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曾经坐在楼座区,用嫉妒的目光俯瞰他们;也曾经坐在池座区,用艳羡的目光仰视他们;但是终于,她与他们并排坐在了这个神圣的半圆形区域。两场演出之间的空档,这里就成了剧院里的普通观众津津乐道的话题,完全忽视台上已经谢幕。这也算是一种荣耀吧。
她迅速在左手边深红色的座位坐下,用她在池座区才学会的手势朝着对面的梅布尔·利普斯科姆招手。温迪娜觉得在这种人生得意的时刻,自身的能力在飞速发展。坐在这里,整个明亮的礼堂尽收眼底,包括楼下的座无虚席的景象和头顶中央的大吊灯发出的耀眼的光芒。而她自己正是这一宏大场面的中心,吸引了全场的灯光。
稍后,灯光渐暗,舞台上的大幕拉起,灯光的焦点也随之转移,温迪娜终于舒了一口气。舞台上的音乐、布景和演员的一举一动像是一团浓雾,逐渐晕开了从四面八方打在她身上的灯光,让她有时间平复心情、调整呼吸,逐渐适应这个让她觉得自己脆弱又透明的新环境。
第一幕剧结束之后,大幕降下。这时,温迪娜注意到了剧场内一些细微的变化。包厢里人头攒动:人群分分合合;有人摇着扇子,有人脑袋闪闪发亮;雪白的香肩周围不时冒出黑色大衣的影子;晚到的人将自己的皮草和蕾丝饰带扔到包厢后面那片红色的阴影中。温迪娜下意识地拿起观剧望眼镜扫视着整个剧院,寻找熟悉的面孔。有些人她见过,但是叫不上名字——是社会上一些有名无实的人物——她还认出了一些报纸上登过画像的人;而为数不多的几个能够称得上认识的人她却一个也没见着。她继续搜索着整个剧院,却又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索然无味。
现在,几乎所有的包厢都坐满了,只有对面的一个包厢一直空着,这勾起了她的兴趣。有剧院的包厢票却不用,真奇怪!有票的人到底在干什么?他们正经历怎样少有的乐事呢?温迪娜想起来,节目单的后边就印着包厢的号码和预订者的名字。于是,她开始查看节目单。周一和周五,彼得·范·德根夫人。这就对了:这个包厢之所以空着,是因为彼得·范·德根夫人正私下和拉尔夫·马维尔共进晚餐!“彼得在赴他众多晚宴中的某一个。”温迪娜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范·德根家餐厅的样子:精雕细刻、金碧辉煌、奢华无比;餐厅中间放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摆着鲜花,笼罩在一片枚红色的光晕中。而拉尔夫·马维尔探身越过桌上的香槟酒和从温室中采摘的葡萄,就着女主人的雪茄,给自己也点燃了一支。温迪娜曾经在舞台剧中、从小说热情洋溢的文字中看到过体会过这样的情景;现在,范·德根夫人和马维尔相处的每个细节似乎都历历在目:她似乎看到了范·德根夫人裸露的脖颈上戴着的首饰发出的光芒,还有马维尔在微笑或倾听时轻轻摩挲他那淡金色胡须的样子。
温迪娜曾经幻想马维尔已为她“倾倒”,认为她也算得上是那些快乐的人中的一员!但现在,她却为自己的天真羞红了脸。那些人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人际关系,有自己甜蜜的负担:在那个人人挤破脑袋想加入的圈子中,他们为什么要给她这样一个外来者腾出一席之地呢?
