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温迪娜的卧室白色与金色相间,镶着海绿色的护墙板,地上铺着雾玫瑰色的地毯,窗户对着第七十二号大街,向外望去可以看到中央公园那些光秃秃的树顶。

温迪娜走到窗前,拉开几层蕾丝窗帘,向东边的富人聚集区望去。过了中央公园就是第五大道——第五大道,她的梦想之地!

她转身面向房间,走到书桌前,把费尔福德夫人的来信放下,开始仔细地研究起来。她之前在一份周末报上读过《闺房趣谈》版块,知道最时髦的女士时兴用白墨水和新式的猩红色信纸写信。于是她不顾母亲的极力反对,定制了一大叠印有她自己的花押字的信纸。当她发现费尔福德夫人使用的只是常见的白色信纸,甚至连花押字都没写——只写了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时——她非常失望。她甚至开始怀疑费尔福德夫人的社会地位。所以,想到能用猩红色的信纸回信,她颇得意了一会儿。但是想起西尼夫人对费尔福德夫人特别赞赏,刚要下笔的她又有些迟疑。万一白色的信纸确实比猩红色的信纸更新潮呢?这也是有可能的。好吧,她才不管费尔福德夫人是不是喜欢红色的纸,反正她喜欢!况且,她才不打算讨好任何一个住在派克大街上的一所小房子里的女人……

温迪娜虽然极为独立,但又热衷于效仿别人。她既想用她的锐气和创意让所有的人都对她刮目相看,又禁不住会去效仿最近她见过的人。这两者不可调和时,她便陷入混乱,焦虑不堪。此刻她又犹豫了好一会,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印有酒店地址的普通信纸。

以母亲的名义写信非常有趣——当想到这句“我很乐意允许我的女儿和您共进晚餐”(“共进晚餐”似乎比费尔福德夫人用的“吃晚饭”一词更优雅)时,她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可到最后落款时,她又犯了难。费尔福德夫人的落款是“劳拉·费尔福德”——就好似一个学龄女孩给同龄人写信时的落款一般随便。但是,斯普拉格夫人也用这种形式合适吗?一想到她母亲要为一个住在派克大街的人屈尊,温迪娜就觉得无法忍受。因此,她毅然决然地签上了“您真诚的,艾伯纳·E·斯普拉格夫人”。可她立马又犹疑不定,便重写了一封,这回采用费尔福德夫人的形式署名:“您真诚的,莉奥塔·B·斯普拉格。”但如此落款好像又有些不伦不类,于是她再一次做了修改:“您亲爱的,莉奥塔·B·斯普拉格。”可这样又好像太过亲密了,毕竟这两位夫人素未谋面。如此反反复复折腾,最后她决定折中一下,结尾署名:“您真诚的,利奥塔·B·斯普拉格夫人。”这样也许更符合惯例,温迪娜思忖着。事实上,她的决定是对的。难题一经解决,她一把拉开门,急不可耐地朝着走廊那边喊道:“塞莱斯特!”看到法国仆人应声出现,她紧接着说:“我要看一下所有的晚宴礼服。”

与斯普拉格小姐衣服的总量相比,晚宴礼服并不算多。去年她曾经订过几件,但由于派不上用场,一气之下便都扔给了仆人。此后,她和斯普拉格夫人禁不住诱惑又买过三两件,就因为裙子实在精致,穿上又倍显漂亮。但不久就连这也开始让温迪娜感到厌倦了——她讨厌看见裙子崭新地挂在衣橱里,毫无用武之地,仿佛在无情的嘲笑和质问她。此刻,塞莱斯特小姐将这些裙子铺在床上:它们看起来又是那样不起眼,而且司空见惯,就好像温迪娜穿着它们出去跳过太多次的舞以至于裙子都破旧不堪了似的。她尽管好不乐意,但还是听从仆人的劝告,穿上裙子试一试。

第一条和第二条裙子匆匆试过后便被淘汰,因为式样已经过时了。“是袖子的问题。”温迪娜把裙子扔在一边,咕哝着说。

第三条当然最漂亮,但是昨天晚上在酒店的舞会上已经穿过了,所以,很显然这周是不可能再穿一次了。然而,她现在喜欢穿这条裙子,因为这会让她想起与克劳德·沃尔辛海姆·波普尔之间那次擦出火花的相遇,以及与他的小个子朋友——那位她几乎没怎么注意到的年轻

