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父亲,下周五您得给我在歌剧院弄一个包厢。”

一听她的语调,温迪娜的父母马上就意识到温迪娜又开始“紧张”了。

他们本来对费尔福德家的晚宴寄予厚望,希望温迪娜能从此镇静下来。但是直到次日日上三竿,他们的女儿才懒洋洋地晃进圣托里安奢华的早餐厅。这种事与愿违的迹象给夫妇二人的打击不小。

斯普拉格先生和夫人太了解温迪娜了。只要她一紧张,她的眼睛就会由清澈的灰色变为暗蓝灰,又黑又直的眉毛拧在一起,嘴唇紧闭抿成一条线。这就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温迪娜拖着脚走进豪华却闷得令人窒息的餐厅时,斯普拉格先生刚刚吃过丰盛的早餐,正要戴上金边眼镜看报纸。餐厅的彩色穹顶下总是萦绕着袅袅的咖啡香,松软的地毯可能已经吸纳了一年的面包屑,没人打扫。

坐在他们旁边的其他家庭看上去也仿佛了无生气。他们衣着华贵,沉默地吃着饭。菜单上的菜谱网罗了天下猎奇的美食。房间里还站着几个无精打采的服务员,懒洋洋地说着话,就跟提前商量好似的,全部都背对着他们应该服务的客人。

温迪娜通常起得比较晚,赶不上和家人一起吃早饭,就让塞莱斯特把巧克力拿到床边吃,为的是效仿《闺房趣谈》中刊登的一篇名为“上流社会女士的一天”的文章中的做法。所以,看到她出现在早餐厅,她的父母就已经准备好承受她因为过度紧张产生的各种症状了。斯普拉格先生合上报纸,将眼镜挂在马甲上,摆出一副准备接受最坏消息的样子。

“歌剧院的包厢!”斯普拉格夫人结结巴巴的说,把香蕉和奶油碟推到一边。她本来是想用这两样东西提振食欲,然后再吃油炸肝脏或者蟹黄酱的。

“正厅的包厢,”温迪娜更正道,完全不顾母亲瞠目结舌的样子,继续对她父亲说,“周五晚上最热闹,而且那位新晋的高音歌唱家又要开唱‘骑士’了。”她一脸崇拜地解释道。

“这样啊?”斯普拉格先生将双手插在马甲的口袋里,将椅子向后仰,突然想起来后面没有墙,椅子靠背无处可抵。他重新坐直道:“几个贵宾席不行吗?”

“不,不行!”温迪娜回答,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他看着她,觉得有些好笑:“我猜,你邀请了所有参加晚宴的人?”

“不,没邀请任何人。”

“你自己一个人坐一个包厢吗?”她没说话,一副傲慢的样子。“我想你肯定不是想带着你母亲和我一起去吧?”

这样一句幽默的话让他们都笑了——连斯普拉格夫人都笑了——温迪娜温柔地说:“我想为梅布尔·利普斯科姆做些事:算是一种报答吧。她总是带我出去,我却从来没为她做过什么事——一件都没有。”

这一下子上升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民族信仰的高度,肯定会达到其应有的效果。斯普拉格夫人喃喃说道:“她确实从未做过,艾伯纳。”但是斯普拉格先生仍然眉头紧锁。

“你知道一个包厢要花多少钱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你肯定知道。”温迪娜的口气不自觉地变得很无礼。

“我确实知道,麻烦就在这。为什么普通座位不行呢?”

“梅布尔可以自己买座位票。”

“这句话倒是有道理,”斯普拉格夫人插嘴道——在与女儿的争辩中,她总是首先败下阵来的那个。

“呃,我觉得我不能为了她就去买包厢票。”

温迪娜的表情更加阴郁了。她沉默地坐在那,巧克力在杯子里融化,和她母亲一样戴满戒指的手此时咚咚咚地敲着褶皱的桌布。

“我们还是回阿佩克思市去吧!”最终她挤出这句话来。

斯普拉格夫人惶恐地看了她丈夫一眼。这一对倔强的父女之间的较量总是让她心有余悸。此刻,她真希望身上带着救心丸。

“正厅包厢一晚上要125美元。”斯普拉格先生说,将一根牙签放进了马甲口袋。

“我就要这一次。”

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眼角的鱼尾纹也因此更加凸显。“你大多数东西都只用一次,温迪娜。”

在温迪娜还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发现了这一点——她喜欢什么东西都不长久,但是只要她想要,那就是“马上”就要。并且,在她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整个家都不得安宁。

