底下急得不行,可他呢,就跟没事人一样不在乎!你说这人叫不叫人讨厌。
这次又是什么事呢?他一听说人家感应寺要建五重塔,一下子就上心了,非要把这活儿捞到不可手。这么贪得无厌,自己还吃着师傅家的饭,受着师傅的恩呢,他都抛在脑后了——人家师傅也盼着做这活儿呢!我这个当妻子的都觉得实在是自不量力,别人更不知说了多少风凉话——现在师傅肯定也要大骂“这可恶的呆子”,阿吉师娘肯定更要恨上了这不通人情的家伙。
到底把这活儿交付给谁干呢?今天长老那儿应该能定下来。他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呢。这次的活儿他这么巴望着干,可自己本身分量又不够,还欠着人家师傅人情……我觉得长老该把这活儿交给源太师傅。不过吧,万一师傅要是宽容大度,不生我家那口子的气,那我也希望长老能交给我男人做,让他做出点真东西。
哎,急死了。到底会怎么样?那活儿怎么看都不该会给我家那口子吧?要万一真给了他,还不知道源太师傅和阿吉师娘要被气成什么样子呢。啊,担心得头都疼了。这要是给我家那口子知道了,肯定又该叫他莫名其妙数落几句:“你一个妇人家别整天白操心,就因为这个身体才老不好。”
“得了,不想了不想了,头疼。”妇人面色苍白,因为头痛而蹙着眉,丢开了手里的针线活儿,两手压住左右太阳穴上即时镇痛的膏药。她年约二十五六,脸上浮着几个痘印。眉目虽然不丑,可从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所以皮肤粗糙,称不上丰润;衣服破破烂烂,头发胡乱披着,显得楚楚可怜。
她正在独自哀叹,厨房隔间的破纸门突然被哗啦一声拉开。只见猪之嚷道“妈,你看这个!”
只见一尊用四分宽、六分宽的板子切下来的边角废料堆起来的五重塔的模拟造型。
孩儿他娘吓了一跳:没搞错吧,猪之哪有这本事?哦对了,这不是十兵卫要拿给长老看的五重塔模型吗?”
她一边问猪之:“你是什么时候跑进来的?”一边蓦地流下泪来,哽咽地唤着,“唉,好孩子——”紧紧地将猪之搂进怀里。
[1]开炉:一种选择阴历十月初一或者十月里的亥日,开始打开火炉熏笼,添火启用的,爱茶人家的习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