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并非温迪娜必须看在父母的份上要享受这次邀请,不过她对费尔福德夫人的晚宴真是失望透顶。

首先,费尔福德家的房子又小又破,既非金碧辉煌,也无灯火通明。晚餐之后她们坐在屋子里,墨绿色的灯投下一片微弱的光晕,一排排的书从地板一直摞到屋顶,让温迪娜想起了阿佩克思市大理石图书馆建成前那个老旧的流动图书馆。再说壁炉,既不是圆形的煤气炉,也不是红宝石色玻璃后装有灯泡的那种铮亮的壁炉,而是老式的烧木头的壁炉,就像那些“回农场过圣诞”的图片中画的那样。木头烧久了要是向外掉下来,费尔福德夫人或者她的弟弟还得赶紧把它们塞回去。木柴灰落得壁炉边到处都是,看上去脏兮兮的。

晚餐也让她大失所望。虽然温迪娜不谙餐饮之道,但她本设想着大家会坐在兰花藤架下,享用的头盘也该用褶边纸装饰,且色泽诱人。可实际上,晚餐只有普通到谁都熟悉的烤肉配蕨菜——就好像他们都是正在节食的消化不良症患者一样!鉴于此前周末报上对费尔福德夫人的描述,她觉得费尔福德夫人这次没能想出新花样,可真没意思。随着夜晚的流逝,温迪娜开始怀疑这根本不是真正的“晚餐派对”,而只不过是邀她来吃顿便饭罢了。

但温迪娜瞟了一眼在座的其他宾客,确定费尔福德夫人不可能有意怠慢他们。尽管只有八位来宾,但其中有一人的身份不亚于那位年轻的曾是道格内特家成员的彼得·范·德根夫人。这位年轻女士是《上流社会专栏》精挑细选为专栏增光添彩的人物,餐桌上她的席位正对着其他人。考虑到这些,温迪娜相信,这些人肯定比表面看起来更有地位。她喜欢费尔福德夫人,身材娇小,目光敏锐,鼻子高挺,频频微笑间还不时露出一口健康的牙齿。她戴着黑色的、老气又过时的饰品,并不属于温迪娜所谓的“时髦”人士,但她说话风趣,总让这个姑娘想起她父亲精神饱满或者不为钱发愁时的模样。另外一位白发女士并未引起温迪娜的注意。还有一位跟她年纪相仿的姑娘,被称为哈里特·雷小姐。她相貌平常,穿着去年的流行款式,温迪娜只看了她一眼便不再理会。

在场的男士也并未像温迪娜所期待的那样让人印象深刻。她对费尔福德先生没有抱太高期望,毕竟已婚男子本来就没什么吸引力,再加上他的光头和灰色的小胡子,自然而然地让他成了被忽略的背景人物。温迪娜搜寻着和她年龄相仿的青年才俊——内心深处,她在寻找波普尔先生。可是波普尔先生并不在场。在场的男士中,有一位叫鲍文先生的,年纪已经非常大了——温迪娜觉得他可能是那位白发女士的丈夫。还有其他两位男士似乎是马维尔先生的朋友,但他们都不像克劳德·沃尔辛海姆那样潇洒。

温迪娜坐在鲍文先生和马维尔中间。马维尔先生非常“贴心”(这是她形容友好时用的词),这让温迪娜印象深刻,但是他似乎比在酒店舞会那会儿还要腼腆。温迪娜不确定他是真的腼腆,还是用消极的态度表现得冷静自持。他个子不高,但身材健硕,且面貌英俊,坐在一旁一边摩挲着金色的胡须,一边用友好甚至有些温柔的眼神看着她。但并不冒冒失失,而是让他的姐姐和其他宾客去引导温迪娜展现自己、融入群体。

费尔福德夫人讲话流畅得体,以致于温迪娜困惑为什么西尼夫人会说她不善交际。虽然她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沉默寡言会显得窘迫,但她也很少会被别人的言语流畅所吸引。阿佩克思市所有的女士都比费尔福德夫人健谈,而且话题更广;但她们之间的区别在于与费尔福德夫人的谈话像是一场协奏会,而不是独奏会。她不断引导其他人加入谈话,给每个人机会,用微笑把握着谈话的节奏,然后巧妙地将别人所说的话语都融合在一起。她尤其努力地让温迪娜也参与进来。温迪娜虽生性健谈,但整个晚上却因为不信任别人而显得异于平常,言辞大打折扣。她摆出一副矜持的姿态去观察别人,聆听谈话;她坐得笔直,脸颊绯红,回答问题时快速简洁,紧张的笑声更让她说话断断续续——女主人问她要不要来点葡萄,她说“我无所谓”;当她觉得别人想用什么事情引她惊讶的时候,她就会说“我觉得没什么稀奇的”。

这种警醒的状态让她留意别人说的每一句话。谈话内容大多很泛泛,很少涉及个人,这跟她以前习以为常的交流不一样。尽管没注意听大家谈论书画,但她捕捉到并记住了谈话中提到的每一个人的名字。波普尔先生也偶尔会被提及,每当此时她脸上的红晕便更浓了。

“是的,他现在在为我画像呢,”彼得·范·德根夫人拖腔拖调地说,“他今年要给每个人都画一幅画像,你们知道的——”

“好像这就是理由似的!”温迪娜听到费尔福德夫人低声对鲍文先生说。鲍文先生同样压低声音回答:“这是范·德根式的理由,不是吗?”听到这句话,费尔福德夫人耸耸肩膀,表示赞同。

“那位波普尔先生可真招人喜欢——他说把人画成什么样,就会画成什么样!”那位白发的女士接过话茬说:“他的画似乎告诉别人,他本人是多么绅士,多么崇尚女性!他画的与其说是哪位夫人或小姐的肖像,不如说是他自己对所画之人留下的印象罢了。”