“我真的非常想要这一季的包厢票。”她再次说。他发现他已经让她有机可乘了。温迪娜通常有两种方法迫使他做一些违反他个人原则的事:甜言蜜语或者噘嘴皱眉——他不知道他更害怕哪种。温迪娜年少时,他们都很欣赏她的果断,甚至整个阿佩克思市的人都夸她;但不久之后,这种性格就可以用来吓唬斯普拉格夫人了,现在就连他也开始害怕起来。

“温迪,事实是,”他畏畏缩缩地说,“我这个月手头有些紧。”

她的眼神开始变得茫然,就像每次他提到工作时那样。挣钱不就是男人的职责吗?男人去“市区”如果不是为了给他们的女人享福,那又是为了什么呢?她突然站起来,喃喃自语道:“我想,我还是出去兜兜风吧。”说罢便想撇下还坐在早餐厅里的父母。

“噢,温迪娜!”斯普拉格夫人坐立不安起来。每次温迪娜出去兜风,她都会心悸不已。特别是自阿伦森事件后,她惊恐的便不仅仅是骑马不安全这么简单了。

“你为什么不带着你母亲一起出去买点东西呢?”意识到资金有限,斯普拉格先生这样建议道。

温迪娜没说话,而是飞快地离开房间,抢在她母亲之前出了门,年轻而傲慢的背影充斥着鄙夷与愤怒。斯普拉格夫人踉踉跄跄地跟在她后边,一副懦弱的样子,而斯普拉格先生则走出早餐厅,进入大理石大厅,买上一支雪茄,留着在去办公室的地铁上抽。

温迪娜去兜风,并不是因为她真想去锻炼,只是想惩罚一下她母亲。她几乎可以肯定,她会得到歌剧院的包厢票,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如此大费周折。而且她对斯普拉格夫人没有全心全意地支持她感到非常恼火。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如果她和母亲不能团结一致的话,她自己就得付出双倍的努力。

温迪娜不喜欢“剑拔弩张”:她喜欢风平浪静的生活,也愿意跟父母一直和平相处。但是如果是父母不可理喻的话,温迪娜也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自从她记事开始,家里就一直在钱的问题上“争论”个不停;但无论如何,她和她母亲不管想要什么总是能如愿以偿,而且也没有对家庭财产造成什么持续性的坏影响。所以,她们很自然地以为家里有足够的钱可用,斯普拉格先生偶尔持反对态度只是因为他没有正确理解什么才是生活的必需品。

她回来之后,斯普拉格夫人迎接她的态度就好像是她刚刚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一样。这样的反应虽说有点儿荒谬,但都是因为紧张她,斯普拉格夫妇才这样。

“父亲来电话了吗?”她简短地问道。

“没,还没呢。”

温迪娜闭紧了嘴唇,但随即又停止了这个习惯性的动作。

“为了一个包厢就能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让他买个歌剧院呢。”她低声说,顺手把修身外套扔向一边。斯普拉格夫人接住这件迎面飞来的衣服,放在床上展平。其实,这两位女士都“受不了”在用洗手间的时候有仆人站在旁边听候指示,但斯普拉格夫人经常为温迪娜提供这种后勤服务。

“你知道的,温迪,你父亲并不总是资金充裕,况且最近开销又很大。他在阿佩克思市的时候算个有钱人,但是这跟纽约的有钱人不是一个概念。”

她站在女儿面前,恳求似的低头看着她。

温迪娜脱下长筒袜和马甲,坐了下来。听她母亲这么一说,她猛地抬起头,一脸不耐烦地大声质问道:“那我们为什么要离开阿佩克思呢?”。

通常来说,斯普拉格夫人在她女儿冷酷的目光的注视下会变得低眉顺眼。但这次,她的眼神中充满了令人敬畏的勇气,迎着女儿的目光,直至温迪娜在她涨红的脸面前垂下了眼帘。

温迪娜站起身,习惯性地拽了拽腰带,而刚才蛮勇的斯普拉格夫人又变得跟往日一样顺从。她站在温迪娜旁边,满怀热情地想上前帮忙。“母亲,你别再拽我裙子了。没你帮忙,我自己解开得更快。”

斯普拉格夫人向后退了一步,知道温迪娜已经不需要她在这了。但是,走到门口,她停下来,似乎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摄住了,回头看了她女儿一眼,说:“你出去的时候没遇见谁吧,温迪?”

