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个狭长的房间里接待我,房间面朝一座铺着沙子的花园。矮小的灌木丛上,蔷薇花已经凋谢,参天古木枝叶飘零,一片萧瑟。他让我坐在一张方桌旁的方凳上,然后在我面前也坐下。仆人端上来花茶和美式香烟。他身材瘦削,中等个头儿,长着一双纤细而优雅的手;透过金丝眼镜,他用乌黑而忧郁的大眼睛打量着我。他看起来像一位学者或梦想家,笑容非常亲切。身穿棕色绸袍,外面套了一件黑绸短褂,头戴一只圆顶礼帽。
“你不觉得奇怪吗?”他带着迷人的微笑说,“我们中国人穿这种长袍竟是因为三百年前的满族人个个骑马。”
“这不奇怪啊,”我反驳道,“如果因为英国人打赢了滑铁卢战役,所以阁下就戴圆顶礼帽,那才奇怪呢。”
“你觉得我是因为这个缘故戴它的吗?”
“很容易证明这一点。”
估计他会出于得体的礼貌而不问我如何证明,我赶忙说了几句适当的话证明给他看。
他摘下帽子,看着它叹了口气。我环顾了一下房间。地板上铺着一块绿色的布鲁塞尔地毯,上面织有巨大的花朵图案,靠墙摆着一溜儿精雕细刻的黑檀木椅子。墙上挂有一排书法卷轴,皆出自史上名家之手;同时还有一些与之风格迥异的油画,镶着明亮的镀金画框,要是在九十年代[1],这些画极有可能被陈列在皇家艺术学院里。这位部长的办公桌是一张美式拉盖书桌。
他向我感慨对目前中国的担忧。众所周知,中国拥有全世界最古老的文明,然而这种文明如今正遭受无情的抛弃。那些从欧美归来的留学生们正在摧毁着祖祖辈辈所创立的伟业,却又不能找到相应的替代物。他们根本不爱自己的国家,没有宗教信仰,也没有敬畏之心。寺庙里不见了香客和僧侣,日渐破败,它们的美在不久之后就会仅存于人们的记忆里。
但随即他摆了摆纤细且贵气十足的手,将这个话题搁到一边,问我是否愿意欣赏他收藏的艺术品。我们在房间里转悠,他向我展示价值连城的瓷器、青铜器和唐代雕像。其中一只从河南古墓里出土的马雕,有着古希腊雕塑的优雅神韵和精致造型。他的书案旁还有一张大桌子,上面堆着许多卷轴画。他从中挑了一幅,拿着顶端让我展开。此画创作于从前某个朝代,画中白云悠悠,缭绕于群山之间。他两眼含笑地看着我欣赏画作时的愉快表情。接着他将这幅画放到一边,又一幅接一幅地向我展示其他画。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不想让他这位大忙人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但他却不让我走,继续拿出一幅幅的画。这个艺术鉴赏家高兴地向我介绍它们所属的流派和年代,以及这些作者的风雅逸事。
“希望你能欣赏我最珍贵的藏品。”他指着墙上挂的卷轴说,“在这里你能见识到中国最完美的书法艺术。”
“相比于画,你更喜欢书法吗?”我问。
“喜欢得不得了。它们的美更质朴,不染一丝浮华。不过我可以理解,欧洲人很难欣赏如此朴素而精致的艺术。我认为,你们对中国事物的兴趣有些倾向于风格怪诞的艺术作品。”
他拿出一些画册,我翻看起来。好美啊!由于收藏家们爱出人意料的天性,他将最珍贵的那本留在最后。那是一系列花鸟小画,每张都只寥寥数笔,却耐人寻味,充满着自然气息和俏皮的温柔,让你痴痴地沉醉其中。几枝梅花初绽,娇俏明艳,包含着整个春天的魔力;几只麻雀竖着羽毛,象征着生命的悸动。这是一位艺术大师的杰作。
“那些美国留学生能创作出这样的东西吗?”他苦笑着问。
然而,对我来说,整件事里最吸引人之处在于,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一个败类。腐化堕落、尸位素餐、寡廉鲜耻,容不得一切异己之势。他是压榨勒索的高手,用最卑鄙的手段敛取了大量财富。他弄虚作假、心狠手辣、报复心强、贪赃枉法。如今中国陷入难以挽救的困境,他虽然深表悲痛,但绝对难辞其咎。然而,当他拿起一只天青色小花瓶时,那环绕瓶身的手指温柔得令人着迷,那忧郁的双眼仿佛在瓶身上轻轻抚摸,他的嘴唇微张,似乎发出充满渴望的叹息。
注释:
[1]这里指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译注)