费尔福德夫人笑了。“有时候我觉得,”她思考了一下,接着说,“波普尔先生一定是我认识的唯一的一位绅士;至少他是唯一一位告诉我自己是绅士的人,而且波普尔先生从不会忘记提起这一点。”

温迪娜对这种盛行的讽刺口吻已经习以为常了,她知道那些人在取笑这位画家。她刻意回避这种戏谑的话语,就好像那是嘲笑她自己一样。但不管怎样,她还是隐约觉得自己已经身处上流社会的中心了。随后,她的注意力被范·德根夫人吸引了过去。她听到范·德根夫人一边笑一边悄悄对马维尔说:“我还以为你喜欢他呢,不然我就不让他为我作画了。”

她的口气让温迪娜的听觉瞬间灵敏起来。她竖起耳朵,等着听下面的答复。

“我想他会把你画得非常棒,哪天你得让我看看。”马维尔的语调永远都是那么轻,没有强调的口气,温迪娜不能确定他是否真如他说话的语气那般对此事漠不关心。她低头看着盘子里的水果,又用余光看了看彼得·范·德根夫人。

彼得·范·德根夫人长相并不出众,不属于让人印象深刻的类型:皮肤较黑,娃娃脸,眼神幽怨,而且经常发出局促的笑声。但是,她的穿着、佩戴的珠宝要比其他的女士更精美。她举止优雅,又有些焦躁,这让温迪娜觉得她没那么陌生了。她用恳求又充满占有欲的眼神盯着马维尔;温迪娜还不能确定这种眼神到底仅仅只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亲戚关系(温迪娜注意到他们还算得上是表亲)还是因为私密情感;她也不知道,马维尔说话的语调到底是公开表示关系亲近,还是在掩饰其他的感觉。会客厅里灯光昏暗,一切都是那样模糊暧昧;大家说话又都压低声调,表达隐晦,这更让她困惑。她极度渴望廓清眼前的迷雾,掌握主动权。

然而,与其他女士一起在会客室里时,费尔福德夫人过来坐在她旁边,这让她再次变得谨慎起来。她渴望得到别人的注意,但是又害怕遇见别人高人一等的姿态。谈话中,女主人渐变的语气再一次让她困惑。费尔福德夫人并未唐突地使她意识到自己对纽约还非常陌生——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难以接受了——但是她问温迪娜时下展出的绘画作品中她喜欢哪些幅,又问她读了哪些新书,这些问题都基本等同于猜疑,因为问题的答案都是否定的:温迪娜甚至不知道有画作在展出,更不知道“人们”都去看。她也没有看什么新书,除了那本《无法再吻》,但费尔福德夫人似乎没有听说过。在戏剧上,她们两个仍然意见相左:温迪娜已经看过《奥拉鲁》14次了,而且为《汽水喷泉》中的奈德·诺里斯“神魂颠倒”;但她从未听闻过在德国大剧院扮演莎士比亚的著名柏林演员,只知道一个知名剧团中试图参演“保留剧目轮演”的美国女演员的名字。她想起来曾在一部名为《长腿》和另一部她称为《褪色》的剧中曾经见过莎拉·伯纳德,这一度又勾起了两人之间的话题,但并没能坚持多久,因为她忘了两部剧的内容,并且发现那位女演员的年纪比她预想的要大许多。

男士从吸烟室回到会客室后,情况也没有太大的改善。亨利·费尔福德代替了他的妻子,坐在温迪娜旁边。在阿佩克思市的时候,温迪娜从未听说过已婚男士要坐在年轻的女孩子旁边,所以她认为在座的其他人都不愿意跟她说话,并且男女主人在偷偷商议着该怎么摆脱她。这种想法让她一直梗着脖子,对于费尔福德先生的提问一律回答“我不大清楚”,或者“是吗”。好在费尔福德先生问题不多,又没有让人感兴趣的。所以当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站起身准备告辞时,双方都感到如释重负。

在大厅里,年轻的马维尔赶到温迪娜的前面。她看见范·德根夫人正在穿斗篷。系好后,她将一只手搭在马维尔的胳膊上。

“拉尔非,亲爱的,你周五跟我一起去看歌剧吗?我们先一起吃饭,那天彼得要参加俱乐部的聚餐。”他们彼此会心一笑,然后温迪娜听到这位年轻的男士接受了邀请。范·德根夫人转身看着温迪娜。

“再见,斯普拉格小姐。我希望你——。”

“——也来跟我一起共进晚餐?”她肯定是要这么说的。温迪娜的心猛地一颤。

“——哪天下午来拜访我。”范·德根夫人说完,下楼朝着汽车走去,车门旁等着一位体毛浓密、胳膊上的体毛尤其茂盛的男仆。

温迪娜转身接过斗篷的时候,脸烫得像在发烧一样。当她以高傲又从容的姿态将斗篷披在身上时,发现马维尔就在她身边。他戴着帽子,穿着大衣,这让她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要“护送”她回家,肯定是这样!这位优秀的年轻人——她现在觉得他确实很优秀——这位和已婚女士单独吃饭的年轻人,这位被范·德根夫人称为“拉尔非,亲爱的”的年轻人,眼里没有别人,只有她一个。想到这,她那本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满足感再次在体内涌动,让她觉得温暖。

街道上已经结了冰。温迪娜挽着马维尔的胳膊下楼,享受着短暂的美好。等车的时候,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但是,等他帮她坐进车里后,他就关上车门,把手从摇低的车窗空隙伸进去。

“再见。”他笑着说;温迪娜极度失望,神思恍惚地结巴着说:“噢,再见。”言语中一直维持的骄傲瞬间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