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楼上,炉火照亮了棕色的房间。他坐在扶手椅上,陷入了回忆……先是想起了哈佛的时光,然后又回忆起了牛津的往事;此后的一年里,他尝试过各种事情。回到纽约后,他研读法律,现在就职于一家颇有名望的律师事务所。几代以来,这个律师事务所一直负责管理道格内特家的地产。虽然如此,但工作可以说是他人生中最不现实的事情。真正的现实此刻就呈现在他的书房里:书籍已经溢出了他大学时期的旧书箱,堆叠到桌椅上;还有那些素描——他有能力做富有魅力的事,只是不知所终!——书桌上散落着已经写了开头的散文和诗句;吟诗作赋本身是很迷人,但是跟素描一样,这些文字最后也不了了之。

道格内特家族和马维尔家族都不反对这种凡事都浅尝辄止的生活态度。四五代人以来,两个家族已经形成了惯例:年轻人应该去读哥伦比亚大学或哈佛大学,修习法律,然后过着文雅而又无忧无虑的生活。最重要的必须过得“像个绅士”,就是说,面对纯粹的淘金行为要保持冷静的头脑和鄙视的心态;感情方面不过分主动,但持开明的态度;要掌握一两条判断红酒质量的法则;要保留旧式的不分“公私”的廉洁。

没有什么比遵循这些准则更能使一个现代青年在社会上显得格格不入的了:拉尔夫·马维尔的不可救药无需桌子上这些书写潦草的纸张来证明。他已经用一种诙谐的宿命论接受了这种现实。两个家族的物质资源有限,但是足够满足他朴素的愿望——可以买买书(不买集子),偶尔去艺术中心或思想活跃的地方度个假。况且,他有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充满奇思妙想。拉尔夫从小在海边长大。有一次,在潮涨潮落之间,他发现了一个山洞——一个神秘的、杳无人迹的地方,洞中泛着灰绿色的光,时而传来神秘的呢喃,顶部一条石罅可见天日。他没有把这个发现告诉其他男孩子,并不是因为他不坦率——他一直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孩子——而是因为他觉得,他们之间关系虽好,但是可能不会理解这个山洞对他的意义。要是让那几位身材矮胖又满脸雀斑的表兄弟在里面玩走私犯和海盗游戏,那这个山洞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宁静了。

他的内心世界也是如此。虽然外界在他的内心投下了斑斓五彩,但他仍然在心底悄悄拉起了一道帷幔。他躲在帷幔后面,享受着这种秘密的拥有带来的喜悦。当然,终有一天,会有人发现这处洞穴,并与他一同统治它——不,是同时控制它和他。也曾经有人迈着轻盈的脚步站在洞口跟前。比如,他的表姐克莱尔·道格内特:某年夏天,她的声音曾深入他的心灵……但夏天过后,他便逃也似的,去了西班牙呆了一个秋天。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克莱尔就已经和彼得·范·德根订婚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觉得内心暗无天日。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当时他应该还不到30岁。三年后的现在,他对她既鄙视又同情。她本已经站在他心灵的入口,却转而踏入了范·德根的狼窝!

实际上,可怜的克莱尔已经后悔了——显然,她想走进去——但是她戴着范·德根买的钻戒令她忏悔,她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坐着范·德根的车,从剧院到舞会现场。她已经向现在的生活屈服,再也找不回那个神秘的山洞了。从那时起,拉尔夫就发誓永不结婚。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兴起,亦非无迹可寻,就像人们劝那些准备结婚的人要三思而行一样,在此之前他也经过了清醒、审慎的考虑。既然结婚这件人生的头等烦心事已经解决了,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多学习、多实践——探寻伟人的理念,想他们之所想,然后扬帆起航。如果可以,写几首好诗;如果不行,就写几篇批判性散文。胳膊肘底下压着的一堆纸里倒是有戏剧诗,但也有批判性散文。曾经无数个晚上,他为写诗歌还是写批判性散文而不断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但仍没有定论。总体而言,他最终可能还是会写批判性散文,毕竟那篇名为《沃尔特·惠特曼诗歌的韵律结构》的散文先完成,然后才完成《被放逐的上帝》。要不是山洞里发出神秘的蓝光,要不是潮起潮落的声音听起来也像不可思议的音乐,那它不过就是一个狭窄的有回声的地方,直到温迪娜·斯普拉格出现在了入口处……