温迪娜的眉毛皱在了一起,她正挣扎着要脱下漆皮长靴。

“遇见谁?你是说我认识的人吗?我谁也不认识——如果爸爸负担不起我出去社交的费用的话,我永远也不会认识谁!”

用力扭了扭,靴子脱下来了。她使劲把它扔到了雾玫瑰色地毯的另一头。斯普拉格夫人转过身去,藏起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解脱的表情,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温迪娜本想下楼去找梅布尔·利普斯科姆,告诉她费尔福德家晚宴的情况,但又觉得内容过于空洞。吃了顿晚饭又怎么样?在她看来,什么结果都没有。拉尔夫·马维尔根本没有问什么时候方便他打电话来;况且,她也不好意思向梅布尔承认,马维尔没有开车送她回家。

突然,她决定去看看费尔福德夫人提到的画,也许会碰见晚宴上的人——他们的谈话让人觉得他们一生都流连在美术馆之间。

这个想法顿时让她精神振奋。她穿上了最漂亮的皮草,戴上了一顶新帽子,帽子的账单她还没敢给父亲看。现在正是第五大道最热闹的时间,但是温迪娜不认识任何一个坐在车里向别人点头致意的女士。她只得沿着第五大道一直走,用艳羡的目光看着这一切。不过,她也曾经是风靡全城的人物,只是虚荣心驱使她去追求更美好的生活。

当她到达费尔福德夫人提到的美术馆时,发现那里比第五大道还要拥挤。有些男士、女士挤到画前,露出一副集体祝圣的“神态”。温迪娜在人群中穿梭着,察觉到自己在这跟在街上一样引人注目。她聚精会神地看着油画,学一位穿紫貂的高个子女孩的模样,在展品目录上记笔记。与此同时,强烈的自我意识使她时刻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此时,她的注意力被一位穿黑衣服的女士吸引。这位女士正用一副镶着钻石、挂着一长串珍珠链子的玳瑁眼镜欣赏油画。因为有了这副眼镜,她翻转手腕的动作是那么优雅,摆头的姿势显得颇为骄傲。温迪娜不禁为之一振。刹那间,她觉得只用眼睛看东西实在是过于平凡。她又有了一个新的愿望:想要一副镶了珠宝的眼镜和眼镜链。强烈的欲望驱使着她跟在眼镜主人的后边,一个不留神,就撞到了一位身材矮胖、穿着紧身上衣的年轻男士身上,手中的展品目录也掉在地上。

年轻人将目录捡起来还给她。她发现这位年轻男士眼睛鼓凸,脸颊凹陷,眼神、表情都流露出欣赏。他的长相实在是不那么赏心悦目,如果不是他那奇怪的长相让温迪娜模糊地记起曾见过这副尊容,她肯定会讨厌他这么献殷勤的。她以前在哪见过这个长相怪异的人?这个眼皮、嘴唇和耳垂都一样厚的人?她眼前闪过无数报纸上曾刊登过的照片,就像这些人真站在她面前一样。穿着紧身上衣,用一颗大珍珠别针别着丝绸领带……

“噢,谢谢您。”她小声说道,尽力表现得优雅。他站在那,手里拿着帽子,和蔼地说:“这么多人,太可怕了,不是吗?”

这时候,带着眼镜的女士走过来,轻轻用拐杖敲打了下地面,兴奋地说:“彼得,来看看这个。”一句话,就将这位男士引到美术馆的另一头去了。

温迪娜的心脏兴奋地狂跳,因为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她已经认出了他。彼得·范·德根——不是他又能是谁呢?伟大的银行家瑟伯·范·德根的儿子,拉尔夫·马维尔姐姐的丈夫,《周末增刊》上的名角,马展上蓝绶带的获得者,车赛中金奖杯的得主,马赛、帆船赛的第一名。简言之,正是他参加的所有的这些高端艺术活动让一切不在《社会新闻专栏》报道范围之内的生活方式似乎就显得索然无味,毫无意义。想起他那双苍白而又突出的眼睛看着她的样子,温迪娜笑了——才受到范·德根夫人的冷待,而这样的表情让她稍感安慰。

回到家,温迪娜发现,刚刚看过的那些画,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父亲还没有消息,这让她很反感。如果她和那些男士总没有后续发展,那像这样的见面又有什么意义呢?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到彼得·范·德根——或者,即便能够再次偶然见到他,她知道,如果无人“引荐”,他们也绝不可能再有什么交集。如果一个人注定要被划归到众多未受邀请的无名小辈中,那长得漂亮、引人注意又有什么用呢?