范·德根家餐厅内可能上演的场景令她浮想联翩。她愈发清楚,上流社会没有道德底线,在那种污浊的氛围中,她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她记得一位很有名望的牧师在布道中曾反复强调要反对社会腐败,于是她决定下周日去聆听他的教诲。
温迪娜感觉到隔壁的包厢有人在目不转睛地看她,思维的列车便戛然而止。她转过身去假装要和利普斯科姆夫人说话,却看见彼得·范·德根那双鼓凸的眼睛正盯着她看。彼得·范·德根站在戴眼镜的女士后面,只是那位女士这次把玳瑁眼镜换成了镶满宝石的眼镜。这位女士听了男同伴的话,开始打量起温迪娜来。
“不,我不记得。”她说。被人观察了这么长时间,仍然没认出来,温迪娜羞红了脸。
但是,年轻的范·德根先生记得她,这点确定无疑。她觉得,他正努力地让那位女士想起她二人曾经见过面。想到这,她低下头,用一种带着傲慢的姿态研究起节目单来。
“哦,天,波普尔先生在那呢!”梅布尔·利普斯科姆大呼小叫,一边还举着扇子和节目单隔着整个包厢朝她做着夸张的手势。
温迪娜意识到,一头金发又略显丰腴的梅布尔站得太靠近包厢边缘,跟整个包厢的氛围不大协调。并且,她那样随性的招呼方式,更让人觉得突兀。整个剧院,没有人像她这样晃动身体,朝人摆手的。其他人交流的时候像发电报一样,既没有大声,更少有动作。然而,温迪娜还是忍不住,随着利普斯科姆夫人的目光,看见了克劳德·波普尔。他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高大,而且显得更强势。他俯身贴近一位女士的后背,一副安适自在的样子。温迪娜认为,这位女士一定非常出众。
面对利普斯科姆夫人的荒唐举止,他只是谨慎地行了礼,算作回复。看见那位漂亮的女士用观剧望远镜朝她们这边张望,温迪娜便自言自语道:“没准待会波普尔先生就会过来转转。 ”但是,幕间休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却还没有人来转动她们包厢的门把手,没有人来打扰哈里·利普斯科姆的安睡。哈里·利普斯科姆(就像他自己说的)“实在欣赏不来”这种场面宏大的歌剧,索性就不再折磨自己,退到包厢的里边睡去了。温迪娜满心妒忌地看着波普尔先生从一个包厢走到另一个包厢,从一位漂亮女士身旁走到另一位漂亮女士身旁。正当他似乎要来到她们的包厢门前时,却偏偏又回到了对面他自己的座位上。
“温迪,看看那,马维尔先生!”梅布尔又开始了喊了,一边喊还一边毫无顾忌地用手指指点点。这次,温迪的脸一直红到了脖颈,因为她看见彼得·范·德根夫人出现在对面的包厢,而拉尔夫·马维尔就站在她后面。他们两个似乎单独在包厢里——他们肯定是整个晚上都在一起!——温迪娜悄悄地转过头,想看看范·德根先生是不是也跟她一样,不赞同他们的行为。但是,范·德根先生不见了,温迪娜只得探身向前,紧张地碰了碰梅布尔的胳膊。
“怎么了,温迪娜?你没看见马维尔先生在那吗?跟他在一起的是他的姐姐吗?”
“不是。我可不会那样跟他打招呼。”温迪娜对着梅布尔耳语道。
“为什么不呢?你不想让他知道你在这吗?”