男士——之间比较平淡但收获颇多的对话。

“你出去吧,塞莱斯特,我自己把裙子脱下来。”她说。随后,塞莱斯特抱着被淘汰的礼服出去了。温迪娜栓上房门,拉过一面高大的试衣镜,在抽屉中翻出一把扇子和一副手套,坐在镜子前,摆出一副参加晚宴时淑女的造型。塞莱斯特出门之前拉下了百叶窗,并开了电灯。此时墙上的支架闪亮耀眼,白金相间的房间一片辉煌,这为温迪娜的白日梦提供了足够炫目的背景。在这样的强光下,任何一个飘忽不定的眼神都能让拙劣的模仿暴露无遗。但是温迪娜有着灵动而天然的美貌,在氤氲的光影中,她粗黑的眉毛、茶色的头发和白里透红的肤色足以抵御这伺机要消解一切的光明:她简直就是从光晕中走出来的精灵。

温迪娜从小就对小伙伴们的娱乐活动不太感兴趣。早前,她和父母一起住在阿佩克思市破败的郊区,曾和印第安娜·弗兰斯科——“街对面”水管工家的那个长满雀斑的女儿——一起骑着围栏玩耍。从那时起,她就不喜欢洋娃娃,也不喜欢跳绳,更不喜欢疯狂的角色扮演游戏(游戏中大嗓门的印第安娜在当地所有男孩子们面前扮演阿塔兰特1)。她的主要乐趣就是穿上母亲最好的裙子,“盛装打扮”,然后站在衣橱的镜子前“假装自己是个淑女”。这个爱好一直持续到她成年,现在她仍然像表演哑剧一样偷偷练习:缓移莲步,整理裙摆,摇动香扇,轻启朱唇,轻声漫语,笑不露齿……不过最近,她尽量回避任何会让自己联想起社交受挫的事情。但眼下,她沉醉于演绎自己的美丽,无暇他顾。想象数日后,她现在模拟的一切将真实发生;她设想着自己会给费尔福德夫人的宾客们留下何种印象——这让她开心不已。

她继续与幻想中的仰慕者们说了会话,扭扭这,摆摆那,轻摇扇子,时坐时立,忸怩不安,摆弄着裙子上的褶皱,表现得一如现实中遭遇众目睽睽的窘况。她小动作不断并不是因为害羞,相反,她认为社交中应该活泼一些,而吵闹和多动就是她对活泼的理解。因此,她心满意足地盯着镜中的自己,欣赏着灯光投射在秀发上的光泽,微笑时牙齿反射的光芒,以及变换身姿时脖子和肩膀投下的阴影。但还是有一件事困扰着她:她颈部的弧度过于圆润、臀部的曲线过于丰满了。其实,她个子很高,完全可以再胖一点,可当下流行纤瘦。况且想到有一天可能不再拥有这么纤瘦笔挺的身材,她便不寒而栗。

她终于不再扭来扭去,也不再对着自己的镜象沾沾自喜。她陷入椅子,开始反思。她很懊悔昨天晚上自己几乎没怎么注意到年轻的马维尔先生,而结果这位先生却跟他那位出色的朋友一样不可小觑。她当时还以为马维尔先生很害羞,不善交际。他腼腆地讲了一两件趣事,却不似波普尔先生讲话时那样口若悬河,桀骜不驯中又透着亲昵。当波普尔先生那双乌黑的眼睛停留在温迪娜身上,柔声赞叹她的秀发简直像件“艺术品”时,她内心感到无比狂喜。所以,当她得知波普尔先生的地位没有马维尔先生尊贵时,她觉得很不可思议:波普尔先生更像她从周末报上读到的上流社会——一个包括范·德根家、德里斯科尔家及其他同阶层人士组成的纸醉金迷的社会。

走廊中,她母亲正跟西尼夫人道别。听到声音,她猛然惊醒。等她们刚道完别,温迪娜便打开房门,一把把惊诧不已的女按摩师拽进屋里。被拽住的西尼夫人欣赏着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一抹灿烂。

“天哪,温迪娜,你看起来美丽绝伦!你在为费尔福德夫人的晚宴挑选裙子吗?”

“是的——不,没有,这只是件旧衣服。”女孩的眼睛在黑色的睫毛下闪烁着。“西尼夫人,你得告诉我实话,他们真如你形容的那般好吗?”

“谁啊?费尔福德一家和马维尔一家吗?如果他们对你来说还不够好的话,温迪娜·斯普拉格,那你还是直接嫁给英国皇室好了!”

温迪娜挺直了身子:“我想要最好的。他们和德里斯科尔家和范·德根家一样尊贵吗?”

西尼夫人发出了轻蔑的笑声:“现在,听好了,你这个多疑的姑娘!我非常确定,就像我确定现在站在你面前一样,我亲眼见过住在第五大道的哈蒙·B·德里斯科尔夫人躺在铺

着霍尼顿蕾丝床单的粉色天鹅绒床上,嚎啕大哭,只因为她没有被保罗·马维尔夫人邀请去欣赏音乐,更别做梦想受邀去参加晚宴了!她有钱也买不到这个机会——她很明白这一点!”