她很郁闷,即便是看到会客室的桌子上有一张署名为拉尔夫·马维尔的卡片也没能让她高兴起来。她觉得没提前约定就来拜访太鲁莽,甚至有些不礼貌:这可能表明他不希望再次跟她见面了。她刚刚要把卡片扔掉,她母亲说:“没见到你,他感到非常遗憾。温迪娜——他在这儿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温迪娜一下子来了兴趣。“在这儿?自己吗?你没告诉他我出去了吗?”

“我说了——但是他还是来了。他来找我的。”

温迪娜所笃信的社会秩序崩塌了。一个访客居然要求见一个女孩的母亲!她冷冷地盯着斯普拉格夫人,眼中充满了不信任。“你怎么知道他来找你的?”

“我怎么知道?他们告诉我的。我给楼下打电话说你出去了,但他们告诉我,他是来找我的。”斯普拉格夫人陈述着事实——她实在是不会撒谎。

温迪娜耸了耸肩膀。“这么做很明显是个错误。你为什么让他上来?”

“我以为他可能要给你留什么口信呢,温迪。”

这种辩解对她的女儿来说还是有一定的分量。“哦,那他留了吗?”她问道,一边说一边拔下帽针,将帽子扔到缟玛瑙桌子上。

“哦,没有,他就是聊了会天。他人倒是很好,但我搞不清楚他来干什么。”斯普拉格夫人诚实地答道。

温迪娜用冷酷又有些同情的眼神看着她。“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她小声说道,然后转身走开了。

她心事重重地躺在一张粉金相间的沙发上,忧思难解。膝盖上还放着一本未读的小说。斯普拉格夫人小心翼翼地拉了个枕头垫在她的头下面,然后走过去坐在花边窗帘后面,看着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像一面闪烁的网,顺着街道一直铺到公园那边去。观赏纽约夜晚的灯光是斯普拉格夫人的主要工作之一。

温迪娜默默地躺着,紧扣的双手枕在脑后。她再一次陷入痛苦的反思,过去的经历——无论是去欧洲旅行还是预订歌剧院的包厢——就像是在奋力争取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她差不多可以确定,她的未来比过去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经常跟她父母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善所处的境地,她就是想得到最好的。

等到温迪娜不再为了要糖果哭闹或是为了要新玩具生气之后,她第一次想奋力争取的是能到阿佩克思市以外的地方去消暑避夏。回首以往的夏天,她能记起的全部都是在她有生之年最无聊、最令人愤怒的经历。最早,他们在一栋黄色的小木屋中过夏天。那时候,她曾经整个身体挂在篱笆上玩耍,用脚踢坏掉的木桩,跟印第安娜·弗兰斯科交换嚼过的、沾满口水的口香糖和吃了一半的苹果。后来,她从寄宿学校回来之后,一家人在米利大宅度过了一个相对比较上档次的暑假。米利大宅也是他父母在积累了第一桶金,离开肮脏破败的郊区之后,入住的第一栋房子。棋盘格纹的地板、舒适的客厅、手风琴状的暖气,米利大宅中的一切,再加上他们一家人优雅的气质,都足以让斯普拉格一家的地位远高于弗兰斯科家。温迪娜在学校或街上碰到印第安娜的时候,偶然提起酒店的奢华生活就可以让她望而却步。但即便是这样优厚的生活环境,即便这种环境意味着优越的社会地位,但中西部地区长达数月的夏季,易生蝇蛆,酷热难耐,到处都弥漫着污浊的气息。很快,这里变得跟之前那栋小黄房子一样让人难以忍受。温迪娜在学校里遇见了其他女孩子,她们的父母每逢八月会带她们到五大湖区避暑;有些女孩甚至去加利福尼亚;而其他人——哦,简直太幸福了!——去了“东部”。

在米利大宅的日常生活无聊得让人窒息。温迪娜整日脸色苍白,神情倦怠。她偷偷吸食柠檬汁,咬石笔,喝大量的苦咖啡,好让自己看起来更病怏怏。当她得知就连印第安娜·弗兰斯科都要去布法罗待上一个月,温迪娜简直是妒火中烧。她的父母被这副样子吓坏了,终于决定必须改变当前的生活,于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搬到了一片平滑如镜的湖区边上的星级酒店住了一个月。