“我想,但是其他人没有招手示意的啊。”
梅布尔若无其事地看看四周:“那或许他们都已经找到要找的人了。要不我把哈里叫过来,让他去告诉马维尔?”她高声喊,音量甚至要盖过音乐声。
“不要!”温迪娜倒吸一口冷气。这时,舞台上的大幕升了起来。
她再也跟不住舞台上的剧情,因为这两个人已经完全占据了她的大脑:拉尔夫·马维尔,离她那么远,望过去身影那么渺小却似乎高不可攀;而梅布尔·利普斯科姆近在咫尺,形体庞大又难以自制。
温迪娜明白,正是因为梅布尔·利普斯科姆言行举止太过招摇,波普尔先生才没来她们的包厢。只要梅布尔坐在身边,没人会愿意被人看见自己跟她说话:梅布尔体型硕大,棱角分明,而其他上流女士则体态轻盈,娇羞柔弱;梅布尔说话粗声大气,毫无顾忌,其他人则轻声曼语,言辞温婉。在圣多里安酒店,她是她那个小团体的中心人物——而在这,她却是无名小卒,粗鄙浅薄。噢,她甚至不知道彼得·范·德根夫人不是拉尔夫·马维尔的姐姐!而且她的言行举止总在暴露她的无知,这让敏感多心的温迪娜大为不快。自此,温迪娜开始渐渐明白一句话,这句话日后成为她指导人生的原则:“少问,多看。”
大幕又一次落下。温迪娜的眼神再一次回到了范·德根的包厢。几位男士一起进去了;过了会,她看见拉尔夫·马维尔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出包厢。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调整了坐姿,让眼睛的余光能扫到包厢门——但是门把手始终未动。哈里·利普斯科姆靠在沙发上,脑袋枕着夜礼服斗篷,依旧张着嘴,大声地打着呼噜,两条腿伸出去老远,都快到门外了……
幕间休息即将结束的时候,包厢门开了,两位男士走进来,差点被利普斯科姆先生的腿绊倒。走在前边的是克劳德·沃尔辛海姆·波普尔;彼得·范·德根跟在后面,像青蛙一样的脸上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波普尔先生小声向两位女士简要地介绍了他的同伴,随后范·德根先生抢先坐在了温迪娜后面,把利普斯科姆夫人旁边的位置留给了那位画家。
“怪胎,快过去。我刚刚碰巧看到您的朋友朝着对面的波普尔老兄招手。我马上跳起来,抓着他的领子,让他马上介绍你们给我认识。那天在摩托车展的时候,我想问问您是哪位——不是摩托车展,是哪呢?哦,对了,是在戈德马克看画展的时候。顺便问一句,您觉得那些画怎么样?您一定得画一幅自画像——不,我是认真的,您知道的——您一定得让波普尔老兄给您画像。他会把您的头发画得像波浪般灵动。您得让我跟您说说这个事……有关画还是有关头发?呃,如果您不介意,就说说您的头发。您刚才说您住哪来着?哦,您常住在这的,是吧?要我说,那可是一流的!”
温迪娜学着其他女士的样子,坐得很靠前,身体稍稍偏向彼得·范·德根先生,足以让剧院所有人都可以看见她正和彼得·范·德根先生聊天。当然,跟波普尔先生的谈话显然更精彩,也更有意义。况且她看见波普尔先生隔着利普斯科姆夫人的肩膀向她投来渴望的眼神。不过,她记起在费尔福德家的晚宴上,他是怎样遭人非议。她想——哦,她多么渴望——让拉尔夫·马维尔看见她正和范·德根聊天。
于是,她与范·德根先生畅聊起来,即兴阐述了她对画和音乐的看法;他则建议他们俩应该在之后的某个晚上在马丁咖啡屋共享晚宴,她也愉快地答应了。温迪娜觉得,谈话中不经意地提到她认识范·德根夫人会拉近二人之间的关系。但是,一听到范·德根夫人的名字,这位同伴的眼神突然忧郁起来,那本来很爽朗的笑也被一丝局促不安代替。
“我妻子?哦,她不去餐厅,她挑剔得很。但是,我们可以叫上波普老兄,还有那位夫人,您刚刚说您那位胖胖的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四个人就行了,之后还可以去看一场让人高兴的节目……啊,大幕又打开来了,我得赶紧闪了。”
他走后,包厢的门关上了。温迪娜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如果范·德根夫人不去餐厅吃饭,那范·德根先生为什么要提议让她去呢?而且还要拉上梅布尔!挫败的感觉让她心情沉重。这个晚上很快就要结束了,有什么收效吗?曾经,她坐在池座区仰视这些包厢,幻想坐在包厢中就是上流社会的一员。但是现在她认为,那种想法恐怕是更加凸显了一个被上流社会排斥者的心理吧。这张观剧的季度票现在倒成了累赘。她爸爸可真蠢,自作聪明:为什么不按照她告诉他的那样做呢?……温迪娜感到很无助,身心俱疲……以前在阿佩克思市的种种不愉快的记忆席卷而来,吞噬了她。这里的生活要跟那里一样无趣了吗?