拉尔夫的母亲和姐姐当然希望他能结婚。她们一贯的理论是:他“生来”就是要享受花好月圆——对于一个不酗酒、品位不俗的男人来说,女人们通常都是这样认为的。他伏在那一堆秘密的宝贝中,想到这便笑了。结婚可以——但是跟谁呢?还要以光明和自由的名义?他的同类的女儿们都嫁给了外来人;而这些外来人的女孩子通常像买下剧院的包厢一样 “买”一个丈夫。这种事就像在证券交易所交易一样。拉尔夫知道,他妈妈对他可没有这么高的期望,她只是想让他喜欢像哈里特·雷那样的“好女孩”。

哈里特·雷不粗鄙,也不好高骛远。她把华盛顿广场视作上流社会的发祥地,能记得所有早期纽约居民之间的亲戚关系,讨厌汽车,不学打电话,并决意——如果她结婚的话——永远不接待任何离婚的女人。马维尔夫人经常说,像哈里特这样的女孩子已经不多见了,但拉尔夫不太同意这一点。他觉得,只要把哈里特·雷的某些方面稍加改变,世上就能找到无数的哈里特·雷,不谙世事的母亲会在自己的儿子面前赞扬这样的女子,他也无心把这类女子中的一位从待嫁的行列中去除。其实,他一点都不想结婚——这本来是他的真实想法,直到他遇见温迪娜·斯普拉格。现在呢?他点燃一支雪茄,开始回想他与斯普拉格夫人的那段谈话。

拉尔夫从未把他妈妈的社会信仰太当回事。他曾经与外来人交往,从更高的层面,从文明进程的角度,观察他们的礼数和风俗。但是他所见到的大多数外来人都已经在与本地人接触的过程中被同化了:他们跟他说着同一种语言,尽管在他们口中,某些词语的意思可能完全不同。拉尔夫从未在他们完全掌握当地人的语言之前见过他们实际的学习过程。与这些人相比,斯普拉格夫人仍然用自己的方言。直到谈话结束,拉尔夫不再后悔没有见到她的女儿。他朦胧地觉得,如果她女儿在场的话——尽管他觉得她坦率而且单纯——他就不会了解那么多有关阿佩克思早期生活的故事了。

斯普拉格夫人曾经认为必须要“取悦”温迪娜的朋友——即便不是心甘情愿的,也应该遵从这个原则。可那天,她一张嘴就开始情不自禁地喋喋不休起来。她已经两天没有见到西尼夫人了,而这位友善的年轻人,举止随和,跟那位按摩师一样平易近人。然后她跟他讲了些之前曾告诉过西尼夫人的事——斯普拉格夫人总爱重复她自己的故事。这让她在不断切换的生活场景中体会到了平时无法体会的永恒。她啰里啰嗦地跟马维尔表示她非常遗憾温迪娜凑巧不在。拉尔夫面带微笑,脑子里不断回想着她说的话,然后重复了一遍她女儿的名字:“这可真是个有意思的发现——您怎么就知道这个名字适合她呢?”这个问题对她而言简直不假思索:“噢,她的名字是从卷发器来的。她出生的那个礼拜,她爸爸正在卖那种产品。”他看起来很吃惊,没有说话,于是她又解释说:“她的名字来自于‘UNdoolay’,你知道吧,就是法语中卷边的意思。她爸爸一直认为正是这个名字让产品非常畅销。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学者,在起名字方面有诀窍。我还记得他发明‘巨人胶水’的时候,他整晚没睡,最终在《圣经》里找到了这个名字……不,他刚开始并不是药剂师,”看到马维尔对此很感兴趣,她继续说,“他是科班出身的殡仪员,生意做得挺红火。他还擅长演讲,因此不久之后,就转行做了牧师。当然,这个职业的收入没有以前高,所以他最终开了一家药店。他把药店做得风生水起,尽管他内心还是想做神职人员。在卷发器的生意获得成功之后,他就开始想着到阿佩克思以外做生意了。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尽管斯普拉格先生的确已经竭尽全力了。”当斯普拉格夫人发现她已经说了很长的一段话的时候,总是喜欢着重强调最后一个字作为结束语。

她接着又提到,那个时候她的丈夫也帮不上岳父什么忙。斯普拉格先生刚到阿佩克思的时候还是个穷小子,即便他们结婚之后,刚开始那段时间也是一直在挣扎着讨生活。尤其是家里接二连三的遭遇不幸更是让他们雪上加霜。他们三个孩子有两个死于流行性伤寒——那场流行病也对整个阿佩克思市造成了沉重的打击,直到新建了供水系统,才得以改善。正是由于那场灾难,斯普拉格先生才下定决心要让阿佩克思市的居民喝上干净的饮用水。可以说,那场灾难让他积累了财富。