在那里,温迪娜给印第安娜寄明信片,挖苦她,并发现她在年轻和美貌方面绝不次于其他来这里度假的任何人。她享受着这一切给她带来的满足感。后来,她结识了一位来自里士满的漂亮小姐。这位小姐的丈夫是一位煤矿工程师,来西部勘察新开发的厄堡煤矿,顺便将她带到这里。据这位南方小姐所言,她对西部的人、食物、娱乐方式以及西部环境的荒芜、嘈杂感到失望、反感甚至畏惧。她的话对温迪娜来说是一次重要的启蒙课。原来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更奢华、更热闹、更配得上她的地方!之后,她曾经对自己说,她发现“好东西”的时候总是落后一步,这或许就是她的命。但是,现在还不算晚,而且她给自己定下了任务,要摆出倔强的态度、使出浑身解数迫使她父母明年夏天带她到“东部”去。

知道此事不可避免,斯普拉格夫妇最终不得已搬到弗吉尼亚的一个“度假胜地”。在那里,温迪娜第一次知道还可以这么浪漫地生活——伴着月光在绿树成荫的路上骑车,在山间的林中空地野餐。圣诞节多愁善感的氛围让温迪娜尖锐冷酷的性格缓和了一些,也让她见识到了一种更加精致的快乐。但是,眼前的一切都因为另外一家人的到来而破坏了。温迪娜第一次邀请酒店里的其他女孩参加聚会,就发现跟以前一样自己仍然是最出色的——直到温切尔夫妇和他们的女儿从纽约搬来之后。温迪娜比温切尔小姐漂亮得多,但是只消一眼,温迪娜就知道自己不懂如何利用美貌,还不如那位相貌普通的温切尔小姐。另外,让她非常恼火的是,温切尔小姐不但没意识到她二人之间可能存在什么竞争,甚至都没意识到温迪娜的存在。这位从华盛顿来的年轻小姐神情倦怠、闷闷不乐、目空一切,要么读小说要么和她的父母玩纸牌,显得有些不合群,好像听不见酒店里传播的八卦绯闻,也看不见时时上演的卖弄风情的戏码。实际上,她从未抬眼看过温迪娜:当这位阿佩克思市的美人经过她藏身的角落,无论是故意拖着脚走还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总是低着头看书。直到有一天,温切尔家的一位熟人来了——从波士顿来的一位女士,到弗吉尼亚采集植物。温迪娜站在长走廊的一根柱子后边,竖起耳朵,努力地听温切尔小姐与这位新来的女士之间对话。尽管只听到了只言片语,但着实让温迪娜大开眼界。

事情好像是这样的:温切尔家来到珀太西温泉只是因为温切尔夫人得了重病,不能搬到离华盛顿太远的地方。他们已经将北海岸的房子出租;一旦能够离开“这个可怖阴暗的破地方”,他们就去欧洲过秋天。但温切尔小姐不知道该怎么挨过这些日子,尽管在经历了冬天的忙碌之后,这段时间刚好可以让她休息静养。当然,他们本想租一栋房子,但是,真让人难以相信,这个“破地方”竟然没有独栋的房子。所以,他们只能关起门来过日子,尽可能的远离“酒店一族”—— 温切尔小姐顺便问她的朋友,有没有注意到周日来的那些年轻男士?那些男士比他们想见的“美女们”还怪异——并且,为了避开混乱的晚餐时段,他们只得把其中一个房间改成餐厅,在那吃饭、野餐,而且要按照柿红宅院的标准。简直让人难以形容!但是,所幸这个糟糕的地方对母亲有好处,而且他们的“刑期”很快就结束了……

温迪娜越听越不舒服。她前一天晚上才跟来自迪波希特的一位年轻男士——一位牙医助手——坐着四轮马车出去约会,还让他亲了她,并把自己别在头发上的花给了他。但现在,温迪娜想起他就恶心:她讨厌身边所有人,尤其是那位高傲的温切尔小姐。一想起来温切尔小姐把她归于“酒店一族”——那些逢周日就等着年轻男士来参加聚会的“美女们”,她就怒不可遏。自此,这个酒店对她而言代表着梦想破灭的地方。所以,过了一周,温迪娜就催着父母回到了阿佩克思市。她的父母虽然觉得很惊讶,但也很欣慰。