温迪娜站在原地,容光焕发,双唇微启,然后温柔地用胳膊环抱着这位女按摩师。“噢,西尼夫人,你对我真好!”她嘴唇贴着西尼夫人褪色的围巾,呼吸轻柔。而西尼夫人则笑容可掬地从温迪娜的拥抱中退出来,边转身边说:“稳扎稳打吧,温迪娜,你会做到的。”

稳扎稳打,温迪娜!是的,这才是她需要的建议。心情低落时,她偶尔会责怪父母没跟她说过这样的话。她还这么年轻……可他们教她的太少了!回首过去,想起曾经的荒唐行为,她不住地颤抖。自从他们搬到纽约后,她有过那么一两次不靠谱的感情经历。其中一次是他们到了纽约后的第一个冬天,那时她已经和一个英俊的、陪她在公园散步的奥地利骑术师订婚了。他不经意地给她看过一个卡片盒,里面装着一枚王冠形的首饰,并向她坦言,他曾经因为一位伯爵夫人卷入一场争斗,后来被迫从最好的骑兵团退役。因为他的坦诚相待,温迪娜发誓要追随他,并用自己的粉色珍珠戒指与他的银戒指做了交换。他说,这枚戒指是伯爵夫人临终时给他的,并要求只有当他遇到比她还漂亮的女子,才能把戒指摘下来。

幸运的是,不久之后温迪娜遇见了梅布尔·利普斯科姆。温迪娜在中西部一个寄宿学校上学时就认识她了,那时候她叫梅布尔·布里奇。布里奇小姐作为唯一一个来自纽约的女孩,在学校里有着很高的地位。有一段时间,为了获得她的垂青,温迪娜和印第安娜·弗兰斯科展开了激烈的竞争。而他们的父母——在一个学期的时间内——也假惺惺地讨好布里奇小姐,想通过她获得与其相同的社会地位。印第安娜不择手段,虽然通过比较激进的方式吸引了布里奇小姐的注意,但最终温迪娜获得了胜利,因为梅布尔说她更文明优雅。受挫后的印第安娜称这两位校友是“一对白痴”,之后便永远消失了。

后来,梅布尔回到了纽约,嫁给了一位证券商。而温迪娜进入上流社会的第一步就要追溯到她见到哈莉·利普斯科姆夫人并再次受她关照的那天。

哈莉·利普斯科姆坚持去调查那位骑术师的背景,并发现他的真名叫阿伦森,因遭到骗取女仆财产的指控而逃离克拉科夫。发现了这些丑事之后,温迪娜才想起来,骑术师的嘴唇太红,头发也用润发脂擦过。这件事一直让她觉得恶心,并且让她下定决心以后做事不能太冲动——尤其是在赠送戒指这种事上。不过,她还是觉得自己学到了很多东西,尤其是在听从梅布尔·利普斯科姆的建议,一家人搬到圣托里安酒店之后。梅布尔自己就是从这里走进上流社会的。

梅布尔毫无保留、马不停蹄地向厮混于圣托里安酒店里的那群人和他们的团体引荐温迪娜。圣托里安酒店“日日”举办盛事,又分成多个俱乐部,有世俗俱乐部、文化俱乐部,或者“热心俱乐部”。梅布尔带着温迪娜参加“每日活动”,在俱乐部聚会上把她作为“嘉宾”介绍给大家,得到了多名在场宾客的欢迎。她会介绍称:“我的朋友斯塔格小姐,来自佐治亚州的弗兰克斯,”或者(如果那位女士精于文学的话)直接说“我的朋友,来自内布拉斯加州的奥拉·普兰斯·切特尔——你肯定知道切特尔夫人意味着什么吧?”

有些聚会在高级酒店里举办,这些酒店就像名字响亮的战舰一样,坐落在在曼哈顿的上西区:遨凯酒店、炽光酒店、金钟酒店;其他更私人一些的聚会在高档但更富浪漫气息的公寓里举办,比如帕特农公寓、丁登修道院或者丽都公寓。

温迪娜喜欢世俗的聚会。她总能从聚会上玩的小游戏中赢得许多荷兰银制的奖品。同时,她对辩论俱乐部也印象颇深,当地有名望的女士在临时搭建起来的讲台上发表演讲,或者俱乐部成员之间就“什么是魅力”、“问题小说”等永恒的主题进行辩论。成员们一面喝着粉柠檬水,吃着彩虹三明治,一面从“道德层面”对这些问题进行热切的讨论。