她听到利普斯科姆先生在她背后大声说:“嘿,女士们,我想我还是不看了,等表演快结束的时候我再回来跟你们会合。”她们听见他拖着脚步走出包厢。梅布尔又坐好,心无旁骛地欣赏起表演来。
最后一次幕间休息时,温迪娜站起来,决定再也不看了。而梅布尔,正沉迷于观察现场的观众,根本没注意到她的举动。温迪娜独自一人走到包厢的后面,这时门开了,拉尔夫·马维尔走了进来。
温迪娜正站着,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胳膊,从墙上摘下斗篷。她的姿势将她颀长的身材显露无疑,脑袋向后仰起,恰好展现了她颈部的完美曲线。她的脸比平时更加白皙柔和,落在马维尔脸上的眼神在她坚毅的眉毛下显得更加深邃而闪烁。
“噢,你不是要走了吧?”他大声喊道。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她简短地回答。
“我故意等到现在,好避开其他来拜访你的人。”
她开心地笑了:“是吗,本来也没那么多人来拜访呀!”
直觉告诉她,她应该跟他坦诚相待。他们坐在红缎沙发上,靠着挂在墙上的斗篷。温迪娜向后仰时,头发不小心挂在了亮闪闪的金属片上。她只得坐着一动不动,等着马维尔先生忙着帮她从这些小亮片中解救出来。之后,他们重新坐好,又就着这段小插曲调侃了一番。
利普斯科姆夫人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情况,然后又回过头去全神贯注地研究各个包厢了。墙壁的凹处挂着镜子,灯光打在镜子上,呈现出微暗的玫瑰色。观众席的嗡嗡声也从半拉开的丝质窗帘中传了进来。马维尔先生的头不再靠着红色的丝质墙面,温迪娜注意到他五官精致,堪称完美。他摩挲着胡子的那只手也相当漂亮,强健有力,彰显着男子汉的特征。她通常用完美与精致来形容女性,但是现在她觉得这类词用来形容男人可能更合适。马维尔的眼睛跟她一样是灰色的,栗色的眉毛,深色的睫毛,他的皮肤和女士的一样澄澈透明,但是又透出一种健康的粉红色,像他的手一样。
他低声问她对音乐的看法,问她自从上次见面之后都在做什么。温迪娜发现,他跟往常不一样,都没怎么看她,于是她也索性看向别处。但是,当她转过头的时候,总能碰上他的目光。
他的语气也还是那么冷静平淡。他既没有赞赏她的裙子,也没夸她的头发,这让她有些失望——毕竟温迪娜已经习惯听别人对她的头发大加赞赏,况且之前她头发挂到金属片的小插曲已经开了个好头——但女性的本能告诉她,马维尔虽然说话那样冷静,但内心却因为有她相伴而悸动不已。他的自制也让她清醒过来,让她不再心神荡漾、坐立不安,尽管这是她知道的唯一一种表达两情相悦的方式。她只是跟他坦诚地、简要地聊了聊她自己、她的父母,说他们在纽约认识的人如此之少,说她有时候会因为劝说父母离开阿佩克思而感到抱歉。
“你知道吗,他们这么做完全是因为我;现在他们在这里感到非常孤单,我也觉得我学不会纽约人的方式,”她向他坦白,用一种天真又诚挚的眼神看着他,“当然,我也认识了一些人,但是他们不是——他们跟我想象中的纽约人不一样,”她不自觉地看了梅布尔一眼,“今天晚上,我在这见到了之前一直渴望认识的女子——她们看起来都是如此可爱、优雅——但是我觉得我永远也不会结识她们。纽约对那些初来乍到的女孩子不是很友好,是吗?我觉得,你身边已经有很多女人了,她们都是那么优秀,但你竟然不在意!”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他的眼睛,眼神中带着笑意,又流露出渴望。说完之后便眉眼低垂,一抹粉红悄然爬上她的脸颊。
当他离开的时候,他问她第二天能不能去她家拜访。
整个晚上过得不错。马维尔把他妹妹送上车,便朝着位于华盛顿广场的家里走去。在拐角的地方,他碰见了波普尔。“嗨,拉尔夫,老兄,你碰到那位住在圣多里安酒店的褐发美女了吗?谁会想到老哈里·利普斯科姆会给我们介绍这么漂亮的人儿呢?彼得·范·德根激动得立马就跳起来了,把我从蒙蒂·瑟伯夫人的包厢中拽出来,拉着我的衣领让我给他介绍。我们已经计划在马丁咖啡屋吃晚饭了。哎呀,只要彼得想要什么,就一定得得到!我替你说了句好话,告诉他你跟我两个人到时候应该在一起。有些姑娘进入圈子的机遇可真是有趣。我相信,这个美女如果想要超脱利普斯科姆一家的话,她也会来的。我想,我要问问她能不能给她画像,这对春季秀来说可是件好事。她一定会光彩照人,跟范·德根夫人相得益彰——金发女郎和褐发美女……就像黑夜和白天……当然,我更喜欢范·德根夫人那样的类型——这是我的个人看法,我得有教养——但只是单纯喜欢那种样貌……喂,你不去俱乐部了吗?”