不过,温切尔小姐傲慢的言辞为温迪娜勾勒了更为广阔的世界,再加上温迪娜骨子中的冒险精神也让她不甘寂寞。她仿佛已经听到了亚特兰大海岸的呼唤;因此,第二年的夏天斯普拉格一家就来到了缅因州的斯库格海港。然而,那个夏天却是最糟糕的一个夏天。即便是现在,当温迪娜再次回忆起来的时候,当时那种无聊的感觉仍然让她颤栗。那个被风摧残的旅店——无论是旅店外的鹅卵石沙滩还是旅店提供的蓝莓派——都带有波士顿“独有”的地方特色。斯普拉格一家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几个礼拜,孤独感有增无减。最让他们难以理解的一点是:旅店里半数女士都相貌平平、穿着寒酸或者年事已高——大多数女士甚至三者兼而有之。如果在这里举办一场选美,温迪娜肯定能夺冠,正如范·德根说的,简直是“唾手可得”。但是,没有这样的比赛——其他的“旅客”组成了外人无法介入的小圈子,一起散步、划船、打高尔夫、讨论基督教科学派和潜意识问题,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怯生生的一家人,在他们坚若磐石的圈子外围无助地张望。

斯普拉格一家离开斯库格海港的那天,温迪娜绷着嘴唇,默默地发誓:“在去纽约之前,我再也不要尝试其他任何事情了。”现在,她已经到了纽约,但成效似乎不大。一切事情,无论大小,好像都在跟她作对。在进行这种自我反省的时候,她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但所有的错误都不及她父母所做的蠢事让她懊恼。比如说,她很确定已经朝着西尼夫人所说的“正确的方向”前进了,但这时她的好运气却似乎到了头:因为她爸爸在歌剧院包厢一事上的固执又愚蠢的想法,她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

她郁闷地躺在沙发上想着这些事。过了很长时间,斯普拉格夫人起身穿好衣服去吃晚饭了。将近八点钟时,她听见父亲拖沓的脚步声从走廊中传来。

斯普拉格先生进屋,走到她身后放下帽子和外套,而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书。然后,斯普拉格先生走近她,紧接着一个小信封掉在书页上。

“哦,父亲!”她一下子跳起来,顿时笑容满面,书掉在地上都顾不得捡,两只手来回捏着信封,摸索着包厢票。这个信封比较大,跟她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她看着它,又期待又害怕——她爸爸灰黄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挑动着她的好奇心,她用又怀疑又欣喜的眼神看着他。突然,她使劲抱住了他;斯普拉格先生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整张脸就已经贴在了她的头发上。

“这张票不只可以用一个晚上,对吗,而是每隔一周的周五都可以用!哦,爸爸,你太好了,你太好了!”温迪娜欢呼雀跃。

斯普拉格先生假装很郁闷。“是吗?他们一定是给错了——!”温迪娜转过头来,那双充满喜悦的眼睛让斯普拉格先生彻底满足。“我知道,你只想去看一次,温迪娜。但是,我觉得,没准哪个晚上你想休息的时候会把票借给朋友看呢。”

在这件喜事接近尾声的时候,站在房门口的斯普拉格夫人眼眶已经湿润了。温迪娜跑去穿衣服时,她走上前来。

“艾伯纳,你真的能买得起这张票吗?”

他笨拙地轻抚了她一下,算是对她的答复。“别担心钱,利奥塔。我一定要让她跟她认识的人交往。我想让她尽可能地多跟那些人在一起。”

斯普拉格夫人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疲惫的双眼。二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又见到埃尔默了吗?”

“没有。一次就够让人心烦了。”他回答,生气的表情跟温迪娜一样。

“呃,你说过他不会再来找她的,艾伯纳!”

“他是不会。但是如果温迪娜寂寞了,发神经想去找他怎么办?”

斯普拉格夫人想到有这种可能,浑身都颤抖起来。“他看上去怎么样?跟以前一样吗?”她小声问道。

“不是。倒是打扮得很干净整洁。这才是让我害怕的地方。”

听到这,她也害怕了,这使她本来就毫无生气的脸颊更显苍白。她焦虑地看着她的丈夫。“你看上去很不好,艾伯纳。我还是马上给你拿些胃药来。”她说。

但是,斯普拉格先生用一贯幽默的口吻拒绝了这个建议。“我想,我本来就生病了,再承受不起吃药的风险了。”他伸出一只手挽着她的胳膊,这是阿佩克思市的夫妻之间常用的姿势,“跟我一起下楼去吃晚餐吧,孩子她妈——我想今天晚上温迪娜不会介意我没有盛装出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