对温迪娜来说,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有趣。最先,她羡慕梅布尔·利普斯科姆在这些圈子里已拥有一席之地;但后来,她又鄙夷梅布尔安于现状。因为,温迪娜很快就意识到,进入梅布尔的“社交圈”对自己接近第五大道的富贵阶层一点帮助都没有。还在阿佩克思时候,温迪娜就对第五大道上的大小事情了如指掌。她知道所有住在纽约的贵族的名字,并且凭着满腔热情每天研读报纸,对贵族家庭中最出色的成员的样貌熟稔于心。但是,她在梅布尔的社交圈中尽力寻找这些报道中提到的人物原型,虽然偶尔能瞥见眼熟的人,但绝对无缘相识。当克劳德·沃尔辛海姆·波普尔为那位被利普斯科姆一家称为“钢产大亨夫人”的女人画肖像,并参加客户家举办的茶会时,梅布尔才有机会结识波普尔先生,并向他引见了她的朋友斯普拉格小姐。

社会等级问题赤裸裸地暴露在温迪娜面前。在圣多里安的舞会上,波普尔先生和他的朋友的出现本已让她的希望复苏;她本以为已经得到足够的教训,不会再犯类似于阿伦森事件那样的错误。但是,她错了,她开始认为对贵族样貌再熟悉也没有用处:她注意到了克劳德·沃尔辛海姆·波普尔,却几乎完全冷落了他那位腼腆的同伴。温迪娜想不明白个中缘由,西尼夫人向她讲述的哈蒙·B·德里斯科尔夫人无缘晚宴而绝望痛哭则更让她倍感迷惘。

温迪娜一直认为,德里斯科尔和范·德根氏族以及各自的追随者在纽约上流社会中享有毋庸置疑的统领地位。梅布尔·利普斯科姆也这样认为。她总是炫耀她有一位熟人——斯波夫夫人,其实这位夫人只是哈蒙·B·德里斯科尔夫人远房表姐妹。而现在,她,温迪娜·斯普拉格——一个从阿佩克思来的姑娘——将要被引荐进入一个上流社会的社交核心圈,一个连德里斯科尔家和范·德根家都无法企及的圈子!她有点被这样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她以前就是在这样自信心极度膨胀的状态下做出那些不堪回首的蠢事。

她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审视着镜子中的自己——眼眸明亮,脸颊红润。这次不用再害怕了:她不会再犯任何错误,也不会再做任何蠢事!她终于可以结交理想的人选——她终于得偿所愿了!

她站在那儿,对着镜子中的自己露出了幸福的微笑,然后就听见门外传来她爸爸的声音。她匆忙脱掉裙子,摘下长手套,取下头发上别着的玫瑰花,把这些扔到一边,套上一件便袍,打开门走进了会客厅。

斯普拉格先生正站在她母亲旁边。斯普拉格夫人坐在那,看上去很疲惫,头垂在胸前,就像温迪娜每次“活动身体”时一样。温迪娜走进会客厅时,斯普拉格先生突然抬起头看着她。

“父亲,母亲告诉您了吗?费尔福德夫人邀请我一起吃饭呢。她是保罗·马维尔夫人的女儿,马维尔夫人是道格内特家族的后代。她们比任何人都富有,并且,他们两家都不愿意结识德里斯科尔家和范·德根家!”

斯普拉格先生用一种幽默又怜爱的眼神打量着她。

“是吗?那我在想,她们认识你是为了什么呢?”他调侃道。

“想不出来,除非是他们想让我介绍你!”她以同样的方式回击。她用胳膊环抱着他佝偻的肩膀,柔亮的头发贴着他的脸颊。

“好吧。那你介绍我吗?你接受邀请了吗?”他被她的双臂环绕着,继续开着玩笑。斯普拉格夫人坐在他们身后的椅子上,不安地动了一下,发出低声呻吟。

温迪娜把头向后一仰,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她离得太近,以至于她的脸在他那双劳累又上了年纪的眼中只是一片模糊的光亮。

“我非常想去,”她说,“但是我还没有一件合适的衣服。”

听到这句话,斯普拉格夫人的呻吟声又大了些。“温迪娜,换作是我,刚刚买了新衣服,就不会再让父亲买了。”

“我还完全支付得起。”斯普拉格先生打断她,抬起手握住女儿纤细的手腕。

“哦,好吧,如果你想让我看起来像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以后无人问津,那我已经找到一件再合适不过的衣服了。”温迪娜威胁道,口气中半是挑衅半是恼怒。

斯普拉格先生将她稍稍推开,绽放出的微笑令眼圈松弛的皱纹都随之上扬。

“好吧,那种裙子迟早会派上用场的;所以,我想你还是留着以后再用。去吧,选其他的裙子去参加费尔福德夫人的晚宴。”话未说完,温迪娜便再次用力抱住他,他最后的半句话几乎是在温迪娜的喜极而泣的亲吻中挤出来的。

 

 

 1. 译者注:阿塔兰特:希腊神话中捷足善走的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