马维尔不打算去俱乐部了。这位同伴离开之后,他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
他想自己对这个臭名昭著的波普尔是不是太宽容了?他曾经觉得这位交际能手的语调很有喜感,但现在却极其讨厌,好像被什么人的脏手碰了一下。最糟糕的是,虽然这么说稍显夸张讽刺,但波普尔其实道出了他时常涉足的圈子的标准思维。他刚才如何评论斯普拉格小姐,其他人也会如此评论她。在拉尔夫的社交圈子里,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一个从阿佩克思来的女孩子如果能与彼得·范·德根在马丁咖啡屋吃晚餐,并借此踏入上流社会,这确实非常幸运……
拉尔夫·马维尔迈上祖父家的台阶,抬头看着这栋老旧的红色房子。房子左右对称,正面用朴素的大理石装饰。他看着它,就像看着一张熟悉的脸一样。
“他们说得对——不管怎么说,从某个角度讲,他们说对了。”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将钥匙塞进锁孔。
“他们”指的是他的母亲和上了年纪的厄本·道格内特先生。自从拉尔夫记事起,他们二人就与华盛顿广场上的这栋老房子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们可能已经成了房子的精神,而房子则代表着他们的外在形象。房子是否能证明他们的内在气质?这个问题的答案从第五大道另一头风格迥异的建筑物所映射出的社会蜕变就可见一斑。拉尔夫随手拉上了门闩,穿过走廊,走廊边上有一道道红木门,黑白相间的大理石走道营造出安静的“荷兰内景画”效果。他自言自语道,波普尔所谓的上流社会就跟这些上流人士居住的房子一样:薄薄的钢架子上放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装饰品。华尔街筑起钢架,而第五大道负责点缀。这二者的结合简直是荒谬怪诞,矫揉造作,跟彼得·范·德根家屋顶上的布洛瓦式水漏和支撑水漏的墙板一个样,一点也不像其他国家的上流社会那样,发展得缓慢而和谐。
这就是“他们”一贯说的话;至少这就是道格内特家的门风、生活观念以及老房子里家具的线条所展示的内涵。有时候,拉尔夫把他的母亲和祖父比作原著民,就像随着外来民族的入侵注定会迅速消失的美洲大陆上的原住居民一样。他喜欢把华盛顿广场称为“保留地”,并预言,不久之后这里仍悲惨地固守原始作业的居民就会被作为展品在人种学展览上展出。
人数少、行事谨慎、中产阶级——这三点一直是老纽约人的特质。但是,马维尔突然意识到,当下人们欲望泛滥、行为肆意,跟这样的趋势相比,他们是唯一遵从准则、行为正派的人。他也曾想“追赶潮流”,也曾离经叛道,半戏谑地和旧行为准则的种种限制与排外对抗。但此时此刻,他已经明白对方会用什么说法来反驳他,而他自己现在也成了对方中的一员。这肯定是最讽刺的反传统行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