“他接管了他那穷父亲的一些土地做了笔坏账,然后发起了纯净水运动。有公司表示要买下土地,建造新水库。此后,我们的境遇才渐渐好起来。特别是在两个孩子夭折后,这件事对我们而言确实算得上是一种安慰。”

自此,斯普拉格先生成了阿佩克思的名人。在经历过种种磨难后,他们终于过上了富足的生活。拉尔夫·马维尔对这种家庭琐事接触甚少,无法了解斯普拉格夫人坦诚的言辞中所隐匿的情感。他只能听明白,斯普拉格先生家庭的不幸与其事业上的成功之间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这种联系的关键就是她——斯普拉格夫人。斯普拉格先生曾经“帮助”穷困潦倒的岳父摆脱困境,曾经在他夭折的孩子坟前发誓再也不会让阿佩克思市的孩子喝有毒的水。在这两种大公无私的思想驱动下,再加上优惠的补偿规定,斯普拉格先生便积累了些财富。不过拉尔夫能体会到的是斯普拉格夫人的真挚与坦诚,他非常欣赏这一点。她没有假装自己过去有多么富有——其他外地人很喜欢当着本地人的面吹嘘自己,而本地人虽和善,却也绝不肯被欺骗。斯普拉格一家都是很“纯朴的人”,而且不为自己的纯朴感到难为情。跟那些假装优雅的人相比,他们其实更符合道格内特家的生活准则。拉尔夫觉得,他妈妈此前因为厌恶躲开了哈蒙·B·德里斯科尔夫人,她肯定会理解并尊敬斯普拉格夫人的。

但是,他们这种纯真的心态会保留多久呢?波普尔那双肮脏的手已经伸过来了——还有那个讨人嫌的范·德根!一旦他们开始接触温迪娜,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或者说,结果根本就是显而易见!如果她也沦为卑劣的上流社会,那就太可惜了。现在,她还涉世未深,还有可塑性;如果不是如此,她的人生会怎样?她现在的年纪,易受别人影响,很容易就将心交给第一个向她示好的人,而这个人很可能是范·德根!想到这,拉尔夫的太阳穴嗡嗡作响,脑子里关于自己未来的规划荡然无存,就像春天里被洪水吞没的海狸坝一样。要让温迪娜摆脱范·德根和范·德根式思想的毒害——这真的是他的使命吗?——冥冥中他一直等待着这个使命的“召唤”吗?他头脑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他要做的事,但是一想到温迪娜,所有已经筹划的事情就都不重要了。

拉尔夫·马维尔对女人的看法都是在过往的各种经历中形成的,与那些跟他一样相貌俊朗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女人们通常会被他迷人的脸庞和美好的心灵所吸引,也同样会被他高尚的品质以及有些爱讽刺人的表象下掩盖着的热情所吸引。除了与克莱尔·道格内特两情相悦的那段时间,他的内心未曾泛起过波澜。不管怎么说,每段关系都要付出感情;经历了这么多之后,他仍然坚信伟大的爱情终会来临。也正是这种信念,让他最终在浪漫的爱情来临时,很快沦陷,因为它是这个充满想象的男人长久以来的梦想。

他清醒地审视这个女孩,也审视他自己。这似乎足以证明他的感情绝对不是表面上的一时冲动。他不是没发现她的不成熟和局限性,但这些也正是她有魅力、让人心动的地方。她性格多变——他第一次见她就这样。但这不正是她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做出的快速回应吗?哈里特·雷这样的女子完全被禁锢在传统思想中,无法接受一点点新鲜事物。而对于这样一位绝对远离社会危险因素的年轻女士而言,怎么会有挽救的必要呢?温迪娜就没有这样的传统思想的庇护——拉尔夫猜想,斯普拉格夫人的观点应该跟她女儿的一样多变——而且这个女孩对新事物非常敏感,又缺乏必要的价值判断,所以很容易成为那些愚蠢权贵的猎物。他似乎看见她了——他坐在那,拳头用力抵着太阳穴——她好像是可爱却顽固的安德罗墨达1,上流社会就像一只贪婪的怪物一样想要一口吞掉她,而他自己则骑着飞马盘旋降落——

就像罗西南特2瞬间变为珀伽索斯3——斩断捆绑她的绳索,将她抱上马背,然后一起翱翔蓝天……


1.  译者注:古希腊神话中埃塞俄比亚的公主,国王柯普思与王后卡西奥佩亚之女。

2.  译者注: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所著小说《堂吉诃德》主人公所骑的老瘦马的名字。

3.  译者注:古希腊神话中生有双翼的神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